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之人似乎应了一句,只是风声太大,她们没能听清。

  两人壮起胆子,拉着手一起向门口走去。却没有看到,大理石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曹辨正缓缓睁开了双眼。

  时辰已到,他的穴道解开了。

  ※※※

  风吹入荒凉的墓场,将一个个沉睡的灵魂唤醒。枯黄的野草狂舞应和,墓中的冤魂也在风中哀歌。

  李无心墓前,一只枯瘦的手颤抖着点燃了一盏油灯。

  昏暗的灯光照亮了满是褶皱的苍老脸庞,竟然是那个山下的疯婆婆。此刻,她浑浊的老眼中,无尽的迷茫与疯狂交替闪动着。

  “小山子,奶奶来接你回家了。你不在身边,奶奶一个人好孤单……乖,快点儿出来吧,跟奶奶回家。”她抚摸着坟墓,低声诉说着。

  突然,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微微一愣:“什么,你说什么?”

  然后,她将耳朵紧贴在坟上,一边聆听,一边不断点头:“好……好……放心吧……交给我了……奶奶一定会为你报仇的……一定会……”脸上露出了丑陋而狰狞的笑容。

  终于,她抬起头来,吃力地站直了身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举起了油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就这样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蹒跚着向千丝堂方向走去。

  ※※※

  千丝堂。

  大风,就像从幽冥地狱中喷射出来的黑色愤怒,永不停息地扑向这壮丽的金色宫殿,推动着它,鞭挞着它,剥落它虚伪的墙皮,尖锐地割刺着它的每一根椽柱,将隐藏已久的阴毒怨恨尽情发泄出来。

  曹仲一个人静坐在大堂正中,被数百根牛油蜡烛组成的明亮光圈层层包围着。

  虽然四周一片海洋似的金黄光芒,今夜的大殿却显得格外幽深。角落里,梁柱间,黑暗浓得像黏稠的血,缓缓地,一寸寸地蚕食着光明。在那浸了血似的黑暗之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窥视着他,那是被摆布了一生的傀儡冤魂们,在黑暗中复活,彼此窃窃私语,恶毒地诅咒着他。

  低低地,外边似乎有笑声传来。笑声沙哑、低沉、阴森而诡异,在风中断断续续,如同刀锋刮过骨骼一般剌耳瘆人。

  曹仲心中一紧,全身的寒毛倒立起来。

  忽然之间,似乎被无形的巨手推了一下,殿门猛地大开了。冷风如同寻得了空隙的剌客,瞬间扑面而来。四周,烛光剧烈摇摆,随即如同被死神的黑袖拂过一般,一道道地熄灭了。

  当最后一根蜡烛熄灭后,大殿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曹仲双手紧扣太师椅的扶手,艰难地呼吸着。

  “谁?谁在那儿?”他沉声问道。回答他的,依旧是那低低的,鬼怪磨牙般的诡异笑声。

  “魑魅魍魉而已,见不得光的东西!”曹仲冷声道。他毕竟是一派掌门,虽然心惊,却始终不失气度。

  笑声停止了。黑暗之中,只余下风声如泣如诉地呜咽着。

  “哧——”磷火自燃的声音,一小团桔黄色的光芒在不远处亮起。

  一只白蜡烛,持在一只惨白的人手之中。那手的肤色在烛光的照耀下是那么的诡异,就像失血后的尸体颜色。

  “照亮你的脸!让我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曹仲大喝道。

  烛光果然缓缓上移,照亮了来人的面孔。

  披散的长发下,是一张没有五官的惨白面孔,可奇特的是,曹仲分明感到那张脸在笑,充满嘲意的、阴毒的冷笑。

  “无……面……傀……儡……”曹仲倒吸了一口凉气。

  “桀桀……桀桀桀……”无面傀儡突然发出了刺耳的疯狂尖笑。

  它大笑着,笑得双肩颤抖,笑得身体抽搐,笑得声音沙哑,笑得呼吸停止,积聚多年的仇恨像漏中的细沙,随着这笑声不断地发泄出来,最后甚至把灵魂也倒空了,以至于笑声最终变成了一声声若有若无的低低抽噎。

  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声,那又是怎样的一种仇恨!

  “你……你究竟是谁?”面对如此疯狂的可怕笑声,曹仲心志再坚,声音也不禁出现了一丝颤抖。

  “我是谁?桀桀,我是谁?”无面傀儡仰首大笑,一边大声呼喊,“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整个大殿都回荡着“我是谁”三个字,余音久久不绝。

  曹仲脸色顿时大变:“是你……竟然是你?!”

  笑声猝止。

  “不错,你认出我了。”无面傀儡轻笑着,欢畅而疏狂,“那又怎样?那又如何?曹鼎坤啊曹鼎坤,你不是想平步青云么?你不是想一飞冲天么?怎么就这么变成了孤家寡人,困在一张椅子上动弹不得了?你那无孔不入的诡计呢?你那笑里藏刀的阴险呢?你那道貌岸然的虚伪呢?你那豺狼成性的野心呢?你这个样子,应该如何形容呢?虎落平阳?不不不,你不是虎,你是一匹豺狼,一匹会反噬主人的野狗!对了,你就是一条狗!一条丧家之犬!啧啧啧啧,堂堂的傀儡门掌门,居然变成了一条狗了。可怜啊,可悲啊,可叹啊……”

  “你给我闭嘴!”曹仲怒吼道。

  “嘘——”无面傀儡比了一下食指,“安静,安静一点儿。不要吵醒了先辈们的亡灵。你难道没有感受到么?今夜的千丝堂中,这些古老的傀儡正在蠢蠢欲动……”

  “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无面傀儡歪着头,似乎在认真地思考,“是了,我想用香火灼烧你的眼睛,将水银灌入你的耳朵,用铁刷子一条条撕下你的皮肉——我想杀了你,我好想杀了你!想得睡不着觉,想得浑身发痒!是啊,一想起这个,我就浑身发痒,一直痒到了骨髓里。你知道那种滋味吗?那就像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体里爬,让你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唇咬下来……”然后,它又摇了摇头,“可是不行啊,你还不能死。你一死,那个云寄桑就会产生怀疑,这些年来我做的一切就会变得徒劳无功。所以你要活着,像一个白痴一样流着口水,吮着手指,屎尿失禁地活在我的面前……”

  “你做梦!来人!快来人!”曹仲放声大喊。

  “来人啊!快来人啊!”无面傀儡用更大的声音喊道,随即诡异地一笑,“喊啊,怎么不喊了?你忘了,为了防止偷听,这千丝堂设了双墙,内墙又加了陶瓮隔音,你叫得再大声也没人能听到的。这些不都是你的设计么?你怎么会忘了呢?”

  曹仲停止了大喊,气喘吁吁,死盯着无面傀儡。

  “很遗憾,不能慢慢欣赏你的丑态了。”无面傀儡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白瓷小瓶,倒出一粒红色的丹药,向曹仲晃了晃,“看,这小小的一粒丹药,马上就会让你飘然欲仙,忘记所有的烦恼。对你来说,这真是太过幸运的结局了。来吧,时间已经不早了,让我们结束这一切……”一边说着,一边慢步逼向曹仲。

  它显然极为享受这个过程,有意将步伐放得极慢,还不断摇晃着脑袋,津津有味地欣赏曹仲在椅子上挣扎的模样。

  就在它走近曹仲身前三步的距离时,奇变陡生!

  曹仲眼中的惊惶之色突然消失,双目一寒,身子一跃而起,猛地探手,扣住了无面傀儡的左腕!无面傀儡骤然遇袭,却临危不乱,伸指一弹,那粒丹药射向曹仲口中!

  这时只要曹仲真力一运,便可将对方制服,可他又怎敢冒变成白痴的风险?只得扭头避开丹药。

  无面傀儡手背一挺,中指指节敲在曹仲内关穴上。曹仲小臂一麻,手上劲力顿时松了。无面傀儡趁机运力一震,脱出曹仲的五指锁拿,退出丈外!

  “你的穴道竟然解开了?!”它冷冷地问道。

  “不是解开,而是原本就没有点上。”曹仲淡淡地道,原本恐惧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见。

  “你说什么?你没有被点穴?”无面傀儡心中狂跳,后背冷汗淋漓,“难道说,这一切都是……”

  “不错,这一切都是骗局,一个引你入彀的陷阱,一场巧妙逼真的大戏……”黑暗之中,有人朗声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