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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阵无形(5)
又行了三里许,终于出阵。梁萧定睛一看,只见前方千仞悬崖,抱着一个方圆数十里的谷地,数道泉水汇成一条清溪,清溪又串着两个小湖,湖边杂花生树,隐现出阁楼飞檐。与谷外那些雄奇景象相比,谷内略嫌平淡,唯有一座高台,在湖边拔地而起,上下左右,立着许多奇怪物事。
花清渊见梁萧十分好奇,便将他带到高台上,笑道:“这里叫做‘灵台’。”指着一个被水力驱动的古怪圆球道,“这是浑天仪,能测算周天星辰运行。”又指着一个八龙衔珠、下有八只青铜蟾蜍的瓮状铜器道,“这是地动仪,能测知山崩海啸、地震火山。它左方的三角铜架是量天尺,能测山岳之高,右方那个圆筒则叫定海针,能探江海之深,若与波动仪合用,便能从流水之象中,推测出水旱灾情。”花清渊指着千奇百怪的器械,给梁萧一一解释,其中还有不少好玩的物事,如半个时辰鸣叫一次、伴有小银人歌舞的波斯水钟,还有盛了水银的水晶球,球上刻满数字,花清渊称之为“阴阳仪”,能知冷热寒暑。
这座“灵台”委实聚集了古往今来无数智者巧匠的智慧。梁萧眼中所看,耳中所听,无不超乎想象,小小心中佩服不已,忍不住跳到黄帝破蚩尤的指南铜车上坐下。那指南车每调一次机关,便能自行前进数丈,右方铜人手臂始终遥指南方,左边铜人则双手击鼓,空空有声。
梁萧玩了一回,跳下车,忽地心生顽皮,又往一人高的浑天仪上跳去。浑天仪中有天球,上刻群星图景,每颗星都对应天上星辰,梁萧一脚踩定支柱,一脚踏中天球,天球骨碌碌疾转,星宿顿时乱了方位。
花清渊阻止不及,大吃一惊,忽听一声厉喝,一道人影如飞般从台下掠至。将梁萧劈手抓住,重重掷在地上,摔得他两眼金星乱迸,挣起一瞧,只见一名老者,黄袍白发,双颊清瘦,正向自己怒目而视。梁萧一怒爬起,挥拳捣向老者胸口,花清渊一伸手,将他拳势封住,向那人恭声道:“明老,全是我的不是!您勿要怪他。”
黄袍老者“哼”了一声,也不瞧他一眼,睨着梁萧道:“你是谁,竟敢搅乱老夫的浑天仪,哼!若不重新对好,休想下去!”梁萧背脊隐隐作痛,怒道:“我就不重新对好!”黄袍老者目中精光倏闪,伸手将梁萧一把拽过,梁萧还待挣扎,已被黄袍老者高高举起,厉声道:“若你不重新对好,老夫便将你扔下去。”
灵台高约十丈,加上黄袍老者大力一掷,便有十个梁萧,也要当场丧命。但这小子天生倔强,偏偏摆出宁死不屈的模样,叫道:“就不对好,有胆就扔呀。”花清渊却知这老者言出必践,慌道:“明老,这小孩顽皮,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这浑天仪的事,由清渊来做好了。”
梁萧叫道:“花大叔,你干吗对老头子低三下四的?”花清渊哭笑不得,但却屏息凝神,头不敢抬,手不敢垂,心忖道:“你这孩子,我还不都是为了你。”黄袍老者斜瞅了花清渊一眼,冷笑道:“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带着外人,把灵台弄得乱七八糟。哼,倘若你做了宫主,天机宫怕也要断送在你的手里!”
花清渊脸涨通红,嗫嚅道:“明老…明老教训得是。”黄袍老者冷冷看了他一眼,意态轻蔑,将梁萧向旁一扔,大袖飘飘,扬长而去。梁萧爬起来,欲要追赶,却见黄色人影疾如闪电,隐没在绿树红花之间,不由跺脚道:“花大叔,你干吗不拦着他,我要跟他算账。”花清渊苦笑道:“罢了,这位老先生武功极高,别说是你,我也打不过他。”
梁萧哼声道:“方才他抓我那招,虽然快了些,但我有法子破他。”说着错步挥拳,身子后仰,双手呈拈花之形,乃是一招“庄周梦蝶”,然后扭身倒翻,跳在空中,化为“鸡犬升天”,这招取自汉代淮南王刘安轶事。半空中,梁萧忽又挥足倒踢,双掌斜劈,却是一招“许慎屠龙”。花清渊看了两招,只觉变化奇妙,果然能够克制老者的手法,第三招上的反击更是凌厉,不由心头怪讶,待梁萧落地,问道:“你既然知道破法,为何不能抵挡?”
梁萧一愕,搔头咕哝道:“这个…老头儿出手太快,我脑子转不过来,手也不及动弹。”花清渊含笑道:“这就是了!所谓一快打三慢,你招式再厉害,却没相当的功力;对方只要快过你,你就没有出手的机会。”梁萧道:“那如何才能变快?”花清渊道:“那唯有用心苦练了,练到一定地步,自然熟极而流,快慢由心。”梁萧默然不语,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练好功夫,下次也抓着老头儿,把他屁股摔成八片。
想是这么想,可经这一折腾,梁萧也兴致索然,无心再闹,随着花清渊下了灵台。二人穿过一片林子,只见前方杨柳青青,拥着连云甲宅,粉壁曲曲折折,延绵数里;穿过一扇日门,异香扑鼻,满眼姹紫,花间狂蜂浪蝶,翩翩相逐。
两人穿过两道水榭,间或遇上随从侍女,都对花清渊含笑招呼,并无主从之分,梁萧心中羡慕:“人人都喜欢花大叔呢,若我有他一半的好脾气,那就好了。”二人走近一扇月门,但见门首镌了副对联,梁萧一时兴起,便念道:“真…俗,嗯,中间是些什么字儿?”又望左方的石柱皱眉道,“条…心,唔,这人不会写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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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阵无形(6)
花清渊忍住笑,道:“萧儿,这两行狂草可不是人人写得出来的。连在一处,念作‘真水洗尘俗,清音涤凡心’,嗯,横着那排字,你认得么?”梁萧瞅了一眼,道:“心水木…”他自知必定认错,脸涨通红,甚觉羞愧。
花清渊叹道:“这念作琴心水榭。”梁萧仔细看了两眼,只觉这些字大开大阖,全无拘束,竟然颇合自己的脾胃,便又指着对联下的落款,一字一句念道:“落魂狂生酒书。”花清渊笑道:“这次大致念对了,但不是落魂,是落魄,也不是酒书,是醉书。”梁萧得意笑道:“落魂落魄,酒书醉书还不都是一样。”花清渊一笑,忽听得门内传来琴声,便不再多言,挽着梁萧跨入月门。
走不多远,便至水榭尽头,一只紫金香炉白气氤氲,空中弥漫着龙涎香的芬芳。一名缁衣女子盘膝而坐,纤手如雪,鼓动瑶琴。女子左方立着花慕容,花晓霜则偎在一名蓝衣美妇怀里。众人瞧见梁萧,俱是微笑不语。
梁萧见那鼓琴女子年不过三旬,面若冰雪,目似秋水,清逸秀美,堪称国色,虽然衣着简朴,但浑身上下,自有一股雍容华贵之气,令人心折。
琴声初时细微飘忽,如芙蓉泣露、香兰含笑,于不经意间牵动人心;梁萧见花晓霜对自己微笑,正想招呼,忽听那琴声一扬,如千丈绝壁,危不可攀,梁萧听得心头一震。蓝衣美妇却眉头微皱,将晓霜两耳捂住。但听那琴声越拔越高,成清羽之音,拔入云端,分寸难上。梁萧心弦也随之绷紧。蓦地,那琴音又是一落,似从千寻高峰落入万丈深谷,梁萧心随之落,起落间顿生迷乱。
那琴声于低回处徘徊时许;渐又拔高,初时尚如雨打花林,渐渐透出刀枪之声,再往后去,琴声激越,如昆仑玉碎、霹雳塞空,隐隐有愤怒之意,梁萧只听得气血贲张,心跳加剧;就在这个当儿,琴声忽又一弛,再变舒缓,如思妇沉吟,儿女别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苦凄凉;如此吟颤良久,终于曲终音绝,此时众人突然发现,不知觉间,六根琴弦,均已断了。
那缁衣女子呆瞧那断弦半晌,忖道:“离愁引啊离愁引,弹来弹去,终究只是断肠罢了。”胸中一痛,推开瑶琴,抬眼处,只见梁萧已是泪流满面。不由轻“咦”了一声,忖道:“他小小年纪,也能听懂么?”
众人见梁萧哭得伤心,皆是大奇,花慕容道:“你哭什么?”梁萧闻声惊觉,急忙擦泪,抗声道:“谁哭了,老子…老子眼中有了沙子…”花慕容心里已经笑翻,挤兑他道:“骗人也不是这个骗法,这里人人都看到你哭了。”梁萧恼羞成怒,骂道:“哭了又怎样?哭你姥姥的丧!”花慕容大怒,举起粉拳。缁衣女子微笑摆手,花慕容只得放下手,狠瞪了梁萧一眼。
缁衣女子凝视梁萧,笑道:“晓霜口中的萧哥哥就是你么?”梁萧瞅了晓霜一眼,点了点头。缁衣女子向他招招手道:“过来。”梁萧见她神色友善,众人也未阻止,便走上前去,不防那缁衣女子右手忽地探出,如一只玉色大蝶,拂向他肘上曲池穴。梁萧不及细想,使出如意幻魔手中的“弹字诀”,翻手屈指,向女子脉门弹去。萧千绝曾以这一招,刺瞎云万程的双眼,梁萧功力虽浅,但招式精奥,不容小觑。
缁衣女子微微一笑,手如蝴蝶穿花,自梁萧指边掠过,两只雪白的手指,轻轻捏向梁萧“少渊”穴。梁萧右手急来帮忙,使了个“封字诀”,隔那两根手指,左手则使“勾字诀”,五指如锄,反钩女子“太液”穴,但女子手臂形同无物,倏地从他双手间脱出。梁萧正欲后跃,女子五指飘如惊风,又往他心口拂来,无奈之下,梁萧连使“破字诀”、“捻字诀”拆解。
二人隔着琴桌,三只手缠在一处。女子端然静坐,虽只用一臂,但飘飘忽忽,千变万化,将梁萧逼得喘不过气来,一时间,他将“如意幻魔手”中“勾圈、挑环、弹破、扭捏、推拿、挥拂、截劈、点插、拈折、封按、撕抓、缠捻”二十四诀使遍,依然无法脱身。顷刻间拆过百招,梁萧使个“缠字诀”,双手绞向女子手腕。缁衣女子秀眉一挑,探手在梁萧肘间一托。梁萧只觉大力涌至,顿时翻身坐倒,在青石地上滑出丈余,“嗡”的一声,背脊撞着紫金香炉。梁萧一阵头晕目眩,张口欲骂,忽听花清渊向缁衣女子急声道:“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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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恃惟我(1)
梁萧听得这声,好似吞了几十只蛤蟆,一张嘴合不拢来,只瞪着缁衣女子发愣。缁衣女子看出他心中所想,微笑道:“不错,老身就是花无媸、天机宫主人。”梁萧奇道:“你…你是晓霜的奶奶?”花无媸颔首道:“是呀。”
梁萧定了定神,道:“你…你比你女儿还年轻!难道不会老么?”花慕容只以为他趁机讽刺自己,好生气恼,但当着母亲,又不便发作。花无媸略略一怔,失笑道:“世间哪有永驻的青春。我不过修炼玄功,小有所成,较寻常人年轻一些罢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所谓天道茫茫,无所遁逃哦!”她的笑语中透出一丝绵绵不尽的落寞。梁萧定睛细看,果见她眼角处生出鱼尾细纹,只是十分微小,不易察觉。
花无媸瞧了梁萧半晌,忽道:“萧千绝有两男一女三大弟子。”这话甚为出奇,梁萧听得大愕,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却听花无媸接道:“大弟子萧冷为契丹人,与萧千绝同族,当年在库里台以一柄海若刀压服西域群雄,是蒙哥汗帐下第一勇士。二弟子伯颜为蒙古八剌部人,精通兵法、骁勇绝伦,曾助忽必烈平定诸王,乃元廷重臣,统率千军万马;至于三弟子萧玉翎,据闻是蒙古皇族后裔。”
梁萧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心中奇怪。却听花无媸又笑道:“当年我用这“穿花蝶影手”与萧千绝拆了一百来招,对‘如意幻魔手’的心法虽不甚明了,招式却还记得。你‘如意幻魔手’火候虽浅,但招式变化却与萧千绝一般无二。若非嫡传,绝难至此地步。有人说萧千绝的武功以诡异见长,那是小觑了他。据闻三大弟子中,萧冷得其诡异狠毒,伯颜得其刚猛锋利,萧玉翎独得其灵动飘逸。以我今日所见,你的手法飘逸灵动,当是得了萧玉翎真传吧!”
梁萧小脸发白,咬了咬嘴唇道:“你什么都知道了?”花无媸笑道:“不错,我什么都知道。”梁萧大声道:“你也要像那些老头子一样赶我走,是不是?”花无媸笑道:“如此说,你到底承认了?”梁萧虽然一百个不愿承认萧千绝是师公,但既然被人统统看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气呼呼撅嘴道:“承认就承认。”花无媸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并不是全都知道。”梁萧一呆。却听花无媸道:“萧千绝三大弟子名头响亮,天下谁人不知,我也确实与萧千绝交过手,但三大弟子各得其长,却是我编造出来的。如萧玉翎得其灵动飘逸,便是看着你的功夫胡诌罢了!”她眼角含笑,娓娓道来,梁萧不由失声叫道:“你…你骗人。”
花无媸笑道:“是呀,只怪你太笨,才被我骗。”又道,“你要学太乙分光剑么?”梁萧脱口便道:“对。”花无媸笑道:“我本也可以教你。”梁萧大喜道:“好啊,多谢。”花无媸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梁萧心一沉,急道:“怎么?”花无媸淡淡道:“只不过你太傻太笨,就算穷一生之力,也练不成的!”梁萧雷震一惊,叫道:“你…你说谁…谁太傻太笨,我…我…”他从小惹是生非,什么骂名都挨过,唯独没人说他“太傻太笨”,只说他聪明过头。花无媸这一句,当真把他说得懵了。花清渊见状正要出声,却见花无媸将手一挥,只得颓然闭口。
梁萧沉默半晌,蓦地大声道:“我才不笨,只要你教,我一定学得会。要不你出个题目,我一定做到。”花无媸笑道:“好啊,我便考考你。栖月谷前有一块石壁,上面刻了十道算题,也不算极难,你若解得出来,就算你聪明。随你学什么功夫,我都教你。”花清渊与花慕容听了这话,俱都张口结舌,那蓝衣美妇也瞪大了眼睛,唯独晓霜不知所云,瞧着祖母,神色茫然。
梁萧搔头想了半天,问道:“什么叫算题?”众人尽皆失笑,花无媸也不由莞尔道:“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还说你不笨?”梁萧心觉此笨似非彼笨,但究竟有何不同,却又说不上来。他心高气傲,轻易不肯服输,当下一口应承道:“算题就算题,我一定不会输。”
花慕容忍不住道:“那可无关输赢,而是…”忽见花无媸目光逼射过来,顿然语塞。花无媸目光一转,笑道:“你这孩子倒是很有胆气,好吧,咱们击掌为誓,不得反悔。”说着伸出纤纤玉手。梁萧心一横,和她击掌道:“反悔的是小狗。"隐隐听得花慕容嘀嘀咕咕,好像骂的是:“不知死活的小子。”不由瞪回去,心想:“你才不知死活呢!”想到这儿,忽地肚里咕哝。花无媸听到声音,笑道:“倒忘了你饿了一夜了。”叫过一名侍女,领梁萧下去用饭。
梁萧刚刚出门,花慕容便叫道:“妈…”花无媸瞪了她一眼,目光扫过蓝衣美妇,美妇拉起花晓霜道:“晓霜,咱们回去。”花晓霜笑道:“妈,咱们去陪萧哥哥吃饭。”那蓝衣美妇见梁萧粗野无礼,心中极为不喜,欲要回绝,但瞧着花晓霜晕生双靥,兴致甚高,一时不忍拂她意,只得道:“好吧。”
花慕容待她二人去远,皱眉道:“妈,你故意为难他么?给那小子一百年光景,也休想解得出‘天机十算’!”花清渊也道:“不错,那十道算题穷究天理,别说天机宫内无一人解得全,就算放眼天下,也无一人解得出来。”一时愁眉苦脸,好不为难。
花无媸盘膝闭目,冷笑道:“莫非你们想让他学会‘太乙分光剑’?”兄妹俩对视一眼,花清渊道:“他本性不坏,而且救过孩儿性命。”花慕容也道:“是啊,他虽顽劣,但紧要关头,还是很合人心意的…”话未说完,花无媸忽地张眼,冷笑道:“若不是这个缘故,就凭他会萧千绝的功夫,我早就废了他,哪会跟他拐弯抹角?你可知道,当年萧千绝闯入括苍山,守在石箸双峰之下,连伤我宫中六大高手,你叔父花无想也死在他手里。哼,若非太乙分光剑,谁能逼得走他?我岂会将这门镇宫绝学教给他的传人?”她目透厉芒,与方才温文尔雅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