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莺莺听得这话,心里咯噔一响:“糟了,我百密一疏,却忘了‘民以食为天’。没了淡水粮食,如何挨得下去…”转念又想:“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都不活了…”一阵心灰意冷,回眼向花晓霜看去,只见她盘膝而坐,正依梁萧所传心法,运功驱毒。花生则目视大海,神色茫然。柳莺莺轻叹口气,心道:“他们都不着急么?人傻自有人傻的好处,总能少许多烦恼…”此时平静下来,又想起梁萧,心中悲不可抑,背着二人,以脸促膝,低低啜泣起来。

这般僵持了半夜,北风更烈,呼呼作响。贺陀罗拆下三块甲板,当作船桨,与哈里斯、阿滩奋力向南划动。但船体庞大,巨鲸尚且不能掀翻,何况逆风而行,三个人摆弄到东方发白,却是白费气力。眼看大船离陆地愈来愈远,贺陀罗大是后悔。早先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船上水手一一抓毙,丢入海中,到这时候,却又不禁心想:“早知如此,就该留下几个,人多势众,或能济事…”三人无可奈何,返回

前舱,忽又发现罗盘被人砸烂。要知大海微茫,难辨南北,白日也就罢了,夜里没有罗盘,决难航行。贺陀罗气急败坏,风度尽失,想要破口怒骂,但柳莺莺与云殊都有可疑,不知骂谁才好,出言相询更是不便,若弄得人尽皆知,岂不大长敌人志气。气闷半晌,决意占住储仓,断了对头水粮,再作计较。

如此又过一日,贺陀罗几度偷袭,均被柳莺莺发现,无法得手。云殊与赵呙住在后舱,赵呙厌恶云殊,成日哭闹。云殊劝解不得,只好狠起心肠,不加理睬。他存心令贺陀罗大海迷航,夜里觑机震毁罗盘,并偷人储仓,取了数日水粮,伺机逃生。贺陀罗一来全心对付柳莺莺三人,无暇他顾,二来害怕逼迫太甚,云殊来个玉石俱焚,与赵呙同归于尽,是以也不与他为难,间或还送去少许清水干粮,花言巧语,诱使云殊变节。云殊清水照喝,干粮照吃,但对投降之言,绝不理会。

这一日一夜,柳莺莺三人粒米未进,饥肠辘辘,口中焦渴。未到午时,花生饥火冲上来,忍不住嚷道:“不好啦,俺要死啦。”柳莺莺道:“好端端的,你说什么屁话?”花生哭丧着脸道:“俺要饿死啦!”柳莺莺道:“男子汉大丈夫,就会说这样没出息的话么?”花生道:“俺是和尚,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柳莺莺恨声道:“你不是和尚,你是秃驴,再嚷一声,我便把你当驴宰了吃,你怕不怕?”花生不惊反喜,吞了口唾沫道:“说得是,把白毛驴儿杀了,倒能吃几顿好的。”花晓霜惊道:“那怎么成,快雪那么好!”花生道:“哪把狗儿杀了也成,挨一顿算一顿。”晓霜落泪道:“白痴儿是萧哥哥从小养大的…”花生觑了胭脂马一眼,未及说话,柳莺莺早已喝道:“你敢打胭脂的主意,我叫你好看。”花生不由发起狠来,叫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们都有道理!”说着一拳捶下,将船板打了个洞,柳莺莺焦躁起来,骂道:“你再嚷嚷,我丢你下海淹死。”花生气道:“淹死却也好些,万万不要饿死,俺师父说:‘宁做饱鬼,不为饥汉’,肚里空空的,死得忒难受啦。”此时贺陀罗远远听到,心中暗喜,立马叫阿滩取来干肉美酒,当着三人大吃大嚼,连连称好。花生看得口水长流,贺陀罗举起一块肉脯,晃来晃去,笑道:“小和尚想吃么,要吃就过来!”

花生大吞了口唾沫,禁不住站起身来,迈步便要上前。柳莺莺一惊,叫道:“花生,不许过去。”

花生闻声止步,望了望贺陀罗,又望着花晓霜,问道:“晓霜,你跟俺过去好么?”花晓霜摇头道:“我留在这里陪柳姊姊,花生,你真饿得狠了,就过去好了!累你跟着受苦,我也万分地过意不去。”花生听得这话,弯眉一蹙,露出踌躇之色,徘徊数步,忽然一拍屁股,又转回来,闷声说道:“罢了,你不过去,俺也不去啦。”柳莺莺松了口气,戳了他一指头,骂道:“小饿鬼,算你还有良心。”想到方才的惊险,眉眼早已红了。贺陀罗诱惑不得,连骂三声“贼秃”,恨恨去了。柳莺莺忖道:“这次好险,小和尚挨得过一次,未必挨得过二次。”忽听卿唧喳喳,鸟声喧嚣,抬头望去,却是一群海鸟,在船上盘旋。柳莺莺心念一转,面露喜色,取出“遁天爪”,飞掷而出,嗖得一声,白羽纷飞,竟将一只鸥鸟凌空抓了下来。

柳莺莺接住鸟儿,取出匕首,割断鸟颈,喝了口血,递给晓霜,叱道:“把嘴张开。”花晓霜露出惊怖之色,急往后缩,柳莺莺粉面一沉,扑上前,捏开她口,将鸟血强行灌人,花晓霜只觉口中腥咸,胸中翻腾不已,转身便吐。柳莺莺本就烦躁已极,见状怒道:“作死么。”抓住花晓霜,举手便要殴打,忽见她满脸泪水,楚楚可怜,终于放手叹道:“傻丫头,你不吃不喝,怎么与恶人斗,怎么给梁萧报仇?”花晓霜满脸是泪,蜷作一团,颤声道:“我不想报仇,我…我只想跳进海里,一了百了…”柳莺莺见她哭得可怜,胸中一酸,抚着她秀发,惨笑道:“梁萧从舍不得你受委屈,若你当真死了,他九泉之下也不会欢喜的。”花晓霜身子一颤,扑人她怀中,放声哭道:“姊姊,其实晓霜明白,萧哥哥喜欢的是姊姊,可…可我就是离不开他,我什么都可不要,什么都不在乎,但一想到与他分开,我便难受得很,离开爹爹妈妈,我没这么难受,师父去世的时候,也没这么难受…我心里好苦,比死还苦,姊姊…这样活着,真的好辛苦…”柳莺莺感同身受,心如刀割,忍泪叹道:“傻丫头,别说傻话。”花晓霜泣道:“我说得都是心里话。

萧哥哥最重情义,别人对他好一天,他便会对那人好一辈子;他不肯让你难受,也不肯让我委屈,只好自己暗地里受罪…”柳莺莺摇头道:“他不知道这样优柔寡断,只会让大家加倍难受么?”花晓霜呆然半晌,凄然道:“是啊,可他就是这样的人,倘若他能活过来,我定然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见你们,再也…再也不让你们难受…”但想大海茫茫,梁萧绝无生理,不由大放悲声,泪水将柳莺莺的衣花晓霜满脸是泪,蜷作一团,颤声道:“我不想报仇,我…我只想跳进海里,一了百了…”衫濡湿一片,柳莺莺抚着她背,默然不语。

花晓霜哭了一阵,心力交瘁,沉沉睡去。柳莺莺幽幽长叹,站起身来,眺望无边海水,忽地想道:“倘若梁萧真能活过来,我就算立时死了,也是情愿,无论他做了什么,无论他怎么对我,我也不与他拗气,就算他要娶这个小傻瓜,我也由他,不让他为难…”想到此处,不觉痴痴流下泪来。过了半晌,她拭去泪水,回望晓霜,心中又是一酸:“傻丫头胸无城府,又弱又笨,若是孤零零的,定会受尽恶人欺辱。难怪梁萧在时,不惜与我翻脸,也要呵护她。”换作日前,这些念头她想也不会想,此时却顺理成章般冒将出来,让她自己也觉吃惊。

柳莺莺想了片刻,回头一看,却见花生拿着那头死鸟,皱着眉头翻来覆去,不由问道:“你做什么?”

花生道:“这只鸟怎么吃?”柳莺莺白了他一眼,劈手将鸟夺过,拔了毛,取出火折,劈了些木屑点燃,将鸟烤得半生不熟,与二人分了吃下。到了傍晚,柳莺莺又抓下两只海鸟。

这般熬过一夜,到得次日,柳莺莺又飞爪捉了两只海鸟。贺陀罗远远瞧见,吹起鸟笛,将鸥鸟驱到“遁天爪”不及之处。柳莺莺无法得手,只气得柳眉倒竖,破口大骂;花晓霜却打心底盼着鸟儿飞得又高又远,再不被打中,可一瞧柳莺莺气苦神情,又觉这般念头对她不起,只好眼不见为净,闭目运功。这些日子,她修练“转阴易阳术”,将“九阴毒”逼到两手“劳宫穴”处,凝聚成一团团紫黑圆斑,时大时小,变化不定,但不知为何,始终差上一分半分,无法逼出体外。她医术虽高,武学上的见识却有限得紧,左思右想,难以明白。

柳莺莺骂了一阵,忽见一头鸥鸟展翅纵身,蹿到半空,然后敛翅如箭,射入水中,出水时,爪间多了条大鱼,继而飞到舷边,啄得银鳞四溅。柳莺莺心念一动,移步靠近舷边,定睛望去,只见水中鱼影流转,数目甚众,心念一动,放出遁天爪,射人水中勾鱼。尝试半晌,竟被她勾上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鱼,剥开一看,肚里还有大量黑色鱼卵。柳莺莺欢喜不尽,烘烤吃了。如此这般,这一日,她接连勾上三条大鱼,果了众人之腹。花晓霜初时不惯饮用鱼鸟血浆,但她生性软弱,被柳莺莺强逼了几次,抗拒不过,只好屈服了。

贺陀罗数日里守着储舱,偶尔前来探看,只盼三人又渴又饿,身软无力。岂料那三人越见健旺,柳莺莺肤光如玉,小和尚面色红润,花晓霜也非奄奄一息。贺陀罗惊疑不定,细为查探,发觉柳莺莺勾鱼为食,他本事再高,也无法将海中鱼类一举击毙,眼看着船只向南越漂越远,不由得怒气冲天,对两个同伙又打又骂。阿滩生性鲁莽,力主用强一试,贺陀罗却不敢行险,生恐桅杆折断,永无回归陆地之日。

双方勾心斗角,各逞计谋,十余日光阴转眼即过。这日凌晨,海上风势忽转猛烈,巨浪一个接一个打上船来。贺陀罗只觉足下晃动不已,甚是心惊,当下率众出舱,只见海水如沸,豆大雨点从天洒落。片刻间,风声更厉,空中霹雳闪亮,阵阵殷雷滚滚而来。

花生从未见过这等海天之威,抱住桅杆,面如土色;花晓霜靠在柳莺莺肩头,瑟瑟发抖。柳莺莺虽也怕极,但想这二人一心依赖自己,自己稍露惧意,他们唯有更是害怕。当下定住心神,软语安慰。但此时风浪呼啸,柳莺莺的言语,花晓霜半句也无法听见,忽见浪来如山,桅杆被风吹得支嘎作响,不由心道:“常言道‘死后同穴’,倘若翻船落海,我便可与萧哥哥呆在一起,永远也不分离。”想到此处,惊恐冰释,呆望着惊涛骇浪,再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贺陀罗远远瞧见,心道不好,若任这桅杆摇将下去,只怕船也摇翻了,此刻他但求保住眼前,也顾不得将来如何,长啸一声,揉身纵上。谁知还未奔近,足下忽地一绊,低头看去,右足竟被一条绳索套住。

敢情柳莺莺数日来,早在四周设下机关。贺陀罗不知究竟,一脚踩中,还未抽身,便觉大力拽来,将他下盘拉得一虚。贺陀罗暗自冷笑:“此等雕虫小技,也来困洒家?”沉喝一声,力注双腿,镇住身形。

哪想这么一镇,却又触动第二个机关,刹那间,数十木箭带着疾风八方射来。贺陀罗双手急抡,拨打木箭,但终因出手仓促,木箭众多,终有一枚无法打落,击在肩头,虽未受伤,却颇疼痛。贺陀罗自觉颜面尽失,厉声长啸,并指若剑,向下一挥,腿上粗绳应手而裂,哪知绳索方断,风声又响,一截断桅势若霹雳,向他身侧呼地扫来。敢情这前后三道机关似三实一,有名叫作“鬼哭神嚎三连环”,当日在江上曾让云殊吃过大亏,柳莺莺依样画葫芦,拿来对付贺陀罗。贺陀罗大意之下,竟将这三道机关一一尝了个遍,眼看断桅来得迅猛,躲闪不及,只得伸臂一挡。哪知那支断桅经机关牵引,来得沉重异常,臂桅一交,桅杆折断,贺陀罗也被带了个趔趄,立足未定,忽觉身后劲风袭来,却是柳莺莺趁隙掩至,挥掌偷袭。

贺陀罗连中机关,势子用老,无奈气贯于背,硬接柳莺莺的掌力。柳莺莺双掌击实,只觉如中败革。

贺陀罗但觉一股寒气直透心肺,打了个冷噤,喝道:“背后偷袭,算哪门子好汉?”闪电转身,左掌倏地抓出。柳莺莺一击得手,早已后退,口中低笑道:“我是小女子,算不得好汉!”贺陀罗自觉失言,怒哼不语。

他吃了这般苦头,岂容柳莺莺走脱,使出“虚空动”,一晃而上,正要抓拿,忽见柳莺莺目光投向自己身后,面有喜色。贺陀罗连遭不测,已成惊弓之鸟,心中咯噔一响:“糟了,小和尚还有埋伏?”他对花生的大金刚神力颇为忌惮,匆匆回头,却不见人影。柳莺莺趁机退回,她一个眼神惊退当代高手,心中得意,按腰咯咯笑道:“你追着一个女人动手,又是什么好汉?是了,你盼着天底下人人作好汉,你却正好做个卑鄙小人。说起来,好汉光明正大,总是斗不过卑鄙小人的。”贺陀罗被她冷嘲热讽,句句刺心,恨不能和一口水将她吞了,方要扑上,忽地一个巨浪打来,船只摇晃甚剧,贺陀罗慌忙拿椿立定,吸一口气,忽地直奔花生。

柳莺莺见他连遭重击,还能如此矫捷,又惊又惧,高叫道:“花生!”本意让花生抵挡,哪知花生被大风大浪惊得呆了,听柳莺莺叫唤,又见贺陀罗扑来,只当要再打断桅杆,当即呼得一拳,击断主桅。贺陀罗大笑道:“打得好。”左掌逼开柳莺莺,右拳晃出,将仅剩一根副桅也震成两段。

柳莺莺未料他此来竟为出手断桅,一怔之间,桅杆落地,船只摇晃之势顿然缓了。贺陀罗消弭危局,又觉心中一凉,寻思桅杆断了,再难返回大陆,瞅了三人一眼,不觉毒念横生:“都是你几个兔崽子阻三阻四,坏了洒家的大事,若不好好炮制你们,洒家姓名倒过来读,叫做罗陀贺。”柳莺莺见贺陀罗目射凶光,急道:“小心”叫声未落,贺陀罗已然扑向花生,他一心制住这小和尚,留下两个女子,不足为惧。花生仓碎应对,只得施展“无拘泥相”闪过,慌乱里还了一拳,贺陀罗举臂一格,花生站立不住,倒退两步。

贺陀罗虽然迫退花生,手臂却隐隐发麻,叫道:“好贼秃,再接洒家三拳!”抖起精神,双拳连出,拳至半途,东一扭,西一拐,走向百变,如龙如蛇。花生惊惧万分,除了师父九如,他从未遇上此等高手,但九如出手虽重,还不会当真伤他,贺陀罗一招一式却蕴藏极大威力,碰着一下,不死即伤。

花生人虽糊涂,武功却高得出奇,平日里得过且过,紧要处却是遇强越强。此时狂风骤雨,惊涛骇浪,又遇如此强敌,无形间竟激发出他浑身潜力,“三十二身相”诸般妙处便如破堤河水,源源不绝涌上心头。所谓“三十二身相”,本是如来三十二种法相,但所谓佛法无边,如来法相之微,又岂是区区三十二数能够囊括?小和尚使得顺了,举手抬足,身摇影晃,莫不迥异平时,凝若金刚坐地,动如天神行法,变化之奇,便如恒河之沙,莫可胜数。

霎时间,这一个西方怪客,那一个神僧传人,老少两大高手以快打快,咬牙厮拼,只见两团黑影滚来滚去,断是难分彼此。贺陀罗越斗越惊:“小贼秃恁地厉害,直逼老秃驴当年了!洒家须得好生应对,稍有疏忽,只怕平路上摔跤,阴沟里翻船…哼,这念头混账之极,老子虽不会输,但这小贼秃不除,必成大患。”杀机更浓,连发数招,将花生迫得倒退不迭。柳莺莺见势不妙,一掌拍出,贺陀罗转身欲接,花生涌身而上,两拳忽至。一时间,只看三人辗转交锋,犹如走马,贺陀罗虽是以一敌二,但十成功夫倒有九成落到花生身上,应付的柳莺莺不过一成。

剧斗间,雷霆震怒,风浪更急,大船好似一个烂醉之人,偏来倒去,嘎吱作响。花晓霜瞧着三道人影隐没起落,拳脚之间密不容针,哪里插得上手去。正自优急,忽听一声长笑破风而来,苦楚凄厉,令人闻之心寒。花晓霜听出正是云殊,不由忖道:“他不知受了什么委屈?笑得好不伤心。”不觉生出怜悯之意,却听云殊惨笑数声,忽又厉叫道:“善恶不分,忠奸不明,老天爷,你非要亡我大宋,才肯甘心么?好啊,我云殊在此,你来,风刮大些,浪掀高些…来来来…把这鸟船打翻,哈,船一翻,大宋就亡啦,风再大些…打个船底朝天,淹死我君臣,大宋就亡啦,哈哈…”他惨笑数声,又大哭几声,而后再笑三声,骂两声,又哭三声,再骂两声,间中夹杂着赵呙的抽噎声。

花晓霜关心赵呙,忍不住屏息凝神,靠近船尾,却见前方漆黑一团,只闻其声,却不见人影。忽听刮喇喇一声响,一道长大闪电蜿蜒爬过天空,电光惨白,照出云殊披头散发、厉鬼也似的影子,纵上跃下,狂笑号啕。赵呙蜷在一旁,张嘴直哭。晓霜瞧他身子伶仃,哭声暗哑,胸中大痛:“这人怎能如此对待孩子,就算冒死,我也要把他夺过来。”打定主意,尚未举步,忽见两团黑影一动,悄没声息向前滑出。

花晓霜心中一惊,极目看去,却是哈里斯与阿滩,心想这两人鬼鬼祟祟,定是要做坏事。一念未绝,只见二人猛然跃起,哈里斯扑向云殊,阿滩则向赵呙抢到。花晓霜欲要提醒,却已晚了,只见阿滩手不落空,将赵呙一捞人怀;哈里斯的双拳则砰的一声,重重落在云殊背上。

第七章否极泰来

原来,云殊这几日苦思中兴大计,但觉元人势大,自己流落海上,除了这个成日哭泣的小皇帝,再无半点复国之望。他想遍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也觅不着半点法子,熬了数个昼夜,不觉心力交瘁。他本也是聪明人,但此刻沉溺兴复之念,一再自苦,时候一长,神志渐自不清,朦胧中忽听迅雷疾风,波涛呼啸,又觉船只摇晃不定,顿时想道:“上天也要亡我大宋么?”一念及此,胸中所积怨恨涌将上来,排解不得,不由得神昏智乱,抱着赵呙冲出舱外,呵天骂地,如颠如狂。

但他终是少有的高手,心神虽乱,武功仍在,哈里斯拳风及体,顿然知觉,本能将身一晃,让过背心要害,给哈里斯击中肩胛,但觉剧痛钻脑,咯得吐出一口鲜血,蓦地回掌击向哈里斯。哈里斯极是乖觉,一招得手,便即东蹿西跳,攻一招,退两步,边斗边逃,想引得云殊内伤发作。

再说阿滩抓住赵呙,心知大功告成,不由得仰天怪笑。赵呙又惊又怕,觑他分心,一口咬中阿滩手臂,只觉口齿疼痛,几欲断折,眼泪顿时流出来。阿滩见他胆敢反抗,眼露凶光,正想给这小娃儿一些厉害瞧瞧,忽觉背后传来风声,转身一瞧,却是晓霜。阿滩未曾将她放在眼里,将赵呙身子当胸举起,道:“想要么?给你吧!”手臂一伸,直送过来,花晓霜不疑有他,喜道:“大师父却是好人。”伸手便接,谁料阿滩右手将赵呙一晃,吸住晓霜眼神,左手疾探,将她右手脉门扣了个正着,得意笑道:“我放大线钓长鱼。”他汉语粗通,却爱学着卖弄,花晓霜被他使诈一扣,顿觉半身酥麻,没了气力,听得这话,忍不住提点道:“说错啦,是放长线钓大鱼…”阿滩怪眼一翻,手掌用劲,叱道:“胡说,哪里有错?你,是条又短又小的鱼,不算长鱼,也不算大鱼。”

花晓霜被他扣得腕骨欲裂,忍不住运功抵御。阿滩正自得意大笑,忽觉一丝酸溜溜、冷飕飕的寒流循着‘劳宫穴’直透过来,手掌顿时麻了。他心生诧异,正要运劲捏紧,哪知寒流更甚,麻软之感直向手腕袭来,阿滩咦了声,大叫:“古怪。”手掌用劲,欲要扣紧晓霜,谁知那寒流越发浓重,在经脉中似无遮拦,一丝丝向上透来。阿滩大骇,慌忙回劲抵御。花晓霜觉出他手掌松脱,心中惊喜,顿欲抽手脱身。

阿滩觉察其意,奋力扣紧,花晓霜心道:“你不放我,我也狠狠抓你。”此时阿滩劲力弱了许多,花晓霜手掌猝翻,竟将他手腕扣住,掌心“劳宫穴”恰好对准阿滩“内关穴”。“内关穴”为“手厥阴心包经”要穴,晓霜内劲所至,阿滩只觉寒流由一丝化作一股,直钻入“内关穴”,顺着手臂,循“手厥阴心包经”上行。

倘若他机灵一分半分,此时运劲抛开晓霜却也罢了,但他堂堂密宗高手,又岂能在内力上输给这娇弱女子,当即憋上一口气,无论如此也不放手,只是竭力运功抵御,但那寒流却不似寻常内劲,阴冷绵密,有形无质,既难化解,又难抵御,片刻间,他一条膀子尽已软了,那寒流却仍是绵绵密密,不绝涌来。

阿滩既惊且惧,龇牙叫道:“小人贱。”右手放落赵呙,忽地一掌拍向晓霜,此刻他大半内力用以抵御那道古怪冷流,这掌去得甚缓。但花晓霜见状,却是慌乱不已,左掌迎出,扑得一声,二人双掌抵在一处。花晓霜吃力不住,倒退两步,方才站稳,但觉出阿滩右掌内劲涌来,无奈之下运功抵挡。阿滩正喜占得上风,忽觉掌心一凉,一道寒流又钻进来,三焦一脉顿然酸软,忙将内劲撤回抵御。花晓霜见他面容扭曲,眼露凶光,口鼻气息浊重,不由得心中害怕,不敢与他面对,闭着两眼只顾运功抵御。谁料她运功越紧一分,阿滩便觉那股寒流粗大强悍更增一分。不到片刻工夫,这凶僧已是脸色青灰,冷汗涔涔,一双腿抖得如筛糠一般,口中大叫道:“小人贱,小人贱…”

花晓霜只觉对方内劲越来越弱,渐渐被自己压服,心中好不惊奇,忖道:“原来他也挺弱的。”忽听叫骂声,便睁眼奇道:“大师父,你…你说什么?”阿滩三十六颗大牙捉对儿厮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仍叫道:“小人贱…啊哟…小人贱…啊哟…”阿滩原本想骂晓霜“小贱人”,谁料出口之时,却叫错了。花晓霜听得惊奇:“这大师父真奇怪,跪倒不说,还自责为小人…”皱眉沉吟,恍然有悟,叹道:“大师父,你要弃恶从善,是不是?但要忏悔,也该跪拜佛祖,不该跪我,更不要一味责骂自己。唉,你虽不是好人,但佛门宽大,只要改过自新,佛祖也会宽宥你的…”她一心劝慰,阿滩却当她胜券在握,有意取笑,眉间怒气更浓,高叫道:“放你屁,哎哟,小人贱…哎哟…你使毒暗算佛爷,好汉地不算…”花晓霜诧道:“我怎会用毒?柳姊姊说了,我们是女子,好汉地不算…”她胆小心细,深知阿滩武功远胜,是以始终戒备,说话之时也运功不懈,话未说完,忽见阿滩两眼翻白,轻哼一声,便软软瘫在地上。

此刻风浪渐歇,东天露出微光,花晓霜定神瞧去,但见阿滩偌大身躯团作一堆,面色灰败,气息已是有进无出了。花晓霜瞧出他身罹奇毒,好不惊疑,探他脉门,不由大惊道:“九阴之毒。”放开阿滩,后退两步,摊开手掌一看,却见掌心两个紫黑圆斑已成淡红。花晓霜恍然大悟,原来二人拼斗之机,她不觉用上“转阴易阳术”,将九阴毒逼到掌心。按理说,她习练未久,功力尚浅,虽将“九阴毒”汇聚一处,也是无力排出,须以生人活畜为媒,循其经脉,将阴毒转嫁过去,但中毒人畜却是非死即伤。阿滩修为不足以抗衡九阴毒,与她拼斗内力,自是飞蛾投火,自找没趣。

花晓霜精通黄歧之术,心里雪亮:自己天生异体,不经意间已练成了极厉害的毒掌功夫,一时望着掌心那对红斑,欲哭无泪。赵呙见她胜了,一头扑过去,叫道:“阿姨!”花晓霜悚然一惊,错步后退,赵呙身子虚弱,不禁一跤摔倒,哭了起来。花晓霜大感歉然,取出金风玉器丸,给阿滩服了一粒,然后蹲下来,向赵呙道:“好啦,来,乖乖搂住我脖子,我抱你起来。”赵呙见她双手缩在袖里,始终不肯拿出,心中奇怪,但也只好依她言语,抹了泪,伸臂环住她脖子。花晓霜直起腰来,一双手掌始终不与他身子相触,心中好不苦恼:“师父千叮万嘱,让我不可使毒伤人,没想到我竟练成毒掌。我身为医者,却变成使毒害人的大祸害,这般活着,不如死了得好…”悔恨不已,呆怔当场。

赵呙循她目光看着阿滩,心中佩服,道:“阿姨好厉害。”花晓霜摇头苦笑,举目看去,只见云殊襟上鲜血淋漓,伤势不轻。再看另一方,花生步步进逼,贺陀罗节节后退,柳莺莺则施展小巧功夫,闪转腾挪,伺机伤敌。花晓霜见二人竟占上风,心头甚喜。

花生与贺陀罗斗了一百来招,忽觉贺陀罗劲力转弱,已不如方才难当。柳莺莺不觉心喜:“这恶人到底年岁大了,当不得小和尚少年生力。”只见贺陀罗向着船尾不住退却,花生气势如虹,越发逼近。不知不觉,贺陀罗已退至船舷。此刻花生气势蓄足,身形一敛,双拳拢入袖中,猛然挥出,正是“大金刚神力”中“一合相”。“一合相”出自佛经,指代世界万物之合,是以尚未使出,便己聚集浑身之力,有着无畏无惧、无坚不摧的大威力。但也因威力太大,易发难收,故而若修为不到,一招不能伤敌,难免为敌所乘,然而当今之世,能当这一击的高手,却已是风毛麟角,仅以气力而论,几已无敌于天下。

花生使出这招,心中却甚迷惘,但觉出手太过轻易,似非出自本意,倒像是被贺陀罗牵拉着使将出来。他劲力才吐,突见贺陀罗身形如蛇,扭动数下,让过来拳,右手搭上花生手臂,腰身疾转,借力便旋,这一招来得既快且巧,只听贺陀罗疾喝一声:“下去。”花生一个站立不定,失声惨呼,头在下,脚在上,一咕脑儿栽下海去。

贺陀罗一击得手,纵声大笑。原来,他早已窥出小和尚劲力收放之间,尚不能随心所欲,是故卖个破绽,引出花生使出这招“一合相”,然后借力打力,将他掼下船去。这两下剧变横生,柳莺莺竟是瞧得呆了。贺陀罗一声笑罢,纵上前来,三招不到,便将她一指点倒,柳莺莺数日来心力交瘁,此时一想落入这大恶人手里,不知要受何种污辱,顿觉天旋地转,几乎儿昏了过去。

贺陀罗点倒柳莺莺,眼见哈里斯与云殊斗得正急,当下一手叉腰,笑道:“我的儿,你且照看这女子,让洒家来侍候云大将军。”大步跨上,替下哈里斯,云殊武功本就逊他一截,此时受了内伤,更加不是对手,贺陀罗三拳两脚,便将他迫得缚手缚脚,退让不迭。

哈里斯跃至一旁,见柳莺莺神色委顿,但云鬓花颜,秀丽不减,软绵绵躺在那处,更堪怜惜。哈里斯只瞧得嗓子一阵发干,舔舔嘴唇,狞笑着逼上。柳莺莺被他一双怪眼看得心惊,欲要咬舌自尽,但穴道被制,提不起半分气力,一时惊急万分,血气直冲人脑,几乎昏了过去,忽听一声:“柳姊姊…”柳莺莺心头一震,侧目看去,却见花晓霜神色惊惶,抱着赵呙奔将过来。哈里斯不见阿滩影子,心下诧异:“难不成大喇嘛不济事,竟被这小姑娘斗倒了?大喇嘛武功不在我之下,这小姑娘定有什么出奇手段。宗师说得好:赢一百次不打紧,输一回也嫌多。我须得小心。”当下揪住柳莺莺秀发,阴笑道:“你敢过来?大爷一掌把她拍烂。”

花晓霜看了看哈里斯,又看看柳莺莺,说道:“我们一个换一个,你放开柳姊姊,抓我好了。”柳莺莺心中一酸:“傻丫头,你来胡说什么…什么一个换一个?早知如此,我何苦为你操心,跳海自尽,岂不干净…”哈里斯绿眼珠一转,笑道:“也好,你伸手过来。”花晓霜望了柳莺莺一眼,放下赵呙,伸过手去。哈里斯觑着她瘦棱棱的胳膊,暗想:“这女人长得倒不坏,只是这手臂儿瘦了些,不过捉一个是捉,捉两个也是捉,只要是漂亮女人,老爷我绝不嫌多?”歪嘴一笑,试着抬起手来。

花晓霜虽然善良,却不蠢笨,这些日子与这些大恶人共处一船,耳濡目染,对世上奸恶也知道了不少,此时一心搭救柳莺莺,暗将“转阴易阳术”运起,心道:“我先毒坏了你,再给你医好便是。”但此举终究大违本性,伸手之时,已然泪光蒙蒙,赵呙站在一旁,急得叫道:“阿姨,别听坏人话,他要害你!”哈里斯闻言,森然一笑,正要抓出,忽听夺得一声异响传来,他爪子猛收,神色惊疑。却听又是一响。哈里斯顾不得晓霜,跳到舷边,往下一望,哈哈笑道:“好秃驴,真有你的。”柳莺莺被他揪住长发,头脸探出船舷,定睛一瞧,不觉狂喜。只见花生浑身精湿,十个指头插人船板,正悬在半空,只见他右手扣稳,身子蹿起二尺,左手五指却如利针穿纸,夺得一声,插入船板。

原来花生落水,眼看便要没顶,他心中慌乱,不自禁手舞足蹈,忽然间,指间触着船底。他神功所至,十指不输百炼钢剑,就势扣住船板,屏息绝气,从舱底一路爬了上来。哈里斯虽然惊讶,但居高临下,也不畏惧,正思对策,忽见海水中露出几个灰黑溜光的大鱼背脊,时隐时现,其中一头大鱼昂起头,露出小眼利牙,忽地跃起,张开大嘴向花生咬来,花生双腿急缩。那条大鱼咬中一只破鞋,跌落海里。

花生脚趾上皮破血流,直惊得四肢发软,上升之势为之一缓。

哈里斯识得那是几头鲨鱼,心头大乐,忽有所觉,回头喝道:“小娘皮,滚开些!”花晓霜正想抢夺柳莺莺,被他一喝,又无奈止步,暗恨自己手脚笨拙。哈里斯举目四顾,忽见不远处搁着一只大铁锚,重逾百斤,连着粗大铁索,他抢上抓起,向柳莺莺漂了一眼,阴笑道:“美人儿,瞧我打这光头壁虎下去喂鱼…”说着哈哈一笑,将柳莺莺放在舷边,双手把住铁索,奋力将铁锚抡了个圆,向花生急扫过去。柳莺莺不忍看见花生惨象,顿时将眼一闭,还没听见花生惨叫,便觉头顶逆风刮来,激得头皮生痛,接着便听哈里斯长声惨叫,哗得一声响,似有重物落水。

柳莺莺心中大奇,偷偷睁眼,谁料这一眼看去,却见花生好端端贴在船上,哈里斯则口吐鲜血,正在水中扑腾。柳莺莺惊喜万分,但又好生不解。原来,哈里斯铁锚打向花生,花生眼看避不过,将心一横,右手扳住舱壁,觑着铁锚来势,左手一拨,那铁锚来势虽猛,却又怎当得住“大金刚神力”,霎时变了走向,白花生身后掠过,竟如怪蟒掉头,反扫回去,哈里斯始料不及,竟被扫个正着。

这边贺陀罗占尽上风,一连三掌,打得云殊口吐鲜血,委顿难起。他连败三大高手,正觉得意,忽听儿子惨叫,心头一跳,掉头望来,恰见哈里斯中锚堕海,慌忙弃了云殊,抢上前去,但却慢了一步,探首瞧去,更觉骇然,只见数头大鲨鱼便如车辐绕轴一般,围着哈里斯团团乱转。哈里斯内伤沉重,勉力出拳震开鳖鱼,却难致其死命,鲨鱼稍一后退,便又拥上,这海中霸主残暴异常,不得猎物,从不罢休,其中一头趁乱钻入水中,哈里斯顾得其上,难顾其下,忽觉右腿剧痛,号叫一声,几乎儿昏了过去。

贺陀罗眼见海中血水滚将起来,惊怒已极,伸手抓裂一块船板,觑着那头鳖鱼,呼地掷出,这木块带上他的绝顶内功,威力不下铅锭铁石,穿入水中,将那鳖鱼打得头开脑裂,沉入海底。贺陀罗一击得手,更不怠慢,双手此起彼落,抓下木板,连环掷出,将水上水下鲨鱼一一击毙。但海中鱼群丰茂,大群鳖鱼聚在附近摄食,嗅得血气,纷纷涌来,或是吞噬同类,或是直奔哈里斯,顷刻之间,船下又聚了二十余头,贺陀罗双眼血红,厉声吼叫,抓起木块不断击杀,但鲨群却是越杀越多,哈里斯则半死半活,向着海中沉去,贺陀罗心如火焚,手中击杀群鳖,口中则以大秦话向着儿子连声怒喝,命他支撑。

花生得此良机,手足并用爬上甲板,贺陀罗忙于救人,顾不得理会。花晓霜抱过柳莺莺,伸手解穴,但贺陀罗点穴法自成一统,她连试数次,均是徒劳,只好放下,瞧着贺陀罗惶急模样,心生侧隐,叫道:“前辈,你干么不用铁锚拉他起来。”柳莺莺见贺陀罗父子吃亏,眉开眼笑,好不欢喜,忽听花晓霜这一声,几乎气得穴道为之畅通了。

贺陀罗得此提点,心中咯噔一下:“洒家糊涂了。”一手抓起铁锚,用力掷出,高叫道:“接好!”哈里斯神智尚未全灭,闻声抱住铁锚,贺陀罗振手将他拽起,却见哈里斯右腿齐根而断,伤口参差不起,鲜血丝丝渗出。此刻危险一去,哈里斯神志顿弛,只觉一阵奇痛钻心,哼了两声,便昏死过去。

贺陀罗皱了皱眉,将哈里斯平平放下,撕下衣衫给他包扎。花晓霜从旁瞧着,说道:“这样虽能止血于一时,但长久下去,半个身子势必脓肿死坏,况且他内伤很重,处置不当,终究难活。”贺陀罗本就懊

恼,听得这话,将手中布条一扔,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直起身来,目光扫过众人,厉声道:“谁打他下去的?”花生被他看得心怯,脑袋不由一缩,贺陀罗峻声道:“小和尚,是你吗?”花生不会撒谎,只得道:“他先用铁锚打俺。”柳莺莺口不能言,见他如此老实,当真急得要死。贺陀罗看了花生半晌,忽地仰天嘿嘿一笑,笑罢点头道:“小和尚你敢作敢当,很好很好,洒家便给你一个机会!”当即摘下般若锋,道,“你能接我十招,洒家便饶你不死!”柳莺莺见他眼里杀气浓重,这十招势必招招夺命,但此刻技不如人,便有通天计谋,也是无从施展,一时心乱如麻。花生未及答话,却听花晓霜道:“前辈你就算杀光我们,也救不得你儿子。”贺陀罗哼了一声,冷笑道:“他都这个样子,活着死了,有什么分别?”

花晓霜摇头道:“好死不如赖活!”顿了一顿,低声道,“但若…但若你再伤人,我宁死也不救他!”

她万般无奈,方才出此要挟,话一说出,嘴里说不出的苦涩。哈里斯朦胧间听得二人对话,奋起精神,呻吟道:“宗师…我不要死…”贺陀罗原想杀光众人,给哈里斯报仇,再给他一掌,了其残生,但此刻听他一叫,心头微微一软,冷笑道:“女大夫,洒家只问你一句,他这伤到底有治无治?”说罢目不转睛盯着花晓霜,只待她说个不字,便大开杀戒。

花晓霜沉吟道:“腿是治不好了,但我尽力一试,或能保住性命…”话音未落,手腕已被贺陀罗扣住。花晓霜心惊,不由使出“转阴易阳术”。贺陀罗只觉掌下寒流涌动,心中暗凛,他内力高绝,略提真气,“九阴毒”便如石沉大海,消失无踪,便冷笑道:“也罢,若是救活我儿子,洒家一高兴,饶你几个性命,哼,若有个三长两短…”眸子精光四射,扫过众人,缓缓道,“洒家自有法子,叫你们生死两难”抱起哈里斯,将晓霜拽人舱里。阿滩此时寒毒稍减,只怕落单受辱,也站起来踉跄跟人。

花生愣愣望着四人消失,动也不动。此时柳莺莺受制穴道稍有松动,一口气冲上喉头,说出话来:“花生…你抱了呙儿,搀我去舱边去。”花生神不守舍,依言将二人带到舱边,然后又望着船板发怔。

柳莺莺情知大敌当前,时光宝贵,趁贺陀罗心意未变,抱元守一,运气冲穴。赵呙惊累交加,呆坐一阵,便迷糊睡去。

花晓霜看过哈里斯伤势,将水煮沸,洗净伤口,又想起行李中尚有金创药,便取来与他外敷包扎。

哈里斯腿伤稍好,内伤又发,咳血不止。花晓霜道:“前辈,令郎内腑受损,要医本也不难,可少了几样药材。”贺陀罗冷道:“不论你用何办法,总之治得不好,酒家自有说法。”说着取出从背后取下般若锋,花晓霜心头一惊,只当他要出手伤人,却见他好似闺中女子一般,对着锃亮的刀脊左看右看,将蓬乱的头发捋顺,再将脸上数根胡须一一拔去,然后又左看右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淡然道:“小丫头,你瞧我是不是年轻了许多?”花晓霜一怔,未及答话,阿滩早已赔笑道:“少说年轻十岁。”贺陀罗斜眼瞥他,目有怒意。阿滩心中咯瞪一下,忙道:“不对,再仔细瞧来,年轻三十岁也不止!”贺陀罗这才心满意足,笑道:“过誉了些,能年轻二十岁就差不多了。”阿滩连声诺诺,心头却骂个不停:“不要脸的老罗刹,又老又丑,还要强扮小白脸子。”

花晓霜沉吟道:“既然没有适合药材,便寻个物事,权且替代一下。”贺陀罗道:“什么物事?”花晓霜道:“呙儿的小便。”贺陀罗跳将起来,怒道:“岂有此理,你要我儿吃尿?”花晓霜叹道:“先生别恼,现今船在海上,药材缺乏,只好就地取材。童子尿既名轮回酒,又称还元汤,专能医吐血咳血、跌打损伤的!”

贺陀罗神色狐疑,打量她一番,看她是否故意设套,让自己受辱。但见她始终神态从容,不由冷哼一声,走出舱外,伸手便抓赵呙,花生看见,高叫一声:“老头儿,你作什么?”伸臂便挡。贺陀罗生平最恨他人称呼这个“老”字,花生竟当着众人叫了声“老头儿”,大干其忌,当即面色陡沉,左手一缩,引得花生心神懈怠,右手忽出,一个巴掌抽在他脸上,花生虽有神力护身,仍是好一阵头昏眼黑,口里腥咸,吐出一口血沫。

贺陀罗提过赵呙,转人舱中,提了个瓦钵,喝道:“把尿撒在这里。”赵呙此刻似醒非醒,揉着双眼,懵懂不解。贺陀罗焦躁起来,喝道:“听到没有?”赵呙撇着小嘴要哭,却挨了一记嘴巴,贺陀罗揪住他,撕掉裤子,催动内力,要逼他尿将出来。谁知赵呙惊惧已极,不待他内力催至,早已屎尿齐流,尽都滚进钵里。贺陀罗忙道:“慢来,慢来,只许拉尿,不许拉屎。”情急之下,伸手去捂,但哪里堵得住,只白白摸了一手臭屎。阿滩从旁看见,虽然有伤在身,也忍不住咧嘴直笑。

贺陀罗侧目怒视,阿滩顿时低下头去。贺陀罗将钵中屎尿倾人海里,怒道:“再来…”揪住赵禺,还想逼出几滴尿水,谁知赵呙越是惊恐,越发撒之不出。贺陀罗见他眼泪流了不少,尿水却没落一滴,方知此事急切不得,心中恼怒,骂了两句,便拿饮食过去,让赵呙美美吃了一顿,好说歹说,总算骗出一泡童便。花晓霜配药给哈里斯服下,过了半个时辰,咳血之症果然好转。贺陀罗暗暗称奇:“这中土医术果然有些门道,人尿也能人药?嗯,洒家想要驻颜长生,须得向她请教请教。”打定主意,脸色顿时和善许多。

花晓霜胸中光风霁月,恩怨不萦于怀,见哈里斯痛苦难忍,动了医者心肠,全心照拂,只求减其痛苦。贺陀罗见儿子气色好转,脉象渐和,不禁叹道:“女大夫,多亏你了。”阿滩从旁见了,乞道:“女大夫,你大量大人,也给咱解毒则个。”花晓霜以“九阴毒掌”伤了他,颇有几分魄疚,闻声道:“你伸手过来。”阿滩略一犹豫,伸过手腕,花晓霜把脉片刻,觉出“九阴毒”游走不定,不似自身那般顽固纠结,想了想道:“我说个法门,你学着慢慢化解好了。”当下将“转阴易阳术”截取一段说与阿滩。但这门心法暗合中土医、道两家至微妙理,阿滩一个吐蕃番僧,哪能明白其中精义,听了一遍,心中仍是糊里糊涂。

贺陀罗忽道:“这门心法里,似乎含有极高明的内功。”敢情他一派宗师,又通汉学,一听之下,便即意会。花晓霜道:“不错,这本是道家的修仙秘法,也有医家的养生之道。”贺陀罗双目一亮,击掌笑道:“洒家对这道家仙法仰慕已久,不知女大夫能否指点一二?”花晓霜全无机心,便道:“好是好,但须得先给他解毒才是。”贺陀罗道:“他学得是吐蕃的密宗内功,传白天竺,与洒家的瑜珈术一脉相承,与中土内功截然不同,你说了他也不懂。这样罢,洒家把道理说与你听,你斟酌斟酌,再作计较。”当下危襟正坐,将天竺脉理从头说来。

天竺脉理源自婆罗门教,与中土脉理大相径庭。中土脉理不离十四经脉、奇经八脉;天竺脉理却有三轮七脉之说。三脉是三条气脉,即中脉、左脉及右脉;七轮为顶轮、眉间轮、喉轮、心轮、脐轮、海底轮、梵穴轮;自成一体,别有微妙。花晓霜脉理之精,当世少有,一边听贺陀罗讲述,一边与中土脉理印证,不明之处,便出口询问。贺陀罗一则要学道家长生之术,意探晓霜口风,二则有意卖弄,故而并不藏私,尽心讲解。放眼天下,天竺内功之精,无人能出贺陀罗之右,抑且他为求驻颜长生之法,精研天竺医学,见识高明;花晓霜听他这一席话,获益良多,暗叹中土之外,竟有如此博大医理。

柳莺莺运功良久,冲透穴道,睁眼一瞧,却见花生蹲在那里只顾发呆,便叫了声:“花生…”花生回头望她一眼,环眼里忽地流出泪来。柳莺莺一愣,忽见小和尚双手按地,光头向下一磕,蓬得一声,将船板顶了个窟窿,然后向左一跳,以头抢地,又撞了个窟窿。只听闷响不绝,船板上便多了五六个窟窿;花生一面头撞,一面大哭。柳莺莺看得诧异,忙道:“你干什么?把船撞碎了,大伙儿都要去喂鳖鱼!”花生一个激灵,停了下来,落泪道:“俺没用,救不得晓霜…”柳莺莺跳起来,给他光头上狠狠一记,叱道:“你不去救,怎知救不得?”花生道:“俺打不过老头儿!”柳莺莺心头一沉:“那白发老贼确是不好对付。”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转眸看去,却见云殊面如金纸,靠在舱边。

柳莺莺见他如此模样,心头一酸,走上前去,涩声道:“你暗算梁萧的时候,想到如今么?你虽对我有恩,但…但你杀了梁萧,这个仇非报不可…”猛地将心一横,抬起掌来,云殊惨然一笑,道:“国破家灭,空有此身,生有何欢,死何足惧!”柳莺莺见他神意萧索,心中也是一阵凄凉,终于收掌叹道:“眼下大海茫茫,我不杀你,老天爷也会杀你。”走回花生面前,说道,“花生,你怕死不怕?”花生道:“怕!”柳莺莺秀眉大蹙,道:“你不想救晓霜?”花生道:“自然想的。”柳莺莺气恼道:“你既怕死,又要救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事到如今,唯有与白发老鬼拚个死活,你若害怕,便不用跟来。”转身便向着舱中走去,云殊忽地睁眼道:“柳姑娘,等我伤势好转,或许可以助你一臂…”柳莺莺啐了一口,道:“我宁死不要你帮。”云殊瞧着她身影没人舱内,心中难过之极,挣了一下,终究无法起身,不由得阖上双目,流出两行泪来。

柳莺莺走到舱前,忽听贺陀罗在里面与晓霜说话,心头顿时一紧:“小和尚已破了胆,现今只有靠我了。”此时贺陀罗正与花晓霜谈说七轮中的喉轮,只听他道:“喉轮有十六脉,若不干净,心中不安,定然烦恼多病,所以瑜伽术中须用白布清洗食道。”花晓霜道:“这法子太过蛮横,实非常人能够忍受。不过,中土有个治疟疾的法子。用鲜葛根去皮后,由口腔通人食道,疟疾便好;这二法出处虽有不同,道理却是一般…”正说间,忽见贺陀罗白眉一挑,望着舱门冷笑道:“你来作甚?”花晓霜掉头看去,却见柳莺莺紧咬贝齿,面笼寒霜,俏生生立在门前,淡淡地道:“废话,自然是来要人?”贺陀罗起身笑道:“你多少斤两,也敢来惹我?若非看你娇花嫩朵的人儿,洒家早将你拍死啦!”他瞧着柳莺莺,眉间渐渐透出淫邪之气。花晓霜急道:“柳姊姊,我很好,你快走,你斗不过他的。”柳莺莺瞪她一眼,道:“你肯一个换一个,却要我不讲义气?”花晓霜心头一恸,泪水滚将而出,柳莺莺道:“不许哭哭啼啼,让敌人笑话!”

贺陀罗哈哈笑道:“也好,你既然来了,那便留下,陪洒家解闷消乏。”柳莺莺见他神色淫亵,不自禁倒退两步。贺陀罗见状,心中得意,一拳送出。柳莺莺挥掌抵挡。贺陀罗意在活捉,不欲伤她,手掌猝翻,扣向她脉门。柳莺莺身子低伏,向右蹿出,挥掌劈他肩膊。贺陀罗左肩微沉,小臂如蛇圈出,闪电般搭上柳莺莺手臂,柳莺莺缩手不及,顿觉贺陀罗的内劲如毒蛇狂舞,直透过来。

花晓霜见状,合身扑上。贺陀罗左掌运功逼住柳莺莺,身子稍侧,右掌勾出,又将晓霜双掌格住,蛇劲吐出,花晓霜只觉数十条小蛇顺着手臂钻人身子,难受之极。贺陀罗笑道:“女大夫,这便是我天竺功中的军茶利了,滋味如何?”正自得意,忽觉一道寒流若有若无,透过真气传了过来,不觉一惊:“这是什么武功?”猝喝一声,内力急吐,将花晓霜震退倒地。

柳莺莺着贺陀罗蛇劲催逼,香汗淋漓,眼看不支,忽觉肩头着人轻击一拳,柳莺莺不觉有异,贺陀罗却感一股大力透过柳莺莺手臂直撞过来,不由浑身一震。那人一拳方落,二拳又至,挨到第三掌,贺陀罗虎口剧痛,把持不住,撒手喝道:“小贼秃,你来得好!”

柳莺莺回头看去,只见花生两眼瞪圆,一抖手中铁锚,哗啦作响,戟指贺陀罗道:“你…你欺负晓霜,又欺负柳姑娘,是个大大的坏人,俺…俺要与你拚个死活。”柳莺莺听他将一番豪言壮语说得结结巴巴,气势大减,又柳莺莺回头看去,只见花生两眼瞪圆,一抖手中铁锚,哗啦作响。好气又好笑,心道:“小和尚虽然笨嘴笨舌,却还是满讲义气!”微微一笑,道,“花生,并肩子上。”花生一点头,右手铁锚忽举,三个铁钩挟着厉风,向贺陀罗劈头抓到。贺陀罗见他来势汹汹,不敢硬接,纵身后跃,花生左手一振,锚后儿臂粗细,一丈来长的粗大铁链宛若怪蟒出洞,向贺陀罗横扫过去。敢情这铁锚落人他手,竟成了一门极厉害的兵刃,或以锚抓,或以链扫,刚柔并济,舞得满室生风。柳莺莺喜道:“小和尚,你怎么想到这个法子!”花生道:“不是俺想的,是门前那个相公想的。”柳莺莺知他说得相公便是云殊,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花生身负大金刚神力,兵刃越沉,威力越大。贺陀罗被他一轮急攻,连连倒退。心道不妙,掣出般若锋,掌中寒光吞吐,搅起满天飞雪。这二人出手奇快,斗在一处,手中兵刃舞得不见形状,铁锚黑沉巨大,般若锋光亮灵巧,远远看去,便如一朵乌云裹着一轮秋月,徘徊盘旋,流转不定。只是乌云虽浓,明月却时隐时现,始终不被遮蔽。

柳莺莺见二人斗得紧急,插不上手,低身窜出,扶起晓霜,阿滩见状心惊,一把抓住赵呙厉喝道:“你过来?我捏他死。”柳莺莺投鼠忌器,两人势成僵持。忽听豁拉一声响,却是花生收势不住,一锚打碎舱壁,与贺陀罗翻翻滚滚,斗到船头露天处。柳莺莺关心胜负,暂且抛下赵呙,搀着晓霜出舱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