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不着边际的浑话,似乎比隔间内的四十分钟更管用,瞿燕庭心绪缓和,抬手拢过散乱的发丝,将今晚的难堪一并抛到脑后。
两个人是半路离席,剧组的司机不知正在哪消磨,干脆没叫车。
走大厦后门,出来是繁华的商圈,步行街上灯火辉煌,百货,餐厅,奢侈品店,三三两两结伴夜游的旅客。
进组以来难得这般悠闲,陆文和瞿燕庭并肩散步,谁也不着急。花坛旁边坐着遛狗的老两口,牵引绳绑在扶手上,小狗在他们经过时冲来。
陆文单膝下蹲,大手能把小型犬的脑袋撸傻,摸了摸说“毛还挺滑。”
瞿燕庭蹲在旁边,附和道“眼还挺大。”
高冷小公狗,确认是两位大龄剩男,扭屁股回去了。陆文和瞿燕庭无言以对,起身朝前走,陆文不忿地扔一句“这狗不行,给我二百我都不养。”
瞿燕庭问“那给二百五呢?”
陆文鼻孔喷烟,不过一颗心落回肚子,瞿燕庭能损他,说明情绪还不错。
见陆文不吭声,步后,瞿燕庭碰对方的手肘,挤兑完又禁不住担心“不高兴了?”
哪至于,但被人在乎的感觉谁也不愿抗拒,陆文刻意沉着脸不回答。
瞿燕庭上一次正儿八经地哄人要追溯到十几年前,对象是小学生弟弟。他无措地默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别的招儿了。
陆文自顾自地走,突然被瞿燕庭拦住,面对面停在树下。要做什么,说声抱歉?补一句好听的?难不成,当街给他撒个娇?
瞿燕庭的招数和十几年前一样,拿小物件儿吸引对方的注意。当年是泡泡糖、卡片和小汽车,现在他身上别无他物,只有一部手机。
他打开相册,选中一张毛茸茸的照片,举到陆文的眼前“让你看看我的猫。”
田园土猫,八成是捡的,养得膘肥体壮,陆文无法欣赏它的美,只体会到瞿燕庭的黔驴技穷。
算了,他主动下台阶“真可爱啊。”
瞿燕庭以为办法灵光,问“你喜欢吗?”
“喜欢。”陆文已经分不清谁哄谁,“拍得真好。”
瞿燕庭作罢,低头摆弄手机。陆文轻声叹息,只怪陆战擎没塑造好他的性格,太容易被人拿捏了。
这时,兜里的手机响,收到一条微信提醒。陆文掏出打开,“新的朋友”处显示小红圈,他点开,是一则好友请求。
备注写着我是瞿燕庭。
陆文有些难以置信,就像疯狂地找一样东西,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等遗忘、放弃,它就主动现身了。
陆文不出声,不往一步远的瞿燕庭身上瞧,怕下一刻对方反悔似的,匆忙按下“同意”。
添加成功。
紧接着,瞿燕庭发来那张肥猫的照片。
陆文又怕瞿燕庭只为了发照片,发完会把他删除,盯着页面片刻,试探地回复它叫什么名字?
瞿燕庭抬头,好笑道“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陆文一不留神就问了“你不会把我拉黑吧?”
瞿燕庭愣了一下,留有余地地说“只要你不惹我……”后话吞在喉间,陆文今晚做的一切仍痕迹鲜明,他情不自禁改了口,“你本来也不白,我还拉黑你干什么。”
不论褒还是贬,陆文都在瞿燕庭的话里放了心,那只肥猫似乎也顺眼一些。
继续向前走,步行街不方便打车,他们或言谈或沉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经过一家火锅店,乌黑的匾额旁挂着红灯笼,辛辣的香气飘浮,勾得瞿燕庭放慢步子。派对上只喝下两杯酒,他肚子饿了。
陆文也没吃东西,嗅了嗅,对重庆火锅有点犯怵,就在他内心感叹“这得多辣啊”的时候,瞿燕庭彷如旧时的少爷、端庄的名伶,款移脚步登上门前的台阶。
“我说瞿老师……”陆文试图悬崖勒马。
瞿燕庭回头,招揽他“走,我请。”
二楼的小包间,装潢简单古朴,四方桌配长条凳,推窗是扑面的习习寒风。外套放入藤编筐子里,袖口挽几折,瞿燕庭比端坐丝绒沙发上自在多了。
他夹着铅笔在餐单上打勾,勾了一串自己吃火锅必点的,一抬眸,陆文横拿着手机在打游戏,他便帮忙代劳“你爱吃什么?”
陆文回答“清汤。”
“……好。”瞿燕庭修改锅底,“我们来鸳鸯。”
楼下传来一阵喧闹,瞿燕庭端一杯茶,侧首望下去,是七八名年轻人聚餐结束,喝醉的人在撒酒疯。
菜陆续上齐,鸳鸯锅一半深红一半乳白,两股香味相交融,除了医院那次,这是瞿燕庭和陆文第一次正式的同桌吃饭。
两双筷子井水不犯河水,瞿燕庭涮红汤,还要蘸辣椒干碟,身上的珍珠色衣衫那么干净,衬得两瓣薄唇异常鲜艳。
陆文捞一片牛肉,放在碟子里晾一晾,他动作很磨蹭,心不在焉地吃着这顿火锅。
其实他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能够问出口的机会。
关于瞿燕庭今夜的表现和反应,以及瞿燕庭对门铃、来电铃音的抵触,他不认为这些是正常的,但也无法断定是病态的,他想了解更多。
另外,叶杉和叶小武的某些特质投射在瞿燕庭的身上,是单纯的巧合,还是灵感来源,又或是一种自我经历的记录?倘若是后者,哪部分是创作,哪部分是瞿燕庭曾经真实的人生?
陆文反复斟酌,怕莽撞地说错话,怕触及瞿燕庭的隐私,瞻前顾后久久开不了口。
一碟虾滑吃完,类似酒过三巡,他鼓起勇气叫了声“瞿老师”。
瞿燕庭隔着袅袅的白色热气抬头,额上有薄汗,与站在舞台上唱歌的汗水截然不同,他放松,自然,唇齿毫无防备地微张,呼着辣乎乎的气息。
千言万语都哽住了,陆文问不出一个字。
他怂也好,怯也罢,此时此刻改变了主意。他的好奇和关心并不重要,他更想让瞿燕庭无负担地吃好这一顿饭,离开火锅店时依然身心惬意。
“怎么了?”瞿燕庭问。
陆文抽出纸巾“擦一擦汗。”
“谢谢。”瞿燕庭忽然笑了,红唇黑眼,在灯下明艳又鲜活,“我给你点了一份猪脑。”
陆文有点呆“啊?”
瞿燕庭说“以形补形。”
陆文恍觉真心错付“……过分了啊。”
瞿燕庭从餐架上端起来,小小的一份,脑子样,爱吃的人垂涎,不爱的人退避三舍。
陆文皱眉撇嘴,嫌弃极了,仿佛瞿燕庭敢把脑子下到锅里,他下一刻就会抬脚走人。
关键时刻,手机响了,闷闷的从藤编筐子里飘出来。
陆文的手机就在桌上,他立即幸灾乐祸地帮忙掀开盖子。瞿燕庭搁下猪脑,不情不愿地从大衣口袋中摸出手机。
屏幕上闪烁着“阮”字。
陆文瞥见了,被火锅烘热的身体骤然冷却。
仿佛午夜梦醒,也像是一记耳光抽在脸上,他今晚暂且不去纠结的东西悉数复活,取代滚烫的红白鸳鸯,横亘在他和瞿燕庭之间。
“喂?”瞿燕庭滑开通话键。
派对还没结束,在外面打电话不方便,阮风的声音有些小“哥,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这是第二通,第一通时楼下正吵嚷,瞿燕庭没听到,他解释“周围不安静,不是故意的。”
“那你去哪了?”阮风说,“我找了你好几圈。”
瞿燕庭道“唱完歌,我先走了。”
阮风关切道“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
“我没事,你别担心。”瞿燕庭偏过头,窗外有淡淡的月光。
陆文神情黯淡,他不聋,听得出瞿燕庭对阮风的温柔和宠爱,并且是当着他的面。分神的一秒,箸尖的牛肉滑落汤底。
有一些杂音,阮风问“哥,你在酒店吗?”
“在外面吃火锅。”瞿燕庭习惯性叮嘱,语气带着家长式的命令意味,“你少喝一点酒。”
“我知道了。”阮风不免疑惑,“哥,你一个人吃火锅吗?”
瞿燕庭回答“我和陆文在一起。”
桌对面,陆文倏地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瞿燕庭。这算什么?瞿燕庭和他这个没一撇的“新欢”单独相处,还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旧爱?!
挂了线,瞿燕庭重新拿起筷子,才发觉桌上静得可怕,陆文石泥雕像般一动不动,目光灼灼,要把他烧出洞来。
瞿燕庭发毛“怎么不吃了?”
“我还能吃得下吗?”陆文反问,压抑着排山倒海的情绪,“瞿老师,刚才打给你的是阮风?”
瞿燕庭点点头,透出一丝茫然“你怎么了?”
陆文艰难地说“我很不好,我这两天快难受死了。”
瞿燕庭越发迷茫“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说呢?”陆文又是反问,“你会不明白吗?”
瞿燕庭有些蒙,本来好端端地吃火锅,为什么接完阮风的电话就疯了一个?难道……他试探“和阮风有关系?”
终于忍不住摊牌了吗?陆文倒抽一口气,也不想继续装傻了“对,当然和他有关。”
一顿,他铿锵道“更和你有关。”
“我?”瞿燕庭放下了筷子。
陆文质问他“你为什么要告诉阮风和我在一起?”
瞿燕庭感到头晕“因为我现在就是和你在一起啊。”
“你干吗告诉他!”陆文激动起来,“你有没有考虑过阮风的感受?你想没想过他会介意?”
瞿燕庭不解“他怎么会介意?”
陆文粗粗地吼“可是我会!”
瞿燕庭端起凉茶,整杯灌下去,怀疑清汤锅里掺了假酒,他拎起茶壶倒第二杯,手腕被陆文抓住,牢牢地钳着他。
目光碰在一处,陆文的眼底有跃动的火星,从他识破瞿燕庭的心意开始,他就不该装聋作哑,拖得越久伤害越深,他不可以再隐忍不发了。
纵使阮风不介意,但他无法接受。
瞿燕庭想脚踏两只船,他却宁死不做第三者。
陆文从未如此严肃“瞿老师,你暗示过我,说我和阮风很像。我告诉你,你看错人了。”
瞿燕庭睁大双眼,他暗示什么了,他不是明说的吗?
“我和阮风一点也不一样,他宽容我狭隘,他大方我小气,他不违抗你的意愿,但我他妈接受不了!”
瞿燕庭用力挣开“到底关阮风什么事?!”
管他会有什么后果,大不了不拍了,被封杀退圈也无所谓!陆文再也憋不住,大声嚷出来“我早就知道你们俩的关系了!”
瞿燕庭霎时呆住,眼神定定的,太突然太意外,他希望陆文是在开玩笑“……你知道了?”
“是,我早就知道了。”陆文语气坚定,“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瞿燕庭慌了一瞬,迅速冷静下来,第一反应是隐瞒,他不卑不亢地说“替我们保密,好不好?”
陆文没打算讲出去,他滚了滚喉结,低音炮里揉了一丝沙哑,好像说出口时会痛“那你以后……别招惹我。”
“我招惹你?”
“对。”
“我招惹你什么?”
“你说呢,你给我讲戏,给我安排助理,你对我做的一切,我全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你还装!”
“我装什么了?”
“非要挑明吗?别拿你对阮风的那一套对付我,我不需要。你这厢对阮风好,那厢又关照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对阮风好和关照你有冲突吗?”
到了这一步,陆文不懂瞿燕庭为什么还在嘴硬,腔调委屈得能拧一把酸水儿“你放过我吧!我不愿意!”
瞿燕庭“我——”
“你非要招惹我是不是!”陆文彻底狠下心,“那你就先和阮风一拍两散!”
忍耐至极限,瞿燕庭终于爆发“你他妈有毛病,亲兄弟怎么一拍两散?!”
“亲……!”
咣当一响,茶杯打翻了。
陆文惊得咬破了舌头,满脸惊愕。
第36章 第 36 章
走廊铺着暖黄色的光晕, 人影被拉长,投在纹理分明的墙纸上, 阮风疾走到6206的门外,鼻梁架着黑超, 巴掌脸遮住大半。
瞿燕庭一个电话命他过来, 语气冷冷的, 他没敢耽误, 撂下吃一半的小蛋糕就跑来了。
门铃响, 阮风解开拉到顶的羽绒服, 露出下巴, 门锁咔哒打开, 他摘下墨镜, 一抬头对上开门的陆文。
阮风急忙瞅门上的铭牌, 确定是6206,便迟疑地打招呼:“陆文哥……来串门啊。”
陆文牵扯嘴角, 笑了, 两分尴尬, 三分心虚,五分未消失殆尽的错愕, 糅合起来是十成十的勉强。
房间暖和, 阮风脱下羽绒服,没敢挂,抱在怀里假装客人姿态。踱到客厅,瞿燕庭端坐长沙发中央, 上翘的眼尾斜睨过来,似屋檐落下的冰碴。
阮风缩了缩脖子,忆起幼年犯错的光景,瞿燕庭就这般,他会撒娇,会扑上去亲脸,还学公益广告打洗脚水。
可现在当着陆文,连一声“哥”也不能称呼,阮风搁下心理活动,叫道:“瞿老师,我来了。”
事发地点在火锅店,就俩人,情绪却抖得惊天动地。瞿燕庭瞠目,陆文结舌,若不是服务员推门来加汤,他们在滚沸的氤氲热气里能对峙到天明。
瞿燕庭说好请客,结了账,赔了茶杯钱,一裹大衣从火锅店离开,在出租车上给阮风打了电话。
陆文全程粘着另一边车门,缩起一八八的身体,忸怩作态,脸蛋子贴着车窗,面红耳赤,惹得司机频频从镜中偷瞄。
抵达酒店,瞿燕庭在前面大步流星,陆文垂头落在后面。刷开套房的门,瞿燕庭薅住陆文的衣领子,将人一把揪进了6206。
陆文不敢进屋,玄关的一亩三分地作牢笼,他囚在这儿,面壁思过,花瓶中的康乃馨凋零枯萎,是他此刻的真实写照。
瞿燕庭进进出出不理人,洗脸,换衣服,沏一杯龙井,等另一位当事人到场。
现在人齐了,姓陆的浑身难受,姓阮的满脸无辜,一株并蒂花似的戳在客厅,你盛开得傻,我绽放得憨,亲兄弟般难分伯仲。
瞿燕庭抿成线的嘴唇启开,挑明道:“不用装了。”
阮风一时没懂,条件反射地瞅陆文。陆文后知后觉,其实阮风的眼睛和瞿燕庭有点像,眼尾轻翘,但轮廓偏圆。
阮风放弃思考:“出什么事了?”
瞿燕庭回答:“他已经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了。”
阮风惊得愣住,以至于不大相信:“不会吧,明明瞒得很好……”
瞿燕庭说:“我告诉他的。”
阮风面上更加吃惊,但身体本能反应,把外套一扔,走到瞿燕庭身旁坐下,端起现成的茶水解解渴。
喝完,他好奇地问:“为什么……”
瞿燕庭转过头,将身边坐着的和茶几旁站着的,一并框在视野里,同时说给这两个人听:“我再不告诉他,跳进嘉陵江都洗不清了。”
陆文面如火烧,动动唇想挽救,唯恐又说出什么万劫不复的话来。
阮风不明原因:“哥,什么意思啊?”
“你还有脸问?”瞿燕庭翻手掐住阮风的大腿,五指纤长柔韧,手背绷起漂亮的筋骨。随即阮风一声惨叫,从沙发上弹起来。
陆文想起瞿燕庭掐他的手腕,惶惶地让他别走。
阮风站稳了:“哥……”
瞿燕庭道:“你当初怎么跟他解释的?”
阮风摸不着头脑,乖乖将那番说辞复述一遍,随着瞿燕庭的脸色越来越沉,他音量渐低,往陆文身边躲了躲。
说完,阮风扭头问:“陆文哥,到底什么情况啊?”
从瞿燕庭吼出“亲兄弟”三个字,陆文眼底的震惊如同做了半永久,没退去过。事到如今,他仍有一丝不死心的星火,企图翻盘以燎原。
陆文沙哑地说:“小阮,你和瞿老师真的是亲兄弟?”
阮风回答:“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姓瞿?”
“我跟妈妈的姓。”
“为什么他名字那么讲究,你的名这么一般?”
“我原名阮梦棠。”
“哎,不是。”阮风回过味儿,“我怎么一般了?阮风,陆文,咱们俩档次差不多啊。”
陆文恍若未闻,捞住阮风的一双手,像推心置腹的扶贫干部,声调轻颤:“你在医院讲的那些话……”
阮风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全是我瞎编的。”
陆文心头拔凉,不愧是编剧的亲弟弟,信口胡诌便唬得他七上八下,松了手,他嗫嚅道:“你害得我好苦啊。”
阮风压根儿没搞懂来龙去脉,但骗人理亏,握住陆文的双肩,颇有一副与君同愁的味道:“这就是你一直没回关我的原因吧。”
瞿燕庭眉心抽动,话问清了,让阮风滚回卧室去。
等人进屋关上门,客厅静了,水晶吊灯盈着一盏冷光,瞿燕庭端着一双冷眼。三人的关系掰扯清楚,该捋一捋二人之间的弯弯绕。
“坐那儿。”
陆文听话地坐,惊愕消失,腔子里只剩下浓浓的窘涩,翻涌到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自带鸳鸯锅特效。
瞿燕庭问:“现在相信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