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不是她们的天性吗?如果是天性,那她们不过是秉承天性而动,是天理循环的一部分。就比如虎要吃狼,狼吃羊,羊吃草。无非青鸟族是虎,我们是狼,而那些被我们打猎的是羊而已。”
“为什么我们不灭掉虎,却要灭掉青鸟族?”
“为什么我们要灭掉青鸟族,却不灭掉我们自己?”
他望着云殇,他眼中的疑惑,真诚而稚气,天真而荒唐。这亦是他心底的疑惑。他的责任,被重重疑惑包围着,桎梏着他,让他自苏醒以来,一直如拖着枷锁般踉跄前行。
前行的尽头,是汐含泪的双眼。而今,他只能仰望,无法触摸。这些疑惑,便是他伸出的手,试图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云殇沉默了。
虎吃狼,狼吃羊,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也没有任何人觉得狼吃羊是正义的,而虎吃狼则是邪恶的。青鸟族亦是这样。青鸟族吃人,人吃百兽,这都是天性。如果有个人能站得足够高,不受世间一切规矩的制约,那么,他一定也会觉得,人吃百兽,没什么正义可言,而青鸟族吃人,也没什么可称之为邪恶。
但,没有人能站得那么高。我们立在这片大地上,身上就一定会落上尘埃。
云殇叹了口气。
“或许……或许是因为我们是人类……”
他的语调中,也有一丝黯然。
因为我们是人类,所以,我们吃百兽,就是正义的;而青鸟族吃我们,则是邪恶的。什么是正义?上古神君临这个世界时,没有正义,没有邪恶。妖,鬼,神,人,都生息在这片大陆上,这片大陆不归属任何一族,亦没有任何一族凌驾于别的种族之上。
那是真正的平等时期。
然而,当人类崛起之后,这一切,都改变了。
圣人,为万代立法。
于是有了正义,有了邪恶。有了规矩,有了尊卑。妖,鬼,甚至神,都被制定了规范,都必须选择一个阵营,或正义,或邪恶。千年之后,没有人还记得,正义、邪恶,是由谁来定义的。
当正义与邪恶深入人心时,人便胜利了。
正义与邪恶,也便成为法则。世间每一个生灵,都必须以遵守、维护这一法则为责任,违背者则为邪恶,天下共伐之。
于是,青鸟族吃人,是邪恶的;而人吃百兽,是正义的。
古来如此,是为金科玉律。云殇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但当他在面对烬的眼睛时,却忽然觉得这些金科玉律是那么苍白。这一瞬间,他仿佛从烬的眼睛中,看到了神明。
那是一双站得足够高的眼睛,他已经超越了种族与血仇的约束,用最单纯也最深刻的方式思考这一命题。
云殇的脸,缓缓冷肃起来。
“烬,我想该是时候,让你自己来决定了。明日凌晨,太阳初升之时,我会率领六长老及全部人马,在此等候你。如果你决定去,那么,就率领我们攻入青鸟族,灭绝这个本不应该出现在世界上的邪恶魔族。如果你决定不去,那么,我们会自己杀过去。就让人类的希望以及文明,在这一战中葬送,免遭凌迟。”
说着,他驱赶着青鹿,转身,向营地深处走去。
将烬一个人留了下来,留在苍茫,而惨白的月色中。

烬呆呆地站立着。
云殇将选择权交给了他,让他自己决定。
他已拥有伟大的力量,没有任何人能逼着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或许云殇可以,但云殇并没有这么做。
别人强加与的责任,终究是别人的责任,不是自己的。只有自己真正认可的责任,才是自己的。那时,背负的也才是自己的痛苦。
云殇将烬留下来,是让他想清楚,究竟什么才是他自己的责任。
什么才是他自己。

烬双目中突然闪过一阵恐惧。
这正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
究竟什么才是自己?他始终不明白。
如果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又怎会知道什么是自己的责任?他又怎会认可自己的责任?
他是谁?
他苦苦地思索着。
六龙射日剑内有无穷的力量,他想打败谁都能做得到。但,此时的他,却感觉到是那么无力。青鸟族亘古的记忆是那么庞大,他知晓昆仑山中发生的每件细微的事,他亦掌握着世间最繁复的魔法,与最强的剑技。
但,却没有一毫记忆能够解决他的疑问。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两个影子。一个影子是泪眼相望的汐,另一个影子是决然离去的云殇。两个影子都企图说服他,但指向的方向,却截然不同。
他该去向何方?他该选择什么样的方向?
极盛的月光下,烬抱住了头,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嘶。
下期预告:人类,青鸟,世间万物,他与她的爱情……烬将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前情提要:神秘而善良的汐,竟是青鸟族的公主,而自己,竟杀了她的母亲——烬无法,也不能原谅自己,他对战斗的意义产生了怀疑,而云殇却说,一切由他自己决定……
第五章 天阶尽头
太阳初生的时候,亦是一天最明亮的时候。沉睡了一夜的人,这一刻的力量与信心都增至最大。人类的勇气已被压制得太久,等待这一次爆发。
这,亦是决战的一刻。
云殇骑在青鹿上。他身上仍然是那件长衣,像是落在山石上的云。但青鹿身上,已披上了铁甲。他的身后,六大长老全都披剑而立,身穿华服,威严宛如天神。再往后,蜀山、昆仑、蓬莱三派弟子冠盖云集,每个人脸上都是慷慨激昂的神色。

三宗集结,奔赴战场
这,亦是赴死的时刻。
为了生存,抑或为了信念。
他们在等待,等待烬。

六大长老的脸上,显然都有犹疑之色。显然,他们并不觉得云殇这样做是对的。为什么不说服烬呢?让他自己胡思乱想,谁知道他会想出些什么来?上古之时,他就曾率领青鸟族挑战过天帝,谁能保证他不会再度背叛人类?
但云殇的脸色却很平静,他微微仰着头,看着日轮。
日轮飙转,无时或停。
它亦何尝不是站在最高、最玄远的位置看着大地。在它看来,大地上亦何曾有正义、邪恶?任何生灵,即使最卑贱、最污浊的,都得到了它的照耀。
它从不遗弃谁,也从不关怀谁。
但,总有一天,这个太阳将只属于人类。
云殇坚信这一点,因此,他面容平静,微含笑意,淡定地等着烬。
他知道烬一定会来。

日上三杆,炎火炙烤着大地。一轮太阳冉冉自地平线的另一头升起,向这边行了过来。
那是烬。日芒从六龙剑上腾起,将他全身笼在其中,光华射目,他就仿佛变成了另一轮太阳。但他的身上却衣衫褴褛,仿佛刚经过一场大战。如湖泊一般幽深的双目中布满了血丝,显然,昨夜一夜未睡。
他来到云殇面前,止步,不说一言。
云殇也不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大军向昆仑山顶压了过去。

青鸟族居住的,是昆仑山的顶端。越过雪线后,巍莽的昆仑山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到山顶。从山底往上看,昆仑山顶永远隐藏在云雾之中,宛如戴着荆冠的王者。但一越过雪线,踏入云中,则景象陡变。
沉沉的云雾漫延于足下,似是大片的积雪,却又乘风变幻,倏为山川树木,倏为亭台楼阁,却又皎洁无尘。空中更无点云片雾,只有虚苍苍的天,凌空悬着,蓝得就像是被倒立的湖泊。日月的光芒,竟同时出现,在山顶放出同样的光明,旋绕着昆仑山。
无昼也无夜。
这里,是通明世界。气候温暖湿润,和风舒疏,万古常春。不时有巨大的青鸾飞起,在空中翔舞出优雅的姿态。随着日月的轮转,宏伟的虹桥间或挂于云海之上,上面影影绰绰地点缀着几个影子,便是通晓上古仙术的青鸟魔族。
在山的最顶端,遥见一株巨大的古树披拂着十数里的枝叶,生长伸展着。那就是青鸟族的根本重地。传说,古树根部就是青鸟族的血池,而古树之顶,则是太阳升起、陨落的地方。沿着古树的主干,便是昆仑天梯,上通天界。
西王母,正居于天界之中。
云殇挥了挥手,命令大军沿着崎岖盘旋的山径,向古树行去。
奇怪的是,一路上并没有人阻拦。这里宛如常春仙府,盘旋于云顶虹彩中的青鸟族,怎么看去也不像是嗜血的狂魔。
蜀山、昆仑、蓬莱的弟子们忽然有种错觉,他们不是来戮魔,而是来朝圣。
他们不禁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剑柄。
云殇静默不语,他对昆仑山顶的地势极为熟悉,不多时,就率众来到了古树之前。
只有站在它前面,才能体会到这棵树究竟有多大。没人能说的清,究竟是昆仑山孕育了它,还是它孕育了昆仑山。它的干伸展着,一直插入青冥的天中,甚至,有些枝叶已经不见了,似乎已进入了天界。
它,就是人间通往天界的天梯。
云殇深深看了古树一眼,低下头来。
古树之前,青鸟族人全部披甲执剑,列出整齐的阵型,迎接着人族的大军。似乎预感到这一战的重大,她们几乎倾巢而出。
青鸟族人数并不多,仅仅只有两百多人。但秉承西王母血脉而生的她们,几乎全都是最强大的战士,每个人都可以生裂虎豹,劈山崩石。
如果没有烬,她们可以轻易地将人数超过十倍的人族联军撕成碎片。但此刻,浑身散发着金黄色太阳光芒的烬,竟令她们本能地感到畏惧。她们在射日剑的光芒下轻轻瑟缩着,等待着她们的女王,引领她们取得一场胜利。
她们相信,在血池中诞生的新的女王,一定拥有振兴族群的力量。
古树的枝叶,忽然发出了一阵颤抖。
它那巨大的根茎,缓缓分了开来。
这一幕,竟似是分娩。
幽深而逼仄的血池,从古树的根部露了出来。池中的水混浊、血腥,透着暗红的气息,仿佛千万年陈腐的血浆。池水在不住地涌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缓缓从池中诞生。
烬忽然有一瞬间的失神。
然后,他看到了汐。通体赤裸的汐。
她的黑色短发,只一夜间就已经变得极长,皓白如雪,沉沉地披拂在她的背后。那是她身体上唯一的遮蔽,银丝披拂,宛如一场皓雪,又宛如夏夜的月光。
这种发色,是青鸟族独特的颜色。暗赤色的战纹在她的身上蔓延着,从双腋之下透出,飞舞盘旋,形成隐秘而古老的符文。战纹随着她的动作、呼吸,暗暗地搏动着,似乎她全身的血脉都透出了肌肤,镂刻成这些妖异的纹路。
遍体战纹,便是她唯一的衣裳,却不是遮蔽,而将她玲珑剔透的身材映衬得魅惑而妖艳。
纹路在她的眉心处聚结,合成一个淡淡的月轮。月光笼罩着她,她的身体仿佛已成为虚影,将天地万物笼于其中,仪态万千。
烬心底忽然闪过一丝失望。
汐看来是如此陌生,不再是他熟悉的、眷恋的汐了。
只有那未被战纹覆盖的眼眸,还浮动着最后一抹哀伤。那才是他隐藏在心底深处,虽轮回亦不能磨灭的记忆。
亦是他如太阳般威烈唯一无法照临之处,无尽光明中唯一的阴霾。

汐看着烬。
看着如太阳一般燃烧着,力量恣肆蓬发的烬。
他已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不愿说话,将什么都藏在心底的少年。
现在的烬,就像是天神。
只能仰望,她不能偎依,不能靠近。
她的心底泛起一丝痛楚。
今天,昆仑山日月同悬,祥瑞盛极一时,青鸟族的长老们都说,这是她即位的天兆,但她却要与他血战。
非得如此吗?

灼烈的日月之光,让昆仑山宛如琉璃世界,一切都通透无碍。但汐与烬的目光,只能交汇、却不能交融在一起。他们中间仿佛隔了一座昆仑山,哪怕遥望千年,也只能绕着峰峦,轮回思慕,却不能执手相依。
汐轻轻叹息一声。
“难道,我们必须要厮杀吗?你与我,必须要有一个人死去?”
烬沉默,无法回答。
他已经做过了选择,因此,他不能退却。但面对着这双熟悉的眸子,他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
汐拿出那只玉瓶。那是烬为了完成她的愿望,不惜斗杀毒龙,失血过多而取得的云殇之血。汐将它贴身藏着,每次抚摸着瓶身,她都会觉得,自己绝不是个不切实际的空想者,她的理想一定会实现。
因为有烬。
但现在,烬却提着光芒四射的剑,站在她面前,成为她最大的阻力。
而她遍身赤裸,成为他心中的恶魔。
她紧紧握住玉瓶,呈到他面前。
“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理想吗?我一定会找到一种替代品,替代血液,供我族食用。那时,我族就不用再跟人族争杀了。你答应过我的,要跟我一起实现这个理想。难道,你现在忘了吗?”
“你不想,再跟我一起,把这些玉瓶一支支装满吗?”
她眸子中的凄伤,让烬忍不住一震。她描绘的是多么美好的理想。青鸟族不再嗜血,跟人族一起携手居于大地之上。
而他,也可以跟汐一起厮守,直至千年万年。
那时的岁月,会是多么宁静美好。
汐看出了他的犹豫,眼中泛出一丝笑意,走上一步,擎起了他的手。
那一刻,曾有三生三世的感觉。令他忍不住,放弃手中正燃烧着光芒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