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千绝皱眉道:“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行事须得斩草除根,这回放过贺臭蛇,来日后患无穷。”花晓霜叹道:“他经脉断了三处,已成废人,想要为恶,也有不能了。”转身对哈里斯道,“你带他走吧,望你父子日后一心从善,否则冥冥之中,自有天谴。”她神色淡定,语气从容,但此时说出,却是具足威严。哈里斯噤若寒蝉,扶起贺陀罗,一瘸一拐,匆匆去了。

花晓霜询问五个小厮,方知均是好人家出身,被骆明绮抓来使唤,便将五人打发去了。再瞧中条五宝,却见五人已哭得有气无力,不由叹了口气,从骆明绮衣袖中寻着“笑忘丹”,给五人服下,把脉一瞧,但觉五人体内尚有四种奇毒盘踞,心知定为骆明绮试毒所致,当下也随手解去。而后取出“五行散”的解药,走到萧千绝身前,说道:“萧老先生,只盼你从今往后,再别与萧哥哥为难。”萧千绝冷哼道:“你若是市恩,这解药老夫不吃也罢。”花晓霜略一默然,将解药搁在石上,道:“你再与萧哥哥交手,休怪我出言帮他。”

萧千绝冷笑道:“这才像话,要帮便帮,老夫才不放在心上。”抓起解药服下,长身而起,对中条五宝说道:“走吧。”五人挣扎起来,随他身后,慢慢去了。花晓霜与花生掘了一个坑,将骆明绮葬下,拜了三拜,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山冈上又复冷清,柴扉随风而动,嘎吱作响。她望着小屋,忽地隐约觉得,梁萧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今生今世,再也见不了他,瞧不见他的眼神,听不见他说笑,吃不上他做的饭菜,穿不上他缝补的衣衫…想着想着,不觉泪水潸然。花生莫名其妙,搓着手,在她身边团团乱转,嘴里只道:“晓霜,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赵呙踢他一脚,骂道:“笨光头,阿姨想叔叔啦。”说着也觉伤心,小嘴一撇,大哭起来。

花晓霜伸袖抹泪,拍着赵呙的头,抚慰一番,对花生道:“花生你别在意,我心中不大快活,哭一会儿便好。”想了一想,又道,“花生,我曾在观世音菩萨面前许下心愿,要四方行医,化解萧哥哥的罪愆,唉,此事原本与你无干,你带着赵呙,去寻你师父去吧。”花生顿足道:“怎么与无干?你一个人行医,好孤单呢!你去哪里,俺也去哪里。”赵呙也落泪道:“霜阿姨,你不要呙儿了么?”花晓霜愣了一下,叹了口气,默默向岗下走去,不知为何,此时间,她的心中再无惊惶,也没了疑惑,静如沉渊,自信超然。屡屡的劫难,终究叫这身罹绝症的弱女子坚强起来,就这么挟着一身独步古今的医术,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娉娉袅袅,走向茫茫江湖。

花生怔征瞧着晓霜背影,忽觉有些陌生,只到赵呙催促,方才将他背起,嚷道:“晓霜,等等俺,晓霜,等等俺。”甩开大袖,一颠一颠,随后奔去。

第五章人命至重

三人人影渐远,萧千绝方与中条五宝从一片树林中转出来,萧千绝眉头一蹙,道:“你们五个混账,怎会落到贺臭蛇手里?”五人面面相觑,胡老一苦着脸道:“咱们是来寻老大的。”萧千绝冷冷地道:“梁萧么?”五宝点头,胡老万愤然道:“他不讲义气,在临安扒了咱们的裤子,把咱五个吊在树上,大伙儿商议定了,下次逮着他,非得扒了他裤子,吊他一回不可。”胡老千道:“是极是极,更有甚者,后来听说他坠江死了,害得他们四个大哭一场…”其他四人怒道:“放屁放屁,谁哭了?”胡老千千咳一声,道:“当然不是我胡老千了,前几日,听说老大在百丈坪被人围攻,咱们就来帮他。”其他四人同声怒道:“不对,是来吊他。”胡老千笑道:“是极是极。哪知没碰上老大,却遇上贺臭蛇跟老太婆,贺臭蛇与咱们早有梁子,动起手来,嘿嘿,后来么,嘿嘿…就是那般了。”

萧千绝挥袖道:“好,你们该寻谁便寻谁去,滚吧。”五人对视一眼,不敢违拗,拔腿便走。萧千绝瞧着晓霜三人的背影,心道:“老夫平生除了家师与耶律楚材,从未受人恩惠,而今一日之间,得小和尚相助在先,女娃儿解毒在后,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两个小娃儿本事虽然不弱,但心慈手软,怎敌得过这世间险恶,老夫须得随在他们身后,暗中护持。”他生平最重恩怨,仇者睚毗必偿,恩者涌泉相报,主意一定,迈开步子,远远蹑在三人之后。

却说精绝骑兵杀至红日平西,方才回师,此战精绝人侥幸获胜,但也损兵折将,死伤过半,虽是凯旋,人人脸上却殊无喜色。风怜随留守族人迎上来,强要做出笑脸,但终于忍耐不住,扑进铁哲怀里痛哭起来。

欧伦依下令收殓族人遗骸,就地安葬。族人们在山谷中掘出一个个剑形浅坑,将族人尸身摆成剑形,额头贴上草叶剪成的小剑,放置坑中,向着昆仑山的方向掩埋。梁萧暗奇,问道:“这安葬之礼有何含义?”风怜道:“精绝族以剑为神,死后也向往与神剑为伴。”梁萧猛然想起,精绝的帐篷、盔甲上均刻有剑形标记,不由生疑,问道:“但为何精绝人都是用刀,却无人用剑。”风怜道:“剑为神明,只有一把,但爷爷说,精绝族中没有配使它的人。”梁萧本想问神剑何在,但觉是别族隐私,只得按捺不语。

忽见一名老者抱着一副盔甲走上来,颤声道:“西昆仑,这副盔甲是我亲手锻造的,送给我的儿子阿古,只要是铁甲覆盖的地方,最锋利的长矛也无法刺穿,可是…可是蒙古人却射中了他的眼睛…”说到此处,老泪纵横,将盔甲推到梁萧怀里,道,“我把它送给你,愿剑神佑你平安。”梁萧无奈收下,其他人陆续过来,送上马刀,长矛,均是死者遗物,梁萧只得一一收下,放在身旁,须臾积了一堆,正自凄然,忽听远处传来小孩柔嫩的哭声,转眼望去,只见一个小女孩孤零零站在山坡上,张着嘴哭泣。风怜落泪道:“她的爹爹战死了,妈妈也中箭去了。”梁萧默然半晌,爬上山坡,想摘一朵花儿给她戴上,哪知草木狼藉,竟找不到一朵完好的野花,只好摘下一根草茎,随手编了一匹小马,递给女孩,小女孩呆了呆,扑进梁萧怀里,嚎陶大哭,梁萧心如刀割,仰望满天星斗,寻思:“人与人为何总是自相残杀,难道天下之大,便没有消弭战争的法子么?”他百思难解,心中越发痛苦。

欧伦依与铁哲商议已定,召集众人,道:“我们打败了花斑豹,海都必然不会甘心,他有铁骑十万,我们无力抵御,只能明日前往剑谷。”众人自去收拾,次日告别亲人坟家,牵羊赶牛,向西北而行,梁萧与铁哲率军断后。铁哲沉默少言,梁萧心有所想,也无话语,是故路上颇为沉闷。

走了二十余日,也不知穿过多少山谷,翻过多少山梁,这一日,忽见远处一座白塔直指云天,精绝人不分老幼,齐声欢呼道:“剑塔,剑塔。”欧伦依遥望白塔,感慨道:“一百年啦,没想到我们还是回来了。”

转过山坳,只见一条铁索大桥悬在千尺断崖上,桥北是一条峡谷,中有河水汹涌流出,抵达断崖处,化瀑落下,发出轰然巨响。众人纷纷下马,牵马步行,铁索锈迹斑斑,却坚固依然,人马行于其上,也无甚晃动,足见当年造桥的大匠颇费心力。穿过峡谷,只见一个巨谷横亘眼前,四面青峰碧嶂,高低参差,流瀑纷落,在谷心汇成湖泊。梁萧瞧得神逸思飞:“人道‘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用在此地,方才贴切。”

精绝人在湖边草地上搭建帐篷,安顿下来。只因抵达安全之地,众人分外高兴,是夜大开盛会,男女老幼来到白塔之下,燃起篝火,载歌载舞。梁萧推脱不过,被风怜拉去喝酒,只听诸般乐器吹打一阵,场中一静,梁萧侧目瞧去.却见铁哲满脸严肃,越众而出。众人一呆,欢呼起来。风怜拧住梁萧,喜道:“阿爹要唱歌呢!阿妈去世后,他从没唱过。”

铁哲立在场心,高大身躯映衬白塔,仰望星空,放开嗓子唱了起来,声如雄鹰在空中盘旋,高扬低飞,撼人心魄,梁萧不觉赞道:“好嗓子。”

铁哲所唱曲子雄浑高昂,充满穆穆敬意,似在称颂某人,精绝人神色肃穆,不少人压低声音,随他哼唱。铁哲所唱是精绝古曲,言辞佶曲,梁萧浑不。明白,只听铁哲唱到“昆仑”二字,歌声一扬,冲天而起。众人目光刷地向梁萧投来,梁萧一时愕然,忽见铁哲冲这方微微欠身,复又退人人群。精绝人齐声欢呼,乐器重又响起来,曲调活泼流丽,明快动人。风怜忽地起身,步入场中,众人鼓掌欢笑。

风怜嫣然而笑,纤腰一拧,足尖点地应节起舞,左旋右转,急蹴环行,舞至急处,几乎足不点地,端地似飞蓬翩转,回雪飘荡,奔轮不及,旋风犹迟。瞧得众人眼花缭乱,一迭价喝起彩来。梁萧瞧得舒服,忖道;“这该是我妈曾说过的‘胡旋舞’了,千周万匝,旋之不已,果然名不虚传。”但这一想起母亲,又不觉兴致尽消,叹了口气,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正要抽身离开,忽见风怜一阵风舞了过来,眸中水光莹莹,拉住他的衣袖。梁萧一怔,场上忽地静了下来,人人盯着二人,神色颇是怪异。风怜俏脸通红,酥胸微微起伏,咬了咬唇,低声道:“你呆着作什么?与我跳呀!”

梁萧本欲推辞,但见她目光切切,又不忍拂逆她意,只得随着踏出,人群中稀稀落落响起三两声欢呼,但瞬间又低了下去、梁萧但觉气氛有异,猝然止步。忽见捷苏钢牙紧咬,腾地站起。风怜一咬牙,催促梁萧道:‘快呀。”此时梁萧已觉出不妥,犹豫间,忽听捷苏叫道:“慢着!”手提两柄马刀,大步走来,呛啷一声,将其中一柄掷于梁萧脚下,朗声道:“西昆仑,我向你挑战!”一时间,众皆哗然。

原来,精绝族有择郎之俗,女子邀男子共舞胡旋,男子若是答应,一曲舞罢,便可择地幽会,结为夫妇。梁萧猜到几分,微微皱眉。只听风怜叱道:“捷苏,花斑豹号称昆仑山下第一勇士,也挨不住西昆仑一矛,你打得过他吗?”捷苏咬了咬牙,惨笑道:“没了你,我宁愿死在他的刀下。”场中人人屏息,死寂一片,只有湖上风来,呼呼作响。欧伦依也不觉站起身来,但是捷苏身为战士,依精绝风俗,战士挑战,不得阻拦,欧伦依有心无力,露出焦灼神色。众人尽知梁萧骁勇无敌,捷苏刀法虽强,相较之下,却也相差太远。风怜见捷苏如此固执,莲足一顿,气得眼中流出泪来。

梁萧默然片刻,俯下身子,缓缓拾起马刀。一时间,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风怜秀眉微颤,欲言又止。捷苏死死攥住马刀,凝神静气,一对虎目直勾勾盯着梁萧。梁萧凝视马刀,忽地叹道:“你为爱人而战,很了不起,不用比,算我败了。”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呆住,风怜娇躯一时僵直,目光涣散开去。梁萧将马刀嗖地掷人土中,转过身子,飘然去了。

远离人群,梁萧攀上一处山峰,放眼眺望,夜幕下山影逶迤,他的心情也如这山势,起伏难平。忽听身后足音响起,梁萧并不回头,苦笑道:“欧伦依族长,你也来了?”欧伦依笑了笑,抛给他一个酒囊,两人对饮片刻,欧伦依忽地唱起歌来,歌声洪亮,正是铁哲唱过的那首曲子。欧伦依唱罢,笑道:“西昆仑,你知这是什么歌吗?”梁萧摇头道:“听不明白。”欧伦依一笑,说道:“用汉话说来,便是:草木青青,远来友人,山花绽笑,明月开怀;春光过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谊,可传万载;白云悠悠,只是须臾,你我情谊,千秋如恒;草木青青,远来佳宾,心如金玉,振振有声,佳人绽笑,少年开怀,友人是谁,说与你听,西方巍巍,大哉昆仑!”他这番话朗声道来,字正腔圆。梁萧叹道:“原来族长早巳猜到了?”欧伦依拍手笑道:“你是汉人吧。”梁萧道:“也不尽然。”欧伦依皱眉道:“还是不对么?”梁萧饮一口酒,笑道:“是蒙是汉,管他作甚,只要把我当作友人,那便够了。”

欧伦依笑道:“听你这么一说,老夫倒显矫情了。”顿了一顿,叹道:“西昆仑,你为何不与捷苏交手,不战认输,这在精绝,可是极大的耻辱。”梁萧扬眉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欧伦依叹道:“话是如此,只委屈了风怜那孩子,我瞧得出来,她是真心爱你。”梁萧摆手叹道:“我心有所属,不能误她。”二人都是磊落之辈,寥寥数语,便知对方心意,欧伦依长长一叹,再不多言。

二人对着山风,默默喝了阵酒,欧伦依忽道:“西昆仑,老夫想好了,要为你铸一把剑。”梁萧一征,想起风怜说过的话,忙道:“万不敢当!”欧伦依笑道:“你当得起,比起穷儒公羊羽,恐怕你更当得起些。”

梁萧奇道:“族长认识公羊先生。”欧伦依莞尔道:“你果然与他有些关联,嗯,想起来,中土顶尖儿的人物就那么几位,寻常者也调教不出你这等高手。想老夫铸剑半生,铸剑六柄,铸一剑,断一剑,而今也只剩一柄‘青螭’,便在公羊羽手里。”

梁萧惊道:“铸一剑,断一剑,难道您…”欧伦依不待他说完,截口笑道:“伦依二字,在精绝古语中作‘神龙’解,我当年行走中土,仰慕先贤欧冶子,妄号欧龙子。”梁萧肃然起身道:“晚辈早有所闻,欧前辈铸剑之术,名动中土,无双无对。”欧龙子笑道:“便不与你谦逊了,我自认第二,谅也无人敢认第一。只不过,这二十年来,我再未铸过一剑,或许技艺已荒疏了。”梁萧道:“这是为何?莫非‘青螭’已是剑中极致,无法逾越?”

欧龙子摇头道:“非也,若无剑主,铸出神剑也是枉然。剑为有灵之物,人铸剑,剑亦择人,无剑之神气,岂能驾驭我精绝族的神剑?”他望着梁萧,微笑道,“你身上剑气浓烈,我倒是瞧得出来。”梁萧被他盯得身上大不自在。忽听欧龙子哈哈一笑,拍地而起,朗朗笑道:“没料到,哈哈,没料到,我欧龙子垂垂暮年,还能遇上配使‘天罚剑’的人杰。”梁萧奇道:“天罚剑?”欧龙子道:“不错,天罚天罚,代天行罚,世上恶人无数,杀之不尽,须以恶人颈血,祭我利剑神锋。”

梁萧听得心头打了个突,却听欧龙子又道:“自明日起,我与铁哲将在剑塔铸剑,不过,精绝一族,以剑为神,新神一出,旧神当灭,你须得用这把‘天罚’,断去公羊羽的‘青螭’。”梁萧摇头道:“望前辈三思,只恐晚辈力有未逮!”欧龙子笑道:“我这双眼珠子不仅会相剑,更会相人,我说你成,那便不错。”他寻到剑主,心中欢欣莫名,忽地纵声长笑,走下山去。

梁萧望着欧龙子背影,怔然半晌,胸中升起彻骨寒意:“我罪孽滔天,哪里配代天行罚?刀剑造出,只为杀戮,欧前辈说我剑气浓烈,莫非便是指我一身杀孽,两手血腥么?”刹那间,他心中苦涩难言,对自身起了莫名厌憎,恨不能纵下山崖,一了百了,但抬头一望,却见明月清圆,光华温柔亮白。他对那明月凝望片刻,蓦地死念顿消,走下山去,将剑谷抛在身后,茫茫然向西方走去。

望日落处行了二十余日,牧草渐渐稀少,商人骑骆驼,操回回语,梁萧询问行商,方知此地已是伊儿汗国。伊儿汗国是忽必烈之弟兀烈旭破灭哈拔斯王朝所建,幅员辽阔,东至尼泊尔,西及大马士革。梁萧苦行数月,抵达马拉加,时值大雨,白雨粗似牛筋,刷刷泻落,街上没一个行人。梁萧浑身湿漉,脚下泥水哗啦作响,乍一抬眼,极远处高塔浑圆及天,依稀在雨中耸立。

梁萧叩开塔门,通告姓名。门卫见他衣衫破败,大为狐疑,嘀咕了两句,关上门去。过得一阵,正当梁萧不耐之时,忽听脚步声响,大门轰然大开,兰娅披着一袭纱衣奔了出来,眼里满是惊喜。梁萧看着她,想笑一笑,但心口发堵,怎么也笑不出来。对视许久,兰娅眉眼泛红,走进雨里,涩声道:“你如今才来么?”梁萧听出责备之意,不觉一楞,忽听兰娅哭出声来:“老师去世啦,他已经死啦。”话音方落,天上雷霆骤发,震耳欲聋,乌云翻滚,大雨如注,从二人头顶倾落,梁萧望着兰娅,一腔热情也随这瓢泼大雨,一点一滴地逝去。

兰娅哭得有气没力,始抬起头来,忽见梁萧脸色苍白,摸摸他手,但觉冷如寒冰,心头一慌,抹泪道:“你…你怎么了?”梁萧摇了摇头,猛然间一阵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再无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梁萧自黑甜中醒来,仿佛置身洪炉,烧得浑身难受,双眼肿胀,无法挣开,偶尔觉出一片的凉意沁在身上,耳边人声低小,似乎说什么“冰块”之语。他挣扎片刻,清醒了些,当即运气走了两个大周天,一时汗出如浆,不消片时,身体渐渐冷却下来,但觉有人按着自己心口,睁眼一瞧,却见身边坐了一个金发如瀑的美貌少女,一手按着自己胸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梁萧心头一动,低眉瞧去,大惊失色,敢情他身无片缕,躺在一张绣榻之上。梁萧慌忙捂住下身,挣了起来。那少女见他突然挣起,也吓了一跳,继而喜道:“你到底醒了?”

梁萧窘道:“怎么会这样?”少女笑道:“你生病啦,浑身比火还烫,幸亏兰娅大人从大汗那里讨来冰块,敷在你身上,才略略好些。”梁萧若有所悟,这些日子他自恃内功深湛,餐风饮露,眠沙卧雪,从不顾惜身子,但这寒暑天成,终非人力所能抗拒,况且他内心抑郁,邪气自然趁虚而人了。沉吟片刻,梁萧问道:“兰娅呢?”少女笑道:“兰娅大人守了你三天三夜,困得极了,让我替她一会儿。”她忽地诡秘一笑,“要不,我去叫醒她。”梁萧慌道:“我这模样,怎好让他瞧见?”少女笑道:“这有什么,这三天我们天天瞧的!”梁萧脸上便似罩了一块红布,窘了半晌,才低声道:“这位妹子,我一身臭汗的,有地方洗澡吗?”少女笑道:“有呀,浴室在楼下。”梁萧道:“你把衣服与我,我自去洗来。”少女笑道:“你的衣服呀,又脏又臭,早就扔啦。”梁萧无奈,只得道:“你拿几件男子衣服敷衍敷衍吧。”少女笑道:“这是女人住的地方,哪有男人衣服。”

梁萧大病初愈,脑子难免有些糊涂,无奈之余,只得扯了一块地毯,裹住下身。那少女一边带路,一边卿唧咯咯笑个不停。一时间,只瞧见走廊两侧探出许多头来,马加拉天文台是伊儿汗国贤哲聚居之地,此时出门观看的都是声名远著的学者,瞧见梁萧,尽皆莞尔,有人笑道:“安吉尔,你这个小魔鬼,又在捉弄人啦?”梁萧方知自己竟被这少女诳了,不觉羞怒交进,恨不得地板裂开,一头钻将进去,但此刻已是进退两难,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中,硬了头皮往下走。好容易挨到浴室,少女才回头笑道:“要不要我服侍你洗澡?”梁萧忙道:“决然不用,姑娘请自便。”那少女嘻嘻一笑,径自去了。

梁萧胡乱洗了一回,略事振作,想起方才情形,真有些哭笑不得。不一阵,有侍从送来衣衫,梁萧穿上,一出浴室。便见金发少女站在门前,笑道:“兰娅大人在房中等你。”梁萧按捺住怒气,道:“相烦姑娘带路。”少女歪头瞧着他,嘻嘻笑道:“兰娅大人说得对,你是好人,我这么捉弄你,你也不生气。”说罢一蹦一跳,走在前面,梁萧恨得牙痒,无奈跟上。

不一时,二人到了一间厅房,地上铺了绣花地毯,搁满水果肉食。兰娅静静坐在一隅,衣衫素净,肌肤白嫩,眉如新月,眼光生动。她见梁萧脸色红润,料已无碍,不觉莞尔道:“我的使女安吉尔是法兰克人,被我惯坏了,就爱捉弄人,若有得罪,你可别在意。”梁萧一愣,侧目看去,只见那金发少女从门外探出头来,吐了吐舌头,又缩回头去。屋中二人对视半晌,神色颇是古怪,兰娅终于忍耐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梁萧想到方才情形,心想自己允称古灵精怪,惯于作弄他人,今日却在一个异族小姑娘手底栽了筋斗,想来也觉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年余光景,他几乎从未开怀笑过,此时一笑,胸中积下的闷气倒也去了大半,嗅得烤肉香味,顿觉饥上来,绰起一把小银弯。刀,割开烤得焦烂的羊腿,狼吞虎咽。

兰娅瞧他吃得贪婪,不知为何,眼中莫名酸楚,身子前倾,轻声道:“你走来的么?”梁萧点了点头。兰娅叹道:“干么那样苛待自己,嗯,阿雪呢,怎么没见她来?”梁萧手中弯刀一顿,缓缓道:“她过世啦!”兰娅檀口微张,秀目瞪得老大,纤手捏紧了膝上的袍子,厅房一时寂然,唯有安吉尔的笑声隐约可闻,就如轻烟般袅袅散去了。

兰娅还过神来,盯着梁萧,半晌道:“那…你的脸呢?”梁萧淡然道:“被仇家划的。”兰娅见他不愿多说,便岔开话道:“不管怎样,你来了,就很好!老师临去时,留下了一道题,你若有兴致,不妨一解。”

梁萧自负算学一道,除了纳速拉丁,天下再无抗手,怎奈迟了一步,这位大智者早已去世,心中沮丧自不消说,听得这话,亦惊亦喜,起身问道:“什么题?”兰娅瞧他神态急切,不觉笑道:“你还是烈火般的性子,一点便着,罢了,随我来吧。”此时天色向晚,通天塔中甚是晦暗,兰娅掌起如豆灯火,领着梁萧沿圆梯爬了两层,进人一间宽大圆厅,兰娅将壁灯逐一点燃,房中明白如昼,向壁处架设一座天平,高及一人,左方搁一块大石,以致天平左倾。天平本是回回星学者炼金时所用器械,但如此巨大者,十分鲜见。天平后两扇石门斑斑驳驳,闭合严密,上面刻了一行回文。兰娅遥指回文道:“这便是题目了。”

梁萧低声念道:“天平左边有大石一方,镌刻生命之痕,勿得移动;房中砝码,挑选一块,置于右方托盘,务使左右均衡。”梁萧本以为纳速拉丁一代智者,出题相难,势必为高明算题,哪知竟是如此题目,一时望着石壁,愣在当场。

却听兰娅肃然道:“梁萧,这是一道锁钥之题,你若能令天平均衡,后方的石门自会打开。”梁萧道:“打开石门作什么?”兰娅反问道:“那么你来马拉加,又是为什么呢?”梁萧摇头道:“我要向西方的智者挑战,但纳速拉丁已经不在人间了。”兰娅垂首半晌,抬起头,眉眼微微泛红,叹道:“既然如此,你更须解开此题。只不过,砝码选错一次,你便输了。”梁萧见她言语神态古古怪怪,心中大为诧异:“纳速拉丁已死,还能向谁讨教学问?”踌躇间举步上前,但见那方大石削痕犹新,刻有一行回回文字:“我之生命。”

墙角摆放各种砝码,大小百枚,质料却无一相似,除了金、银、铜、铁、锡,还有诸般合金,木材陶瓷。每块大石都刻有回文,或是“国家”,或是“族类”,或是‘财富’,或是‘胜利’,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梁萧正看得入神,忽听兰娅道:“你看!”梁萧回头一瞧,却见她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盏玻璃沙漏,兰娅将沙漏转过,眼里露出顽皮神气,笑道:“而今起始计时,若不能在沙漏尽时得出答案,也算你输。”

梁萧心思敏捷,若论运筹方圆,穷天极地,弹指立就,不在话下。怎料此时纳速拉丁不论算术,却留下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怪题;更有甚者,解答还需计时?当真岂有此理。梁萧微感气恼,但瞧沙粒泻得飞快,又不敢怠慢,竭力摒除杂念,自忖道:“砝码所刻回文莫不是迷魂阵,砝码分量才是关键。但眼下砝码众多,质料各异,这一盏沙漏时光,如何称得出分量?”恍然间,他明白此题厉害之处,额头不禁渗出冷汗来,但他素来倔拗,若非道末途穷,绝不率尔认输,当下蹲下身子,在砝码中反复拣选,揣摩分量。

沙漏一泻如注,转瞬逝去大半。梁萧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烦乱,抛下手中一枚白玉砝码,站起身来,抱肘沉思,但觉如此拣选,等到沙漏泻尽,也难寻出合适砝码,这场斗智,自己必输无疑。不禁叹了口气,回望兰娅,欲要认输,但见她大张美目,微启朱唇,神色既似期盼,又似叹息。梁萧低头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心中一个念头忽地闪过,不觉浑身陡震,抬头瞧着兰娅。兰娅见他目露奇光,神色大异,心头一怯,不禁倒退一步,忽然间,梁萧走了过来,兰娅只觉身子一轻,已被他搂在怀里。

兰娅惊道:“你做什么?”欲要挣扎,但与这男子胸膛一碰,便觉耳热心跳,四肢绵软,再也使不出半分气力,手中沙漏落在地上,跌成碎片。梁萧抱起兰娅,大步走到天平前,将她放人托盘里,天平倾转过来,左右持平。刹那间,只听格得一声,两扇石门嘎吱嘎吱敞了开来。

梁萧瞧着门洞,叹道:“原来如此!”兰娅奇道:“梁萧,你怎么猜得出来?老师说,你一定猜不出来?”梁萧叹道:“他说得或许不假。换作两年之前,我决计猜不出来。不过,适才我在砝码中拣选,瞧得上面刻有许多字迹,但唯独少了一样。那便是生命。”兰娅道:“但那已刻在石块上了。”

梁萧摇头道:“中土有句话,叫做:‘人命关天’,家国易亡,财富易逝,一代王者也会成为家中枯骨,唯有人口滋繁,永无穷尽。”说到这里,他露出凝重之色,“也唯有人的生命,才配与人的生命匹敌,这里除却我,便是你了…”兰娅连连点头。梁萧说到此处,若有所思,又道:“或许,尊师想说:倘使人们明白生命相若之理,彼此珍惜,世上便将再无仇怨,永无战争。”兰娅点头叹道:“你说得对极啦。”她略略欠身,手指石门道:“里面是安拉永恒的宝库,汇聚了先哲们的智慧。”梁萧定睛望去,隐见得其中摆放了一排排书架,羊皮卷的气息飘来,令人心怡。

兰娅眼中有敬畏之色,肃然道:“老师说过,唯有尊重生命的人,才配学习它们。梁萧,你解开了锁钥之题,不妨进去瞧瞧,挑战先哲,解答他们的难题。”梁萧内心一阵恍然,蓦然叹道:“兰娅,尊师不但学问出众,抑且胸襟过人,梁萧与他缘吝一面,可谓遗憾终生。”兰娅微微苦笑,道:“这也是他临终前的明悟,可惜晚了些。”梁萧心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惜,天下间却没有几个人能够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抬眼望着黑黝黝的门洞,不觉痴了。

梁萧在马加拉住了下来。他研读先哲遗著,东西之学,豁然贯通。兰娅得见梁萧,心意已足,朝夕看顾,不忍相离。有时入夜,梁萧登上塔顶,瞧罢天上星斗,便向东方眺望,一望便是一夜,直到启明星起,明月西坠,方才带着一身露水,黯然回屋。兰娅心中奇怪,却又不好开口询问。

通天塔中日月短促,三年时间一晃即过。这一日,晨曦初露,兰娅照例捧了早点,推开石门,惊觉屋内书卷整齐,却无半个人影,遥见石壁上刻了数行汉字,字字人石半寸:“光阴寸箭,一发三载。吾性拙驽,穷先人之智,兀自耿耿,落魄西去,以求解脱。朝夕得君眷顾,惶惶然无以为报。人生聚散,譬如朝露,洒泪而别,莫如悄归。梁萧再三顿首,不知所言。”

字迹跳脱,正是梁萧手迹,兰娅怔征瞧了半晌,手一松,那张瓷盘随着那颗心儿,在地上跌成粉碎。梁萧转道南行,走了月余,遥见大海,对面海岛上一座灯塔高人云端,但累经战火,早已破败不堪。梁萧凭海临风,望塔兴叹,生出兴废难知之感。那灯塔残破,不耐细看,梁萧复又渡海向南,几日后,渐渐深人戈壁,只见许多尖顶石塔矗立沙海之中,四面凄风惨惨,犹如鬼哭。梁萧拣了一块沙石,取刀刻成一尊人像,却是一个圆脸细眉女子,他痴痴凝视许久,将石像置放塔前,任凭风吹流沙,将其慢慢湮埋,幽蓝的月光,在他身后拖出细长的影子,衬着永恒宏大的尖塔,不胜伶仃。

在埃及住了数月,梁萧乘船出海,到得罗得斯岛附近,不知是哪两国的舰队正在鏖战。此处海面与中土不同,平静少风,千余战船百桨起落,仿佛一条条巨大的虫豸,在紫色镜面上蜿蜒爬行。商船为避战火,在岛上歇了几日,待得战事平息,又才重新起航。

次日傍晚,梁萧终于抵达雅典郊外,他登上一处矮岗,眺望卫城,却见那里只余一片废墟,折断的大理石柱似一个个战死的汉子,颓倒在荒凉的山坡上。落日如一团火球,正向西方沉去,山岗下的牧童哼哼有声,抽打着晚归的牛犊,一个吟游者则抱着唯吟我,纵情弹唱。梁萧聆听良久,直待再也听不见歌声,一阵失落涌上心头,不觉长长叹了口气,一振青衫,向着更远的西方走去。

第六章天狼啸月

韶华梭掷,日月飞箭,弹指之间,又过七年。

日头当中,沙海无垠,天地间热浪滚滚,好似无色的火焰。风儿时大时小,卷起缕缕细沙,扑在一个褐发汉子脸上。那汉子牵着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地驻足,眺望层叠起伏的沙海,暗自发愁,他身后一个金发白脸的少年也随之停下,扯开皮囊,咕嘟嘟地喝着酒。

褐发汉子忍不住回头喝道:“卢贝阿,少喝些!咱们被困住啦!知道吗?被困住啦!”少年抹了一把嘴,闷声道:“喝了这口,再也不喝啦?”随手将酒袋丢上驼背,哪知一没搁稳,啪嗒一声堕在地上,囊中红酒一泻而出,瞬息渗人沙里,少年伸手去掏,却哪里还来得及。褐发汉子眼中喷火,吼道:“该死的小鬼。”抢过革囊,内中只剩下一小半。卢贝阿脸色发白,转身便逃。褐发汉子怒骂一声,拔出一把弯刀,撒腿追赶,嘴里叫道:“你逃,你逃,小兔崽子,叫你逃。”沙地松软,两人一步一陷,走得分外艰难,卢贝阿忽地一脚踩虚,摔倒在地,褐发汉子一把揪住,雪亮的刀锋架在他白嫩的脖子上。卢贝阿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

褐发汉子用刀把在他臀上狠顶了一下,啐道:“宰了你,少一张嘴抢水。”卢贝阿痛得龇牙,但见他口气虽恶,眼中怒火却已淡了,心知他怒气已消,便笑道:“杀了我,就没人陪你说话解闷啦,被刀砍死痛快,活活闷死才叫难过。”褐发汉子哼了一声,将刀插回鞘中,愤然道:“冒失鬼,再犯错,我一刀…”他手掌一挥,露出威胁神气。卢贝阿吐舌笑道:“你才舍不得砍我脑袋。”

褐发汉子冷笑道:“不砍你脑袋,就不能阉了你这小狗子么?”卢贝阿面红过耳,啐了一口,褐发汉子睨他一眼,道:“你想叫索菲亚做寡妇吗?要么,我替你娶她…”边说边拿眼珠子瞟向卢贝阿的下身,卢贝阿被他瞧得心里发毛,叫道:“混蛋!闭嘴!”褐发汉子嘎嘎怪笑两声,忽地咦了一声,手指远处道:“卢贝阿,你瞧。”卢贝阿兀自生气,怒冲冲道:“瞧你个鬼。”偷眼望去,却见滚滚流沙中,一个黑点忽隐忽现,飞逝而来。卢贝阿奇道:“那是…”话没说完,褐发汉子按住他头,伏了下来,轻轻拔出刀,低声道:“是沙盗!”只瞧那黑影逝如飞电,越来越大,一个男子形影依稀可辨,卢贝阿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涩声道:“只…只来了一个,怕什么?”褐发汉子怒道:“别废话,拔刀。”卢贝阿屏住呼吸,伏在骆驼后面,死死盯着来人。

那人越逼越近,却是一个肩披银狐坎肩的灰袍汉子,弯腰低头,踩着一样古怪器械,状似雪橇,但远为宽大,中有杠杆相连,外有铁皮包裹,两侧有细长铁管,被那人双手握着,向后一扳,铁皮便骨碌碌转一转,带得铁橇蹿出丈余。二人从未见过如此怪物,一时心子狂跳,掌心渗出许多汗水。

那汉子双手扳动铁管,乍起乍落,衣发飘飞,宛似流沙中飘行,不多时,便到骆驼之前,直起身来。卢贝阿定眼细瞧,但见那人修眉风眼,顾盼神飞,双颊浓髯如墨,髯下隐约有一道细长刀疤。卢贝阿本当来人必然凶神恶煞,哪知却是这般模样,兀自发怔,忽觉身畔飒然,褐发汉子弯刀破风,直劈那人面门。灰衣人似乎没料到骆驼后伏有人手,咦了一声,身子稍侧,褐发汉子一刀劈空,匆忙横刀旋斩。那人却不理会,大大踏出一步,褐发汉子再度劈空,忙一掉头,却见灰衣人已拾起卢贝阿弄丢的革囊,嗅了嗅,咕噜噜喝起囊中的残酒来。

褐发汉子心中骇然,挺刀前扑,孰料一把弯刀从旁掠来,当得一声将刀格住。褐发汉子怒从心起,叱道:“卢贝阿,你又犯傻了吗?”卢贝阿脸一红,摇头道:“我瞧他不像啊。”褐发汉子道:“不像什么?”卢贝阿道:“不像沙盗。“褐发汉子怒道:“你懂个屁。”卢贝阿嗫嚅道:“我瞧不像。”二人这边争执,灰衣人却只顾饮酒,褐发汉子也觉疑惑,弯刀不自觉垂了下来。

灰衣人鲸吞牛饮,喝光酒水,将革囊一扔,哈哈笑道:“三天没酒喝了,当真痛快!还有吗?”褐发汉子道:“没了。”那灰衣人转眼打量他,笑道:“听口音,你们是从热那亚来的?”他初时说的回回语,这时突然变成一句拉丁语。褐发汉子听得一愣,脱口道:“没错,我们是热那亚的商人,去中国做生意,途中遇了盗贼,同伴们都被冲散啦。好了,这里没酒,你快快走吧。”卢贝阿忽地插嘴道:“塔波罗你撒谎,咱们还有三袋酒,够喝两天…”褐发汉子塔波罗没料他不知好歹,拆穿自家谎话,顿时气结,恨不得奋起老拳,狠揍他一顿,要知道,如今困于大漠,饮水贵于黄金,为了点水滴浆害人性命,那也是不足为怪。灰衣人来得蹊跷,倘若心存歹念,大大不妙,塔波罗一边喝骂,一边攥紧刀柄,斜眼瞥那灰衣汉子动静。

灰衣汉子微笑道:“好个吝啬汉子,若我拿水换酒,你答应么?”塔波罗见他衣衫平坦,铁撬空空,并无藏水之地,冷笑一声,道:“这沙漠里哪会有水?你骗人吧?”灰衣汉子道:“圣徒摩西不也在西奈的沙海中找到水吗?上帝怎会背弃他的仆人?”塔波罗闻言肃然,道:“你也信奉我主?”心中对他凭生亲近。

灰衣汉子不置可否,看看日头,又瞧了瞧脚下阴影,掐指算算,忽地躬下身子,双手此起彼落,挖出一个深坑,而后探手入怀,取出线香一束,捻动食中二指,红光闪处,轻烟袅袅升起。灰衣汉子将线香插入坑中,脱下银狐坎肩,盖住坑口,不令烟雾渗出。

二人瞧他举止古怪,均感惊奇。塔波罗见多识广,顿时疑窦丛生:“这汉子举止怪异,莫不是哪里来的异教徒?这些古怪举动,是他杀人前的仪式么?”一时越想越惊,背脊不觉冷汗渗出,想要拔刀,但见那汉子意态自若,又感手脚发软,全没了方才的勇气。

正自踌躇,远方沙堆上升起了细细白烟。灰衣汉子笑道:“有了。”提起革囊,几步赶到冒烟处,双手便如两把小铲,在沙中掘起坑来,不一阵,他掘出一个深坑,将革囊探进去,似在汲水,有顷,那汉子走回来,将革囊交给卢贝阿,道:“沉一阵子,便能喝了。”

卢贝阿但觉人手沉实,微微一晃,囊内传来汩汩之声,不禁喜道:“是水,是水!”塔波罗劈手夺过革囊,凑近一嗅,果然湿气扑鼻,不由得瞪圆了眼,咕哝道:“奇怪,你…你是魔法师么?”灰衣汉子淡然一笑,道:“这不是魔法,只是中土的一个小把戏罢了。那边还有水,你若不怕我暗中下毒,只管去取!”塔波罗被他道破心曲,颊上发烧。卢贝阿年少轻率,二话不说,抓起几个空革囊抢到坑前,只见坑内一汪泥水,杂着沙子不断渗出,他汲了些许,坑底复又冒出许多,始终与沙坑齐平,永无耗竭。卢贝阿将革囊装满,欢喜折回。塔波罗接过水囊喝了两口,始才深信不疑,从骆驼上将下一囊酒,递给灰衣汉子,朗声道:“生意人说话算数,咱们以水换酒。”灰衣汉子笑道:“说得是,生意人便该有生意人的样子。”接过酒囊,揣在腰间。

卢贝阿心头佩服,跷起拇指道:“先生,你能找到水,了不起。不过,你…你能带我们走出沙漠吗?”灰衣汉子笑而不语,只是坐下喝酒,有顷,一袋酒尽,方才起身道,“出去不难,但生意人便该有做生意的样子。”塔波罗见他设法寻水,已暗服其能,闻言喜道:“你若能带我们出去,我把货物分你三成。”

灰衣汉子道:“我要你货物作什么?你给我酒喝,我给你带路,此来彼往,公平之至。”塔波罗不曾料得如此便宜,生怕对方翻悔,忙道:“一言为定,带我们出去,三袋酒都给你。”

灰衣汉子再不多说,将铁撬搁在驼背上,解了酒囊,边走边喝。那二人吆喝驼马跟在后面,脚下忽浅忽深,踩得沙子嘎吱作响。灰衣人却步子极大,落足处竟悄无声息,他时不时掐着五指,观天望地。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天气向晚,由暑热转为极寒,冷风锐如利箭,咝咝尖啸,夜空澄净无翳,恰似一块硕大无朋的黑色琉璃,月亮挂在西边,圆大光洁,映得沙海微微泛蓝,如梦似幻,叫人心意安宁。

卢贝阿手牵骆驼,一步一陷,费力地跟在那汉子身后,见他拿着酒壶,三步一饮,眼瞧一袋酒便要喝光了,便搭汕道:“先生,你是东方来的旅行家吗?”灰衣汉子嗯了一声。卢贝阿笑道:“你的酒量真好!但这酒是报达人酿的,不地道,我家乡的红酒,那才叫好。”灰衣汉子笑道:“热那亚我也去过,酒好,小牛肉也挺鲜嫩。不过,大漠里饮酒的滋味,却非别处可及!”卢贝阿一拍额头,恍然道:“是啊,饥饿时吃黑面包,比饱足时吃小牛肉快活。沙漠里喝酒自也比平日快活得多。”他只顾说话,足下忽地绊了一跤,一头栽进沙里,抬头看时,却见是一具白花花的骸骨,骷髅头龇牙咧嘴,黑洞洞的眼窝正和他对视,颇是疹人。少年只觉背脊生寒,惊惧之余,又生恼怒,出脚将骸骨踢出老远,摔得粉碎。他出了这口气,拍手啤道:“让你绊我。”

灰衣汉子冷眼瞧着,心道:“到底是孩子,不知人间愁苦。若非遇上我,只怕你小小年纪,却要与这骸骨为伴了。人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又有几人知行商苦楚,又有几人知道,这沙海之中,埋了多少商人骸骨?”不由想起几许往事,神色黯然,忽地仰天叹道:“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欲上层楼,欲上层楼,而今尽识愁滋味,欲说还休。稼轩的词终是好的,人却迂了,一醉方休,岂不痛快得多。”

卢贝阿不解其意,怪道:“先生,你说什么?”灰衣汉子淡然道:“随便唠叨几句。是了,卢贝阿,你小小年纪,干么背井离乡,来做行商的勾当。”卢贝阿面皮一红,忸怩道:“我…我赚了钱,就能娶索菲亚啦!她家里很有钱,我配不上。”灰衣汉子皱眉道:“此来万里迢迢,道路艰难,若要赚钱,在家中做些生意,岂不更加稳妥?”卢贝阿道:“家里要赚大钱,却不容易。若将中土货物带回去,卖了大价钱,才够娶索菲亚啊。”灰衣汉子心道:“这一来一去,累月经年,那女孩子正当华年,未必待到你回去…”他心中想象,嘴里到底不忍说破,叹了口气,寂然而行。

走了半晚,天光渐白,一眼望去,一片沙粒中生出寥寥几从稀疏草茎来。两个行商见了,情知出了沙漠,不由得欣喜欲狂,塔波罗扑通跪倒,对天长笑,双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卢贝阿则喜得大翻筋斗,嗷嗷怪叫。

灰衣汉子瞧着二人欢喜过了,方道:“此处向东北走,当是水草丰美之地,人畜必多,行走不难。所谓聚散无常,咱们就此别过。”正要抽身离去,塔波罗已一步抢上,叫道:“先生,您救了我们性命,叫我们如何报答?”右膝一屈,便要行礼,灰衣汉子大袖一拂,塔波罗只觉一只无形巨手将自己托住,怎也跪不下去。若非灰衣汉子屡显奇迹,让人见怪不怪,他早已惊叫起来,饶是如此,塔波罗仍觉不安:“这人真会魔法呢,他到底是上帝的仆人,还是异教的魔鬼?”正自惴惴,只听灰衣汉子笑道:“说过了,你给酒,我带路,你来我往,公平之至。生意人便该有做生意的样子,咱们两不相欠,何须多礼?”塔波罗自知三袋红酒不过小惠,能出沙漠才是性命交关,二者之间,遑论公平?但见对方落落不羁,也不好俗套,称谢一番,便直起身来。

卢贝阿少年心性,与灰衣汉子相处虽只一晚,但见他气度和蔼,心底大生亲近。想到便要分别,眼中酸楚,低头不语。灰衣汉子瞧出来,心道:“这孩子重情重义,倒是我辈中人。”微微一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正要转身离去。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狼嚎,侧目望去,但见远处山丘上冒出一头黄狼,衬着惨白落月,怪眼中透出无比乖戾。卢贝阿呆了呆,陡然倒退两步,发出一声尖叫。

灰衣汉子眉头一皱,忖道:“这孩子忒也胆小了…”忽见塔波罗也是面白如纸,大张着嘴,双眼瞪圆,死死盯着黄狼,身子一动不动。灰衣汉子心中诧异,拾起一枚细石,欲要射出,却见那头黄狼转过身,一道烟跑了。塔波罗身子一软,坐倒在地,牙关得得直响,道:“来了…恶魔来了…”卢贝阿也扑在地上,浑身发抖。

灰衣汉子奇道:“什么恶魔?”塔波罗沮丧道:“就是杀死我们同伴的魔鬼。从撤尔马罕城出发时,我们有三百多人,那知半途中遇上狼…”灰衣汉子皱眉道:“狼?”塔波罗颓然道:“那夜里,四面八方都是狼嚎,也不知来了多少,只瞧见恶狼一群一群扑上来,人马骆驼,见什么吃什么?我带卢贝阿逃进沙漠,才算抛下它们,但卢贝阿的堂叔却不知死活…”他咽了一口唾沫,费力地道:“没料到,它们还是来了。”卢贝阿跳起来,咬牙道:“跟它们拼啦!”

灰衣汉子沉吟道:“即便如此,方才不过一头黄狼,何苦惧成那样?”塔波罗连声道:“难说,难说,虽只一头,却未必不是狼群的探子。”灰衣汉子道:“狼又不是人,哪来这么多张致?”塔波罗双眉一沉,神色诡秘,压着嗓子道:“你有所不知,听说,那狼群的头领是一个人。”灰衣汉子奇道:“有这等事?人狼有别,如何共处?”塔波罗说道:“听说那人将灵魂卖给恶魔,得到驾驭狼群的本事,专一打劫客商,残杀生灵。”灰衣汉子摇头道:“传说未必可信,草原广大,狐狼野鼠遍地。此地出现一头黄狼,不足为怪。

嗯,既是如此,咱们不妨同行一程,彼此多个照应。”二人得他引出沙漠,心底信服:“这人来历虽然古怪,但本事很大,有他相伴,或能摆脱危机。”

三人走了一程,牧草渐丰。日中时分,忽见前方出现一拨人马,塔波罗瞧得清楚,忽地喜上眉梢,高声叫道:“弗雷德,弗雷德!”卢贝阿也满脸惊喜,招手道:“堂叔,堂叔。”那边一骑人马泼喇喇如风奔来,马上骑士髯须火红,腰粗背阔,生得异常高大,额头布着三道爪痕,鲜红刺眼,他跳下马来,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搂住卢贝阿,眼里流出泪来,叫道:“我以为你们死啦,以为你们死啦…”叔侄二人劫后重逢,抱头痛哭。塔波罗瞧着,不胜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