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如夫人。我们刚到,如夫人便得了消息,莫非你们这里还养了耳报神不成?”卓安婕笑吟吟地打量着对方。只见这汪碧烟穿了一身湖绿的织金妆花长裙,绣云露花草的弓鞋,头戴玉花头箍,发香如醉。
“瞧姐姐说的,我们这里不过针尖点儿大的地方,谁家有个风吹草动的,一忽儿就晓得了。”汪碧烟拉起卓安婕的手,融融笑道,“我们这儿少有客来,连个热闹点儿的光景都难寻。姐姐此来,可要多住几日,我也好多和姐姐说些体己话。”
“如夫人有心了,安婕先敬如夫人一杯。”卓安婕抽出手来,将身前的青瓷杯满上,双手举杯,略一示意后,一饮而尽。
汪碧烟见她饮得豪放,也呷了一小口,随即笑吟吟地向云寄桑举杯:“云少侠,君之盛名碧烟久仰了,今日得见,你我也算是有缘人了,来,碧烟敬君一杯。”
云寄桑却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云某有伤在身,不能多饮,只能以茶代酒了。”说着咬开葫芦塞子,饮了一口。
汪碧烟瞄了卓安婕一眼,笑道:“姐姐果然是管得紧呢,害得云少侠连杯酒也喝不得。既然如此,这一杯就着落在姐姐身上了。”说着,端起酒杯,向卓安婕盈盈劝酒。卓安婕也不推脱,举杯一饮而尽。
汪碧烟的出现,让酒桌上的气氛更为热烈。罗谙空更是殷勤好客,不仅就机关术数等云寄桑感兴趣的话题和他交流,不时虚心讨教,更对卓安婕在江湖上的诸般侠行赞不绝口。有些小事连卓安婕自己都不记得了,他却一一道来,如数家珍。
这样的一个人,实在让人很难讨厌起来。不知不觉之中,就连云寄桑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不少。几轮酒喝下来,罗谙空言语间已越发亲热,话里话外,俨然已经以云寄桑的知交好友自居。
又一轮敬酒后,罗谙空一脸关切地问:“我听说云兄甚得兵部尚书邢大人看重,有意推举你入朝为官。云兄得邢大人垂青,若是入了仕途,高升指日可待,怎地却推辞了邢大人的一番好意,重新做起江湖人来?”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同条共贯,相去无几。无论身处何方,彼此间的倾轧争斗总是难免。况且朝堂上的争斗,杀人不见血,比之江湖中的刀光剑影还要凶险几分。”
说着,云寄桑一拂空空如也的右袖,“云某是个胆小之人,失了一只手,还留得一只可用,若是把头丢了,却无首级备用,还是不如归去的好。”
汪碧烟脸上已多了几分醉意,闻言吃吃娇笑:“云少侠真是个风趣的人儿呢,卓姐姐,碧烟可是羡慕死你了。”
卓安婕淡然道:“如夫人说笑了。”
也许是真的醉了,汪碧烟的身子微微摇摆着,宛如一枝雨中盛开的牡丹:“云少侠的恩师是公申前辈吧?他老人家醉后在金陵闹市作破玉歌,可是轰动一时呢。云少侠既然是他老人家的弟子,那肯定也是个知音律的,今天高兴,碧烟就斗胆唱上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说着便以筷击盘,清声唱道:“识人多处是非多,昨日尚书,今朝杖徒,荣华休恋,不如归去离凶祸。人生傀儡棚中过,怕不知心内苦,牵个线儿无处容身躲。你方杀它,它又杀我,一场风流满地尸,休怪它笑歌咏疯魔。”
歌声柔细婉转,可字里行间却是一片血腥与疯癫,明欢听不太懂,可本能地觉得害怕,便用小手捂住了耳朵,钻到师父怀里。
“如夫人喝醉了。罗兄……”云寄桑皱了皱眉。罗谙空也觉得汪碧烟有些失态,正要上前劝说,外边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咚、咚、咚咚……
那敲门声低低的,仿佛怕惊醒了屋内的人,又似乎在诉求什么。听着敲门声,云寄桑心中升起了奇异的幻觉:在外面敲门的是一个迷失的亡灵,在荒野中徘徊多年之后,终于找到了家……
第四章 迷屋
罗谙空一愣,问道:“是四师弟么?”门外一阵沉默。接着又是同样的敲门声:“咚、咚、咚咚……”罗谙空向云寄桑歉然一笑:“这是我的四师弟张簧,你们且等等,我马上就回来。”说着起身离席。
房门打开的瞬间,云寄桑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卓安婕将空杯放下,眼睛眯成了一条好看的虹线:“这位仁兄倒是有趣,神神秘秘地找上门来,连句话也不肯说,莫非见不得人?”
“张小四啊……”汪碧烟眉梢一挑,眼中的醉意和媚态似要流将出来,“他就是个老实蛋子胆小鬼,平日里连狗叫都怕的主儿。门里边儿最受欺负的就是他了。也就是谙空性子随和,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
“贵门弟子似乎不是很多?”云寄桑替卓安婕斟满酒,随口问道。
“像咱们这种讲究手艺天分的门派,怎么可能多收弟子?”汪碧烟纤细的手指画了个圈子,“这么大的地方,却只有小猫三两只,搞得冷冷清清的,一星半点儿的人气都没有,反倒是傀儡遍地走,浑似个鬼宅……”
“哦?如夫人也通晓傀儡之道么?”
“我?我只是半路出家,知道个一星半点儿的,勉强能使唤些粗笨的玩意。”汪碧烟举起手中的杯子把玩着,嘀喃地低语,“我这人呢,爱玩,爱闹,爱喝酒,讲究的就是个滋味儿,可不想像他们那样,整天和傀儡混在一起,把自己也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明欢在一边听着,急忙插口:“明欢也玩闹哎,就系喝酒不爱未。酒辣喉喉,不好喝地。”
汪碧烟轻笑了一声:“我的小囡囡,这酒的滋味呢,和男人一样,只有哪天你真的成了女人才能品得出来。”又向云寄桑瞄了一眼,“就拿你这师父来说,他就是一杯好酒,虽然涩了点儿,苦了点儿,奈何有真意,有回味,足够人慢慢儿地品个一辈子。”
虽然不是很明白,不过有人夸亲爱的师父,明欢的眼睛还是亮了起来:“真的么?”
“真!最真不过了。”汪碧烟斜睨卓安婕,笑容间春意横生,“你师姑也是个爱酒之人,怕是最清楚不过了。”
“开君一壶酒,细酌对春风。”卓安婕轻轻举杯,从容道,“安婕确是爱酒之人。奈何酒味辛有毒,虽可忘忧,亦能作疾,安婕向来只饮自己携带的水酒。味道虽然清淡了些,却不无补益。只不知如夫人又曾品过几多美酒呢?”
汪碧烟神色微黯,旋即又媚笑如初:“我一个俗人,可没那么多讲究。只要有酒喝就成,好不好的,能喝醉就成。醉了,坏酒也就成了好酒了。”
“说得好!想不到如夫人也是个知酒的人。来,我们满饮此杯。”卓安婕举杯劝饮。
汪碧烟仰颈痛饮,挥袖擦去唇边的酒渍,本已鲜红的双唇仿佛浸了血一般,红得更加妖艳了。那唇红得太夺目了,让云寄桑的胸口有些烦闷。他垂下目光,望着手中的白鸟青瓷杯。一滴鹿筋汤迸入了杯中,暗红弥漫,丝丝缕缕的,模糊了他的眼神。
真红,死亡的颜色。月光下的血便是那样深而暗的红色。咬洁的月光下,一双灰白的眼眸映着苍紫的天空,黑红的血液从尸体间隙处淌渗着,渐渐汇成深红的血潭。血潭中,有粼粼的波纹。那是远方的战鼓在鸣响,一声声地,决绝地催动着魂魄。鼓声,心跳声,以相同的节奏震颤着,共鸣着。天地间,只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回响。
耳廓中一阵剌痒,一切突然清晰可闻。十丈之外,蚂蚁在爬行,土粒在它的鞭足下翻滚,一片树叶被风吹落,掉到地上,发出隆然巨响。那是六灵暗识——他久违了的内家绝学。想不到,无意之间,竟在此刻暂时恢复了。
更远的地方,依稀有极低的对话声:“……傀儡……村子……绝……”“……三年……肘腋之患……”“……明日……”“……小心行事……”“……保命之举……暗记……”私语声极低,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更无法分辨说话的人。
他们在筹划什么?为何言辞间竟隐隐有阴谋的味道?心中一乱,所有的声音化为碎片,再听不真切。
“师弟,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卓安婕关切地问。
云寄桑摇了摇头,勉强一笑:“没什么,只是头有些晕……”
这时罗谙空回来了,脸色如常,谈笑依旧,完全看不出异样。有他在场,气氛更是融洽,就连云寄桑在汪碧烟殷勤巧劝之下,也不由喝了几杯,他不是善饮之人,几杯酒下去,已隐隐有了醺然之意。
这样一个人,仿佛有两张面孔一般。一阴一阳,一正一反。云寄桑眯起双眼,望着他。这张热情洋溢的面孔下,怀着的又是怎样的心思呢?
当罗谙空再想给云寄桑满酒时,卓安婕手一伸,挡在了杯前:“我这师弟旧伤未愈,不便多饮,又赶了一天的路,今晚便到此为止吧。”
罗谙空只得罢手,问汪碧烟:“小师娘,您看,云少侠他们今晚住在哪里合适?”
汪碧烟也有了几分醉意,支着头想了想:“前些天刚进了一批坯料,这阵子又老下雨,我怕坯料受潮,就都堆在客房了……对了,偶形居不是还空着么?你们今晚就住那里好了!那边儿地方宽敞,又清静!”
罗谙空闻言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目送着汪碧烟带着三人离开后,他脸色变幻不定,有兴奋,有恐惧,隐隐又夹杂几分期待。仿佛云寄桑他们要去的不是什么居所,而是一座荒凉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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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形居,顾名思义,这座宅院的布局也如人偶的形状一样。前廊是双腿,两侧的仓房为双臂,庭院自然是胸膛,他们要住的寝室则是最为紧要的头颅。连院中的几株老松也被修成了人形,如同雀冠华服的楚巫,在大风之中长舒广袖,婆娑作舞。
院子的天井长而狭,中间一方汉白玉小池,粼粼的像月光的留痕。明欢伸手试了试,池水冰寒彻骨,她忙将小手缩回,呵了呵,揣进袄中。
青房白池,普蓝琉璃瓦,院中撒满紫红的砂砾。处身于此,便如同置身于班驳多色的梦幻之中。
汪碧烟将他们引到寝室前,在门口停了下来,仿佛顾忌着什么,“被子都是现成的,我就不进去了,你们早点歇息吧,我明儿个再来看你们。对了,晚上要是有什么动静,别介意,这里有些东西怪怪的,不过你们放心,它们不害人……”说完转身匆匆去了,仿佛一刻也不愿在这多待。
“看来这屋子倒是有点意思,指不定就是间鬼屋……”说着卓安婕笑睨了云寄桑一眼,向明欢道,“你师父从小便是个怕鬼的,明欢今晚便陪他睡吧,免得他害怕了,半夜起来敲我的门。”
云寄桑脸一红,心虚地低头。他小时候确是怕鬼,有次被卓安婕讲的鬼故事吓得狠了,半夜被噩梦惊醒后,竟然哭着跑去敲她的门,结果被这位师姐好好笑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