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温震惊地望着这一幕,完全忘记了反应,直到注意到个别几人跟她一样没有下跪,她才回过神,在那几人中发现了她的父母。
父母身边就是那位李阿姨,李阿姨同样跪在地上,手上抓着几张大钞,期待着老僧人的走近。
林温收拢住她特意买的雨衣,抓着帽子遮挡住脸,倒退一步,将自己隐藏在门框后面。
“林温?”
似乎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林温不确地顺着声音望过去。
前方假山旁站着一个撑伞的女人,女人转着身,正好奇地打量她。
“真的是你啊,林……”
林温怕父母会注意到这边,她手指竖到唇前。女人一愣,随即点头,朝四周看了看,她一个闪身,来到了门后。
“你还记得我吗?”女人问她。
林温原本不一还记得对方,毕竟她和对方只有一面之缘,但因为周礼,所以她对这人的记忆清晰了起来。
“你是齐舒怡?”周礼的上一任相亲对象。
齐舒怡一笑:“真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我。”
林温浅浅地牵了下嘴角:“你不是也还记得我吗?”
齐舒怡闻言,挑了挑眉,并没有解释她记得的原因。
“你怎么会来这里?”齐舒怡问。
林温没有答,她反问:“你呢?”
“我啊,我来这里做研究。”
“研究?”
“我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学心理学的?我是心理学博士,”齐舒怡道,“还在读。”
林温并不清楚她的背景。
齐舒怡想到林温先前的举动,推测道:“你的亲戚朋友在这里?”
林温看了一眼远处的父母,这次回答了对方:“嗯。”
齐舒怡了然,视线重回院子里,说:“你不是第一个因为担心亲戚朋友,所以跟来这里的人。”
林温不由看向她。
齐舒怡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不过你放心,这家寺庙手续正规,不是什么违法组织。只是香火太旺盛,信徒跟其他地方的不太一样。”
确实不一样,林温从前也去过寺庙,见过信徒跪拜天空奇景、放生生灵、捐赠金佛,但从没见过一群人跪拜僧人,争抢着奉上现金的。
林温不想父母发现,在那群人陆陆续续进入屋舍后,她跟着齐舒怡来到厨房。
“午饭吃了吗?”齐舒怡问她。
“还没。”
“那在这里随便吃点。”
厨房里还剩不少斋菜,齐舒怡问过僧人后端来两份素面条。
林温之前吃过关东煮,所以并不是太饿。她挑着细面条,问齐舒怡:“你来了多久?”
“我昨天来的,你呢?”
“刚刚。”
“就你一个人?”
“嗯。”
“你有什么打算?”
林温摇头,她还不知道。
齐舒怡说:“那就先看看吧,下午这里有个交谈会。”
交谈会在一处小殿举行,地方小,现场座无虚席,住持先讲了一会儿佛理,接着轮到其他人。
林温跟着齐舒怡坐在一个便于隐藏身形的角落,看着信徒们一个一个走到中央,讲述自己的故事。
李阿姨也上了场,她年纪不到七十,比林温母亲小三四岁,但看起来比林母还要苍老。
“我以前总是折磨自己,折磨自己去想,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要我承受这种痛苦。我把孩子养这么大,他就这么没了,我的精神直接就崩溃了,后来我的丈夫也离开了我,剩下我一个人苟活在这世上,我甚至想过无数种自杀的方法,直到我的朋友带我来到这里。”
诉说完痛苦的经历,李阿姨又声情并茂道:“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知道,一切都是因为因果。以前我家里现老鼠,我会打死它,现在我家里再现老鼠,即使它从我脸上爬过,我也不会再动它!”
林温微张着嘴,下意识地看向齐舒怡。齐舒怡面不改色,听得极其认真。
很快,轮到了林温父母,林温一下正襟危坐,这回换作齐舒怡看向她。
林父和林母一齐走到中央,夫妻俩对视了一眼,林母缓缓开口:“我、我有过一个儿子,他特别特别优秀,他长得好,学习好,人也孝顺懂事。他特别会画画,我没有给他报兴趣班,他全靠自学。他也特别喜欢阿凡提,小学的时候每次班里有什么活动,他都会上去讲阿凡提的故事。高中的时候他奥数竞赛,拿过好几次一等奖!但是他走了……
他走了二十四年,他走的那天,我痛不欲生,也是在那天,医生告诉我我怀孕了,我拼着最后一口气挺了过来,我那个时候就想,是不是他还没走,我的儿子又回来了……”
母亲的声音温和慈爱,林温已经听了二十三年。
林温安安静静听完整场,结束后她又远远跟在父母身后,目送他们回“寝室”。
齐舒怡介绍:“这栋楼是有钱老板资建造的,里面住宿环境还不错,有合寝也有单间,我住二楼单间。”
林温点头。
齐舒怡又问:“你今天要不要也住这里?”
林温想了想,说道:“我还要回去上班。”
齐舒怡看了下时间:“那得尽快走了,再晚就不方便了。”
林温跟她道了别,独自走到寺庙门口叫车。
手机有未接电话和几条微信,先前庙里太吵,她没听见铃声。
林温手指划过“周礼”的名字,没有回拨电话。她退通话界面,只给袁雪回复了一条微信。
大约寺庙位置太偏,林温迟迟没等到司机接单。她索性跟着导航慢慢走,一直从夕阳西下走到天黑,她竟然也没觉得腿酸。
袁雪收到林温的微信回复时,正在搬家。
汪臣潇和周礼都来了,两个男人帮她把行李拎下楼。东西全放进后备箱,汪臣潇问:“还有没有落下的?”
袁雪道:“应该没了,落下了再来拿就是了。”
“行,那上车吧。”汪臣潇道。
周礼看了眼时间,问道:“林温还没回你?”
“嗯?”袁雪掏手机,这才看到十几分钟前收到的回复。
“这姑奶奶总算看见消息了……她说她今晚加班,不能来帮我搬家了。”袁雪说。
“没事没事,反正有我呢!”汪臣潇殷勤道。
袁雪给了他一个淡淡的白眼,低头给林温回复,忽然听见周礼说:“问问她加班到几点。”
袁雪一愣:“干嘛,你找她有事?”
“嗯。”周礼惜字如金。
袁雪瞥了眼周礼,低头重新打字。过了会儿她收到消息。
“说不准。”袁雪重复林温的话。
袁雪的新住处就在附近,搬完家,三人就近吃了一顿晚饭。
周礼吃完离开,开着车,他又回到林温家楼下。
解开安全带,周礼望向六楼。
灯全都没亮。
他看一眼腕表,调低座椅,放松身体休息。
一个小时后,周礼下车散步。
两个小时后,周礼点了一支烟。
三个小时后,周礼给林温发了一条短信。
四个小时后,电话终于接通。
周礼松了下绷得紧紧的脸颊,调整好语气,他故作轻松道:“林温?”
“……嗯。”
“你在哪?”
“外面。”
林温说话向来轻声细语,但她此刻的音量比以往都轻,背景声却又格外嘈杂,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周礼皱眉:“外面哪里?”
林温说:“中学对面。”
“……我现在过来。”
“好。”
听到干干脆脆的“好”字,周礼一顿,放下手,他看了眼手机。
没多耽搁,周礼随即把手机撂到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脚油门,转眼就到了中学路口。
靠边停好车,周礼穿过马路,走到老纪烧烤,在林温对面坐下。
桌上摆着一盘油滋滋的烧烤和两小瓶白酒,白酒一瓶已空,一瓶即将见底,喝酒的人脸颊微红,眼神有点轻,暂时看不到底醉没醉。
“宵夜?”周礼拿起即将见底的那瓶白酒,对着路灯轻晃两下,看看还剩多少酒液。
“是晚饭。”林温说。
“现在才吃?”
“我坐了快三个小时的车子,没来得及吃。”
“去了哪?”
“宁平镇,知道吗?”
“嗯,知道。”
“我去的时候那里下雨了。”
“是么,这里没下。”周礼问,“去那儿做什么?”
“……去差。”林温说道,“我还碰到了齐舒怡。”
“齐舒怡?”周礼挑眉。
林温点头:“是不是很巧?”
“嗯。”周礼并不关心这个,他问,“然后呢?”
林温握着酒杯,垂眸说:“没什么然后,我明天还要上班,所以就先回来了。”
周礼看着她的动作,她的无名指晃得刺眼。
周礼收回视线,若无其事道:“是不是吃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
“你要不要吃点?”
“我不饿。”
“哦。”
“剩下的给你打包?”
“周礼。”林温忽然打断他。
“嗯?”
林温看向他,抿了抿唇,说:“任再斌就快回来了。”
“嗯,所以呢?”
周礼表情一点没变,林温顿了顿,才又继续道:“我也想好了。”
周礼靠向椅背,手指摩挲着一直没放下的玻璃酒瓶,略微垂眸,他看着林温:“答案?”
“我们不合适。”林温轻声道。
“是么。”周礼轻飘飘地回了两个字。
两人不再说话。
仿佛回到了他们第一次揭开窗户纸的那天晚上,周围人声鼎沸,只有他们这桌,像落入了真空。
过了很久很久,林温才拎着包,慢慢站了起来,说:“那我先回去了。”
她喝了两瓶高度白酒,意识其实还清醒,但头到底有点晕。
林温走座位,一步,两步,经过了周礼身边,还差一步,就能跟他错开。
下一秒,周礼捉住了她的手腕。
周礼声音淡淡的:“我们哪里不合适?”
耳朵听来的声音有点空,林温讷讷道:“……我不想让关系变得复杂。”
“这个理由你已经说过了。”
“……我不想听闲言碎语。”
“这个理由你也说过了。”
林温转头:“你能接受我前一刻还在跟他亲热,下一刻就跟你亲热?”
周礼用了力,掐紧了她的手腕。
他语气平静:“你跟他已经分手了几个月。”
林温忍着疼:“才不到三个月。”
“够久了。”
“不够,我觉得恶心……”
前一句还很温和,后一句,血液里横冲直撞的酒精让林温忍不住脱口而,“我做不到无缝衔接,只要是在你们中间我就觉得恶心!”
“呵……”周礼突然站起来。
从昨天林温的魂不守舍,到今天她的不理不睬,守在她楼下足足四个小时,却守来一句她嫌恶心。
周礼已经憋足了两天的火,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好性的。
他再也忍不住,将林温猛地拽近:“到底是你觉得恶心还是你舍不得他?!你他妈是缺心眼还是眼瞎!”
两人脸快贴上,林温吓一跳,推他说:“你有病!”
“你也有病,你这病好治!觉得在我们中间恶心是不是?”周礼拽着她,面朝人行道上的一整路大排档,说,“我给你一个过渡的时间,你现在给我挑一个!”
林温一愣。
大排档上全是一些歪瓜裂枣啤酒肚,“没顺眼的?”周礼说着,拽着她过马路,利落地将她塞进了车里。
林温后知后觉,上车才反应过来周礼先前那句话的意思,她面红耳赤去拽车门,可是已经晚了,车门上了锁,车也失控似的冲了去。
林温倒还记得要系上安全带。
风驰电掣一样的速度,转眼车子到了酒吧街,林温来过这里。
周礼打开车门,将她拽下来,指着街上来往的人问:“有没有顺眼的?”
“……你够了!”
林温使劲抽胳膊,无名指在夜色灯火中熠熠生辉。
“进去给你挑。”周礼将她拽进了酒吧。
这家酒吧林温曾经来过,今晚的音乐和那回一样,摇滚乐队在台上疯狂嘶吼,激烈的像要掀了屋顶。
周礼指着一堆男的冲她说:“来,你给我挑一个,今天晚上我帮你守门,轮完他了轮到我!”
林温脸红筋涨,带着酒气使劲推他:“你神经病!”
朋克女大老远就看见了这边的争执,她急匆匆跑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老周你带朋友来啊,给你个包厢还是卡座?”
“这儿没你的事。”周礼冲朋克女道。
林温也有了气,这股气不确到底是从哪里来。也许是因为白天的刺激,也许是因为两瓶白酒下肚,也许是因为周礼的口不择言。
她推不开人,索性破罐破摔:“你放手!不是要我挑人?我现在就去挑!”
周礼死盯着她,反而更用力地将人拽紧。
林温不管不顾,低头往他手背一咬,周礼没防备,吃痛之下松了劲。
林温晕乎乎地转身,随手拉过一个男的跟他说话。
朋克女着急:“你们这是干嘛呀?”
周礼盯着林温后背,捏着咬深牙印的手,没有动作。
直到林温找到第三个男的,说完话后两个人朝包厢的方向走去。
酒吧有两个包厢,今晚全没人。林温跟着男人走进第一个包厢,门一关,周围本就昏暗的光线骤然消失。
仅剩一点光源,来自门上的小窗户。
窗户外站着一个人,对方个子高大,双眼皮略狭长,脸部线条硬朗流畅。
他背后的那点光昏黄幽深,像极了今天傍晚,从夕阳西下到黑夜降临。
那一路林温走了近五十分钟,她双腿不知疲倦,记忆也像上了轴,失控似的转个不停。
父母把对哥哥的爱加倍给了她,当感情中掺杂了其他,爱就不再那么纯粹。
她不喜欢画画,也不喜欢阿凡提,但她报了美术培训班,也学会了阿凡提的故事。
因为这点小特长,她刚升初一,就当上了文艺委员。
小学升初中的阶段,有人早熟,也有人晚熟,她从小身体不好,所以小学时她个子长得特别慢,脸也是肉嘟嘟的。
但是进入初一后,她开始像同龄女生那样发育,个子抽高,五官也长开了,她知道自己漂亮,但她心里还当自己是儿童,也没想到她这点迫学会的小特长在平庸的班级里其实特别醒目,更没有意识到现在的初中生大部分都早熟。
直到班里男生扯她的辫子,堵她的门,把她推来推去。
两个关系特别好的男生将她堵在中间,她以为他们是要欺负她,其实他们是想趁机抱她一下。
她从这个人的怀里,推到那个人的怀里,她气哭,这两个男生互相推卸责任,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从此不再称兄道弟。
几乎所有人都目睹了这一场闹剧,污言秽语开始流传。
两个男生中的一个,是班里性格最开朗,人缘最好的女生所喜欢的人。
每个团体里都会有这样一个核心人物,女生性格好,能力也好,有很强的号召力,从这女生开始,渐渐的,班里所有的女同学都不再理她。
从那以后,她上厕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作业收不齐,文艺节目排不了,她没有了朋友,周围从此只剩下男生,男生帮她收作业,男生帮她排节目。
又因为只剩了男生,恶性循环,连偶尔会悄悄搭理她一下的女同学,也不再给她一个好脸色。
她鼓足勇气求助班主任,班主任却没怪骚扰她的男生,也没怪迁怒她的女生,反而质疑她。
如果她足够检点,一切都不会发生。
于是她迫戴上了面具。
傍晚五点到早晨七点,她在父母面前强颜欢笑。
早晨七点到傍晚五点,她生活在孤岛。
那种孤独让人恐惧,也让人发疯。
张力威让她去参加同学会,她有病才会去。
林温视线逐渐模糊,原本没觉得酸疼的腿,这一刻突然酸了起来。
小窗外的那个人还在,他额前碎发耷着眉尾,目光深沉,一直在看着她。
看得她心烦意乱,却又心跳如鼓。
周礼绷紧着下颌,望进黑暗,直到他似乎看见黑暗中一闪而逝的水光,他一脚踹了进去。
酒吧包厢门不能装锁,门轻而易举踹开,反弹声砰砰数下,像地动山摇。
朋克女在后头“诶诶”叫着,包厢里的陌生男人傻愣愣地站着。
周礼绷着脸,克制地说:“去。”
男人看看林温,又看看他,闪身跑了去。
周礼将门碰上,缓步走到林温跟前。
他捧起林温的脸,看着她睫毛上挂着的水珠,这水珠似乎带上了浓郁酒意。
过了几秒,周礼低声:“轮到我了。”
“……神经病。”林温轻轻道。
周礼问:“你醉了?”
“……没有。”
周礼低头,顿了一顿,然后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林温屏息。
两人鼻尖对鼻尖,周礼感受不到她的呼吸,他再次低声:“你醉了。”
蹭蹭鼻尖,周礼又轻轻啄了一下。
林温依旧没有呼吸。
“醉了。”周礼耳语似的低喃,第三次亲了她一下。
直到林温因为憋气胀红了脸,周礼才扣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掐紧她的腰,用力给她渡气。
林温摔到了茶几上,周礼将她抱起来。
包厢门关着,室内依旧昏暗,空气却横冲直撞,乱作了一团。
第42章
朋克女担心出事,一直待在门外不敢离开。等了一会儿,她没忍住,悄悄望进小窗户。
娱乐场所的包厢门通常都会开个窗口,也不允许上锁,就为了谨防客人在里面胡来,也方便警方突击检查。
包厢内乌漆嘛黑,但也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沙发上倒着个人,看背影是周礼,剩下那位被他遮住了。
两人总不至于在打架,朋克女咋舌,非礼勿视。
“我说怎么到处找不着你,你躲这儿偷懒呢?那边急着叫你,快过去!”大花臂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朋克女撇撇手,压着嗓子说:“小点声!”
“干嘛呢?”大花臂瞟了眼边上的包厢,“里面有人?”
“嗯。”朋克女点头。
“谁啊?你怎么跟做贼似的。”大花臂好奇,想靠近窗口。
朋克女抵住他:“诶诶,干嘛干嘛!”
“嘿,你才干嘛呢,看都不让看。”大花臂问,“里头到底谁啊。”
“老周。”
“哪个老周?”
“你还认识几个老周,周礼啊。”
“周礼在里面?怎么连灯都不开。”大花臂更不解,“你还鬼鬼祟祟的。”
“啧。”朋克女朝包厢撇了下头,饱含深意道,“里头还有个小姑娘。”
大花臂瞠目,看了眼包厢门说:“我没想歪吧?”
“谁知道你脑子里整天什么颜色。”
“那这里面现在什么颜色?”
“看不见啊,这不是黑不溜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