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弓箭的英卡离去,水面开始慢慢沸腾,某种东西的巨大阴影,在水下忽隐忽现……
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分辨不清真实与虚幻,刚要把手指尖触摸一泓碧水,幻影辄然消失。
落幕,散场,亮灯。
秦北洋的对面是李隆盛,近在咫尺,同样半蹲姿态,把手伸向地面,几乎要头碰头了。
李隆盛坐倒在地,不明白怎会看到秦北洋的脸?多半也是幻觉?还有他身后的卡佳、九色与幽神。
“北洋。”
小郡王帖木儿一声惊呼,穿过那道并不存在的屏障,抓住他的双手。
热的!活的!货真价实的真人!不是幻影。
阔别将近两月,犹如相隔数十年,他俩忘情相拥,彼此闻着身上的臭汗。
王家维教授也上来拥抱,说实话,大家都没想到还能见到活着的秦北洋。
小郡王还跟卡佳嘘寒问暖,白俄小寡妇已学会几句简单的中国话:“俺还活着!”
唯独斯文·赫定皱着眉头:“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别担心,赫定先生,他不是来破坏考古队的,他是进入古墓来拯救自己生命的。”
李隆盛依然坐在地上,冷冷地观察秦北洋与卡佳,还有化作幼麒麟镇墓兽的九色。
有人高声惊呼:“那是啥?”
大伙儿循着声音,举着火把,踏过骆驼与人的尸体,依稀可辨两扇硕大的墓室门。
门上雕刻着两尊身披甲胄,右手持宝棒,左手擎宝塔的天王浮雕像。
“这不是哪吒三太子他爹托塔天王吗?”
小郡王应声而出,王家维教授敲了敲他的脑袋,才不管他贵为一方诸侯与国会议员。
“亏你还是我的学生!托塔天王是老百姓俗称,大号是毗沙门天王。”
“越后之龙上杉谦信崇拜的毗沙门天王。”
秦北洋在日本读过高中,脑中浮现川中岛合战的“毘字旗”。
“毗沙门天王,又名北方多闻天王,佛教四大天王之一。毗沙门天王既是护法神、知识神,也是财神。”王教授是北京碧云寺的居士,自然精通佛法,“西域许多国家信奉毗沙门天王,比如于阗王自称毗沙门天王之后。”
“我想啊,楼兰人信奉毗沙门天王,是为了镇压罗布泊大泽中的神龙。”
李隆盛补充一句,想起英卡对他讲过的传说。
“这就是二十年前,我所错失的楼兰古墓。”
斯文·赫定踉跄着走到墓室门前,大胆地触摸石头门环。
1900年,瑞典大探险家发现了楼兰古城,却没发现传说中的楼兰古墓,成为一生中最大遗憾。二十年后,再次踏上丝绸之路,重返罗布泊,目标就是这座遗失的大墓。
斯文·赫定下令动手。
秦北洋本想要阻拦,却被小郡王扣住手腕:“北洋,咱们可不是盗墓,而是科学考古。”
王教授熟练地打开顶门石,咿咿呀呀地推开门扇。火光忽明忽灭,照出一条真正的墓道。
斯文·赫定、王家维、李隆盛、小郡王、秦北洋五人闯入墓室,剩余人等包括汗血马和卡佳,都留在外面等候。唯有九色紧跟主人,寸步不离,头顶雪白鹿角,吐出琉璃火球照明。
瑞典探险家对小镇墓兽感到不可思议,秦北洋默不作声,小郡王炫耀地用英语说:“这就是中国的镇墓兽,千变万幻,威力无穷。”
“这些年来,我有听闻‘灵魂机械体’,也听说法国军方改造过中国的镇墓兽,乃至于巴黎和会期间,在凡尔赛宫酿成一场大灾难。”斯文·赫定半蹲下来观察九色的鳞甲,“我却从未想过亲眼目睹活的镇墓兽!”
探入一间宽敞的墓室,琉璃火球照亮天花板,竟是矿物颜料绘满的幽蓝色波纹。所有人高仰脖颈,只见波纹中描绘着水草、水鸟、鱼虾……
“消失的罗布泊大泽。”李隆盛看出端倪,“为何要画在墓室上方?因为古时候,我们的头顶就是大湖之底。”
他用德语又说一遍,斯文·赫定点头用德语回答:“不错,如今尚存的罗布淖尔,相比两千年前的罗布泊大泽,不过是个小湖泊罢了。”
墓室中堆满了陪葬品。首先是绫罗绸缎,考古队不敢使用明火,而用马灯照亮,辨认出长乐大明光锦、延年益寿长保子孙锦、世无极锦等汉墓中常见的纺织品。
两千年的时光凝固在壁画中,既有汉画像石的苍凉悲壮画风,也有西域本土的原始风貌,更有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后的希腊化健陀罗艺术。
秦北洋发现壁画还有情节,开头是一条蛇和一只雉鸡在交配,违背大自然的邪恶,具体景象不可名状矣。背景下着大雪,恐怕在正月。第二幅,不知是蛇还是雉鸡,生了一粒小小的蛋,引来满天雷暴。这蛋竟然不碎,埋入黄沙之中,沙土变成盘卷的蛇形。第三幅,沧海桑田,包裹着蛋的黄土变成石头,向着苍穹飞升,月光下蛋壳碎裂,竟然变成一条龙,坠入沙漠中的茫茫大湖……
“这就是英卡所说的神龙?”
李隆盛和秦北洋并排站在壁画跟前。
龙,自从五千年前的红山玉龙起,不仅是华夏汉人的图腾,也为许多不同民族所信仰。
灯火渐渐照亮整个墓室,传来小郡王的惊呼:“一艘船!”
大家围拢过来,几块长条形木板,船头船尾高高翘起,绘着五彩斑斓的龙纹,不就是楼兰人的独木舟?
“不,这是雕刻成船型的木棺。”
秦北洋想起在北极历险,维京人陵墓的火山口上,由海盗船改造的棺材。
斯文·赫定拎着一把考古镐,正要亲自打开楼兰船棺,脚底却被绊倒,摔了个狼狈的狗啃屎。
李隆盛急忙把他搀扶起来,却发现绊倒瑞典人的是一条大蛇。
不,比蟒蛇更粗壮,简直水桶般的身体,覆盖黑色的坚硬鳞甲,缠绕盘踞在船形木棺周围,就像一圈圈螺旋形,火光照耀下甚至让人产生密集恐惧。
秦北洋把头凑过去,闻出一股腥臭之气。鳞片微微动了一下,就像会呼吸的皮肤,惊得大伙儿纷纷后退。
这是一条活物。


第317章 神龙出世(二)
龙?
但它动弹不得,只能翻翻鳞片,绵长粗壮的身体,连蠕动都做不了……因为没有水,它被困在这里,也许困了两千年,就像罗布泊大泽的干涸。
李隆盛再次想起英卡所说的楼兰神龙,双膝下跪,在这条干涸了两千年的龙面前。
神龙快要死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小郡王冒出来一句,“各位爷!咋们中华民族都是龙的传人,怎能见得神龙渴死呢?不如给它一点水儿,看看能不能救活它?”
李隆盛及时做了翻译,瑞典探险家点头道:“不错,我们北欧人也相信龙。尽管龙是恶的化身,但如果能救活这条龙,展示给科学界,就是自《圣经》以来,开天辟地的大发现呢。”
刹那间,斯文·赫定脑中闪过来自祖国的诺贝尔奖。
他打开身上的水囊,毫不犹豫地浇灌到龙鳞之间。就像滴入阳光暴晒下的沙漠,立刻丝丝升起青烟。他又粗暴地夺过李隆盛与小郡王的水囊,要知在大漠中旅行,这是无价之宝,却被他无情地挥霍在这条奄奄一息的龙身上。只要能救活神龙,哪怕派骆驼去罗布淖尔买水都在所不惜。
水,生命之源,缓缓渗入神龙的鳞片与肌肉。鳞片抖动的频率加快,整条龙身剧烈起伏,散发某种热量……
秦北洋有些疑惑,如果世上真的存在龙这种生物,跟蛇一样属于爬行动物。爬行类、两栖类还有鱼类都是冷血动物,没有恒定的体温,必须根据环境变化。而在这幽暗冰冷的地宫,神龙为什么会发热?
除非——它有镇墓兽的灵石?!
热量传遍整个地宫,脚下亮起一道道赤色光环。秦北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也热了,九色的鹿角开始长大,他瞪大双眼暴喝:“全体退后!”
头顶的罗布泊大泽水纹荡漾,犹如回到两千年前的湖底,阳光穿过万里黄沙,直射幽冥般的水面以下。成群结队的鱼儿游荡,各种形状的水怪们出没,似是贝加尔海豹之类的水下哺乳动物……
“九色也走啊。”
秦北洋又叫唤一声,小镇墓兽夺路狂奔。背后扑来汹涌的腥臭之气,惊天动地的巨吼,几乎再次撕裂耳膜。
逃出狭窄的墓道,地宫中的热流滚滚而来。秦北洋抓住卡佳与幽神,反手抽出唐刀。
神龙出来了。
先看到一双龙眼,犹如两只探照灯,刺得所有人睁不开眼。接着是分岔的鹿角,然后是巨大的龙头,却只有两束长长的龙须,但更像是鲶鱼的须。
通常的龙头像鹿像牛或像马,但这个龙头更像黄鳝或泥鳅之头,却依旧长着双角。
神龙从脖子到后背,长满赤色鬃毛,鳞片都是向前逆生——逆鳞之龙。
而它的四条龙足,就像传说中的“蛟”,极其宽大而锐利。从它心脏发出的热量来看,这又是一尊镇墓兽。
楼兰神龙镇墓兽。
沉睡两千年,终于被斯文·赫定皮囊里的水唤醒了。神龙匍匐蜿蜒,鬼知道究竟有多长?前半段已出了墓室门,后半段还留在墓道中。
它在注视这群来自二十世纪的考古者或盗墓者。
神龙张开鳝鱼般的大口,喷出一团团火焰。四散逃窜的考古队员,瞬间烧成人肉油脂。
斯文·赫定几乎跪倒:“我亲手放出了地狱里的撒旦——Leviathan!”
秦北洋听得懂他的德语,但不晓得“Leviathan”是什么意思?
“利维坦!”李隆盛紧挨着他做了解释,“《圣经》时代的大海怪,《约伯记》第41章 说——利维坦是一头巨大的生物,当它从大海苏醒,海浪也为之逆流。它口喷火焰,鼻子冒出烟雾,锐利的牙齿,鳞片如铠甲坚固,这是冷酷无情的动物,在大海中寻找猎物。”
“因何而来?”
“据说,上帝在创世纪第六天,创造了一雌一雄两头怪兽,雌的是盘踞大海的利维坦,雄的是威震沙漠的希贝摩斯。当世界末日来临,利维坦和希贝摩斯,将成为奉献给圣洁者的祭品。”李隆盛掏出速写本,借着火光画下这种史前生物的形状,“利维坦的原型,有的科学家说是海洋恐龙,也有人说是鲸鱼。利维坦是撒旦的代名词,代表七宗罪之一的‘嫉妒’。”
利维坦的杀戮开始了,罗布泊大泽下的黑暗世界,成为一片屠宰场,无论死人活人,都难以逃脱被吞食的命运,甚至包括骆驼尸体……
所有人更期待这只是光影幻境,一场黑白无声的恐怖电影,而不是真实的杀戮。
唯有九色的雪白鹿角,如同参天古木的森林充作保护伞,挡住神龙的攻击。
秦北洋、卡佳、汗血马幽神、小郡王、王家维教授,最后是李隆盛扛着斯文·赫定躲进来,才免于成为神龙的晚餐。
隔着九色的鹿角与琉璃火球,李隆盛的双眼通红而灼烧,摇头狂喊:“这不是利维坦!也不是神龙!而是蜃龙!”
蜃龙?
“你们看到地宫里的壁画吗?一条大蛇与一只雉鸡交配,生下一个蛋埋在黄沙中。这个蛋孵化出来的龙,就是蜃龙。似龙非龙,只能算龙的别种,犹如龙生九子。蜃龙最强大的能力,不是兴风作浪,吞食人畜,而是制造幻境。”
王家维教授随之附和:“‘海市蜃楼’这个成语,原型就是来自于蜃龙。古人认为,是蜃龙口中吐出的气,形成海市蜃楼的幻象。”
“这比利维坦还要可怕一万倍!”
李隆盛闭上眼睛,满眼都是海市蜃楼所见的英卡。
其实,她并非罗布淖尔中活着的少女英卡。而是两千年前,罗布泊大泽畔,另一个早已死去的少女,只是容貌跟英卡酷似。
蜃龙记住了汉朝楼兰少女的容貌,借着光在空气中的折射,将幻影投射到沙漠的另一头。
刚才出现在楼兰鬼城里的光影,犹如电影银幕的两千年前的画面——从祭祀神龙的童男童女,到大汉英雄班超,全是这头蜃龙吐出的幻影。虽然蛰伏在地宫深处,因为缺水干渴而不能动弹,但它可以缓慢呼吸,影响整个地下世界,乃至于罗布泊的地面。
至于,他们看到的这座城市,几乎崭新的楼兰城,仿佛刚从汉朝穿越而来,同样也不存在,只是一片全息的幻影。
而在极目远眺的秦北洋眼里,就是一片神秘的黑色烟雾。
这才是所有瑰丽幻象的本质,来自两千年前的地下深处——楼兰蜃龙镇墓兽。
九色的鹿角四周,出现不计其数的幻影,层层叠叠,犹如数十个电影院,上海的大世界。楼兰的沧海桑田,西域的风云变幻,最早来到这里的居民,在罗布泊大泽捕鱼,在沃野千里的田畴劳作,在祁连山打猎,在丝绸之路跋涉……
俱往矣!
幻影以及黑烟,渐渐包围幸存者。这是小镇墓兽无法抵抗的,任何人和物体,一旦被蜃龙的烟雾吞噬,就会变成海市蜃楼般的幻影——再也没有实体存在,只有明暗、颜色还有声音的记录,从三维变成二维……
斯文·赫定画起十字架,王家维教授口念金刚经,李隆盛背诵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卡佳则把头埋在秦北洋怀里,毫不畏惧:“我们一起死!”


第318章 龙女英卡(一)
神龙“利维坦”的修罗场。
忽然,另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说出两千年前楼兰人的语言,蜃龙的黑烟迅速消失。
黑暗中,她跨过鲜血淋淋的尸体,径直来到蜃龙面前,似乎祈求神龙的原谅。
“英卡!”
李隆盛抑制不住自己,他确信那女孩并非幻影,而是真实的血肉之躯。虽然相隔数尺之遥,但他能感到英卡的体温甚至呼吸。
她不是两千年前的楼兰少女,而是二十世纪的罗布人英卡。她的亲生父亲,就在这儿——始乱终弃的瑞典大探险家。
英卡的身后,是个皮肤白皙的年轻男子,肩上扛着一件奇怪兵器,像棍子又像铁铲。
他是小木——盗墓贼的首领,已成光杆司令,洛阳盗墓村的后生们,已被蜃龙镇墓兽消灭了。
片刻之前,当小木在黑暗无边的墓道游荡,迎面撞到举着火把的英卡。
小木以为幻影中的楼兰少女又来了,伸手想要触摸银幕,或从幻影身体里穿过去,结果摸到真正的女孩胸脯,接着换来英卡响亮的耳光。
虽然,他带着盗墓与防身武器洛阳铲,却完全被她怔住,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他以为遇到了复活的楼兰女王。
女孩却用西北口音的汉语说:“带我走,我要去找一个人,我看到他们逃散的骆驼了。”
说罢,英卡掏出一把刀子,架在盗墓贼的脖子上。
小木最怕死了。他带着英卡原路返回,来到蜃龙镇墓兽肆虐的修罗场。
其实,英卡也是第一次来到传说中的罗布泊鬼城。
从小妈妈就说,罗布泊大漠深处,一旦卷起黑色烟雾,千万不要靠近,那是神龙做法,吞吐天地。若有骆驼商队路过,误入那座鬼城,便永远不会出来。
今天早上,英卡唱过楼兰古歌,短暂的酣畅淋漓后,她在罗布淖尔湖中划着独木舟,看自己倒影在水波涟漪中破碎,咬着头发丝儿,想起李隆盛的双眼。
谜一样的双眼。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那么无情无义,仅仅过去一个黎明,就背弃了誓言。但他应该去死吗?在他死以前,英卡想再见他一面,向他问清楚为什么?
还有她的亲生父亲,那个被全世界所尊敬的男人,女儿还没出生就逃跑了,同样有数不清的问题让他回答。
然后,再让他死。
让他们死。
英卡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独自骑上一匹骆驼,前往罗布泊大漠深处,寻找父亲和爱人。
她先来到楼兰古城,爬上佛塔,发现那团黑色烟雾。待到她骑着骆驼走近,却是一座崭新的城池,便是海市蜃楼般的鬼城。
英卡下了骆驼,点着火把,大胆地闯入城门洞……
楼兰古墓。
她看着斯文·赫定,也看着李隆盛,一个是给与自己生命的男人,另一个也是给与自己生命的男人——某颗种子已在腹中萌芽,昨晚在冬天的星光下,罗布淖尔湖边的刹那,心里油然而生这种感觉。
她不想让他们就这样死去。
英卡第一次面对在罗布泊传说了两千年的神龙,竟是一条黄鳝似的大家伙,头上却长着龙角。
蜃龙却丝毫不敢动她,反而在她面前颤抖、扭转、起伏……甚至表演了一个空中翻腾三周半,就像个顽童。
这头利维坦似的凶神恶煞,可以吞吐天地万物的镇墓兽,竟然匍匐在英卡的脚下,用嘴唇舔着她的靴子,犹如五体投地的奴仆。
看到这一幕,秦北洋又看了眼九色,忽然明白——蜃龙镇墓兽,是把英卡当作了主人。
东汉班超的年代,罗布泊大泽畔,有过一个跟英卡容貌酷似的楼兰少女。她才是蜃龙真正的主人,即便过去两千年,镇墓兽也不会淡忘主人的脸。
就像白鹿原唐朝大墓中的九色,当它第一眼看到秦北洋,无论庚子年出生在小皇子棺椁上的婴儿,还是三年前上海公共租界的海上达摩山,因为自己的这张脸,或者身上沾染的某种地宫里的气息,才让他成为幼麒麟镇墓兽的主人。
于是,蜃龙镇墓兽与英卡之间,又出现一道朦胧的光影,仿佛两边透明的电影银幕。
所有人躲在九色的鹿角背后,再次看到烟波浩渺的罗布泊大泽……
湖边紧挨一片大沙漠,有个漂亮的楼兰小女孩,光着脚丫子踩到黄沙里。
她也叫英卡。
在古楼兰语里,英卡的意思是——龙之女。
我们姑且称她为楼兰英卡。
小女孩发现十几枚硕大的蛋,几乎都已被野兽破坏,只剩最后一枚完整的蛋。她像遇到宝贝似的抱回家中,每天抱在怀里,就像一只孵蛋的母鸡。
终于,蛋壳碎裂,一只奇怪的小东西爬出来。
它有黄鳝的脑袋,蛇的身体,四只爪子,还有一对小角。它用好奇的眼睛,探望陌生的世界。而它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楼兰小女孩。
所有的小动物,都会把第一眼看到的生命,当作自己的妈妈。
它把她当作了妈妈。
它爬到她的怀里,纠缠女孩的身体,调皮地玩耍。它长得很快,变成一条大蛇的形状,先是吃小鱼小虾,又开始吃老鼠青蛙,直到变成一条龙。
楼兰英卡渐渐长大,从小女孩出落成大漠与大泽最迷人的少女。小龙渐渐变成大龙,直到成为楼兰顶礼膜拜的神龙。
神龙经常带着英卡在大湖里游荡,她把龙的触须塞在鼻孔里,即便在水底也能自由呼吸。偶尔狂风暴雨,神龙旋转飞出水面,她尖叫着狂欢着抓紧两只龙角,竟然飞到电闪雷鸣的云端,跟她的小龙一起腾云驾雾,仿佛神仙伴侣……
神龙成了英卡的坐骑,沿着罗布泊大泽与塔里木河,游遍西域三十六国。他们飞上天山与昆仑山,到西王母的瑶池做客洗澡,偷吃王母娘娘的蟠桃。
十年岁月,罗布泊大泽再没爆发过洪水,神龙也没危害过人类,丝绸之路南道畅通。每次童男童女的祭祀,神龙都把孩子们送回家——以上都是楼兰英卡教化的功劳,她希望自己的小龙,成为楼兰国的保护神,而不再是破坏神。
英卡十八岁那年,汉朝使节班超路过楼兰,偶然相识。
班超,投笔从戎的大英雄,西域和平的保护者,大汉皇帝的代理人,名声响彻天山南北。
美丽的少女爱慕英雄,心甘情愿为他奉献一切。而她的容颜,她的性情,她的眼神也征服了大英雄。她一度天真地以为,这个伟大的男人,是神赐给自己的礼物。她和他,还有她的小龙,可以一生一世地生活在罗布泊大泽畔。
班超是异域之人,天赋的英雄,他的一生注定漂泊流浪,不可能留驻在某个温柔乡里。
他走了,走向万里觅封侯的英雄路,徒留下悲伤的楼兰英卡。
还留下楼兰英卡腹中的孩子,就像十八年前的轮回。
英卡——龙之女,从她的名字可以看出,她是楼兰鄯善王的私生女,遗留在罗布泊畔的楼兰公主。她从未见过亲生父亲,独自在罗布泊大泽的荒野中长大,陪伴她的唯一亲人就是神龙。
十个月后,她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
这孩子是大汉英雄与楼兰公主的后代,结合两个伟大民族,将是丝绸之路的守护者。
整个楼兰都在流传这件事儿,将来鄯善王的位置,必会被班超与英卡的孩子所继承。
王后听说此事,心急如焚——楼兰不是没有过女王,外孙同样可以继承王位。这孩子长大以后,无疑将受到汉朝大皇帝与西域都护班超的鼎力支持。
未雨绸缪,王后悄悄派出刺客,将这男孩溺死在大湖边的水井中。
楼兰英卡彻底崩溃了,她抱着死去的孩子,悲痛服毒自杀。
临死前,她唱了一首歌——这就是流传了两千年的楼兰古歌,所有骆驼都在她的歌声中迷失方向,就连飞鸟都从天上坠跌。
曲终人散,她念出楼兰掌管生死的神灵之名,施下永恒的诅咒——楼兰王国将从世界上消失,变成荒原中的死城。
利维坦,代表七宗罪的“嫉妒”。楼兰英卡之死,确实出于王后的嫉妒,对于英卡妈妈的嫉妒,对于英卡儿子的嫉妒,也对于英卡本人的嫉妒。
楼兰英卡自杀后,罗布泊连续一个月暴雨,在干旱的西域沙漠,乃是闻所未闻的奇观。
神龙愤怒了。它在大泽中兴风作浪,吐出黑色烟雾,制造无穷的恐怖幻象,将楼兰的人们化作光影,将田野城池吞入腹中,阻断丝绸之路商道,甚至让洪水漫过千里大漠,直到河西四郡的敦煌。
鄯善王下跪祈求神龙原谅,追封英卡为楼兰女王,并为她在罗布泊大泽下,兴建一座宏伟的王陵。国王甚至按照汉人风俗,以诸侯王的规格,为英卡建造一尊镇墓兽。鄯善王所雇佣的工匠,就是随同班超远征西域的墓匠族秦氏之一。
建造镇墓兽的那一天,神龙突然飞出罗布泊大泽,暴晒在太阳下,自愿永久守卫英卡的遗体。秦氏工匠把神龙作为原材料,加上人工的青铜、石材、木板等等材料,包括产自祁连山的镇墓兽灵石,制作成一尊蜃龙镇墓兽。
它既拥有镇墓兽的所有特征,同时也有神兽蜃龙的无穷力量,包括营造海市蜃楼的能力。
英卡作为楼兰女王下葬,埋在湖底深处的地宫,同时也禁锢了蜃龙镇墓兽。
她的诅咒依然有效,几年后,罗布泊的流水断绝。人们纷纷迁徙到其他绿洲,三四百年后,整个大湖全都干了,变成尘土飞扬的盐沼。楼兰古城,也如英卡的诅咒,成为荒原上的一座死城……


第319章 龙女英卡(二)
直到二十世纪。
距离楼兰的毁灭,罗布泊的干涸,已过去一千五六百年。楼兰女王的陵墓中,出生于1900年的英卡,无畏地凝视自己上一世拯救过的小龙,如今的蜃龙镇墓兽。
她和蜃龙之间的光影消失,就像舞台剧的谢幕,楼兰的谢幕。
这片黑色烟雾的世界,乃是人心造成的孽海。罗布泊干涸后,原本在湖底的坟墓,变成幻景之地,人世间的是非冤业,反复掀起孽海波涛。凡人一堕其中,永远沉沦不见,或化白骨,或化光影,或化海市蜃楼之气。
古城,街道,汉朝,班超,楼兰英卡……都不存在,只是时光在你心里的投影。
是时候,告诉神龙真相了。
英卡大胆地触摸蜃龙的触须,还有它那腥臭的嘴唇。
她用古楼兰语低声说:“神龙君啊,你的主人,早已经死了。而我,只是英卡在下一世幻影。但我恳求你,放过这里的每一个人……”
蜃龙想起两千年前,楼兰英卡在罗布泊大泽上的告诫——不要伤害任何人。
宛如昨日,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