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十六天魔舞”歌舞共施,能生出极大魔力,定力稍弱,便会神智错乱。众喇嘛中,除了几个顶尖儿的人物,也都须闭目凝神,以密宗心法相抗。但也有人不知好歹,张眼偷看,这一瞧,便被乐舞吸住心神,癫狂昏厥。花生年纪虽少,但自小修练禅宗神通“大金刚神力”,禅定功夫极深,虽迷惑于一时,但一听喇嘛咆哮,立时醒转。众女见他一霎之间,眸子又转清明,不由心中凛然,小觑之心尽去,举动更趋妖媚,或是娇嗔薄怒,或是巧笑嫣然,舞姿妖娆,宛若天魔幻形,只瞧得花生神驰目眩,心头又生迷乱,蓦然间,只听耳边一声沉喝:“花生,闭眼!”

这一声如雷贯耳,花生听出是梁萧呵斥,慌忙合眼。谁料双眼虽阖,那靡靡之音仍是丝丝人耳,各种天魔妙姿,随那乐声,仍在花生脑中盘旋舞动,无论如何挥之不去。也怪梁萧身处斗场,情急中只叫小和尚闭眼,却没叫他捂耳。小和尚虽然心想:“若是捂了耳朵,岂不更好…”但转念又想,“梁萧只说闭眼,没说捂耳,俺若不听,一定挨骂。”一时间,他越听越觉心痒,终究按捺不住,眯眼去瞧,这一瞧,便见群女美目中放出奇光,身子柔若无骨,如蛇蚓般扭曲不定,幻化出许多前所未见、想象不到的奇妙姿态来。花生但觉一股热血涌遍身心,脸上渐渐露出欢喜之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随着众女舞了起来。他自幼习武,体格柔韧,这一舞虽无赵飞燕之轻盈,但折腰衬腮、手挥目送之间,却流露出几分杨玉环的绵软来。

梁萧见花生陷入乐舞之中,无力自拔,不自禁连声长啸,身法愈发迅疾。降魔九部见他似要突围而出,纷纷怒吼,金刚杵使得更为猛烈,砸得瓦砾四溅,木屑纷飞。猛然间,梁萧足下在大梁上一顿,凌空拔起,高叫道:“都给我下去吧!”霎息间,只听喀喇喇一声巨响,好似当空打了个响雷,大雄宝殿陡然坍塌。剧变忽生,九个喇嘛一时再无立足之地,手舞足蹈,伴着瓦砾纷纷,坠了下去。原来,金刚柞重逾百斤,驾驭费力,降魔九部使得越快,越难收势,是故梁萧有意加快身法,诱得他们一轮乱杵,砸得房顶千疮百孔;而后突然发难,顿足震断大梁,房顶吃力不住,顿时坍塌了。

梁萧一招得手,大鸟般越拔越高,倏忽间连画三个圆弧,一个大似一个,不待第三个圆弧划尽,已在六丈高空,双袖忽振,如轻絮一团,飘然落下。龙牙、狮心齐齐抢上,隔在他与花生之间,防他出手救援。

梁萧见花生眉花眼笑,越舞越快,心知如此下去,后果不堪想象。但忖度眼下形势,龙牙狮心已难应付,更有八思巴虎视在侧,即便侥幸胜出,只怕花生也已神智错乱,无可挽救了。刹那间,他心中连转数个念头,忽地大袖一卷,负手而立。

龙牙、狮心见他并无出手之意,颇感讶异:“这人好没道理,难道不管同伴死活?”却见梁萧屈指一弹,口唇微张,发出啾啾之声,初时细微莫辨,渐渐响亮如啸,直冲云霄。间中啾啾昂昂,韵律之奇特粗犷,众人均是闻所未闻,听得片刻,心中油油然生出蓬勃生意。那十一名乐女被这啸声一扰,竟尔走音窜板。

梁萧大袖拂出,啸声绵密如水,越发悠长,忽低沉,忽雄壮,忽而曲折如线,忽而凄厉如枪,往往于不可能处高升低落、横生奇变。那调子也越变越奇,非宫非商,不微不羽,大违音乐常理。

“十六天魔舞”既为乐舞,随乐而舞,乐曲是其根本。这套“天魔曲”纯以精神力蛊惑敌手,对手定力越高,乐女精神力也相应加强。这些乐女自幼修练此曲,不但深明乐理,抑且内功了得,加之管弦合奏,威力奇大。此番对付花生,兀自未尽全力,而此时被梁萧这奇怪啸声一搅,顿被逼出浑身解数,竭力与那啸声相抗。殊不知,“十六天魔曲”虽然千锤百炼,堪称乐中极品,但终究只是人类之音。梁萧口中啸声却出自瀚海长鲸,乃是鲸族经历亿万斯年悟出的天籁。与之相较,人籁自然落了下乘。

又过片时工夫,众乐女渐渐抵御不住,香汗如雨,罗衫湿透,露出玲珑身段。众舞女也停住舞蹈,纷纷摇铃助阵,但二十七人联手,仍是抵不住梁萧的怪啸。急管繁弦间,只听那啸声忽如一只鹞鹰,倏地蹿入云中,拔了一个尖细若钢丝的高音。刹那间,铮铮数响,琵琶胡琴相继断弦;那啸声却悠悠乎乎,在极高处盘旋数息,细细耍了个花腔,更拔数分,只听噼啪之声不绝,龙笛箫管都生出长长的裂纹。

“十六天魔舞”纯以精神制敌,一旦败落,立时反噬其主。众女艺成以来,从没遇上如此强敌,当真是骑虎难下,唯有守着哀弦危柱,苦苦支撑,再也无暇对付花生。花生禅心深厚,束缚一解,顿然清醒,定睛往场中一瞧,心中大奇。只见那群天魔女为啸声所趁,身不由主随之起舞,时而陀螺乱转,时而满地翻滚,或者抱成一团,扭腰摸臀,丑态百出,那还称得上“天魔”二字。花生越瞧越觉滑稽,终于忍耐不住,裂开大嘴,呵呵大笑起来。他这一笑,如便春风融雪,身上残存的精神异力顷刻瓦解,众女神色惨变,口角溢血,一个个歪歪斜斜,瘫在地上。

花生大感惊讶,抢到莲萼身前,欲要扶她起来。忽地一道灼热掌风扑面而来,花生顿觉眼鼻酸热,扭身出拳。拳掌相交,龙牙挫退半步,只觉内腑滞涩,气机不畅。花生趁机搀扶天魔女,众女不想他竟然如此好心,又惊又愧。龙牙顾着换气,无暇阻拦,眼睁睁瞧着花生扶起诸女,心头惊怒:“这小和尚接了老衲一掌,竟然若无其事么?”梁萧大袖再拂,收了啸声,长声道:“八思巴,还有什么伎俩,一并使出来吧。”说着走向偏殿,狮心拦在前面,嘻嘻笑道:“以檀越的本事,降魔九部算不得什么。适才不过老衲不过借题发挥,瞧瞧檀越的本事,但你想见帝师,却没那么容易!”梁萧冷笑道:“我偏不信邪。”正要举步,忽见众喇嘛都从腰间中取下转经筒,信手摇来,嗡嗡乱转。倏忽间,百十圆筒脱出手柄,如蜂群出巢,迎面扑来。梁萧正待后退,那些圆筒又倏然转回,咔嚓嵌回众人手柄之上。这一放一收,虽是百名喇嘛同时施为,但却殊无错漏,更无半点撞击,足见平日里习练精熟。狮心瞧着梁萧,嘴角似笑非笑,隐有嘲意。

梁萧双目如电,扫过人群,蓦地发声大喝,声如响雷。喝声一顿,梁萧身形骤起,只听嗡声大作,十多枚转经筒激射而来,劲风呼呼,刮得梁萧长发根根直起。梁萧一足点地,双掌一分,身如风车陡转,使出“碧海惊涛掌”中的“涡旋劲”来。“涡旋劲”乃是“碧海惊涛掌”的“六大奇劲”之一,合于水流漩涡之性,对手一经扫中,势必下盘虚浮,身随之转,只消功力稍弱,非转到口吐白沫,昏晕倒地不可。那十多枚转经筒被这奇门掌力一带,不仅不撞梁萧,反如众星捧月一般,绕着他旋转起来。

众喇嘛大惊失色,纷纷抛出转经筒,但一人“涡旋劲”,尽被梁萧掌力裹走,片时功夫,梁萧身边圆筒大大小小,已有六十余枚,乍眼望去,就似一道龙卷飓风在人群中滚来荡去,黄铜映日,金光耀眼。众喇嘛目瞪口呆,纷纷走避。梁萧使得性发,大喝一声:“回去!”一阵撞击声响,转经筒陡然脱出漩涡,扫向人群,众喇嘛皮破血流,惨呼大作。

狮心见此神威,细眼暴张,喝道:“莲花生佛。”此时龙牙大袖飘飘,也掠入人群,长声应道:“天魔降伏。”众喇嘛得了号令,四面散开,东一团,西一簇,结成九品莲花之形,正是密宗绝学“莲花伏魔阵”。相传此阵为密宗祖师“莲花生”所创,降妖伏龙,威力奇大。

梁萧放眼一观,笑道:“要斗阵法么?”直直闯入阵中某处,双掌齐出,将一队喇嘛打得七断八续。龙牙、狮心见状大惊,敢情该处正是“莲花伏魔阵”的“莲蕊”所在。“莲花伏魔阵”有九叶一蕊,九叶变化皆由“莲蕊”带动,“莲蕊”深藏于九花之间,极不起眼。常人万难料到这小小一队人手便是阵法枢纽,往往被假相所惑,强攻佯装发令的狮心、龙牙。从而背腹受敌,至死不悟。但梁萧乃当代阵法大家,“莲花伏魔阵”出自天竺,虽与中原阵法不同,但却暗合天竺数术,梁萧曾得兰娅指点,通晓天竺算学,其中究竟,一瞧便知。

莲蕊遭袭,阵法乱象丛生。龙牙按捺不住,飞步抢上,一招“荼灭神掌”拍将过来。梁萧挥掌抵住,二人拆了数招,梁萧始终占住莲蕊,龙牙奋起全力,也难将他逼开,反被梁萧御主驱奴,带动莲叶九阵之一,冲击其他八阵。

狮心心中大急,深知若是任凭梁萧占着“莲蕊”,统帅九花,“莲花伏魔阵”势必自相冲击,不战而溃。一时间,顾不得身份,几步抢上,与龙牙联手夹击,力图将梁萧逼出“莲蕊”。他两人礼佛论道虽然平平,但论及武功,却是密宗里第一流的高手。梁萧以一敌一尚可应付,以一敌二,立时相形见细,十招不到,险象环生。

又斗两招,梁萧忽地一掌拍向龙牙面门,龙牙挥掌迎出。两掌方交,梁萧掌心生出一股吸力,龙牙收势不住,顿被吸住,这吸力正是六大奇劲中的“陷空力”,取法弱水三千,陷没万物之理。龙牙暗叫不好,正待运功挣脱,梁萧早巳使出“涡旋劲”,右臂一抡,拖得他马步虚浮,噢地撞向狮心。狮心大凛,右移横移,让过龙牙,挥掌拍向梁萧左胸,梁萧微微一笑,左掌挥出,又以将狮心吸住。龙牙、狮心不惊反喜,齐运内力,攻向梁萧,心中皆想:“合我二人之力,岂不将你挤成肉饼么?”

梁萧觉出两股内力一同涌到,当下默运心法,使出六大奇劲中的“阴阳流”来。这一劲包孕冷暖海水上下交流之理,龙牙的“大圆满心髓”汲收烈日精华,至阳至大;狮心的“大慈广度佛母神功”则走阴柔一派。梁萧将两大神功归人经脉,须臾一转,老阴生少阳,老阳生少阴,“大圆满心髓”涌向狮心,“佛母神功”则冲向龙牙。二人大惊,匆忙运功抵御,殊不知自家内劲越强,同伴所受冲击也就越大。但两人此时为求自保,各将功力运到十足,一时间,只见龙牙肌肤泛红,透出滚滚热浪,狮心肥脸上则白里透青,身上寒气森森,砭肌刺骨。

众喇嘛见三人凝寂不动,只当龙牙、狮心已将梁萧制住,一个喇嘛有心立功,壮着胆子纵上前来,挥起一拳,打向梁萧后心。梁萧转阴易阳,自身内力消耗不大,此刻正是饶有余力,听得风声,足下一转,又使出“涡旋劲”来,龙牙、狮心自相苦斗,已无抗拒之力,顿被带得飞旋起来。那喇嘛躲闪不及,被狮心肥大身躯重重一撞,飞出丈余,跌了个四脚朝天。梁萧大喝一声,奋起神威,将龙牙、狮心当做两样绝佳兵刃,舞得呼呼乱转,这一个灼热如火,那一个奇寒如冰,所到之处,无人可当。一时间,只见梁萧纵横驰骋,将一座“莲花伏魔阵”冲得七零八落,再难成形。

花生被隔在一旁,被三四十名喇嘛围住。这些喇嘛俱是密宗好手,斗了片刻,花生寡不敌众,步步后退,须臾间已背靠旗杆。但见来人一个个面目狰狞,四面扑来,不觉害怕之极,情急中反身抱着旗杆便向上爬,两个喇嘛跟上来捉,却被他一脚一个,踹了下来。

花生一心逃命,攀爬奇快,直爬到二十丈高的旗斗里,往下一瞧,只见下方人物细小不堪,便似一群蚂蚁往来厮斗,始才惊觉自己爬得太高,心里好不忐忑。

梁萧以龙牙、狮心作兵器,初时无往不利,但他以一人之力,困住两大高手,时辰一久,真气渐浊,举动也有些迟缓了。众喇嘛却前仆后继,勇悍依旧。梁萧心知如此缠斗,再斗片刻,有输无赢,掉头四顾,却不见花生影子。瞧了半天,才发现他竟然爬到旗斗里,披襟当风,好不快活。

梁萧这一气端地非同小可,怒道:“臭和尚,快下来,我挡不住了!”花生瞧得下方敌人密密麻麻,来去如潮,心头便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左思右想,但觉还是此处稳妥,思忖间,忽感尿急,当即灵机一动,高叫道:“梁萧,瞧俺帮你。”拉开裤带,也不客气,向着下方,痛痛快快撒了一泡臭尿。

旗杆下众喇嘛正仰天叫骂,忽觉雨从天降,有人闭口不及,嘴里落了数点,但觉又咸又骚。睁大眼睛往细处一看,不由得暴跳如雷,哇哇大叫,一时顾不得许多,奋起金刚柞,对着旗杆猛力扫出。旗杆喀嚓一声折成两截,向北倾倒。花生大惊失色,抱了旗杆便向下滑,边滑边叫:“梁萧救俺,梁萧救俺··…”

梁萧暗骂,撤去“陷空力”,龙牙、狮心早已精疲力竭,一时双双滚到旁边,闭目调息。梁萧几步穿过人群,抢到旗杆下方,腾空纵起,一掌击中旗杆。那旗杆坠势稍缓,花生趁机翻落,脸色青灰,心有余悸,转眼一瞧,却见梁萧闭目凝立,双掌颤个不住。花生瞧得不对,问道:“梁萧,你怎么了?”梁萧涩声道:“我…我不大妥当,你…挡一挡。”原来他斗了这许久,内力几尽,旗杆下坠之势又极为惊人,他拼力一阻,内腑大受震荡。花生闻言一怔,忽瞧得喇嘛八方涌至,不及细想,俯身抱起旗杆,运足大金刚神力,抡将开来,只一合便扫翻七八人,待得一圈抡过,地上倒了二十来个。众喇嘛发一声喊,四面散开。

花生见状,信心斗增,旗杆一横,颇有横枪立马,一扫千军之势。众喇嘛瞧得尽皆愕然,继而又发声喊,纷纷扑来。花生一心护卫梁萧,瞪起环眼,把旗杆舞将开来,横推竖捻,上下翻飞。扫得众喇嘛只能在旗杆外圈游走,竟无一个抢得进来。

梁萧调息半晌,气机平复,张眼一瞧,却见花生将旗杆使出如许威力,不由得既惊且喜,笑道:“小和尚好本事。”再不怠慢,飞身纵上旗杆,喝道:“花生,送我一程。”花生会意,旗杆一抡,扫开众人,指定偏殿大门。梁萧长啸一声,顺着旗杆一阵狂奔,奔到旗杆前端,将身一纵,抢入偏殿。

他方踏入门中,便觉热浪扑面而来,定睛一瞧,只见殿中悬了一口盛满沸水的大铜镬,下方柴火正旺。铜镬之后,一个黄衣喇嘛袒露右肩,端然静坐,身后侍立一名红衣喇嘛,却是梁萧在临安见过的胆巴尊者。梁萧忖道:“这黄衣喇嘛当是八思巴了?”游目自顾,却见赵呙坐在胆巴脚下,四肢僵直,唯有一双眼珠溜溜直转,看见梁萧,忽地流出泪来。梁萧左顾右盼,不见晓霜,心中微觉慌乱。忽听那黄衣喇嘛双目陡睁,长声道:“檀越请坐。”抓起一张蒲团,挥手掷出,抵达梁萧身前一尺,忽地下旋,不偏不倚落在他脚边。

这一掷拿捏由心,梁萧暗暗佩服,盘膝坐下,仔细打量这位当朝帝师。只见他肌肤莹白,眉目俊秀,面上轮廓圆润,浑不类降龙伏虎的罗汉,却似个饱读诗书的儒生。当下问道:“八思巴,还有一个人呢?”

八思巴晒道:“此间只得你我四人,还有他人么?”梁萧双眉倒立,方要发作。八思巴却敛眉一笑,叹道:“善哉善哉,檀越的心已乱了呢!”梁萧心头一震:“是了,大敌当前,我不可自乱心旌。”按捺怒气,道:“别人暂且不提,眼前这个孩子,我非带走不可?”八思巴合十道:“好说好说,你我不妨赌斗一回,胜了某家,这孩子由你处置。”梁萧道:“怎生比法?”八思巴一笑,说道:“容某家先说一则故事。”梁萧未知他弄何玄虚,略一沉吟,立意静观其变,当下点头说道:“请说。”

八思巴微微笑道:“却说昔日天竺有位国王,夜梦九色鹿王,美丽非凡。国王心向往之,张榜索求于国中…”他说话之际,双手结为诸般手印,如莲花,如宝剑,成方象圆,幻化如意。随他手印变化,铜镬上的乳白水气渐渐凝成一头牝鹿,昂首奋蹄,跃跃欲活。梁萧见状心凛,寻思道:“以内力裹住水气,令其成形原也不难。但要如此逼肖,却非易事。他这结印之法,便是密宗神通大手印么?”

只听八思巴续道,“这一日,农夫发现鹿王踪迹,告诉了国王,国王大欢喜,发兵围猎。此时鹿王身边,尚有幼鹿二头,鹿王眼看无法逃脱,向国王跪拜道:‘我命运乖蹇,落在大王手里,剥皮食肉,敲骨吸髓,也是应该。但求大王慈悲,饶我孩儿性命。’国王欣然答允,哪知两头幼鹿却说道:‘母亲既去,我俩怎能独活,只恨年纪幼小,不能换得母亲性命,情愿同生共死,绝不苟且偷生。’毅然跟随母亲赴难,国王长叹道:‘鹿犹如此,何况人乎?’当即舍下鹿王,不顾而去。”随他言语,水气聚散开合,幻出种种兽状人形,或大或小,若走若奔,较之皮影戏还要生动几分,直待国王释鹿,水气幻象始才烟消,重归于混沌。梁萧虽不知这则寓言源自佛经,但言外之意却已明白:“这喇嘛无非向我示威,让我学这鹿王丢低服输。”默然片刻,笑道:“好吧,帝师说过了,我也来说一则鹿的故事。”八思巴讶然道:“檀越也要说鹿?八思巴洗耳恭听。”

梁萧缓缓道:“却说某山之中,生有一头牡鹿,俯饮清泉,仰食野果,也算逍遥快活。”双掌虚拍,一掌以“陷空力”内收,一掌以“滔天劲”外铄,后者也是六大奇劲之一,威力奇大,若全力使出,大有怒浪滔天之势,这两大奇劲一放一收,又成六大奇劲之“生灭道”,涛生云灭间,白气凝结成团,状若牡鹿纵跃。八思巴微露讶色,赞道:“好掌法。”

只听梁萧续道:“却说这一日,牡鹿去溪边饮水,草中蹿出一头苍狼,将其扑食。苍狼餍足,尚未离去,却又来了一头猛虎,苍狼力弱,惨遭猛虎吞噬。猛虎踌躇满志,返归巢穴,哪知半路之中,又与一位猎户狭道相遇,猎户骁勇,以药箭钢叉杀死猛虎,满心欢喜,扛虎返家。怎奈山路陡滑,猎户失足跌落悬崖,连人带虎摔成粉碎,尸身散落草莽之中,被虫豸钻咬,不久化为骷骸。虫豸朝生暮死,躯壳朽坏,归于土壤,土中草木重又生长。这一日开花结果,终又引来一头牡鹿…”随他掌力变化,水气先后变为苍狼,饿虎,猎人、草木、虫豸;须臾之间,演出一个小小的生死轮回。直待牡鹿重出,梁萧方才拂散烟云,道:“所以说,帝师今日猎鹿,来日未始不为鹿所猎,天道循环,应验不爽。”

八思巴阖目冥思半晌,忽道:“好寓言。”轻轻一笑,拈指道:“胆巴!”胆巴应声上前。八思巴淡然道:“我且问你,大手印之中,共有几多印法?”胆巴恭声道:“分为四十九大手印,一个大手印包含四十九中手印,一个中手印含有四十九个小手印,三者迭乘,共计印法十一万七千六百四十九门。”

八思巴道:“善哉,且问修习至今,你共得几多手印?’?胆巴道:“胆巴鲁钝,仅得三千。”八思巴叹道:“想为师十五岁时,便会三千了。”胆巴惶恐道:“师尊天纵奇才,远非胆巴可比。”八思巴摇了摇头,道:“但十八岁时,为师心中却只记得三百手印,又过八年,仅记得三十了…”胆巴一怔:“哪有越记越少的道理。”心中疑惑,却又不敢擅问,只听八思巴又道:“胆巴,你权且猜猜,现如今,为师还会几多手印?”

胆巴不觉额上汗出,呆怔半晌,方才拢眉合掌叹道:“恕胆巴驽钝,猜不出来。”八思巴一挥手,飘然拍出,只见大镬下篝火旺盛依旧,大镬之上,却瞧不见一丝水气。八思巴悠然道:“诚所谓万法归一,为师现今只得一法,便是这八思巴印!”胆巴愣在当场,茫然不解。

梁萧笑了笑,挥指点出一道锐风,将八思巴封住大镬的掌力冲开一隙,浓白水气汹涌而出。八思巴左掌拍出,又将罅隙堵上。梁萧所使乃是六大奇劲的“滴水劲”,所谓滴水穿石,“滴水劲”聚力于一点,坚无不摧。八思巴一手捏印,一手阻挡梁萧指力。顷刻间,梁萧出手好似强弩利箭,越发密集。八思巴眼见难以封镬,两掌乍分,自水气中化出一头牡鹿,低角冲向梁萧。梁萧深知这牡鹿看似虚幻,实则蕴藏极大威力,当下舒掌化出苍狼之形,二兽捉对儿厮杀。八思巴手一挥,又变猛虎扑狼,梁萧化出熊罴,来攥猛虎,八思巴口宣佛号,化出蛟龙腾空,宛转射落,梁萧双掌忽交,变出一把大剪刀,向蛟龙拦腰剪到。

八思巴见他使出这种孩子气的招术,不觉莞尔,双掌一合,水气倏然凝聚,变成一尊自身形象,盘膝合十,须眉毕显。那“剪刀”与它一触,顿然烟消。胆巴见状,逮然有悟,脱口叫道:“善哉妙矣,好一个万法归一,好一个八思巴印。”

梁萧听得这声,心间猛可流过朝云墓前,晓霜念过的那首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梁萧胸中豁然而开,忽地撒去掌力,任凭那尊云烟法相飘然迫近,微微笑道:“区区八思巴印,何足道哉?”八思巴听他大言炎炎,心中不豫,淡然道:“檀越还有高招么?”梁萧摇头道:“高招没有。但请问帝师,诚所谓万法归一,那么一归何处?”

八思巴浑身一震,双目大张,向着梁萧呆望片刻,低眉叹道:“善哉善哉,某家输了。胆巴,你将这孩儿与他吧”胆巴诧道:“上师…”八思巴叹道:“佛门弟子以佛法为先,武学小道尔。佛法既败,某家还有何话可说?”胆巴无奈,伸手拍开赵呙穴道,赵呙跳起来,奔到梁萧身旁,叫道:“叔叔。”梁萧抱住他道:“霜阿姨呢?”赵呙眼眶一红,哭道:“我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里。”梁萧心中隐约感到此中似有一个极大的阴谋,但真相如何,却如隔雾看花,一时难以洞明。犹疑间,忽听蓬然大响,墙壁破开一个窟窿,花生灰头土脸闯将进来,一见梁萧,大声嚷嚷:“梁萧,他们两个打一个,俺打不过啦。”说话间,龙牙、狮心随后纵人。龙牙脸色惨白,狮心笑容不改,但俱是眉间泛青,显然尚未复元。

梁萧站起身来,淡淡地道:“花生,你带呙儿先走。”花生一愣,道:“你呢?”梁萧道:“我随后便来。”

花生摸了摸光头,笑道:“俺去师父那里等你!你要和晓霜一起回来!”梁萧点头道:“那是自然。”花生见他举止从容不迫,大感放心,呵呵一笑,抱起赵呙便向外冲。龙牙、狮心同声呵斥,横身阻挡。梁萧忽地抢出,大喝一声,双掌齐出。二人在他手底吃尽苦头,早已是惊弓之鸟,梁萧掌风未至,二人便匆忙闪开,花生趁机掠出偏殿,一道烟走了。

八思巴叹道:“檀越人已到手,怎地还不走啊?”梁萧冷然道:“大师健忘了些。还有一个人在你手里,我怎么会走?”八思巴敛眉笑道:“你说得是那女子?好,檀越若有耐性,再听某家说个故事!”梁萧忖道:“晓霜果然在他手里,哼,瞧你还弄什么玄虚?大不了拚个鱼死网破。”心意已决,颔首道:“请说。”八思巴长长叹了口气,缓道:“却说从前,有个孩子自幼出家。他年少聪明,经文过目成诵,抑且口齿便给,擅与高僧辩论。”梁萧莞尔道:“这说得是帝师自家么?”八思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又说道:“却说那一年,小孩还未满十三岁。蒙古大军进逼吐蕃,小孩与弟弟随叔父去见蒙古大汗,求他不要进犯吐蕃。但蒙古大汗不理睬他们,小孩的叔父得病死了,只留下小喇嘛与他小弟弟。幸好,大汗的兄弟四王爷喜爱小喇嘛,收留了这对兄弟。小喇嘛费尽唇舌,侥幸说服了四王爷,让他信奉我佛妙谛,兵马不入吐蕃。谁料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天,四王爷帐下来了一名老喇嘛,他与小喇嘛宗派不同,但本领高强,能言善辩。他污蔑小喇嘛出身邪派,妖言惑众。四王爷将信将疑,下令小喇嘛与他斗法,并说倘若败了,就赶走老喇嘛,倘若败了,就处死小喇嘛兄弟。小喇嘛年尚不满十五,修练不足,但为活命,也唯有拼力苦斗。这一场斗法,足足较量了一个时辰,小喇嘛被对方逼到帐角,眼瞧便要输了…”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梁萧问道:“后来如何了?”

八思巴眼中露出追忆之色,幽幽叹道:“后来么?恰逢观战的宾客中有一个了不起的年轻人,他年龄不大,但武功很好,他见老喇嘛以大欺少,大为不平,便趁众人不备,偷出帐外,悄悄站在小喇嘛背后,透过帐幕,将内力度人他背心。小喇嘛得了帮助,一举打败老喇嘛,不但保住了性命,更侥幸做了四王爷的上师。从那时起,小喇嘛便悄悄发誓,如有机会,定要报答这位恩人。”梁萧点头道:“这人善助弱小,是条了不起的好汉。只不过,大师的往事与今日何干?”八思巴道:“非也非也,大有干系。倘若这位恩人求我相助,某家是否答应他?”梁萧沉吟道:“大丈夫恩怨分明,焉能有恩不报?”八思巴道:“檀越说得是,八思巴修行半生,终究勘不破这恩怨二字。唉,既然如此,檀越请再接招吧!”双掌一合即分,猛然拍出,梁萧莫名其妙,但这“八思巴印”来如惊雷,唯有以“碧海惊涛掌”抵挡。

两人遥遥发掌,每交一掌,便各退寸许。掌力一时越发越频,风声满天啸响。换作平时,鹿死谁手,尚难逆料。但梁萧人寺以来,连场苦斗,已然疲态显露。八思巴却以逸待劳,精力正旺。不一时,只瞧得梁萧头顶升起缕缕云气,雪白浓重,笔直若柱。其他三人见八思巴胜券在握,纷纷相视而笑。

又斗两招,梁萧一声大喝,一记“滔天劲”扫中铜镬下的柴火,火星进射,落向八思巴,八思巴挥掌拂开,正欲反击,忽见梁萧大袖掸出,拂中大镬,这一拂用上了“涡旋劲”,大镬忽碌碌急速旋转,腾空而起,搅起一大股沸水,状若一条水龙,飞至八思巴身前。八思巴慌忙撤回掌力,将沸水荡开。梁萧占得先手,掌力绵绵不绝,搅得沸水柴火此起彼落,向八思巴涌到。八思巴武功虽高,但这般水火交煎,殊难抵挡。不一阵,光头被滚水溅上,疼痛之极,衣角也被火星点着,腾腾腾地燃烧起来。

胆巴尊者见状,忍耐不住,拗起地上青砖,举手掷出,只听当得一声大响,大镬洞穿,沸水一泄而出,将篝火浸灭。一不做二不休,龙牙、狮心也各各出手。但四人抑或心里有愧,抑或顾惜身份,虽是群殴,却也不便一拥而上,只是各守一角,轮番出手,以车轮战法消耗梁萧内力。

第十二章终天长恨

又斗半晌,梁萧只觉内力点滴消逝,暗暗叫苦,但不知晓霜下落,又不甘轻易离开,凭着“碧海惊涛掌”苦撑了一柱香功夫,渐渐眼花耳鸣,出掌越发滞涩。不由忖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罢了。”

猛可后跃,忽地一掌逼开龙牙,夺门而出,狮心发声沉喝,运掌拍他胁下。梁萧伸臂一挡,浑身热血上冲,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猛吸一口气,借着狮心掌力,背着身子蹿向门外。不料门前人影晃动,一人出现门口,伸出一指,点向梁萧后心。梁萧早已是强弩之末,一个收势不及,竟将“至阳穴”送到那人指上,后心倏麻,委顿在地。

那人五指连弹,指尖隐有雷声,瞬息封住梁萧十处大穴。梁萧瞧他手法,心头一震,定睛再瞧,只见那人俗家装束,黑衣裹身,鹰鼻深目,两鬓班白如霜,额上布满细密皱纹。梁萧喝道:“你是谁?”那人经此一番动作,似乎颇为疲倦,身子佝楼,轻轻咳嗽,不理梁萧,忽向殿内道:“帝师大恩,萧某生受了!”

却听八思巴叹道:“惭愧,惭愧,此人一身武功可敬可畏。倾我大天王寺一寺之力,也几乎擒他不住。如此人物,绝非无名之辈。敢问萧兄,他到底是谁?”那黑衣人又咳数声,冷声道:“你答应过萧某,不可问他来历。”八思巴道:“八思巴委实好奇,萧兄既不肯说,那也作罢。”走上前来,屈指弹中梁萧“膻中穴”,黑衣人蹙眉道:“你作什么?”八思巴道:“此人武功太强,萧兄的‘轻雷指’只恐制他不住,我补上这记‘金刚弹指’,可策万全。”黑衣人冷笑道:“金刚弹指算得了什么!”龙牙、胆巴皆有怒容,狮心也收敛笑意,但迫于八思巴在场,俱都不敢发作。

黑衣人把袖一拂,扛起梁萧转身便走,出了大天王寺,将梁萧丢入一辆马车,振缰疾行。梁萧默运“鲸息功”,冲开三处穴道,但上行至“膻中”穴处,便遇滞涩,不觉怒道:“有能耐的,解开我的穴道,大家一拳一脚分个高低。”黑衣人略一默然,叹道:“向使能公平胜你,在惠州我便将你擒了,何苦这般费尽周折?”梁萧心中电光一闪,脱口叫道:“沿路折人手足的歹人便是你么?”黑衣人冷笑道:“什么歹人不歹人?事到如今,告知你也无妨。当日你在崖山现身的消息传到北方,我便带你南征旧部,去广州寻你踪迹。费了好些时日,终于在惠州城郊和你遇上。当时我瞧你步眼身法,便知不是敌手,加之你才智过人,即便出手暗算,也难成功。所幸那小姑娘多管闲事,总爱与人瞧病。我左思右想,便想出这个折人手足的费事法子,引你前来大都。八思巴少年时欠了我一个人情,我本拟请他出手。但他武功虽然高强,要将你如此活捉,却也不易。哼,如此这般,费了我无数心机,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天幸昨日来了个九如和尚,你们又彼此相识。是以八思巴为我想出这条驱虎吞狼的计策,他从龙牙、狮心处得知,九如被一个对头缠上;而那大高手也来了大都。”

梁萧心中了然,恨声道:“原来释天风是你们引来的。”那黑衣人讶然道:“那怪老人是灵鳌岛主?难怪了。”唔了一声,又道:“不错,你们前往无色庵,我在暗处瞧见,知会八思巴。八思巴便将释老儿引至无色庵,叫你们斗了个两败俱伤,原以为你也该受些伤损,怎料你不知用了什么诡计,竟将释老儿逼走。八思巴只好出手制住了小和尚,将那女子、小孩一并掳了。本想今晚再用这二人诱你前来,却不料九如和尚受伤之后,不肯认输,竟将你早早送上门来。”说罢大笑两声,笑声中却无丝毫喜悦,唯有伤感嫉恨之意。

梁萧悔恨交加,此刻想来,前来大都途中,自己几度见过此人行迹,偏偏自负武功,只当他是寻常路人,以致敌明我暗,一败涂地。他越想越恼,叫道:“你我素不相识,为何一再暗算?你是忽必烈的走狗吗?”黑衣人哼声道:“忽必烈算什么东西?自从蒙哥汗去世,蒙古人里再没有我萧冷瞧得上的人物。”

梁萧心神剧震,失声道:“你是萧冷,萧千绝的徒弟?”黑衣人转过头,鹰隼般的眸子在他脸上一转,寒声道:“你叫我什么?论辈份,你该叫我一声大师伯。”梁萧呸了一声,道:“去你妈的大师伯,我与萧千绝那老混蛋全无干系。”萧冷大怒,叱道:“孽障,你骂你师公什么?”伸手捆向梁萧脸上,但掌到脸旁,复又停住,紧绷面皮扭过头去,梁萧却嚷道:“有种便打,不打的便不算好汉。”

萧冷瞧着他,冷声道:“你当我真不敢揍你么?哼,我怕一旦动手,便忍不住取你性命。”说到此处,眼露凶光,面肌抽搐,似在竭力克制。梁萧冷笑道:“是汉子的就不要说嘴!”萧冷猛然掉头,双拳紧攥,十指入肉,眼中似要滴出血来,足足瞪了梁萧一盏茶的功夫,终究按捺怒意,沉声道:“我要杀你,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梁萧道:“你若不杀我,届时必要后悔。”萧冷嗤了一声,道:“你莫忘了,那小姑娘在我手里,我杀不得你,就不能在她身上撒气么?”梁萧一愣,道:“你既不打我,又不杀我,千方百计抓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萧冷长长吐了口气,只顾赶车,再不作声。梁萧怕他对晓霜不利,也只得忍气吞声。

行了一程,马车戛然停住。萧冷将梁萧拽出车外。梁萧一瞧却是城郊,苍山滴翠,曲径通幽,山林深处,露出一角飞檐。萧冷呆呆瞧着那角飞檐,神色茫然若失。过了半晌,才抓起梁萧,循着小路上山,不一时,便见山路尽头,立着一座庵堂,浓荫环抱,景致清幽。

萧冷放下梁萧,顺手封了他的哑穴,长叹一口气,缓缓道:“师妹,我又瞧你来啦!”只听庵堂内一个女子的声音叹道:“师兄,你这是何苦…”梁萧闻声,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晕了过去。

却听那女子轻咳数声,从容说道:“你带了萧儿的朋友来给我瞧病,我很是承你的情。不过朋友归朋友,并非萧儿本人。我说过了,你若不能将萧儿安然带来,还俗之事再也休提。”梁萧听得心如刀割,“妈妈”两字在喉间转来转去,只恨只苦于哑穴被制,无法吐出,急得他面红耳赤,几欲发狂。

萧冷面露萧索之色,说道:“师妹,你不肯嫁我也就罢了。何苦定要在这荒山吃斋念佛,瞧你受罪,我打心底难受。”萧玉翎沉默半晌,叹道:“师兄再也休谈。我若还俗,师父势必旧事重提,逼我嫁你。

唉,师兄你也知道,此事说什么都勉强不得。一去十年,我已心丧如死,唯求在此这里坐守古佛青灯,了断残生;师兄若还顾念一点同门之谊,还请成全则个。至于这位小姑娘么?也请你带还给萧儿,要么…要么我那孩儿势必…势必很是着急…”说话声中,她数度哽咽,几乎无法成语,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啊哟,阿姨…您…您是萧哥哥的妈妈?”梁萧听出是晓霜,心头又是一喜。

却听萧玉翎叹道:“傻孩子,你如今才明白吗?唉,若换了萧儿,老早就猜出来啦。”花晓霜嗫嚅道:“阿姨…你又不说,我自然就不知道了,嗯,我原本就笨,萧哥哥时常这么说我呢。”萧玉翎轻轻一笑,温言道:“那孩子就是性急。但听你说起他的事,阿姨欢喜得不得了,你说得他处处都好,足见对他一片真心。”花晓霜急道:“阿姨…你…”萧玉翎笑了一声,道:“你害羞什么?你性子好,萧儿得你照拂,

是他的造化。不过,我自己的孩子,他的性子我再也明白不过,或许人长大了,略略收敛些,但本性可未必褪得干净。唉,想来远不及你说得那么好的,晓霜,你千万容让他一些。”晓霜唔了一声,轻声道:“可萧哥哥对我当真很好,阿…阿姨,萧哥哥就在大都,你干么不去见他呢?”萧玉翎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不成,我发下毒誓,绝不还俗,绝不离此半步,否则…唉…就要做一件为难的事儿。”

花晓霜道:“那我叫他来见你。”萧玉翎道:“那更不成了,他若来了,岂非要闹个天翻地覆。他师公是个很厉害的人,萧儿斗不过他的。你若真心喜欢萧儿,便答应阿姨,立个重誓,今生今世都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花晓霜道:“我…我…”支吾良久,始终无法立誓。

却听萧玉翎叹道:“罢了,晓霜,你过来。既然你定要与他说,我再交代几句紧要话儿与你。”堂中一静,忽听晓霜出声闷哼,接着便是重物堕地之声。梁萧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但听萧玉翎叹道:“没奈何,唯有让你睡一会子。唉,早知如此,真不该向你泄漏身份。师兄,你蒙了她的双眼,千万莫让她记得路径。”梁萧听说晓霜仅是昏厥,稍稍放心。

却听萧冷寒声道:“这倒不必了,你那宝贝儿子,我已带来了。”萧玉翎猝然一惊,失声道:“什么?你…你敢违背师父之命?他说过,不得带萧儿与文靖来,你…你是骗我?是…是骗我开心的么…”想是她心绪激动,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萧冷眉间露出一丝苦涩,叹道:“师妹,从来只有你骗我,我又什么时候骗过你来。唉,你若肯还俗,即便师父之命,我也顾不得了!”萧玉翎默然许久,忽道:“好,你带他进来。”萧冷提着梁萧入内,地板上晓霜昏迷不醒,观音塑像下,坐着一名白衣女尼,容颜俏丽,肌肤苍白,额上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她瞧见梁萧,身子微微一颤,阉上双目,眼角流出两行泪来。梁萧也是泪如泉涌,却偏偏无法言语。

过了半晌,萧玉翎张开眼,望着梁萧,目光百变。这十年来她迭经变故,心志坚韧了不少,终未放声大哭。良久叹道:“师兄,你解开他的穴道吧?”萧冷摇头道:“不成,他武功太高。”萧玉翎咳嗽两声,轻叹道:“原来,这小姑娘说得却是真的,他的武功当真那样高强?”萧冷点头道:“我自来不打诳语。他若得了自由,势必带你离开,届时我决计挡他不住。”他目视萧玉翎,脸上透出沉痛之色,缓缓道,“我焉能让你再离我十年?”萧玉翎身子一震,强笑道:“师兄,这些年来,你费尽心思,我始终没有答应,你何苦还要如此痴缠呢。”

萧冷道:“但你数月前说过,只要我将梁文靖父子安然带到你面前,你便肯还俗。”萧玉翎道:“那时我挨不过你纠缠,才用上这个法子。师父曾逼你我发下毒誓,不得与他父子相见。我以为你对师父百依百顺,决不肯违拗半分。谁知你竟敢破誓,带来萧儿,倘若被师父知晓,如何是好。”萧冷哼了一声,道:“即便遭受严惩,我也心甘情愿。”萧玉翎苦笑道:“即便如此,你不过带来萧儿,文靖在哪里?”萧冷道:“抓到儿子,老子的下落一问便知。”萧玉翎道:“好,你解开他的穴道。”萧冷摇头道:“这小子聒噪得紧,我若让他出声,不免自讨苦吃。”他目光闪烁,盯着萧玉翎道,“再说,你知道他老子的踪迹,未必不会动心,偷偷去寻他。你须得立个誓言,我再解穴。”

萧玉翎黯然叹道:“师兄你太多心了,我答应师父,永不离开此地。嗯,我与萧儿十年不见,你不让他言语,我怎知他是真是假,或许你只是寻了他人来骗我。”萧冷被他一激,怒道:“你…你信不过我么?”伸手拍开梁萧哑穴。梁萧脱口叫道:“妈…”萧玉翎身子剧震,伸了伸手,似要将他搂住,但终究又收回手去,泪光闪闪,强笑道:“萧儿,当真是你么?”梁萧涕泪交流,哽声道:“妈…我做梦都梦见你…”萧玉翎禁不住心如刀割,叹道:“娘又何尝不想你,这些年…你…你过得好么,你爹爹呢?他怎么样了?”梁萧心口似被重重一击,望着母亲,几乎说不出话来。

萧玉翎见他神情,只觉一阵心神恍惚,苦笑道:“难道说,他…他有了别的妻子么?萧儿,你只管说,好歹这么多年了,他便是再娶,我也不会怪他。”萧冷望着梁萧,不觉心中惊喜:“那厮倘若另有新欢,师妹势必彻底死心了。”梁萧本不忍直言真相,但听得这话,忍不住叫道:“哪里会…爹爹他…他早就去世了。”萧玉翎如遭五雷轰顶,目瞪口呆。萧冷也是呆住,他与梁文靖有刻骨之恨,梦中也想夺他性命,却不知这个生平大敌早已死了,欢喜之余,又感失落,忽然间呵呵惨笑起来。

萧玉翎听得笑声,激灵一下,忽地搂住梁萧,急声道:“你说什么?他…他怎么会死?怎么会死呢?”梁萧张口欲言,忽听一个阴沉的声音道:“是老夫杀的,那又如何?”语调铿锵,如断金铁。

屋内三人听得这声,同时变色。萧冷面色惨白,扑通跪倒,涩声道:“师父!”萧玉翎望着门外,眼神迷茫,问道:“师父,这话当真么?”萧千绝冷笑道:“与其让这小子添油加醋,不如老夫说来痛快。只怪那姓梁的功夫太低,敌不住老夫的‘太阴真黑’,死了也是活该。”

萧玉翎只觉胸中剧痛难忍,身子微微一晃,涩声道:“你骗我,你答应过不杀他…你答应过的…”萧千绝冷笑道:“你叛我十年,我骗你十年。大家两下撇清,各不相欠。”萧玉翎闻声,猝然止住哭泣,说道:“不错,都怪我太傻,我早该知道,凭着你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萧千绝哼了一声,冷笑道:“那是自然。”萧玉翎双眼通红,恨声道:“你让师兄与我发誓不得见他父子,也是怕我知晓真相,不肯受你摆布,是不是?”

萧千绝冷哼一声,答非所问道:“萧冷,你做得好啊!”萧冷苦笑道:“萧冷知罪,任凭责罚。”萧千绝略一默然,道:“也罢,做了便做了,小鸟儿迟早要上天的,老夫年纪大了,也不能永远管着你们,起来吧!”言辞之中,颇有萧索之意。萧冷起身道:“多谢师父宽宥。”

梁萧久不出声,此时忽道:“萧千绝,你敢与我堂堂一决吗?”萧玉翎一愣,却听萧千绝冷笑道:“小子有种,老夫就等你这句话!萧冷,解开他的穴道。”萧冷不敢违拗,解开梁萧数处大穴,但“膻中穴”却解之不开,不由额上汗出,颤声道:“弟子无能,解不开‘金刚弹指’的禁制。”萧千绝啐道:“金刚弹指?何足道哉!”一道劲风穿堂而人,拂中梁萧心口,梁萧“膻中穴”豁然而开,长身站起,猛然一掌击向萧冷。萧冷气为之闭,匆匆横臂一格,蹭蹭蹭倒退六步,跌坐在地,吐出一口鲜血,面色淡金也似。萧玉翎惊道:“萧儿…不要杀他…”梁萧怒哼一声,向萧冷道:“你虽赚我一场,但却让我见了我妈,恩怨相抵,这一掌权作利息。”只听门外萧千绝不耐道:“臭小子,废话恁多,打是不打?”

梁萧吸一口气,正要出门,萧玉翎忽地拽住他道:“萧儿,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说。”萧千绝冷哼道:“婆婆妈妈,没点意思。臭小子,老夫在山顶紫竹林等你。”一阵风去得远了。

萧玉翎待他走远,又对萧冷说道:“师兄,相烦你回避一阵。”萧冷狠狠瞪了梁萧一眼,拖着步子出门去了。

萧玉翎挽着梁萧,在佛像前坐下。梁萧年纪已长,被她如此亲昵挽着,甚不自在,耸肩道:“妈,你拽这么紧作甚?”萧玉翎白他一眼,慎道:“你再大些,我还是你妈,往年你拉屎拉尿,怎么不说别拽紧了?”

梁萧不由讪讪,转眼盯着晓霜,欲言又止。萧玉翎会意,伸手花晓霜背上一拍,花晓霜醒转,见了梁萧,狂喜道:“萧哥哥。”梁萧心中欢喜,但当着母亲,却故作淡漠,嗯了一声,将她扶起。萧玉翎见他二人耳鬓厮磨,不觉隐有醋意,说道:“好啊,有了媳妇儿,便忘了妈么?”

花晓霜双颊嫣红,梁萧也面皮发烫,伸手抱住母亲,强笑道:“也罢,省得你吃醋。”萧玉翎双目一红,望着屋顶叹道:“若有醋可吃,却也好了。”梁萧知她念起亡父,心头一颤,低头道,“妈,待我报了爹爹仇,一定全心孝敬您,让您快快活活,再不会难过伤心。”萧玉翎摇了摇头,道:“萧儿,我怕你做不到的。”梁萧一征,道:“我怎会做不到?”萧玉翎道:“你不会听妈的话。你若不听话,我怎么会快活?”梁萧急道:“我一定听您的话,若有违拗,叫我天诛…”萧玉翎慌忙捂住他嘴,嗔怪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怎能发这样的毒誓?”梁萧正色道:“孩儿说得千真万确,绝无虚言。”萧玉翎望着他,点头道:“好,萧儿也成了男子汉啦,唉,倘使…倘使我让你不要为你爹爹报仇,你答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