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脆说吧,”法官突然愤愤道,“你没去调查那些材料。”
秘书迟疑了一阵,心里在琢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啊,太难了,”秘书最后说,“大部分匿名帖在天亮以前就被揭掉了。”
“这又是一出猜不透的鬼把戏,”阿尔卡迪奥法官说,“我可犯不上为一张没人看过的匿名帖连觉都睡不着。”
“就是,”秘书说着停下脚步,他已经到家了,“让人睡不着觉的倒不是匿名帖,而是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贴一张。”
秘书搜集的材料很不齐全,可是阿尔卡迪奥法官还是想看一看。法官记下了案发日期和相关人员的姓名。七天之内案发十一起。十一个人之间毫无关系。看到匿名帖的人都说,帖子是用油漆刷子写的,蓝墨水,印刷体,大小写用得很乱,似乎是小孩子的笔迹,字母乱七八糟,好像故意写错的。匿名帖里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讲的都是早已众所周知的事情。法官正在做种种揣测,这时叙利亚人摩西从店里喊道:
“您有一个比索吗?”
阿尔卡迪奥法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翻了翻口袋,只有两毛五分钱,还有一枚美国硬币,那是他从大学起带在身边当护身符用的。叙利亚人拿走了那两毛五分钱。
“您想要什么就拿什么,等有了钱再付给我。”说着,他把几枚硬币当当扔进空的收银抽屉里,“快十二点了,我得赶快做祈祷去。”
时钟敲打十二下的时候,阿尔卡迪奥法官抱着送给他女人的许多礼物回到家里。他坐在床上换鞋,他的女人拿起一块印花绸裹在身上,幻想着生完孩子以后穿上新衣服该是什么样子。她吻了一下她男人的鼻子。法官本想躲开,不料她突然向床上扑来,伏在他身上。两个人谁也没动。阿尔卡迪奥法官搂住他女人的后背,感到她鼓鼓的大肚子热乎乎的,自己的后腰也一个劲儿地跳动。
她抬起头,咬着牙,喃喃地说:
“等一下,我把门关上。”
镇长一直等到最后一家安置完毕。人们花了二十个小时修好一条宽敞光洁的新马路,马路尽头是公墓的墙壁。镇长肩并肩地和居民一起干活,帮他们安放好家具。最后,他气喘吁吁地来到附近一家的厨房里。在地上临时砌起的炉子上,一锅汤哗哗地开着。镇长揭开砂锅盖,闻了闻锅里冒出的热气。炉灶旁边站着一个干瘦的女人,瞪着两只安详的大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镇长。
“做午饭哪。”镇长说。
那个女人没有回答。镇长未经邀请,自己盛了一碗汤。女主人回到屋里,端出一个座位,放在桌子跟前,让镇长坐下。镇长边喝汤边用钦佩又惊讶的目光观察着这家的院子。昨天这里还是一块光秃秃的空地,今天已经晾上衣服了,还有两头猪在泥水里滚来滚去。
“你们还可以种上点东西。”镇长说。
女主人头也不抬地说:“种什么,猪都会糟蹋光的。”接着,她用盘子盛了一块煮得半熟的肉、两块木薯、半根青香蕉,端到桌子上来。尽管拿出这么多东西,她还是尽量装出不心疼的样子。镇长笑容可掬地看着女主人的眼睛。
“嚯,够大伙儿饱餐一顿的了。”他说。
“愿上帝保佑,你吃的东西都堵在心里。”女主人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对女主人这番诅咒,镇长根本没往心里去。他只顾全神贯注地吃他的饭,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也顾不上擦一擦。吃完以后,女主人收起空盘子,还是没有看他。
“你们这种态度得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啊?”镇长问。
女主人态度和蔼地说:
“等到被你们杀害的亲人复活过来的时候。”
“现在情况不同了,”镇长解释说,“新政府很关心公民的福利,而你们还……”
女主人打断他的话头说:
“换汤不换药……”
“像这么个居民区,二十四小时就建好了,这种事过去可从来没见过。”镇长固执地说,“我们是在设法把这个镇搞得体面些。”
女主人把洗干净的衣服从铁丝上取下来,拿到屋里去。镇长一直用眼睛瞄着她,只听她回答说:
“你们来以前,我们这个镇本来够体面的了。”
镇长没再等着上咖啡就站起身来。“你们可真不知好歹,”他说,“我们把地白白送给你们,你们还一肚子牢骚。”女主人没有回答。镇长穿过厨房,朝大街走去的时候,她俯身在炉灶上,嘟嘟囔囔地说:
“搬到这儿来更糟糕。死人就埋在后边公墓里,我们更忘不了你们造的孽。”
小船来到镇上的时候,镇长正打算睡午觉。天气太热,睡也睡不着。面颊已经开始消肿,但他还是觉得不舒服。一连两个小时,他侧耳细听着河水悄悄的流动声。屋里有只知了一直叫个不停。镇长头脑里空空的,什么也想不出来。
一听到小船的马达声,他连忙脱下衣服,用毛巾擦了擦汗,换上军装,然后走过去抓知了。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知了,走到大街上。从等船的人群中走出一个穿着干净整齐的小孩,手里拿着一支塑料机关枪,挡住了镇长的去路。镇长顺手把知了送给这个孩子。
镇长在叙利亚人摩西开的店里坐了一会儿,看着小船靠了岸。港口里闹腾了足有十分钟。镇长觉得胃里沉甸甸的,头还有点疼。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女主人诅咒他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瞧着旅客们纷纷走下木头跳板。一连八个小时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小船上,这会儿都伸胳臂动腿地活动起来。
“还是老一套。”镇长说。
叙利亚人摩西告诉镇长一个消息:镇上来了个马戏团。镇长觉得这个消息是可靠的,虽然说不出为什么。兴许是因为他看见小船顶上放着一堆木棍子和五彩斑斓的布条吧。另外还有两个女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花衣服,像是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
“总算来了个马戏团。”镇长嘟嘟哝哝地说。
叙利亚人摩西说马戏团里有驯兽,还有玩杂耍的。镇长对马戏团另有一番想法。他伸直两腿,眼睛瞧着皮靴尖。
“咱们镇真是日新月异啊。”他说。
叙利亚人摩西停下手中的扇子,问道:“您知道,我今天卖了多少钱?”镇长没敢瞎猜,等着摩西自己来回答。
“两毛五。”叙利亚人说。
这时,镇长看到邮递员打开邮包,把信件交给希拉尔多大夫。他叫了一声邮递员。官方邮件装在另一个邮包里。镇长撕开封印一看,全是关于日常工作的通知和政府印的传单。等他看完了,码头已经变了样子,堆满了成包成包的货物、成筐成筐的母鸡以及马戏团的道具。已经是下午了。镇长舒了口气,站起身来。
“两毛五。”
“两毛五。”叙利亚人有气无力地、一字一顿地重复说。
希拉尔多大夫瞪着两眼看着船上卸货,直到货物全部卸完。他指着一位体态矫健的女人,叫镇长注意看看。她长得真像一位圣女,两只胳臂上戴着几副手镯,躲在一把彩色的阳伞下面,似乎在等着救世主降临。镇长没有多想这位新来的女客是什么人。
“准是个驯兽女郎。”他说。
“您这话还真有点道理,”希拉尔多大夫咬住他那两排像尖利的石头一样的牙齿,一字一顿地说,“她是塞萨尔·蒙特罗的丈母娘。”
镇长扭头走开了。他看看表,差二十五分四点。走到警察局门口,卫兵告诉他安赫尔神父等了他半个小时,还说四点钟再来。
镇长又走到街上,一时不知道干什么好。他看见牙医伫立在镶牙铺的窗口,于是走过来,问他借个火。牙医把火儿递给镇长,看了看他那还发肿的面颊。
“已经好了。”镇长说。
他把嘴张开,牙医瞅了瞅说:
“有几颗牙还得镶套。”
镇长扶正了别在腰间的手枪,斩钉截铁地说:“我会到这儿来的。”牙医面不改色地说:
“什么时候想来,就尽管来。我就盼着您把命丢在我家里,能不能如愿以偿,咱们走着瞧吧。”
镇长拍拍牙医的肩膀,快活地说:“你的愿望实现不了。”然后张开两臂说:
“我的牙可不介入党派之争啊。”
“你不打算结婚?”
阿尔卡迪奥法官的女人叉开两条腿。“我压根儿没想过,神父,”她说,“眼下更不用想了,我快要给他生儿子了。”安赫尔神父转过脸往河上看了看。一条淹死的大母牛从上游漂下来,牛身上落着几只兀鹰。
“这么一来,孩子不成了私生子了吗?”神父说。
“那倒无所谓,”女人说,“阿尔卡迪奥待我很好。要是我逼着他跟我结婚,以后他就会感到受拘束,会跟我闹别扭。”
她脱掉了木屐,说话的时候,两膝左右分开,脚趾踩在小凳的横档上。怀里抱着把扇子,两只胳臂捂住隆起的肚子。她看到安赫尔神父没有吱声,又重复说:“压根儿没想过,神父。堂萨瓦斯花了二百比索把我买下来,在我身上榨了三个月的油,然后把我扔到大街上,连根别针也不给。要不是阿尔卡迪奥收留我,我早就饿死了。”说着,她第一次看了看神父。
“也许早就沦为娼妓了。”
六个月来,安赫尔神父一直坚持要她结婚。
“你应该逼着他同你结婚,组织起家庭,”他说,“照目前这样混下去,不光你自己的地位得不到保障,还会给镇上开个不好的先例。”
“正大光明的,怕什么,”她说,“别人还不是一样,只不过他们是关了灯干的。您没看过匿名帖吗?”
“那都是胡说八道,”神父说,“你可要规规矩矩地过日子,不要惹得人背后议论。”
“我?”她说,“我可不怕什么背后议论。我的所作所为全是公开的。您看,没有人浪费时间给我贴匿名帖,这就是证明。相反,所有住在广场周围的体面人,没有一个不上匿名帖的。”
“你真蠢,”神父说,“不过,上帝让你交好运,找到个疼你的人。为了这个,你也应该结婚,建立一个正式的家庭。”
“这些事我不懂,”她说,“不管怎么说,照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挺好,总算有个地方住,也不愁饭吃。”
“假如他把你遗弃了呢?”
她咬咬嘴唇,神秘地笑了笑,回答说:
“他不会遗弃我的,神父,我心里有数。”
安赫尔神父还是不以为然。他劝这个女人至少要去望弥撒。她回答说,最近几天一定去。神父继续朝前溜达着,等着和镇长约会的时间到来。一个叙利亚人对他说:“今天天气真好。”神父没有听见,他正兴致勃勃地观看马戏团的活动。下午阳光明媚,马戏团的人往岸上搬运那几只焦躁不安的驯兽。神父在那儿一直待到四点钟。
镇长看见安赫尔神父朝他走来,就和牙医告别了。“真准时!”说着,他和神父握了握手,“都挺准时的,天倒也没下雨。”神父鼓了把劲儿,爬上了警察局直上直下的楼梯,顺口回了镇长一句:
“天也没塌下来。”
过了两分钟,神父被带进关押塞萨尔·蒙特罗的牢房。
里面在做忏悔的时候,镇长就坐在走廊上,回忆着马戏团的表演。一个女演员用牙齿咬住一根带子,把身体悬在五米高的空中,一个男演员穿着绣金线的天蓝色衣服,不停地敲着小鼓。半个小时后,安赫尔神父从塞萨尔·蒙特罗的牢房里走出来。
“忏悔完了?”镇长问。
安赫尔神父愤愤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在犯罪,”他说,“这个人五天没吃饭了。亏了他身子骨结实,才没死。”
“那是他自己乐意。”镇长若无其事地说。
“不对,”神父镇定而有力地说,“是您下令不给他饭吃的。”
镇长用食指指着神父说:
“当心点,神父。忏悔可要保密,您别违反了这一条。”
“这不是他在忏悔里说的。”神父说。
镇长一挺身站起来。“您别为这事发火,”他换了副笑脸说,“既然您这么关心他,现在就来补救一下。”镇长叫来一名警察,命令他到饭店去给塞萨尔·蒙特罗打饭。“给他弄一整只肥鸡,一盘土豆,一大盘凉菜。”他回过来又对神父说:
“这顿饭由镇政府出钱,神父。您看见了吧。情况有了多大的变化。”
安赫尔神父低下了头。
“什么时候打发他走?”
“小船明天走,”镇长说,“只要他今天晚上能够明白过来,明天就可以走。我只想教他明白一件事,我是为他好。”
“您这份好心未免要价太高了吧。”神父说。
“对有钱的人,还能白帮忙?”镇长说,两眼紧紧盯着安赫尔神父那双清澈的蓝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我希望您能帮助他弄清这些事理。”
安赫尔神父没有搭腔。他走下楼梯,从楼梯平台上哑着嗓子向镇长告别。这时,镇长穿过走廊,没敲门就进了关押塞萨尔·蒙特罗的牢房。
牢房很简陋,只有一个脸盆和一张铁床。塞萨尔·蒙特罗躺在床上,蓬头垢面,身上穿的还是上礼拜二离开家时穿的那身衣服。听到镇长进来,他没有动弹,连眼皮也没抬。“你跟上帝已经结完账了,”镇长说,“现在该跟我结结账了。”他把藤椅挪到床边,两腿骑着椅子坐下去,前胸靠在椅背上。塞萨尔·蒙特罗聚精会神地望着屋顶的大梁。他嘴唇翕动着,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半天了。看起来,他一点也不焦急。“你我之间就不必兜圈子了,”塞萨尔·蒙特罗听见镇长这么说,“明天你要走了。碰巧你走运,过两三个月会来一位专案调查员。我们的责任是向他汇报情况。再过一个礼拜,他乘船回去,一定也会认为你干了一件蠢事。”
镇长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塞萨尔·蒙特罗依然是那样无动于衷。
“事过之后,你至少要付给法院和律师两万比索。假如专案调查员告诉他们你是百万富翁的话,兴许你付的还要多。”
塞萨尔·蒙特罗把头转过来冲着镇长。尽管他的动作很小,床上的弹簧还是嘎嘎直响。
“不管怎么样,”镇长用关切的语气说,“顺利的话,公文转来转去,起码得两年。”
镇长觉察出塞萨尔·蒙特罗在自下而上地打量着他。当塞萨尔·蒙特罗把目光落在镇长的眼睛上时,他还没有把话说完,不过口气变了。
“你的一切全都捏在我的手里,”他说,“上边有命令,叫我们结果了你,叫我们设个埋伏杀死你,把你的牲口全部没收。政府要拿这笔钱支付全州大选的庞大开支。你也知道,别处的镇长可都照办了,只有我们这儿没照命令办事。”
这时候,他开始注意到塞萨尔·蒙特罗在思索什么。他叉开两腿,把胳臂支在椅背上,心想,虽然塞萨尔·蒙特罗没有说出来,但心里一定在骂他。于是,他说:
“你花的那些救命钱,连一个镚子也落不到我手里,所有的钱都将花在选举上。眼下新政府决心让大家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我拼死拼活地干,挣的还是那几个钱。可你呢,躺在钱堆上都不知道怎么花好。你的生意干得挺不错。”
塞萨尔·蒙特罗吃力地慢慢站起来。他一站起来,镇长立即觉得他简直是一头庞大的猛兽,而自己在他面前却成了个可怜虫。镇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热切的光芒,他看着塞萨尔·蒙特罗走到窗口。
“你这辈子最好的一笔生意……”镇长喃喃地说。
窗户正对着小河。塞萨尔·蒙特罗认不出这条河了。小河变了,镇子也变了。“我愿意帮你的忙,”他听见镇长在背后说,“我们大家都清楚,这是个名誉问题。不过,你把匿名帖撕了,干了件蠢事。再要证明你是维护自己的声誉,可就不大容易了。”这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钻进了牢房。
“是死牛味儿。”镇长说,“准是堵在什么地方了。”
塞萨尔·蒙特罗还是站在窗户跟前,似乎没有闻见这股恶臭。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码头上停泊着三条船。船员们在挂吊床,准备睡觉。等到明天早上七点钟,码头上会是另一番景象:人群要闹腾上半个小时,等着看押解犯人上船。塞萨尔·蒙特罗叹了口气。他把两手插进衣兜里,口气坚决又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的想法概括为三个字:
“多少钱?”
镇长当即回答说:
“五千比索,用一岁的牛犊来付。”
“我再加五只,”塞萨尔·蒙特罗说,“今天晚上电影散场,你立刻用快艇把我送走。”
[1]“匿名帖”在西班牙语里是Pasquin,该词来自Pasquino。罗马人把一尊雕像称为Pasquino,常在雕像底座上张贴哑谜,而在另一尊称为Marforio的雕像底座上贴出谜底。
第五章
小船拉响汽笛,在河中心转了个圈子。聚集在码头上的人群和从窗口向外张望的妇女们,最后一次目送罗莎莉奥·德蒙特罗和她母亲离开小镇。罗莎莉奥坐在一只铁箱上。七年前,她就是带着这只铁箱在小镇下船的。奥克塔维奥·希拉尔多大夫站在诊所窗前刮脸。突然,他产生了一个想法:罗莎莉奥到小镇上来,从某种意义上说,应该是她步入社会现实生活的开始。
罗莎莉奥来到小镇的那天下午,希拉尔多大夫看见她身穿破旧的师范学校校服,脚上套着一双男式鞋,在码头上逢人便问:谁肯少要几个钱帮她把箱子运到学校去。看样子,她好像要在镇上默默无闻地过上一辈子。据她自己讲,当时有十一个人找工作,可是只有六个职位。他们就在一顶帽子里抓阄。她在纸团上第一次看到这个小镇的名字。来了以后,她住进学校的一间小屋,屋里有一张铁床和一个洗脸盆。空闲时,她一边在煤油炉上煮面糊粥,一边绣台布。那一年的圣诞节,在学校举行的一次晚会上,她结识了塞萨尔·蒙特罗。塞萨尔·蒙特罗是一个来历不明、野性未退的单身汉。他靠伐木发了财,住在野狗出没的原始森林里,只是偶尔才到镇上来一趟。他不修边幅,平时穿着一双后跟挂铁掌的靴子,背着一支双管猎枪。满脸肥皂沫的希拉尔多大夫在想:罗莎莉奥认识塞萨尔·蒙特罗仿佛是又一次从帽子里抓阄,中了彩。这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扑鼻而来,打断了他的回忆。
小船激起的浪花吓得对岸一群兀鹰凌空飞起。那股腐臭味弥漫在码头上,旋即随着晨风飘散开来,钻进各家各户的屋里。
“他妈的,还在那儿!”镇长从卧室的阳台看到兀鹰朝四下飞开,大声喊道,“倒霉的母牛!”
他用手帕捂住鼻子,走进卧室,把阳台的门关上。屋里也是臭烘烘的。他把镜子挂在钉子上,帽子也没摘就小心翼翼地开始刮脸。脸颊还有些发肿。过了不大一会儿,马戏团老板叩响了屋门。
镇长刮着脸,从镜子里看到马戏团老板,让他坐下。老板上身穿着一件黑格衬衣,下身是马裤,裹着绑腿,手里拿着马鞭,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膝盖。
“有人告你们的状了,”镇长一边用剃刀刮完闹牙疼那两个礼拜留下来的乱蓬蓬的胡楂儿,一边说,“就在昨天晚上。”
“怎么说的?”
“说你们鼓动孩子们偷猫。”
“没那回事,”老板说,“那些猫是我们花钱买的。至于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我们可管不着。狮子老虎,总得喂食呀。”
“喂活的?”
“啊,不,不,”老板连忙说,“喂活的,就会兽性发作的。”
镇长洗完脸,用毛巾擦了擦,转过来瞧着马戏团老板。他发现老板几乎每个手指上都带着戒指,上面镶着五光十色的宝石。
“你得另想办法,”他说,“比如,打几条鳄鱼,或者捞点这会儿没有人要的鱼。总之,喂活猫可不行。”
老板耸耸肩,跟在镇长后面来到大街上。人们三三两两地在码头上闲扯。那只死牛陷在河对岸的乱草堆里,大街上臭气熏天。
“这帮人,没有一点男人气!”镇长高声喊道,“就会像老娘儿们一样,凑到一块儿瞎吵吵。昨天下午就该找几个人把死牛拽出来。”
这时候,有几个人围拢过来。
“谁要是在一小时之内把两只牛角拿到我的办公室,我就给谁五十比索。”镇长出了个价钱。
码头边上顿时响起一片杂乱的人声。有几个人听完镇长的话,立刻纷纷跳上木船,一边解缆绳,一边大呼小叫地互相挑战。“一百个比索,”镇长也来劲了,把赏钱增加了一倍,“每只牛角五十比索。”他把老板一直带到码头边上。他们俩眼瞅着走在前面的几只船开到了对岸的沙丘。这时,镇长回过头来冲着老板笑了笑。
“我们这个镇是个幸福的乐园。”他说。
老板点头表示赞同。“现在所缺的就是这类事,”镇长接着说,“人们没活干,就爱胡思乱想。”一群孩子慢慢地围上来。
“马戏团就在那儿。”老板说。
镇长拉着老板的胳臂来到广场。
“演些什么节目?”他问。
“什么都有,”老板说,“有给孩子看的,有给大人看的,样样俱全。”
“这还不够,”镇长说,“还得让大家能看得起。”
“这一点我们也想到了。”老板说。
他们一起来到电影院后边的空地上。那儿正在搭帐篷。几个神色忧悒的男人和女人正从铜皮镶花的大箱子里往外拿道具和彩带。镇长跟着老板穿过挤作一团的人群和杂乱的物件。他和大家握了握手,心里觉得仿佛来到难民营似的。一个体魄健壮、举止泼辣、镶着满口金牙的女人和他握完手,又给他看手相。
“你啊,前途未卜啊。”她说。
镇长连忙把手抽回来,感到有些晦气。老板用鞭子轻轻拍打了一下那个女人的胳臂,说:“别打扰中尉了。”他边说边走,护着镇长来到停放驯兽的空地深处。
“您相信这一套吗?”老板问道。
“很难说。”镇长说。
“她们那一套,我可不相信,”老板说,“干我们这行的,干长了就光信人力,不信天命。”
镇长观赏着那几只热得犯困的驯兽。笼子里散发出一股酸不溜丢的热气。驯兽一下一下地喘息着,显得挺憋闷。老板用鞭子抚了抚那只哼哼唧唧撒娇的小豹的鼻子。
“叫什么名字?”镇长问。
“亚里士多德。”
“我问那个女的。”镇长说。
“噢,”老板说,“我们管她叫卡桑德拉,善卜吉凶祸福。”
镇长苦笑了一下。
“我倒想和她睡一觉。”他说。
“那有什么不行的。”老板说。
蒙铁尔寡妇拉开卧室的窗帘,咕咕哝哝地说:“可怜的人啊!”她把床头柜收拾好,把念珠和祈祷书放到抽屉里,又在床对面地上铺的老虎皮上蹭了蹭拖鞋,随后在屋里转了一圈,给梳妆台、大衣柜的三个门和放着圣拉法埃尔石膏像的小方柜上好锁。最后,她锁上了屋门。
她从铺着雕花细砖的宽楼梯上走下来,心里想,罗莎莉奥·德蒙特罗真是命苦。刚才她从阳台的缝隙处望出去,看见罗莎莉奥走过码头的拐弯处,走起路来头也不回,还是一副学生模样。当时,她有一种预感,仿佛有件什么事,很早以前已经进入尾声,如今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