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报告:死亡教会我们什么》作者:[英]苏·布莱克/温雅 徐诗凌 译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副标题: 死亡教会我们什么
原作名: All That Remains: A Life in Death
译者: 温雅 / 徐诗凌
出版年: 2020-3
ISBN: 9787521714579


编辑推荐
◎她,每天与死亡亲密接触,用自己的职业知识寻找失踪人口,帮助那些无法确认身份的尸体找回自己的身份并得以安息,有时又亲临身处自然灾难的现场,帮助已故的人们确认他们的身份。
◎扣人心弦的悬疑故事,苏·布莱克通过遗骨鉴定,能否找到失踪多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小女孩。
◎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的决心,看苏·布莱克怎样仅通过手臂就给猥亵儿童的犯罪嫌疑人定罪。
◎有温情的送别,有悬疑的刑侦,有惊悚的罪案,也有对于死亡的深入思考,这就是本书的魅力所在。
◎作者用自己的法医人类学与解剖学知识与对死亡充满敬畏的心,为我们书写了关于死亡的别样篇章。
◎获奖无数
苏格兰Saltire Literary Award 2018年度图书
英国推理小说作家协会(CWA)金匕首奖提名(2019年非虚构类)
《泰晤士报》《星期日泰晤士报》《金融时报》《卫报》《苏格兰人报》《新政治家》《苏格兰每日邮报》《书单》《出版人周刊》推荐图书
CrimeReads网站 推理类畅销图书
Book Riot网站 30本备受期待的推理类图书之一


内容简介
苏·布莱克每天都要面对死亡,作为一名法医人类学家,她将自己的目光投向实验室中的普通人骸骨、墓地、暴力、谋杀、分尸现场,以及因战争、事故或自然灾害引发的大规模死亡事件。在这本书中,她为我们揭示了她亲眼见证的死亡的不同面目,通过自己参与的真实案例探索了法医学科的发展与进步,也将法医人类学这一学科对其工作及生活的影响与感悟和盘托出。人们总以为关于死亡的书就会让人悲伤或惊悚,但这本书却不同。书中有悲剧故事,也有幽默风趣的故事,更有如悬疑小说一样的真实案例。虽然不能让我们了解死亡的全部,但是作为在死亡前线的专家证人,苏·布莱克是更智慧、更可靠、更令人信服的引路人。


导言
法医人类学家到底是做什么的
生命中的最大损失不是死亡,而是当我们活着时就在我们心中死去的东西。
——诺曼·卡森斯,政治记者(1915—1990)
关于人类生存的各个方面,大概死亡及其相关之事是充斥着最多陈词滥调的。死亡成为邪恶的化身,是疼痛和不幸的先声,是在阴影中出没、猎获的捕食者,是夜间险恶的窃贼。我们给她安上不祥的恶名:冷酷的割麦人、无差别的轧路者、黑天使、苍白骑士。我们把她画成藏在黑色连帽斗篷里的残破骷髅,舞弄着一把置人于死地的镰刀,她只需一挥,就将我们的灵魂从身体中带走。有时她是一个长着羽毛的黑色幽灵,凶恶地在上空盘旋,我们只能蜷缩在角落而毫无还手之力。在许多区分了名词性别的语言(如拉丁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波兰语、立陶宛语、挪威语)里,死亡是阴性名词,但她却常被描绘成一个男人。
尖刻地对待死亡很容易,在现代世界,她已经成为一个与我们敌对的“陌生人”。人类取得了无数成就,但要对生与死的复杂关联做解释,我们并不比几百年前进步多少。在有些方面,我们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理解死亡。我们大概已经遗忘死亡是什么,她的目的是什么,我们的先人可能把她看作朋友,我们则把她当作不受欢迎的邪恶对手,要躲着她,或者令她臣服——越久越好。
对于死亡,我们的默认态度是要么丑化她,要么神化她,有时在这两端之间摇摆。不管是哪种态度,不到万不得已我们都不愿提及她,免得一提她就会靠得更近。生命是轻盈、美好和幸福的,死亡是黑暗、邪恶和悲伤的。善与恶,奖与惩,天堂与地狱,光明与黑暗——我们具有那种林奈式的分类喜好,将生和死干脆划分为对立的两头,于是就安心地怀抱着对错分明的幻象,却可能不公平地将死亡驱赶到黑暗中去。
结果我们开始畏惧死亡,仿佛她会传染,要是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就会在我们还没准备好停止生命之前来到我们面前。我们要么虚张声势地演绎,要么取笑她来麻木自己,以此来掩盖自己的恐惧。但是其实我们知道,当自己的名字排在她手里名单的首位时,我们是笑不出来的,她最终总会叫到我们的名字。所以在很小的时候,我们就懂得对死亡抱着虚伪的态度,一面嘲弄她,一面深深地敬畏她。为了将她的利刃磨钝,缓解痛苦,我们习得新的语言。我们说“失去”了某人,悄悄谈论他们的“逝去”,用庄重尊敬的语调和其他人一同哀悼一位所爱之人的“离去”。
我没有“失去”父亲——我完全知道他在哪儿。他埋在因弗内斯城里的唐纳赫里奇公墓,在殡仪员比尔·弗雷泽给的一个可爱木匣子里。父亲本人也会喜欢那匣子,不过他可能会觉得它太贵了。我们把他放进地上的一个洞穴里,放在他父母快要散架的棺材上,那两具棺材现在盛的不过是他们的骨头和死时仅剩的几颗牙齿。父亲没有逝去,没有离开,我们没有失去他:他就是不再呼吸了。其实他最好是什么地方也没有去,不然他惹了大麻烦,太不为人着想了。他的生命消失了,世界上的任何委婉修辞都没法把生命带回来,没法把他带回来。
我在一个规矩严格、毫无废话的苏格兰长老教会家庭长大,我们把铁锹叫作铲子,经常把同理心和感伤看作弱点,这种教养令我务实、不顾颜面,成为一个实务者,一个现实主义者。论及生死之事,我没有什么误解,讨论时也尽量诚实坦率,但这并不是说我就毫不介怀,面对他人的生死时没有痛苦、哀恸,没有同情。邓迪大学的菲奥娜牧师总能启迪人心,她曾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在安全距离外说温柔的话,带不来一点安慰。”
在21世纪,我们已经如此成熟,为什么还是选择躲在熟悉又安全的从众和拒斥之墙后面,而不能敞开心扉,想想死亡可能并不是我们害怕的那种魔鬼?她不一定骇人、残酷、粗暴,她可以沉默、安宁、慈和。也许问题在于,我们不信任她,是因为我们不愿去了解她,在一生中都不愿费事去尝试理解她。要是我们能理解她,也许就能认识到,我们可以将死亡作为生命历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而接受。
我们将出生看作生命的起点,将死亡看作生命的自然终结。但要是死亡只是存在的另一个阶段的起点呢?这当然是大多数宗教的前设,好教我们不害怕死亡,因为它只是通往前方更美好生活的入口。这种信念世世代代相传,安慰了许多人,可能正是我们的社会日渐世俗化所留下的空白,促使我们对死亡及其所有标志的那种古老的、本能的、未经证实的憎恶再次升起。
无论我们怀有什么信仰,生与死就是同一条线上必定相连的两个部分。一方不脱离另一方存在,也无法脱离。无论现代医药如何干预,死亡总是最终得胜。既然我们没有办法最终回避它,专心改进和品味我们出生和死亡之间的阶段——生活,可能更好。
法医病理学和法医人类学的根本差异,就在此处。法医病理学追溯的是证明死亡原因和方式的证据,死亡是旅途的终点。而法医人类学则重建旅途本身,也就是生命的全过程。我们的工作是将生时构建的身份和死后身体的遗存结合起来。因此,法医病理学和法医人类学在死亡一事上搭档工作,在破获罪案上当然也是如此。
在英国,人类学家和病理学家不同,人类学家属于科学家而非医生,因而没有医学资格证实死亡或死亡原因。现今科学知识持续拓展,病理学家也无法成为所有事情的专家,人类学家就在牵涉死亡的重大罪案调查中发挥重要作用。法医人类学家协助解读与受害人身份相关的线索,由此可以帮助病理学家判断死亡方式和原因。在停尸台上,各个学科贡献技艺,互相补足。
举个例子。在一张停尸台边,我和一位病理学家面对的是深度腐坏的人类遗体,其颅骨碎成40余块混在一起。病理学家作为具有医学资格的从业者应判定死因,她认为,死因很可能是枪伤,但还不确定。她将灰色金属台子上那一堆白色骨头碎片检查了半天,很是沮丧,对我说:“我没法辨别这些部位,更别提把它们组装起来了。那是你的活儿。”
法医人类学家的职责首先就是帮助确认这个人生前是什么人。他是男性还是女性?是高还是矮?是年老还是年轻?是黑皮肤还是白皮肤?骨骼有没有外伤或疾病的表征?有的话就可能联系上医疗或牙齿治疗记录。我们分析骨头、头发和指甲的成分,是否能说明这个人住在何处,吃哪种食物?在眼下这个案子里,我们能不能做一个人类三维拼图,不仅揭示死因(确实是颅骨枪伤导致死亡),而且显示死亡方式?收集了这些信息,完成拼图,我们就可以确定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并且我们确认子弹是从脑后射入,从前额双眼间射出,从而验证了目击证人的证词。这是场近距离射杀,受害者跪着,枪就抵在他的后脑上。他只有15岁,是因他的宗教信仰而被杀的。
另一个案子也可反映人类学家和病理学家的共事关系。案中一个不幸的年轻人在屋外街道上撞见了一伙正要砸车的少年,被殴打至死。他的身体曾被拳打脚踢,致命伤在头上,表现为多处颅骨骨折。在这个案子里,我们知道受害人的身份,病理学家可以确定死因是钝器创伤导致大量内出血。但她也想在报告中指出死亡是怎么发生的,尤其是最可能的凶器种类。我们辨识出每一块颅骨碎片,将它们重组,然后病理学家就发现,由锤子或类似形状的凶器在头部的一次击打,造成了一处集中凹陷骨折和多处放射状骨折,导致颅内出血,最终致死。
对一些人来说,生命的起点到终点之间有漫长的距离,甚至超过一个世纪;而对这些谋杀事件的受害人来说,生与死之间的间隔就短多了,有时可能只隔着飞速流逝的宝贵数秒。从法医人类学的视角来看,长生当然好,生命越长,其经历就会在身体上书写和存储更多的痕迹,遗体上的印记就会更加清晰。对我们来说,解锁此类信息就犹如从书里阅读,或者像从U盘里下载一样。
在大多数人看来,这趟尘世旅程最糟糕的结果就是生命被截短,但我们如何评判怎样算是短命?毫无疑问的是,我们在出生之后活得越久,生命迟早要结束的可能性就越高: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90岁时都比20岁时更接近死亡。从逻辑来说,比起眼下此刻,我们以后与死亡的关系只会更近,不会更远。
那有人死去时,我们为什么惊讶呢?每年全世界有超过5 500万人死去,一秒死去两个。死,是我们在生活中能绝对肯定将会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的事情。当然,这并不会消解我们在亲密的人死去时的悲伤和哀恸,但死亡不可避免,这就需要一个有用、实在的处理办法。我们不能对自己生命的创造施加影响,生命的结束又是不可避免的,那或许我们应该注重能够调整的事情,那就是我们对从生到死之距离的期待。也许,就是这种期待,才是我们应该尝试更有效处理之事,要量度、承认和颂扬这段距离的价值,而非其长度。
过去,要延迟死亡不那么容易,那时我们似乎更善于调整对生命的预期。例如在维多利亚时代,婴儿死亡率居高不下,没有人会因一个孩子活不到一周岁而感到惊讶。那时,一个家庭里好几个孩子都取同一个名字并不罕见,这样即便那孩子没活下来,名字也活下来了。而在21世纪,婴儿的死亡罕见多了,但要是有人对99岁时的死亡还感到震惊,就完全不合理了。
对每一个努力击退死亡的医学专家而言,社会预期是个战场。他们能希求做到的,最多就是赢得更多时间,拉大生死之间的距离。他们最终总是要输掉的,但不应为此阻止他们,也阻止不了他们继续尝试。每一天,在全世界的医院和诊所里,生命都在延续。然而,实际上,有些医疗成就只不过暂缓了死亡的发生。死亡还是要来的,即使不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
数个世纪以来的社会都会记录和量度预期寿命。预期寿命是指在统计学意义上我们最可能死去的年龄,或者积极点看的话,它是指我们预计活着的最长时间。寿命表是很有意思也有用的工具,但它也很危险,因为它会造成人们对寿命的预期,但有些人达不到,有些人会超过。我们没办法知道自己会是那个平均线上的标准“老李”,还是个例外,我们会落在寿命钟形曲线的这一边,还是那一边。
要是我们发现自己是在曲线的某一边,就会产生情绪。我们活到超过预期寿命就会自豪,因为这事让我们觉得自己以某种方式战胜了困难。要是我们没有达到预期的年纪,我们撒手人寰之后,亲友会觉得所爱之人的生命被夺走,由此感到愤怒、苦痛和挫败。但寿命曲线的本质恰是如此:标准只是标准,我们大多数人都落在这一标准的周围。怪罪死亡,控诉她残忍地窃取生命,是不公平的。死亡总是诚实地表明,我们的生命长度可能落在人类生命范围内的任何位置。
世界上已证实的最长寿者,是法国女性让娜·卡蒙(Jeanne Calment),她在1997年去世时年纪为122岁又164天。1930年我母亲出生时,女性预期寿命是63岁,因此她在77岁去世,就超出标准14年。我的祖母干得更出色:她1898年出生,那时的预期寿命只有52岁,但她一直活到78岁,超出了26年,这反映了她有生之年医学的巨大进步——尽管她吸的烟最后没帮上忙。我在1961年来到这个世界,预测大概有74年的生命,那现在我只有15年可活了。我的天,怎么会这么快?不过,基于我目前的年龄和生活方式,我现在能实实在在地预计活到85岁,那我可能至少还有26年时间。顿时松一口气。
这样,我在生命历程中有望额外获得11年。很棒吧?不一定。问题在于,我不能在20岁甚或40岁时得到这11年,要是我能得到这11年,那得在我74岁的时候了。青春总被虚度,唯愿在年少力强时获赐光阴啊。
对预期寿命的计算逐渐准确,我们已知在下两代,即我的子辈和孙辈,会出现人类历史上最多的百岁寿星,但我们这个物种能够生存的最大年限却没有增加。剧烈变化的是我们死亡时的平均年龄,所以我们见到越来越多的个体落在那条钟形曲线极右边的区域。换言之,我们在改变人类人口结构,由老年人口增长引发的健康和社会问题激增,由此可一窥此种变化的社会影响。
生命延长一般是要庆贺的,但有时我也怀疑,是否不惜一切代价挣扎着活得尽可能久,实际上只是在延迟死亡而已。预期寿命可能会变,但死亡总是会如预期般到来。哪天我们真的征服了死亡,人类和地球才真正陷入了麻烦。
我每天的工作都是与死亡为伍,我慢慢地开始尊重她。我没有发现什么理由让人恐惧她或她的作用。我认为自己已经相当了解死亡,因为我们用于交流的语言直接、平白、简单。她结束她的活儿,我才能开始我的活儿。而且有赖于她,我的事业得以持久、卓有成效、兴味盎然。
本书不是传统的关于死亡的论著,不走列举高屋建瓴的学术理论和文化奇谈的熟门套路,也不调制温暖的鸡汤。我只会试图探究自己了解到的死亡的多个面貌,包括她已经展现给我的,以及大约30年后她最终将要向我显露的那一面,要是她容许我活那么久的话。法医人类学追求的是通过死亡重建生时的故事,本书同样既关乎死,也关乎生,它们是整个连续整体不可分割的部分。
我只向你要求一件事:暂且放下你对死亡的既有成见,放下不信任、恐惧和厌恶,或许你就会开始像我一样看待她。你或许还会开始因她的陪伴感到温暖,更了解她,不再害怕她。据我的经验,和她打交道有压力,也令人着迷,从不枯燥。但她很复杂,有时无法预测,令人讶异。当你直面她时,你并不会失去什么,或许你会发现,和一个认识的恶魔打交道,总好过与自己完全不了解的魔鬼相处。


第一章
无言良师遗体到底能告诉我们什么
死者教导生者。
——出处不详
从12岁起的每个周六和所有的学校假期,我都去倒腾肉、骨头、血和内脏,整整5年。我的父母抱持那种吓人的长老教会的工作观,希望我长到一定年纪,就做份兼职工作开始挣钱。所以,我就到因弗内斯市郊巴纳非塔克农场的肉店去工作了。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我做学生期间做过的唯一一份工作,每一刻我都很享受。我的大多数朋友更喜欢在药房、超市和服装店打工,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会觉得我的选择异于常人,更没觉得这个选择隐约有些恶心。那时我并不知道法医学的世界正等着我,但如今回首,我的生活道路已有所显现,当时却谁也没往这方面想。
对未来的解剖学家和法医人类学家来说,肉店是极为有益的训练场,也是快乐有趣的工作地。我很爱屠宰技艺中如临床诊治般的精确。我学到了许多技巧:如何做肉糜,如何灌肉肠,最重要的是如何定时给屠夫们供茶水。看着他们拿着刀熟练灵巧地贴着不规则形状的骨头,推开深红色的肉,露出底下干净得惊人的白色骨架,我明白了尖锐的刀锋是何等重要。他们总是知道在哪里下刀能使肉讲究地翻卷成胸脯肉,或平整地片出适合炖煮的肉排。让人安心的是,他们每一次面对的解剖结构都必定一样,或者几乎是每一次吧:我也记得偶尔会有屠夫低声咒骂情况“不对劲”,看来牛羊也有解剖学变异,和人一样。
我了解了肌腱,知道了为何要把肌腱切除;知道肌肉之间哪里有需要剥除的血管;知道如何去除肾门处的结构会合点(吃起来太硬了),如何打开两条骨头的连接处,露出滑膜关节间隙中滑溜黏稠的液体。我发现当双手冰凉时——在肉店里,手似乎总是凉的——你会盼着屠宰场送来还带着温度的新鲜肝脏。将双手插进箱子里,那一瞬间它们会恢复知觉,因那温热的牛血温暖了你的血。
我习惯了不咬手指甲,绝不刀刃朝上将刀放在砧板上,我知道了钝刀导致的事故比利刃还多,虽然锋利刀刃一造成差错就尤其引人注目。我一直觉得,看到肉店里的伙计们庖丁解牛般的解剖活儿,筹划精确,下刀处理得恰到好处,再嗅到空气里一丝铁的气味,就让人极为满足。
要结束这份工作时我很伤心。我极其崇拜我的生物老师阿奇·弗雷泽博士(Dr. Archie Fraser),因此他说我应该做什么我就去做。所以当他告诉我应该去上大学时,我就去上大学了。我又不知道该学什么,看来最好就是跟随他的足迹,选择生物学。在阿伯丁大学的头两年,我是在心理学、化学、土壤学、动物学(在这门课上我第一次挂科了)、普通生物学、组织学和植物学中暗无天日地度过的。两年过后,我发现自己成绩最好的课程是植物学和组织学,但设想一下自己余生尽在钻研植物的画面,我就感到头疼。那就剩下组织学,研究人类细胞的学科。在完成组织学的所有课程后,我却再也不想低头看显微镜了——什么东西看上去都是一堆粉色和紫色的不规则斑点。不过,我是由此进入解剖学殿堂,最终学会剖解人类遗体的。那时我只有19岁,从未见过尸体,不过对一个花了5年时间在肉店里切动物的女孩子来说,那能有多难呢?
可能那份周末零工让我为未来的工作做了少许准备。不过对所有人来说,第一次进入解剖室都是很吓人的。没有人会忘记那个时刻,所有的感官无不受到冲击。那时课堂上只有我们四个人,我现在还能听到那空旷、巨大的房间里回荡的声音。那是一间装着高高的不透明玻璃窗子,铺着图案错综交织的维多利亚式复合木地板,可能曾用作储藏室的教室。我也还能闻到那福尔马林的气味,这化学品的刺激气味重得能在舌头上尝出来。我能看到那玻璃和金属质地的沉重解剖台,表层的绿漆剥落,40来张这样的台子整齐排列,覆着白色单子。其中两张台子上,在那白色单子下,两具遗体等待着我们,两人一具。
这样的经验还会立即挑战你对自己和他人的感知。你感到自己渺小、微不足道,因你意识到有人在生前选择了在死后交出自己,供他人学习。这是高尚之举,我对此怀有的强烈敬意从未减轻。要是有一天我不再察觉此种赠予实为奇迹,那我就该收起手术刀另寻他业了。
我和解剖搭档格雷厄姆被随机分配了这位无私捐赠人的遗体,解剖技术员已熟练地将这具身体进行了处理,它就是我们整个学年要探索的天地。我们不知道他的真名,宁可毫无创意地叫他亨利,即随了《格氏解剖学》(Gray’s Anatomy)的作者亨利·格雷(Henry Gray)的名字,这本书将要主宰我的一生。亨利,生于阿伯丁地区,死时已将近80岁,决定将遗体捐赠给大学的解剖学系,用于教学和研究。这事落实下来的结果,就是他成了我和格雷厄姆的大体老师。
意味深长的是,亨利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他未来的学生,还完全不知道他做出的这件将要塑造我一生的慷慨义举。当时我可能还在为了修习讨厌的动物学不得不解剖老鼠而唉声叹气呢。
他死的时候,我可能正在切开大学里无限供应的植物茎,好学习其细胞结构,对他的逝去一无所知。每一年和准备在大三进入解剖学操作的大一和大二学生谈话的时候,我都告诉他们,他们将要与之学习、从中学习的人,此刻仍然在世。可能就在当天,有人决定了捐赠其遗体,他们的教育才从中得益。学生们领会到这个沉重概念时发出几声尖锐的抽气声,我才感到放心。想到一个人早上还走过街道,最终却上了他们的解剖台,总会有人反应强烈——他们应当如此。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做出此等大义之举,绝不应视其为理所应当。
亨利的死因登记的是心肌梗死(心脏病发作),他的身体从他去世的医院里被运出,由殡仪员送到解剖系里来。他有没有家人,家人支不支持他这个决定,没有举行正常的葬礼仪程他们感受如何,我永远不会知道。
亨利死后数小时,在马夏尔学院(Marischal College)解剖系地下室一个铺满瓷砖、冰冷而幽暗的寂静房间里,太平间里的技术员亚历克已除去亨利的衣物和个人饰品,剃掉他的须发,将四枚穿着绳子、印着序列识别码的黄铜标识牌拴在他小手指和小脚趾上。这几枚牌子将随着亨利度过大学里的时光。然后,亚历克在亨利的腹股沟皮肤上做一个切口,长约6厘米,切开上方的肌肉和脂肪,找到大腿上股三角区域的股动脉和股静脉。然后他会在静脉上做一个纵向小切口,在动脉上也切一个,插入管子,用线固定到位。管子与血管密闭贴合时,插管上的阀门打开,亨利上方悬挂的重力供料箱里流出福尔马林溶液,缓缓地漫遍他枝蔓交错的动脉系统。
这种防腐液将通过血管进入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进入他大脑中的神经元,他曾用它思考一切对他而言重要之事;进入他的手指,那手指曾握着他关心的人的手;进入他的喉咙,那里曾吐出他最后的遗言,可能就在几个小时之前。福尔马林溶液乘着这波不可逆的涌流缓慢注入他的身体时,他血管中的血液则被清出,最终大部分血液都被冲掉。这个安静、平和的防腐程序结束并被静置两三个小时后,他的身体会被包进塑料薄膜里储存起来,直到几天或几个月以后需要使用之时。
就在这个短暂的间隔阶段,由于他自己的意志,亨利从一个为家人所知所爱的人,转而变为一具只有一个数字标识的匿名尸体。匿名非常重要。匿名保护了学生,帮助他们从心理上将对一位人类同胞死亡的悲伤和手上的工作隔离开。要是在第一次解剖尸体时不曾削弱共情,他们就得一边保持对尸体的尊敬和维护尸体的尊严,一边又训练自己的心智将那个身体视为一个去人格化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