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萨瓦斯用手指揉揉眼皮。
“几点了?”
镇长看了看表。“快五点了。”他说。然后,他在安乐椅上换了个姿势,悄悄地把话拉入正题。
“咱们谈谈,好吗?”
“我想,”堂萨瓦斯说,“我也干不了别的事了。”
“也没什么可干的,”镇长说,“说来说去,这件事对谁都不是个秘密。”他还是那样从容不迫,言谈举止十分自然。
“请您告诉我,堂萨瓦斯,自从蒙铁尔寡妇答应把牲口卖给您起,您究竟弄过来多少头了?又给多少头重新打上烙印了?”
堂萨瓦斯耸了耸肩。
“我一点数也没有。”
“您一定记得,”镇长用肯定的口气说,“这种事有一个名称。”
“盗窃牲畜。”堂萨瓦斯说。
“是的,”镇长肯定道,“比如说,”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三天内您拉走了二百头牲口。”
“但愿如此。”堂萨瓦斯说。
“好吧,就算二百头,”镇长说,“您知道有什么规定吗?每头牲口政府要抽五十比索的税。”
“四十。”
“五十。”
堂萨瓦斯只好不吭气了。他靠在弹簧椅的靠背上,转动着手指上那只镶着光滑的黑宝石的戒指,眼睛仿佛盯住一盘象棋。
镇长用冷酷无情的目光打量着他。“可是这一次,事情到此还不算完,”他接着说,“从现在起,何塞·蒙铁尔留下的全部牲口,无论在什么地方的,全部归镇政府保护。”他等了一会儿,看见对方没有反应,又解释说:
“您已经知道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完全疯了。”
“卡米查埃尔呢?”
“卡米查埃尔,”镇长说,“两小时以前被看管起来了。”
听到这儿,堂萨瓦斯看了他一眼,流露出一副既佩服又惊讶的表情。他感到内心涌起一阵抑制不住的狂笑,猛地把肥胖笨重的身躯扑到办公桌上。
“妙极了,中尉,”他说,“照您看,这算得上一场美梦吧!”
黄昏的时候,希拉尔多大夫觉得许多往事又重现了。广场上的杏树又落满了灰尘。又一个冬天过去了,但冬天悄悄的脚步声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安赫尔神父散步回来,正好看见大夫往诊所的门锁上捅钥匙。
“您瞧,大夫,”神父笑呵呵地说,“连开门也需要上帝帮忙。”
“有盏灯帮忙也行啊。”大夫笑着回说。
他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下,才回过身来和安赫尔神父说话。他忽然发现,在暮霭中,神父沉着脸,面色通红。“请等一等,神父,”他说,“我看您的肝恐怕不太好。”说着,他拉住神父的胳臂。
“是吗?”
大夫打开门灯,端详着神父的脸。他对神父的关怀不仅是出于医生的职业感,更多的是出于人与人之间的关心。大夫推开纱门,打开诊所的灯。
“我给您检查一下,神父,这五分钟时间不会白花的,”他说,“看看血压怎么样。”
安赫尔神父本来有急事。大夫一坚持,他只好走进诊所,挽起袖子准备量血压。
“要说我那会儿,”神父说,“可没见过这些玩意儿。”
希拉尔多大夫把椅子放在他跟前,坐下来给他量血压。
“眼下才是您的好时候呢,神父,”他笑着说,“千万别错过。”
大夫两眼盯住血压计的水银柱,神父用好奇的目光环视着这间屋子,病人一进诊室,往往就变成这样痴痴呆呆的。墙上挂着一张已经发了黄的证书;一张小女孩的画像,脸庞本来是红扑扑的,现在一边面颊被虫蛀了,变成蓝色;还有一幅医生从死神手里抢救一个裸体女人的画像;屋子最里面有一张白色的铁床,后面有一个药柜,里头放满了贴着商标的药瓶。窗子旁边是一个放医疗器械的玻璃柜,还有两个装满书籍的书柜。屋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属非饮用酒精的味道最呛鼻子。
量完血压,希拉尔多大夫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这屋里缺一张圣像。”安赫尔神父嘟嘟哝哝地说。
大夫朝四面墙上溜了一眼。“不只是我这儿,”他说,“镇上也缺圣像。”说罢,他把血压计放进一个皮盒里,使劲拉上拉链,又说:
“告诉您吧,神父,血压正常。”
“我早就料到了。”堂区神父说。然后,他又有气无力地加上一句:“比起往年来,今年十月我觉得最舒服了。”
神父慢腾腾地把衣袖放下来。他身上那件法袍四边缝了又缝,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鞋,两只手很粗糙,指甲黢黑,像是被火烧焦了似的。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看出他的真正处境:他这个人穷得没法再穷了。
“话虽如此,”大夫反过来说,“我还是很担心。像今年十月这样的天气,应该说您的饮食起居都不太合适。”
“上帝对人的要求是很严格的。”神父说。
大夫背过身去,眺望窗外阴暗的河流。“我想问一问,究竟严格到什么地步?”他说,“这么多年,您明明知道一切都是老样子,却非要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包得严严的。我想,这恐怕不是上帝的意愿吧。”
他沉默半晌,又问:
“这些天,您没有感觉到,您的一番苦心正在化为乌有吗?”
“在这一生当中,每天晚上我都有这种感觉,”安赫尔神父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想第二天要更加努力从头干起。”
神父站起身来。“快六点了。”他说着,打算离开诊所。大夫站在窗前没动窝,只是伸出一只胳臂拦住神父,说:
“神父,这几天晚上,您应该扪心自问一下,您是不是打算给道德也贴上一块橡皮膏啊?”
安赫尔神父觉得心里一股怒火直往上冲,想掩饰也掩饰不住。“到临终的时候,”他说,“您就会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了,大夫。”他道声“晚安”,走了出去,轻轻地关好屋门。
诵经的时候,神父的精神老是集中不起来。他关上教堂的大门,米娜走过来告诉他,两天内只逮住一只老鼠。神父似乎觉得,特莉妮达不在的这些日子,老鼠大量繁殖,简直要把教堂挖塌了。米娜放了老鼠夹子,在奶酪里下了毒药。神父还亲自帮她追踪老鼠,发现新鼠洞,用沥青把洞堵死。结果都无济于事。
“干活嘛,要有信心,”神父对米娜说,“老鼠一定会像羊羔一样乖乖地上夹子的。”
入睡之前,神父躺在光秃秃的凉席上,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他心里十分明白,大夫的话打动了他的心,一种失败的情绪暗暗攫住了他。他感到忐忑不安,教堂里老鼠成群结伙地窜来窜去,自从宵禁以来,全镇陷于可怕的瘫痪状态。这一切像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使他的头脑不停地旋转,他记起了一件最怕忆及的往事。
那是他刚刚来到镇上的时候。一天半夜,有人把他叫起来,请他在诺拉·德哈科夫临终前再去拉她一把。他走进一间卧室,只见床头摆着一个十字架,靠墙根放着好几把空椅子,仿佛在迎接死神的到来。在那里,他听了一次戏剧性的忏悔。诺拉·德哈科夫奄奄一息,她讲得非常冷静、简短而又详尽。她坦白说,她的丈夫奈斯托尔·哈科夫不是那个刚刚出世的女儿的父亲。安赫尔神父说,她要想得到宽恕,必须当着她丈夫的面把刚才忏悔的话重说一遍。
第十章
马戏团老板有节奏地叫着号子,几个小伙子一下一下地把帐篷支架从地里拔出来。帐篷颓然坍塌下来,发出一阵风吹树梢般的沙沙声。天亮时,帐篷已经叠放好,女人和孩子们坐在大箱子上吃早饭,男人们把驯兽运到船上。小船拉响第一声汽笛,光秃秃的空地上只留下一堆堆篝火的残迹,仿佛告诉人们有一只史前动物从本镇经过。
此时,镇长还没有睡觉。从阳台上看见马戏团上了小船,他也来到码头,加入喧闹的人群。他身上的军装没有脱,由于睡眠不足,两眼布满血丝,胡子两天没刮了,脸上露着一副凶相。老板从船舱顶上望见镇长。
“您好,中尉,”老板喊道,“我可要离开贵国了。”
老板的背后有一圈宽大明亮的光环,照得他圆圆的脸上显出一副主教的神气。他手中握着那条卷起来的鞭子。
镇长走到河边,张开双臂兴冲冲地喊道:“哎哟,真遗憾,将军。我希望你能老老实实地告诉大家,你为什么要走?”他随即转向众人,大声地说:
“他不肯给孩子们白演一场,所以我才不准他演出。”
小船拉响最后一声汽笛,紧接着发动机发出隆隆的响声,盖过了老板的答话声。河水冒出一股从河底泛上来的泥浆味。等小船在河心转了个弯以后,老板靠在船舷上,把两手握成喇叭状,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
“再见,警察,你这个臭婊子养的。”
镇长的脸色丝毫未变。他两手插在衣兜里,一直等到发动机声消失后,才满面春风地从人群中走过,迈进叙利亚人摩西的商店。
快八点了。叙利亚人把摆在门口的商品收拾起来。
“看样子,您也要挪窝啊。”镇长对他说。
“快了,”叙利亚人眼瞅着天说,“快下雨了。”
“礼拜三不会下雨。”镇长用肯定的口气说。
镇长把两肘撑在柜台上,仰望着港口上空滚滚的乌云。叙利亚人收拾完东西,叫他老婆端点咖啡来。
“照这样下去,”叙利亚人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咱们得从别的镇上借人了。”
镇长一口一口地品着咖啡。又有三户人家离开了本镇。据叙利亚人摩西的统计,加上这三家,一个礼拜内走了五家。
“他们早晚会回来的,”镇长边说边端详着咖啡渣在杯底留下的奇形怪状的花纹,接着又满不在乎地说,“不管走到什么地方,他们都不会忘记自己的胞衣是埋在咱们这个镇上的。”
镇长刚说完没雨,天上就下起倾盆大雨来。几分钟的工夫,镇子被水淹了。镇长不得不在商店里一直等到大雨过去,然后去了警察局。他一进门就看见卡米查埃尔先生。他还坐在院子当中的一张小凳上,浑身上下被大雨浇得湿透了。
镇长没和卡米查埃尔先生打招呼。他先是听了警察的报告,然后让人打开关押佩佩·阿马多的牢房。阿马多脸朝下,趴在砖地上,好像睡得很香。镇长用脚把他扒拉过来,一看他的脸被打得不成人样了,心里不由得暗暗感到一阵怜悯。
“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没吃饭了?”镇长问。
“前天晚上。”
镇长吩咐把他扶起来。三名警察架着阿马多的胳肢窝,把他拖到牢房尽头,让他坐在那个靠墙的半米高的水泥台上。刚才他趴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潮湿的痕迹。
两名警察扶着他坐好,另外一名警察揪住他的头发,让他抬起头来。要不是看见他还在不均匀地喘气、嘴唇上露出被折磨的筋疲力竭的表情,人们还以为他死了呢。
警察走了以后,佩佩·阿马多睁开眼睛,摸着黑抓住水泥台的边缘,然后趴在水泥台上,嘴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
镇长离开牢房,吩咐手下人给犯人弄点吃的,让他睡会儿觉。“再过一会儿,”他说,“继续敲打他,叫他把知道的事通通倒出来。照我看,他挺不了多少工夫了。”从阳台上望下去,镇长看到卡米查埃尔先生还待在院子里,两手蒙住脸,蜷缩在凳子上。
“罗维拉,”他叫道,“你到卡米查埃尔家去一趟,叫他老婆把衣服送来。”接着他又急急巴巴地说:“完事了,把他带到我办公室来。”
镇长靠在办公桌上睡得蒙蒙眬眬的,只听外边有人叩门。原来是卡米查埃尔先生。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浑身上下全干了,只有一双鞋泡得囊囊的,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镇长没有答理卡米查埃尔,他让警察拿双鞋来。
卡米查埃尔先生朝警察扬了扬手,说:“就这样吧。”他转过脸来,态度凛然地对镇长说:
“我就剩下这双鞋了。”
镇长让他坐下。二十四小时前,卡米查埃尔先生被带到这间铜墙铁壁的办公室,镇长就蒙铁尔的财产状况对他进行了长时间的审问。他详细地做了介绍。最后,镇长透露他打算买下蒙铁尔的遗产,价钱由镇上的行家议定。卡米查埃尔回答得很干脆:在没有解决继承权之前,不能变卖任何东西。
两天来他忍饥挨饿,受尽风吹雨打,到了今天下午,仍然表示毫无通融的余地。
“你啊,卡米查埃尔,真是头蠢驴,”镇长对他说,“等到解决完继承权问题,堂萨瓦斯那个老贼可要把蒙铁尔家所有的牲口都打上他家的烙印了。”
卡米查埃尔先生耸了耸肩。
“好吧,”镇长沉默了好久,然后说,“人人都知道,你是个正直的人。不过你要记住,五年前,堂萨瓦斯曾经把一份名单交给了何塞·蒙铁尔,上面写着所有同游击队有联系的人的名字。因此,他是留在镇上的唯一的反对派头子。”
“还有一个,”卡米查埃尔先生用尖酸刻薄的口吻说,“那位牙医。”
镇长没有答理他的插话。
“为了这么一个动不动就出卖自己手下人的家伙,你在露天里风吹日晒,一坐就是二十四个小时,犯得上吗?”
卡米查埃尔先生低下头,两眼盯着自己的手指甲。镇长坐在办公桌上,用温和的口气说:
“再说,你也得为你的孩子着想啊。”
卡米查埃尔先生并不知道昨天晚上他的妻子和两个大儿子找过镇长,镇长答应他们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他放出去。
“那您就不用操心了,”卡米查埃尔先生说,“他们自己会照管好自己。”
他听到镇长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于是抬起头来,舒了口气说:“您还有一招没拿出来呢,中尉。”他低眉顺眼地瞥了一下镇长,又继续说下去:
“把我枪毙。”
镇长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镇长在自己的房间里呼呼睡着了。卡米查埃尔先生又被带回院子里的板凳上。
这时候,在离警察局只有两条大街的法院办公室里,秘书显得很开心。整个上午,他待在办公室里打瞌睡,忽然一睁眼,瞥见了蕾薇卡·德阿希斯白光耀眼的胸脯,想回避都来不及。那是临近中午的时候,事情来得像闪电一样急促。洗澡间的门突然打开了,那个令人着迷的女人一丝不挂地走出来,只在头上裹着一条毛巾。她轻轻地喊了一声,赶忙将窗户关上。
秘书躲在办公室的暗影里,待了足有半个小时,那女人的身影还在眼前晃来晃去,害得他心猿意马。快十二点了,他锁上门,走出办公室,想找个什么人聊一聊,回味回味这件美滋滋的事。
路过邮电局时,局长向他招了招手。“咱们这儿要来一位新神父了,”局长说,“阿希斯寡妇给教皇写了一封信。”秘书表示不想听下去。
“做人的第一美德,”他说,“就是要守口如瓶。”
在广场的拐角,秘书碰见了本哈民先生。他的店门前有两个水坑,他正站在水坑前,琢磨着怎么跳过去。“这件事您要是知道了呀,本哈民先生。”秘书开了个头。
“什么事?”本哈民先生问。
“没什么,”秘书说,“这个秘密我至死也不向人披露。”
本哈民先生耸耸肩。只见秘书像个青年人似的一纵身跳过水坑,他也冒险跳了过去。
本哈民先生不在的时候,有人把一个三屉饭盒放在店铺后面的房间里,还有盘子、叉子和叠好的桌布。本哈民先生十分利落地打开桌布,把东西摆好,准备用午饭。他先喝了点汤,黄澄澄的汤上漂着一圈圈的油花,还有一块排骨。另外一个盘子里是白米饭、炖肉,还有一块煎木薯。天气慢慢热起来了,但本哈民先生根本没有在意。吃完饭,他把盘子叠在一起,把一屉一屉的饭盒摞好,喝了一杯水。
他正要把吊床挂起来,听见有人走进店铺。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问道:
“本哈民先生在吗?”
他探了探头,一看是一位穿着黑衣服的妇女,头上包着一条毛巾,皮肤是暗灰色的。原来是佩佩·阿马多的母亲。
“不在。”本哈民先生说。
“哦,是您啊。”女人说。
“我听见您叫了,”他说,“我是装糊涂,我知道您找我干什么。”
本哈民先生挂好吊床,那个女人站在店铺后面的小门那里犹犹疑疑的。她每喘一口气,喉咙里就发出一种轻微的咝咝声。
“别待在那儿,”本哈民先生粗声粗气地说,“要么出去,要么进来。”
她在桌子前面的凳子上坐下来,默默无声地啜泣着。
“对不起,”他说,“您应该懂得,要是大家看见您在我这儿,我也就跟着沾上边了。”
佩佩·阿马多的母亲从头上摘下毛巾,擦了擦眼睛。本哈民先生拴好吊床以后,习惯性地拽了拽绳子,看拴结实了没有。然后他走过来和那个女人说话。
“您这趟来,”他说,“是想叫我写份状子?”
女人点了点头。
“这就是说,”本哈民先生接着说,“您还相信那个玩意儿。眼下呀,”他低声道,“打官司不靠状纸,专靠枪子儿。”
“人们都这么说,”她答道,“可是弄来弄去,只有我的孩子关在监狱里。”
她一边说话,一边把攥在手里的手帕打开,从里面拿出几张被汗水浸湿的票子,一共是八个比索。她把钱交给本哈民先生。
“我就剩这点钱了。”
本哈民先生瞟了一眼,耸了耸肩,拿起钞票,放在桌子上。“我明知道这是白耽误工夫,”他说,“好吧,我给您写,无非是向上帝表示一下我的为人有多么固执。”那个女人默默地表示感谢,又啜泣起来。
“无论如何,”本哈民先生劝她说,“您得求镇长开开恩,准许您去探望一下孩子,劝劝他把知道的事说出来。除此之外,这张状子简直起不了任何作用。”
佩佩·阿马多的母亲用毛巾擦了擦鼻子,然后把毛巾包在脑袋上,走出店铺,连头也没回一下。
本哈民先生一觉睡到四点钟,到院子里洗脸的时候,天已经放晴了,许多小虫子在空中飞来飞去。他换上衣服,梳了梳那几根稀稀落落的头发,然后到邮电局去,买了一张正式的公文纸。
本哈民先生正要回到店里写状子,忽然觉得镇上好像出了什么事。远处传来叫喊声。几个年轻人从他身边跑过去。他忙向他们打听,小伙子们一边跑一边告诉他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又回到邮电局,退还了公文纸。
“用不着了,”他说,“他们刚把佩佩·阿马多处决了。”
镇长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他一手拿着皮带,另一只手系着军衣扣子,腾腾两下跳下了住所的楼梯,看看天色,弄不清是什么时候。不管有事没事,他总要到警察局去一趟。
一路走来,各家的窗子都关得挺严实。走到街中心时,只见迎面跑过来一个女人,两臂朝左右伸开。几只蚊子在清新的空气中飞来飞去。镇长还没有弄清出了什么事,掏出手枪撒腿就跑。
一群妇女正要强行闯进警察局的大门。几个男人拦着,不让她们进去。镇长三拳两脚推开人群,背靠住大门,枪口对准大家。
“谁敢往前走一步,我就毙了他。”
从里边顶住门的那名警察打开大门,端起上了膛的步枪,吹起警哨。另外两名警察跑到阳台上,朝天放了几枪。人群立即朝大街的两头散开了。这时候,那个女人像只狗似的嗷嗷叫着出现在大街拐角处。镇长一下子认出了是佩佩·阿马多的母亲。于是,他连忙跳了一下,躲进警察局里,从楼梯上命令门口那名警察说:
“看住这个女人!”
警察局里像死一般沉寂。其实,究竟出了什么事,镇长并不清楚。他把堵在牢房门口的警察拽开,才看见佩佩·阿马多。阿马多趴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两手夹在大腿中间,脸色煞白,但身上没有血迹。
镇长看了看,确实没有伤痕,他把尸体仰面朝天放好,把死者的衬衣下摆塞进裤子里,系好裤扣,最后又给他系上皮带。
镇长站起来时,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他站在警察对面,脸上露出了疲倦的神情。
“谁干的?”
“大伙儿,”那个黄头发大个子说,“他想逃跑。”
镇长心事重重地看看他,一时间好像找不到什么话说。“你这套瞎话,谁也不会相信。”说着,镇长朝大个子走过去,伸出一只手。
“把枪给我。”
警察解下枪带,交给镇长。镇长取出两颗打过的弹壳,换上两发新子弹,把废弹壳放进衣兜里,然后把枪交给另一名警察。黄头发大个子(从近处看,他的脸上还有一股孩子气)被带到旁边的那间牢房里。走进牢房,他把衣服全部脱掉,交给镇长。这些事做得不慌不忙,仿佛举行什么庆典似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最后,镇长亲自关上死鬼佩佩·阿马多的牢房门,走到院子的平台上。卡米查埃尔先生还在板凳上坐着。
卡米查埃尔先生被带到办公室,镇长请他坐下,他没有搭腔。他站在办公桌前面,衣服又是湿漉漉的。镇长问他看没看到周围发生的事情,他几乎连头也没有动一动。
“好吧,”镇长说,“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考虑一下怎么处理。不管怎么说吧,”他继续道,“你要记住,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你已经卷进来了。”
卡米查埃尔先生还是愣怔怔地站在办公桌前面,衣服贴在身上,皮肤开始发肿,好像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似的。镇长又等了一会儿,看他还是没有反应。
“我说,卡米查埃尔,你要识时务,现在咱们是一家人了。”
他说话的时候,神态庄重,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但是,这些话似乎没在卡米查埃尔先生的脑海里掀起任何波澜。他站在办公桌前,身体肿胀,神情忧悒,一动也不动,等到大铁门关上之后,他还是这副神态。
这时候,在警察局门前,两名警察抓住佩佩·阿马多母亲的手腕。三个人争斗了一气,好像正要歇一会儿。那个女人静静地喘着气,眼泪已经哭干了。镇长一出现在门口,她便嘶哑地号叫了一声,猛地一甩,从一名警察手里挣脱出来,另一名警察挥拳把她打翻在地上。
镇长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他叫一名警察陪着他走到大街拐角,来到围观的人群面前。他对着众人说:
“要是大家不愿意看着事情闹大,哪位出个头,把这个女人带到家里去。”
警察陪着镇长穿过人群来到法院。法院里一个人也没有。于是,镇长又到阿尔卡迪奥法官家里去,连门也没敲,就推开大门,高声喊道:
“法官!”
阿尔卡迪奥法官的女人拖着孕妇特有的腔调在暗影里回答说:
“出去了。”
镇长站在门槛上问:
“上哪儿去了?”
“上他去的地方呗,”女人说,“准是找哪个臭婊子去了。”
镇长示意要警察进去。他们大摇大摆地从阿尔卡迪奥法官的女人身旁走过,谁也没有看她一眼,在卧室里搜查了一气,连个人影也没发现,于是他们又回到堂屋。
“他什么时候出去的?”镇长问。
“前天晚上。”女人说。
镇长沉吟了好大一阵儿。
“婊子养的,”他冷不丁地喊道,“他还能入地五十米!还能又钻进他婊子娘的肚子里去!不管是死是活,一定得把他揪出来。政府的手哪儿都够得着。”
女人叹了口气。
“您这些话,上帝会听见的,中尉。”
天慢慢地黑下来了。街上的人群还被警察拦在警察局的拐角处。有人把佩佩·阿马多的母亲带走了。小镇表面上平静下来。
镇长径直走到死者的牢房。他吩咐人拿来一块帆布,和警察一起给死者带上帽子、眼镜,再用帆布把尸体包裹起来,随后,在警察局里搜罗来一些麻绳和铁丝,把尸体从脖子一直缠到脚腕。收拾停当后,镇长浑身热汗淋淋,但心情总算平静下来了,仿佛从身上卸下了一副重担。
这时候,他把牢房的灯打开。“找把铁锹、镐头,再带盏灯来,”镇长命令警察说,“叫上冈萨莱斯,你们一块儿到后院,挖个深坑。靠里边挖,那儿比较干松。”他说说停停,仿佛想一句说一句似的。
“你们一辈子都给我记住,”他最后说道,“这个小子没死。”
过了两个小时,坟坑还没有挖好。镇长从平台上望出去,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名值勤的警察从一个墙角走到另一个墙角。他打开楼梯的灯,躲到大厅最幽暗的一个角落,耳边只听见远处一只石鸻鸟一声一声地啼叫。
安赫尔神父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先是听到神父和值勤警察说话,接着又听见陪他一起来的人说了几句,最后听出了说话的人是谁。他躺在折叠椅上没有动弹,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们边说边走进警察局,旋即听到上楼的脚步声。黑暗中他伸出左手,抓住卡宾枪。
安赫尔神父看见镇长出现在楼梯顶上,当即停下脚步。再下面两级站着希拉尔多大夫。大夫身穿一件浆洗过的白大褂,手里拎着药箱。一见镇长,他露出了两行尖利的牙齿。
“我白等了,中尉,”大夫客客气气地说,“整整一下午我一直等着您叫我来验尸。”
安赫尔神父用明亮而温顺的眼睛盯着大夫,然后又转向镇长。镇长笑了笑。
“验什么尸啊,”他说,“又没死人。”
“我们想看看佩佩·阿马多。”堂区神父说。
镇长把卡宾枪的枪口对着下面,仍旧对大夫说:“我也很想看看他,有什么法子呢?”说罢,板起了面孔。
“他逃跑了。”
安赫尔神父迈上一级楼梯。镇长举起卡宾枪,对准神父。“站住,别动,神父!”他警告说。此时,大夫也登上了一级楼梯。
“听我说,中尉,”大夫还是笑吟吟的,“在咱们镇上没有不透风的事。从下午四点钟起,大家都知道你们把那个小伙子干掉了,和堂萨瓦斯害死卖出去的驴用的办法一样。”
“他逃跑了。”镇长重复了一遍。
镇长只顾盯住大夫,不料安赫尔神父高举着双臂一下子登上两级楼梯。
镇长咔的一声拉开枪栓,两腿叉开,兀立在那里。
“站住!”他一声断喝。
大夫抓住堂区神父的衣袖。安赫尔神父咳嗽起来。
“打开窗子说亮话,中尉,这个尸非验不可。”大夫说。他说话的口气很硬,多少年来这还是第一次。“监狱的犯人都爱得晕厥病,这个秘密现在也该揭开了!”
“大夫,”镇长说,“你敢动一动,我就开枪。”他斜着眼瞥了一下神父,又说道:“您也一样,神父。”
三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除此之外,”镇长继续对神父说,“您该高兴高兴了,神父。匿名帖就是那个小伙子贴的。”
“为了上帝的爱……”安赫尔神父说。
一阵痉挛性的咳嗽弄得他无法继续说下去。镇长等着他咳完,又说:
“你们听着,我开始数数。一数到三,我就闭上眼,冲着大门开枪。从现在起,你们要永远记住我的厉害。”他毫不含糊地警告大夫道:“少说废话。现在在打仗,大夫。”
大夫拉住堂区神父的衣袖下了楼梯,没再转过身来。蓦地,他放声大笑起来。
“我喜欢这样,将军,”他说,“现在我们算是知道谁是谁了。”
“一!”镇长开始数数。
他们走了出来,没有听见数“二”。走到警察局拐弯的地方,两个人分了手。神父已经支持不住。他眼里噙着泪水,把脸扭到一边去。希拉尔多大夫面带微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大惊小怪的,神父,”他说,“生活就是这样。”大夫走到家门口拐角的地方,借着路灯看了看表,差一刻八点。
神父吃不下饭去。宵禁以后,他坐下来写信,趴在写字台上一直写到半夜。蒙蒙细雨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他写起字来用的劲儿很大,字母都写成了双道,字迹十分清晰。他心潮澎湃,直到钢笔写干了,在纸上划几下写不出字来,才想起蘸蘸墨水。
第二天,做完弥撒,他把信送到邮局,其实要到礼拜五才能送走。上午,空气潮湿,烟雾迷蒙。近中午的时候,天放晴了。一只迷途的小鸟飞到院里,在晚香玉的花丛中一瘸一拐地跳跃了半个时辰。小鸟的啼声越来越高,每叫一次就提高八度,到后来声音尖厉得用耳朵都听不见了。
黄昏,安赫尔神父出去散步。忽然他发觉整整一下午总有一股秋天的芬芳伴随着他。在特莉妮达家里,他和在家中养病的姑娘谈论起十月里各式各样的疾病,心情十分忧闷。谈着话,神父想起了有一天晚上蕾薇卡·德阿希斯到他书房里来,身上也是散发着那样一种馥郁的香气。
回来的路上,神父到卡米查埃尔先生家看了看。卡米查埃尔先生的妻子和大女儿伤心极了,一提起亲人被捕,她们就痛哭失声。相反,小孩子们看不到爸爸那副严厉的面孔倒都挺高兴的。他们端着一碗水正在喂蒙铁尔寡妇送来的那对小兔。说着说着安赫尔神父突然停了下来,用手比画着,没头没脑地说:
“啊,我知道了,是乌头。”
哪里是什么乌头。
再没有人提起匿名帖的事了。在新近发生的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事件中,匿名帖不过是一段美丽动人的小插曲。黄昏散步时,安赫尔神父越发相信这一点。晚祷后,他在书房里和几位天主教的女信徒谈了会儿话。
大家走后,神父觉得肚子饿了。他煎了几片青香蕉,煮了点牛奶咖啡,就着一小块奶酪吃下去。吃饱饭,那股香味也就忘掉了。他脱了衣服,钻进蚊帐里,逮住几只没被杀虫药杀死的蚊子,然后准备躺下睡觉。他一口气又打了几个嗝,胃里一个劲地泛酸,但心情却很平静。
神父睡得十分香甜。宵禁后四下里静悄悄的。耳边仿佛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清晨的寒霜绷紧琴弦发出的嚓嚓声,最后还听到一阵昔日的歌声。差十分五点,他发现原来自己还活着,费了好大力气欠起身来,用手指揉了揉眼皮。他想:“十月二十一日,礼拜五。”想完了又高声说道:“圣伊拉里翁。”
神父穿好衣服,没去洗脸,也没去祈祷。他扣好长袍上的一串扣子,蹬上平时穿的那双破靴子,鞋底已经开绽了。在晚香玉的芬芳气息中,他打开屋门,忽然想起了一句歌词。
“我将永远留在你的梦中。”他叹了口气。
神父刚要敲钟,米娜推开了教堂的门。她走进洗礼堂一看,奶酪原封未动,老鼠夹子也还是老样子。安赫尔神父打开冲着广场的大门。
“真倒霉!”米娜晃了晃空盒子说,“今天一只老鼠也没抓住。”
安赫尔神父没有理她。朝霞灿烂,空气清新,似乎预示着无论出什么事,今年的十二月也会准时到来。只有巴斯托尔的声音永远消逝了,这一点神父感受得最为深切。
“昨天夜里又有人弹奏小夜曲了吧。”神父说。
“是用枪子儿弹的,”米娜说,“刚才还响枪呢!”
神父第一次看了她一眼。她面色十分苍白,和瞎奶奶一样;腰间也系着一条某个世俗团体使用的淡蓝色的绸带。但是,她和特莉妮达不太一样,特莉妮达有点男孩子气,而她正在变成一个大姑娘。
“在什么地方?”
“到处都是,”米娜说,“他们像疯子一样到处搜查秘密传单。听说他们掀开了理发馆的地板,碰巧发现了武器。监狱里关满了人。不过,听说男人们都上山找游击队去了。”
安赫尔神父叹了口气。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说。
说罢,神父朝教堂深处走去,米娜默默地跟在后面,一直走到大祭坛。
“这算不了什么,”米娜说,“尽管昨天晚上宵禁、开枪……”
安赫尔神父停住脚步,扭回头来,用那双庄重的天蓝色眼睛看着她。米娜也停下脚步,腋下夹着空盒子,话没说完,却神经质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