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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湿淋淋爬上岸来,经山风一吹,遍体寒战,有如筛糠,却见萧玉翎睁大双眼,神色疑惑,不由尴尬道:“小可……小可只怕按捺不住,唐突……唐突了萧姑娘。”萧玉翎一怔,轻轻哼了一声,道:“算你识相,还不动手解穴。”

梁文靖冷得浑身发抖,情欲却也因之减退,便将手指点到萧玉翎的丹田处,正要按捺,忽从小腹蹿起一股热气,经会阴,过腰脊,度轱辘关,冲百会穴,又自百会下降到膻中穴,梁文靖正觉奇怪,那道热气伸缩如电,忽地贯通手臂,自他指尖透出。萧玉翎但觉一股热流在丹田一转,穴道顿然解了。

二人均觉莫名其妙。殊不知公羊羽已将一道“浩然正气”打入梁文靖体内,只是梁文靖浑浑噩噩,不得自知,唯觉精气充沛而已。但方才他欲火焚身,无法忍耐,便纵身跳入溪水之中。这情形就如一块热炭抛入了冰水,欲火固然熄灭,但如此大热大冷,事后必然大病一场,甚至从此留下病根,终身不治。

梁文靖身子已为寒气所伤,自己尚无知觉,但公羊羽留下的那股“浩然正气”却是天下第一等的纯阳内功,初时潜伏于丹田,寒气忽来,顿生感应,当即循脉而走,将入侵寒气逼出体外。怎料梁文靖心意所至,“浩然正气”气随意走,透指而出,竟将萧玉翎的穴道也解了。

梁文靖尚自琢磨那股怪异热气,萧玉翎却觉浑身轻快,一跃而起,一挥手打在梁文靖脸上。梁文靖骤然遭袭,什么步法身法都用不上了,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迸,立地一转,向后便倒。

萧玉翎银牙紧咬,从石块上跳将下来,美目中透出慑人寒意,恨声道:“小畜生,还有什么话说?”梁文靖浑不料她一旦好转,便如此凶恶,再摸口角,却是满手鲜血,不由气道:“你干吗打人?”萧玉翎冷笑道:“打你,哼,我还要杀你呢!你……你趁着姑娘动弹不得,在……在我身上乱摸乱碰,我,我恨死你了。”一想到方才情状,自己什么丑态窘态都被这臭男子瞧了去了,若不杀此人,今后休想安枕。

想到此处,眼中寒光剧盛。梁文靖见她杀气腾腾,忙道:“分明是你让我碰的……”话没说完,忽见萧玉翎面露羞恼之色,纵身扑来,不觉魂飞魄散,爬起就跑,萧玉翎娇喝一声,骈指如剑,刺向梁文靖后颈,梁文靖觉出风声,情急叫道:“公羊先生。”

萧玉翎吃了一惊,缩手四顾,却见山林旷杳,寒雾凄迷,哪有半个人影,转眼瞧去,梁文靖正连滚带爬,向前跑去。萧玉翎怒极反笑,咯咯道:“死呆子,死到临头,还敢糊弄我?”施展幽灵移形术,一晃身,便拦在梁文靖身前,一把揪住他衣襟,喝道:“臭穷酸教你的鬼步法,你使给姑娘瞧瞧,哼,三三步,四四步,我瞧改成死死步,没用步才对。”

梁文靖正自惊惶,忽听这话,一语惊醒梦中人,低头瞧去,自己身处公羊羽留下的四十五个脚印之内,左脚正巧踩在“四三”位上,九宫图由“一”至“九”九个数字组合而成,放在图中,每个数字均以一组黑白圆点表征,譬如“一”则为一个白点,“二”则为两个黑点,“九”则为九个白点。图中的“四”为四个黑点,双双排列,梁文靖所在的“四三”之位,正是从下往上数的第三个黑点,他此刻性命交关,智计忽生,依照公羊羽所教之法,身形忽转,从“四三”之位蹿向“五四”之位。

萧玉翎但觉手心一紧,嗤的一声,掌心中多了一块晶亮细绸。梁文靖却挣脱己手,立在一丈之外。萧玉翎怒叱一声,纵身抢上。梁文靖见她来得凶恶,忙一转身,歪歪斜斜跨出一步,已落向“六二”之位。萧玉翎一扑落空,刹那间腾空踢出七腿。

梁文靖生死关头,忽地抛开一切,神游物外,片时间,便从“六二”走到“八五”,连换七个方位,萧玉翎七腿踢罢,却没沾着他一片衣角,不觉又羞又气,斥道:“不许跑。”梁文靖见她娇嗔模样,不觉神为之摇,魂为之销,脱口道:“我不跑便是。”忽见萧玉翎扑来,又恍然惊醒,抬腿便换方位。萧玉翎怒道:“说话不算,该死该死。”梁文靖讪讪道:“是是,实在该死。”但瞧萧玉翎身形略动,忙又转换方位。

萧玉翎骂道:“又骗人了。”一晃身,俏影摇曳,重重叠叠,正是“幽灵移形术”,梁文靖只觉她忽东忽西,一阵眼花缭乱,哪里分得清虚实,唯有盯着地上公羊羽所留脚印,全力施展开“三三步”,左三步,右三步,前三步,后三步,忽走忽跃,漫无目的,然而东西南北,却无所不至。只因这“三三步”出脚方向暗合九宫之理,平常人若不明其理,决计意想不到,乍眼瞧来,只觉该人一步数丈,形同鬼魅。是以饶是萧玉翎身法如电,幻影万千,在这四十五步之内,明明瞧见梁文靖身形,却怎也追赶不上。

“幽灵移形术”全凭一口真气,萧玉翎功力尚浅,不能持久,片刻便觉力乏,忽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也忒笨了,那臭穷酸不是说了,我站在一旁,瞧着他走,累也累死他。”当即跳开,笑吟吟负手而立。梁文靖见她不动,便也停下。萧玉翎妙计落空,气恼万分,叱道:“死呆子,你怎么不走啦?”

梁文靖道:“你想累死我,我才不上当呢。”萧玉翎不料这呆子素来傻里傻气,这会儿却精乖得很,又好气又好笑,从地上捡起一枚鹅卵石,冷笑道:“我倒瞧你走是不走。”抖手掷出,梁文靖躲闪不及,正中腿上“伏兔穴”,不由惨哼一声,屈膝便跪,萧玉翎大喜,扑将上去。梁文靖只觉影如山坠,劲气压顶,心头一急,忽觉一股暖流自小腹涌起,顺大腿疾透入膝,暖流所至,穴道顿解。梁文靖不明所以,但见萧玉翎近在咫尺,躲闪不及,当即奋力一滚,虽只一滚,却也不失法度,自“五一”位滚到了“六三”位。萧玉翎又度扑空,俯身再拣一枚卵石。

梁文靖大惊,哪敢停留,施展“三三步”,只顾飞奔,萧玉翎以石子乱掷,梁文靖只觉身周锐风呼啸,石子每每掠身而过,险到极点,不觉暗暗叫苦,但除了走得更快,却也别无他法。不料他走得越快,体内那一股“浩然正气”受到激发,涌遍全身,梁文靖如处阳春煦日之下,浑身暖透,精力大涨,便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时足下生风,将那“三三步”越走越是纯熟。

萧玉翎见梁文靖越走越快,渐自人影缭乱,难分难解,石子虽然抛掷虽疾,却不知为何,总也无法及他身子,不觉心中冷笑:“臭小子你再快十倍又如何,瞧你能走多久。”她掷石不绝,存心累倒梁文靖,再捉来嘲笑一番。

梁文靖虽有“浩然正气”加身,奔走片时,也觉气促神虚,汗水淋漓而下,心道如此下去,势必被擒,举目望去,东天发白,夜色将逝,再一低头,脚下公羊羽留下的足印历历在目,不由忖道:“难道我离开这些足印,便不能行走了。”思忖间,臀部一痛,竟被一枚石子擦中。梁文靖大声呼痛,萧玉翎促狭道:“痛吗,再来一下。”她手中早已备好数枚卵石,正要掷出,梁文靖忽地停步,双手按腰,大口喘息道:“别扔了,别扔啦,我认输,我认输。”

萧玉翎不料他突然投降,惊疑不定,冷笑道:“你鬼头鬼脑的,一定又在使什么手段。”梁文靖忙道:“这回不敢了。”萧玉翎道:“那好,你先过来。”梁文靖叹一口气,从脚印之中走了出来。萧玉翎笑道:“臭穷酸说你能胜过我,你能胜不能胜。”梁文靖摇头道:“不能。”萧玉翎得意笑道:“我现今杀你,你还手不还?”梁文靖大是踌躇,抬眼一看,但见萧玉翎星眸生辉,双颊含笑,也不知她此时到底是喜是怒。

萧玉翎此时心情大好,见他不语,便笑道:“你既然认输,便不要再耍花枪,乖乖等我师兄来。”当下呼哨一声,空中落下一个黑乎乎的物事,停在她的胳膊上,借着朦胧的曙光,梁文靖看得清楚,竟是一只二尺来长的秃鹫,恶形恶状,和萧玉翎绝色容光相映衬,凭添几分诡异之气。

萧玉翎从怀里取下一方手帕,系在那秃鹫腿上,笑道:“乖鹫儿,去吧。”那秃鹫始终沉默,闻言拍翅而起,在夜空中盘旋一匝,忽地穿入蒙蒙曙色,消失不见。

萧玉翎笑道:“这鹫儿神气么?”梁文靖嗯了一声。萧玉翎道:“它寻师兄去了,师兄一会儿便来。”梁文靖苦笑道:“姑娘,我当真不是淮安王,我叫梁文靖,合州人士,寄居华山,你们认错人了。”萧玉翎瞧他一眼,鄙夷道:“你怕我师兄,故意编些假话来骗我是不是?亏你还是堂堂男子,事到临头,也不放豪杰些?”

梁文靖无奈道:“你不信我,也当信公羊先生吧,他也说过我不是的。”萧玉翎不听这名字则已,一听之下,恼羞成怒,叱道:“那个臭穷酸,他的话一句也不可信。”梁文靖见她不信,计无所施,忖道:“我本不是淮安王,若就这么死了,太过冤枉。”转眼瞧瞧公羊羽留下的那些足印,不由想起方才与萧玉翎交手的情景,但觉那“三三步”奥妙无穷,只可惜离开公羊羽留下的足印,便无从施展了。

他想得入神,抬眼望去,只见萧玉翎抱手而立,眺望远处,便寻思道:“若将她算作九宫图中的一点,我也算做九宫图中的一点,那么她所在方位若是‘五一’位,我这里便是‘五三’位了,以这两点为根基,不就能画出一副九宫图么?”

他一涉学问,便有些痴气,饶是性命危殆,也不忘用心钻研,想到这里,心头一动:“这里虽不在公羊先生留下的九宫图之内,但我若能在心中虚拟出一幅九宫图,置于足下,那么今后无论身在何地,我也能施展‘三三步’了。”一念及此,低头望去,以自己足下为“五一”,萧玉翎足下为“五三”,借着如水晨光,在心中虚拟出一幅九宫图来,继而又将这幅九宫图至于自己与萧玉翎足下,反复揣摩。

萧玉翎等得不耐,转头瞧来,却见梁文靖忽而托腮沉吟,忽而眉飞色舞,不由忖道:“这呆子又在想什么?死到临头,竟还这么欢喜,这等人也算少有,若真被师兄杀了,却也可惜。”想到这里,又觉气恼:“他的死活与我什么相干,况且还对我不规矩,死有余辜。”思索间,她心头忽地生出一丝矛盾,瞧了梁文靖一眼,又抬眼望天,但见天色将明,只怕萧冷便要来了,不觉心中烦躁,叫道:“呆子,傻站着做甚么,快陪我说几句话儿?”

梁文靖身处冥想之境,一时置若罔闻,萧玉翎见他呆愣不语,不由大为生气,上前一步,一巴掌拍向他肩头,喝道:“叫你呢。”梁文靖此时全神贯注于足下虚拟的九宫图,萧玉翎身形一动,所处的“五三”位顿时变化,梁文靖知觉奇快,足下一转,也生相应变化,待得萧玉翎驻足之时,两人又距五尺,在梁文靖眼中,萧玉翎仍然身处“五三”位,自己则处于“五一”位,只是那虚拟的“九宫图”变了位置。

萧玉翎一掌落空,心头微愣,却见梁文靖双手一拍,喜道:“我明白啦。”萧玉翎奇道:“明白什么?”梁文靖狂喜不禁,急于和人分享心得,忙道:“我明白‘三三步’的道理啦,所谓图随身转,身不变,则图不变,身变,则图变。”萧玉翎听得莫名其妙,杏眼一瞪,叱道:“管你变不变,先挨我一巴掌再变。”她一掌落空,心中气恼,猱身而上,又是一掌。梁文靖躲闪之际,胸中所拟的九宫图再度变位,萧玉翎落地之时,又处在那九宫图的“五三”位,梁文靖仍在“五一”位上。

萧玉翎二度打空,气急骂道:“便不信打不着你。”双掌此起彼落,尽向梁文靖双颊拍去。梁文靖图随身转,始终将萧玉翎置于“五三”位,自身置于“五一”位,无论萧玉翎出手如何快捷,总是差了五尺,无法击中他的脸颊。

梁文靖在萧玉翎掌风间穿梭来去,躲到得意处,哈哈大笑,不料脚下一陷,“哗啦”一声,踩入身旁小溪。梁文靖虚拟的九宫图只限于陆地,全未虑及身在水中如何变化,一时惊惶失措,眼见萧玉翎方位变换,玉手掠来,急忙奋力后跃,一声水响,已身在溪中,只因水中行走,缓慢许多,脸颊被萧玉翎指风扫中,疼痛难禁,心忖只怕流了血,当即图随身转,欲要变幻方位,不料溪中卵石生满苔藓,滑溜无比,梁文靖足下一滑,不退反进,手舞足蹈,竟向萧玉翎扑去。

奇变横生,不仅梁文靖惊惶已极,萧玉翎也感错愕,出手略缓。正当此时,忽听树林中有人喝道:“人心惶惶。”若在平时,梁文靖便有反击的能耐,也无反击的胆气,但此时惊惶无比,忽听这声,也不及多想,双手狂舞,使出公羊羽所传三招掌法中的第一招“人心惶惶”,一头撞入萧玉翎双臂之间,左掌有意无意,按在她胸前“神封”穴上。

梁文靖只觉入手绵软,心头剧跳,小腹中一股暖流忽地蹿起,透掌而出。只听萧玉翎咦了一声,应掌倒退三步,俏脸上露出惊疑神色,晃了晃,忽地坐倒,咬牙喝道:“公羊羽,臭穷酸,你还没走,是不是?”

却听林子里有人笑道:“你二人胜负未分,穷酸怎么能走?如今你输了,怎么说?”梁文靖惊喜道:“公羊先生,你还在吗?”顿时惊恐尽去,心中大定。

却听萧玉翎呸了一声,怒道:“你不从旁帮腔,他怎么胜我?”公羊羽笑道:“这小子对你心怀爱慕,始终不肯出手还击,穷酸没奈何,只得指点一二,但无论如何,打中你的可是他,并非穷酸,怎么样,认不认输?”原来,公羊羽佯装远走,其实放心不下,又潜了回来,将前后瞧得清楚。眼看梁文靖只是躲避,全不还击,心中又气又急,恨不得以身代之,正当此时,忽见梁文靖滑倒,惊惶失措,正合那招“人心惶惶”的拳意,忍不住脱口叫出,果然一举凑功。

他说完这番话,见萧玉翎低头无语,便笑道:“你若不认输也罢?以后我只去公告武林,说萧千绝的女弟子奸诈无信,食言而肥。”萧玉翎抬头怒道:“谁奸诈无信,食言而肥了?”公羊羽笑道:“如此说,你是愿意认输,做这呆子的媳妇了?”萧玉翎双颊涨红,口唇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蓦地双眼一红,流下泪来。

公羊羽见她落泪,心头没的一软,寻思道:“老夫一生虽然狂悖无行,但这逼婚之举却没做过,萧千绝纵然可恶,他的弟子终究无辜。”想着长叹一口气,沉默半晌,说道:“罢了,小娃儿,这女娃儿只怕心有它属,不肯认输嫁你,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了。”

梁文靖见萧玉翎难过流泪的样子,心中忽地一阵凄凉:“她心有它属,必是喜欢她的师兄了。只怕今生今世,她也不会对我有半分情意。”想着眼鼻酸楚,几也淌下泪来。却听公羊羽又道:“小娃儿,老夫身有要事,这番当真去了。嗯,她那师兄怕要来了,此人武功高出小丫头数倍,你决非其敌,还是早早逃命,才是正经。”说罢只听林中飒然有声,然后复归幽寂。

梁文靖忙道:“公羊先生……”连叫三声,却无人应答,情知公羊羽这次真的去了,想到此人屡次相助,又传以奇妙武功,如此恩德,无以为报,一时间眺望幽旷山林,不觉怅然若失。

忽听萧玉翎喝道:“死呆子,还不给我解穴?”梁文靖转眼一瞧,见她瘫坐于地,脸上泪痕宛在,双手软软下垂,不由诧道:“难道是我点了你的穴?”萧玉翎小嘴一瘪,怒道:“你这厮说自己不会内功,怎么又能封住我的穴道?哼,言不由衷,大骗子一个。”

梁文靖目瞪口呆,却又不知如何辩解,但瞧萧玉翎情形,确是被点了穴,至于自己如何点穴,却是懵懵懂懂。不由忖道:“莫不是方才小腹中那道热气作怪。”想了片刻,忽地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萧玉翎急道:“死呆子,你怎就走了?我的穴道还没解呢。”梁文靖摇头道:“我先时解了你穴,你却想害我,如今我再也不上当了。你师兄立马便到,他一来,就会替你解穴的。”他望着萧玉翎,见她虽处恼怒之中,亦是妩媚动人,心想如今一去,只怕今生再难见这个女子。想到这里,没的心头一酸,当下狠心掉头,向北走去,任凭萧玉翎在背后大骂,也是不理。

萧玉翎骂了一阵,料得梁文靖走远,再也无法听见,方才住口,专心冲穴。她习练的“玄阴离合神功”乃是黑水一派的独门内功,心念动处,坚若精钢,柔似弱水,原本寻常掌力休想伤她,不料梁文靖掌心那道暖流不仅破开她的护体神功,抑且如一团棉花亘在“神封”穴间,她运劲连冲数次,皆是无功。一时又是愤怒,又是惶急。忽听得呱呱之声,抬眼一瞧,却是几只乌鸦歇在树梢,乌黑眼珠乱转,蓦地扑簌簌飞起来,在她头顶盘旋。

萧玉翎心头没的生起一股寒意,遥听得林中悉悉有声,似有野兽爬行,一颗心顿也随那微响,越跳越快,蓦地寻思,自己动弹不得,若是从林子里忽然跳出狐狼虎豹,或是空中飞来鹰隼鹞子,必然只有束手就死的份儿。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害怕起来,暗自悔恨,自己若不赌气,离开师兄,万不会落入这等境地,继而又深恨那个呆子,竟不知怜香惜玉,将自己丢在这里,真是罪该万死。一时越想越悲,越想越怕,初时尚自啜泣,渐渐号啕大哭起来。

正痛哭间,忽听一声叹息,一只温暖的手拍在自己肩上。她一惊,透过那蒙蒙泪影,隐约瞧见梁文靖的面容。只见他正凝注自己,神色似喜似忧,又似烦恼。萧玉翎心中一时喜怒难辨,啐道:“死呆子,你……你是不是躲在一边,好看本姑娘的笑话?”

梁文靖摇了摇头,道:“我走了一程,忽然没听到你的骂声,便觉好不踏实,只怕出了什么事。你想啊,这里荒山野岭的,若有野兽,怎么办呢?”

他说完心中所想,已是脸涨通红,忽一抬眼,却见萧玉翎定定瞧着自己,神色怔忡,便忙道:“对不住,我就给你解穴。”正要伸手。忽听咕的一声怪叫,二人心头一惊,抬眼望去,但见一只秃鹫穿过两山之间,向这边飞来。

梁文靖一怔,忽见林中黑影一闪,萧冷手持锦囊,飘然而出,蓦地瞧见二人,目中精芒暴突,扬声喝道:“兀那小子,你做什么?”梁文靖一惊,起身跳开。萧冷又喝一声:“师妹,怎么了?”萧玉翎道:“我……我被点了穴。”

话音未落,便见萧冷浓眉一挑,梁文靖尚未还过神来,便见眼前蓝芒乍现,那柄湛蓝长刀如慧尾凌空,向他劈头斩来。那刀光来得太快,超乎梁文靖想象,也不容他想象,只觉刀光一现,刀气已然及身。

生死一线,梁文靖不知为何,突然向后大大跨出一步。这一步,令他从“七五”之位,移到了“六二”位上,在他而言,不过一步之遥,而在他人瞧来,却是一丈之距,更在这一步之间,嗤的一声,细绸飘翻,梁文靖胸前露出一片肌肤,肌肤上一丝红痕,沁出淡淡的血迹来。

这一刀之威,梁文靖几被劈成两半,纵是侥幸遁走,仍觉遍体生寒,几乎站立不稳。萧冷一刀落空,深自诧异,浓眉再挑,喝道:“小子,再接一刀试试。”手中一紧,忽听萧玉翎叫道:“师兄且慢。”

萧冷皱眉道:“什么?”萧玉翎道:“你一击不中,还有脸动手吗?”萧冷哼了一声,道:“他不过有些运气。”萧玉翎道:“怕不是他有运气,却是你没本事?”萧冷怒道:“你敢小瞧我?”

萧玉翎冷笑道:“谁敢小瞧你‘活修罗’萧冷呢?”萧冷眉头大皱,道:“你又闹什么性子?”萧玉翎道:“我一个小女子,又能闹什么性子?总之你本领大,架子也大,一见面就杀人唬人,从不会想着给我这小女子解穴的。”

萧冷这才恍然,还刀入鞘道:“敢情是为这个,我一时生气,竟然忘了。”萧玉翎撅嘴冷笑。萧冷俯下身,道:“谁点了你的穴道?”萧玉翎眼珠一转,忽道:“那人你也知道的。”梁文靖听得心头一沉,闭眼忖道:“完了,那人就是我,你们师兄妹二人自然都知道的。”

萧冷目光杀机浮动,口中却冷冷道:“是谁?”萧玉翎道:“你听说过凌空一羽,万古云霄么?”萧冷面露惊色,问道:“穷儒公羊羽?”萧玉翎点点头,梁文靖闻言一怔,睁开双目,却见萧玉翎正向自己眨眼,不觉好生奇怪:“分明是我点了她穴,她怎么算到公羊先生身上?”但见萧玉翎神情,似让自己不要说话,便也不敢多言。

却见萧冷低头沉吟。萧玉翎冷笑道:“怎么,你杀他不杀?”萧冷不答,忽地解开她的穴道,一转身,凝视梁文靖,眉间杀气毕露。萧玉翎气道:“喂,臭萧冷,你也不问公羊羽为何点我穴道么?”

萧冷道:“你若要说,一定会说,你若不说,我问了你也没用。”萧玉翎气苦道:“好呀,我便不说,你只管杀了他,只是到时别要后悔。”萧冷冷笑道:“我为何后悔?”

萧玉翎哼了一声,道:“你凶神恶煞的,我偏不告诉你。”萧冷瞧着她,面色阴晴不定半晌,终究面露无奈,叹道:“好吧,师妹,你告诉我好么?”

他一贯冷漠僵硬,忽然放软口气,竟有一些滑稽。梁文靖忍俊不禁,几乎笑了出来,忽见萧玉翎瞪来,忙又忍住,却听她道:“算你识趣,哼,那臭穷酸因为深恨师父,便将我制住穴道,丢在此间,让我自生自灭。”萧冷眉有怒色,喝道:“好穷酸,胆敢如此,待我禀明师父,必然向他讨个公道。”

萧玉翎见他愤怒,暗自好笑,又道:“罢了,总算我运气好,遇上了贵人。”萧冷奇道:“哪个贵人?”萧玉翎道:“我孤零零被丢在这里,又惊又怕,忽有一阵腥风吹来,林子里窜出一头大灰狼。”萧冷听得双目陡张,不自禁握紧刀柄,却听萧玉翎又道:“正当这时,这个狗王忽然出现,咬跑了恶狼,只是他不会解穴,便陪我说话解闷儿,正说着,你便来了。嗯,你说,你若杀了他,后悔不后悔?”

梁文靖初时茫然,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敢情萧玉翎如此编造谎话,竟是为救自己性命。他一旦悟通此节,望着萧玉翎,感激之色溢于言表,倒忘了萧玉翎话中有话,骂自己是狗了。

萧冷听说师妹逃过狼吻,松了一口气,再听是梁文靖救她性命,心中既喜又愧,喜的是自己并未杀掉恩人,愧的是几乎铸成大错。继而又觉为难,皱眉道:“他救你性命,自然是我派恩人,但他身为宋军领袖,若不杀他,对大汗难以交代。”

萧玉翎冷笑道:“你要杀便杀,我才不管你,届时回山,我只消告诉师父,说你恩将仇报,杀了我的救命恩人。”萧冷未及辩解,萧玉翎又抢着道:“师父平素怎么说的?黑水门人,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哼,他知道你杀了我的救命恩人,必定打烂你的屁股。”萧冷忍不住喝道:“尽会说嘴,我还没杀他呢。”

萧玉翎妙目一转,笑道:“这么说,你不杀他了?”萧冷哼了一声,道:“他既然对你有恩,我自当饶他性命,只是死罪可免,却不能就此放他。”

萧玉翎奇道:“既不杀他,又不放他,却是为何?”萧冷道:“我若是放了他,他必然率军与大汗作战。我且将他带在身边,如此既不伤他性命,又不负大汗重托。”

梁文靖偷偷瞟了萧玉翎一眼,心道:“如此一来,岂不是能和她结伴同行,真是因祸得福了?”窃喜间,忽见萧玉翎微微一笑,道:“也好,瞧着你一片忠心,我便成全你便是。”一边说,目光有意无意,飘向梁文靖,与他目光一触,却又缩回,面上始终笑吟吟的,从容自若。梁文靖好不佩服:“她可真会骗人,更难得的是,骗人骗得面不改色,我是大大不如了。”

萧冷见萧玉翎得了便宜卖乖,颇是恼怒,再瞥梁文靖一眼,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一股莫名厌恶,皱眉间转过头去,瞧着地上脚印,淡然问道:“这是什么?”萧玉翎道:“这是公羊羽所留,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萧冷寻思道:“这些脚印深刻整齐,便是刀斧劈就,也不过如此。”又觉那些脚印看似凌乱,实则暗藏玄机,他凝视片刻,却琢磨不透,无奈作罢,道:“走吧。”当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