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是不是说世界上有不可分割之物?”
想不到,小小年纪的小川秀树,居然一眼看懂了这行汉字之意。
“不错!”教授赞叹道,“‘端’指的就是原子。墨子说,就好像砍一根木头,无论你从头砍起,还是从中间砍起,无论你把木头砍成多少截,总有一个起点或终点是你无法再分割的——这与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秦北洋忍不住插了一嘴:“墨子这句话我听过,但战国辩论家公孙龙也有一句: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十二岁的秀树脱口而出:“这句话是说物质是可以无限分割的?”
山本教授颇为诧异:“阿树啊,你可知,孔子、孟子,皆为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人类文明‘轴心时代’之圣贤,与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佛陀并列。”
教授转头又问秦北洋:“秦同学,你是中国人,你说说诸子百家吧?”
“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数百年,没有哪家一统天下,秦始皇还焚书坑儒呢!孔孟的儒家,老庄的道家、韩非子的法家、公孙龙的名家,孙武子的兵家、邹衍的阴阳家,甚至鬼谷子的纵横家……还有墨家!”
“墨子,是我们东方科学界的鼻祖呢!”山本教授的语气极为崇敬,“阿树,你还记得古希腊科学家的阿基米德的那句名言吗?
男孩脱口而出:“假如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
“中国春秋时期的墨子,比阿基米德早了一个世纪,就阐述过杠杠平衡原理,并精巧地用于桔槔、弩机的实践制造,实在是了不起的伟人啊。”
“山本教授,我不明白,古时候中国人如此聪明,为何今日的中国如此贫穷落后?”
“这……不应该由我等科学家来回答吧。”
教授又多了看了秦北洋一样,让这中国学生羞愧到恨不得钻入地板,没听到“支那”二字已是人家照顾他的颜面了。
山本教授蹲下来看着目光沉静的小川秀树说,“你也要努力学习,长大后为日本赢得第一座诺贝尔物理学奖杯!”
借阅几本古书后,教授带着小男孩离开图书馆。停顿几秒,秦北洋跟了出来。他想知道教授到底在弄些什么东西?会不会是镇墓兽呢?
教授和小川秀树走过幽静的小巷,来到一片竹林掩映的日式建筑之中。
九色还在留学生宿舍,秦北洋独自跟踪在后面。这间大屋没有门牌,不显山,不露水。表面是传统的木结构,但仔细观察房梁与廊柱,才发觉全是金属制成。门廊下有几双鞋子,说明里面还有人。屋后有个铁烟囱,不时冒出浓烈的黑烟,与这古老优雅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就是山本教授的实验室?
天黑以后,秦北洋躲藏在竹林中观察。日式大屋内灯火通明,不时发出奇怪的声响。
忽然,门外来了两个客人。
一个日本男人,不到三十岁,身着西装革履,戴着金丝边眼镜。
还有个欧洲人,身材高大强壮,须髯满面而看不出年龄,一顶咖啡色鸭舌帽,灰色连体工装服,西洋工匠的典型装束。
门前的灯光照亮日本人的脸,秦北洋惊讶地认出了这张面孔——羽田大树!
一年前,这位日本羽田商社的少东家,腰缠万贯的贵公子,还跟秦北洋等人一同登上过达摩山,目睹过庚子赔款百万白银呢。
秦北洋耐下性子,看着日式移门拉开,山本教授将两位客人迎入屋中。
开门的刹那,他窥到屋内站着一个日本盔甲武士,全身披挂战国时代的当世具足,并且戴着一副鬼面具,犹如恶鬼镇守着这间实验室。
又过了一个钟头,月挂中天,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开始发烫了。
山本教授的日式大屋中,传来沸腾开水般的热量,仿佛有一场大火焚烧。屋后的烟囱浓烟滚滚,宛如到了火葬场。还好这是晚上,竹林四周人迹罕至。秦北洋又听到实验室里,响起剧烈的刀剑碰撞之声,似乎有一群人在激烈厮杀……
他下意识地想起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本能寺之炎”,不正发生在三百多年前的京都吗?
秦北洋还以为织田信长要冲出来了,外面的明智光秀虎视眈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后,可惜唐刀不在身上,他不可能背着一把刀去图书馆。
突然,日式大屋又安静下来,移门不经意间打开,羽田大树和欧洲人出来。他们跟教授鞠躬告别,表情十分愉悦。
秦北洋决定再跟踪羽田大树。
深夜,穿过竹林中的小径,前头的两个人提着灯笼,宛如鬼火森森的幽灵。秦北洋施展在天国学堂修炼的“刺客道”轻功,尽量不发出什么声音。
但没走多远,那个欧洲人便停住脚步,突然回头暴喝。
秦北洋猝不及防,想不到那家伙如此敏锐,让穿着学生服的自己暴露在灯笼前。
糟了,他的身边没有九色,更没与唐刀。他正要转身逃窜,欧洲人手中,多了一把小型十字弓。钢铁弩机上有个奇怪的标志——金字塔中间镶嵌一颗独眼。
对方没给秦北洋任何机会,十字弓射出一枚闪光的利器,直接命中额头。
十字钢弩作为近战利器的威力强大,这一箭必能射穿锁子甲,如果角度和距离上佳,甚至能穿透欧洲中世纪的钢板甲,遑论秦北洋的头盖骨?
一声惨叫,秦北洋倒在地上,昏厥之前,心中只掠过“呜呼哀哉”四个字!
不过,他还活着。
十字弓射出的并不是利箭,而是一枚小钢珠子,虽然不会致命,但打到脑门也让人够呛!
秦北洋到底是年轻力壮,打通过任督二脉小周天,意识只失去两秒钟,便又闪电般地复苏,眼冒金星地爬起来。
经此重创,再无抵抗能力,羽田大树抽出一把短刀“肋差”,抵住他的咽喉。
羽田大树厉声质问:“什么人?”
神智还没完全恢复,额头爆出个肿块。秦北洋无比怀念九色,若是小镇墓兽在场,月黑风高,琉璃火球,还不得把这两个家伙烧成焦炭?
灯笼照亮他的脸,羽田大树仔细端详,爆发出两个音节:“HATA?”
刚到日本没多久,秦北洋就知道“HATA”在日语里是“秦”的训读,音读则是来自汉字的“SIN”。
“HATA”还是另一个日本姓氏的读音——就是“羽田”。
“秦北洋!你果然在京都!”
羽田大树收回短刀,说出一句日本腔调的汉语。
“你知道?”
秦北洋却用日语回答,羽田大树微笑道:“半年前,你是不是来过大阪,四天王寺,羽田神社?”
“那个背后叫我HATA的人,那就是你啊!”
“你为何要逃跑?”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麻烦你。”
羽田大树很是兴奋,对着欧洲人耳语几句,不晓在说什么语言?
他回头问秦北洋:“你饿了吗?”


第153章 居酒屋
秦北洋饿极了。
三人走出竹林,与月光同行,回到京都郊区的街道,坐进了一家居酒屋。
羽田大树竟认识这里的老板娘,点了京都本地的清酒,一份牛肉寿喜锅。秦北洋没吃过晚饭,早就饥肠辘辘,刚才肚子叫的声音都被羽田听到了。
夜半时分,只剩这一桌客人。秦北洋顾不得烫,也顾不得额头的伤,大快朵颐着牛肉。平日在学校读书,他不舍得花钱——因为每分钱都是安娜汇来的啊。整个留学生宿舍里,就属他最寒酸了,几乎顿顿吃饭团,偶尔吃学校的便当。
那位神秘的欧洲人,终于摘下鸭舌帽,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之间,有一双令人瞩目的大手,手指关节却细长有力——只有秦北洋才看得出,这是一双能工巧匠的手,自然异于常人。可惜,这双手却无法驾驭东方的筷子,尝试几下后只能放弃,让老板娘拿了汤勺子来代替。
秦北洋好奇地问:“他不懂日语?”
羽田笑着回答:“他第一次到日本。”
“他是什么人?”
“秘密!”
欧洲人虽然听不懂,但明白他俩在谈论自己,抬头瞪了秦北洋一眼。
“扫丽!”
秦北洋回了一句日式英语SORRY,发音惨不忍睹,却让羽田大树和欧洲人都笑了。
吃饱喝足,欧洲人先行告辞,原来他就住在对面的小旅馆。
少了第三个人,羽田大树终于可以畅快地说话了:“北洋,我托人打听了大阪的语言学校,果然发现你的名字。但我前脚刚找到学校,才听说你已经到京都读书了……第三高等学校,还不错吧?”
“嗯,我会努力学习,尽快升入京都大学。我们还是用日语对话吧!我要找每一个机会锻炼口语。对了,羽田先生,您管我叫HATA,因为您的姓氏也是HATA。”
“但这不是巧合,羽田这个姓氏,就来自于秦姓。”
“我们是本家?”
羽田大树自斟自饮:“应神天皇年代,秦始皇第十五代孙弓月君自百济东渡日本,成为渡来氏的重要一支。秦氏受日本天皇重用,散发出惟宗、岛津、长宗我部等名门大族,羽田家亦是其中之一。”
秦北洋想撇清这莫名其妙的亲戚关系:“可我并非秦始皇后代,我家世代为工匠,从没当过帝王将相。”
“所谓秦始皇后代的说法,不过是牵强附会。北洋,你可知徐福的传说?”
“秦始皇求长生不老之药,派遣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出海寻找蓬莱仙山,从此一去不返。”
“不仅三千童男童女,还有士兵与工匠,其实是去日本殖民。当时墓匠族的传人,正在为秦始皇修造陵墓与镇墓兽,被赐姓为秦。他的长子留下继承家业,次子则跟随徐福出海,成为船队中的重要工匠,在日本传承秦氏血脉。”
秦北洋心中诧异,眼前的日本人竟跟自己一样是墓匠族后代?
“羽田先生,你也会做镇墓兽?”
“古坟时代,日本曾有气势恢宏的皇陵,是否有过镇墓兽,不得而知。但到平安时代,历代天皇受佛教影响改为火葬。墓匠族在日本无用武之地,镇墓兽的手艺渐渐失传了。”
“嗯,中国无论皇帝与平民都是厚葬,这才是镇墓兽存在的基础。”
羽田又点了一份寿司:“我家祖先从秦氏改姓为羽田,江户时代成为巨商,经营中日之间航线。羽田家族是墓匠族的分家,而我们的宗家则在中国。当我见你在达摩山上屠龙,你后颈的鹿角形胎记,已确信你是秦氏家督,这是我羽田大树的莫大荣幸。”
“你也有胎记?”
“据说,只有中国的秦氏主脉宗家遗传了胎记,而我们日本秦氏并无此印记。”
秦北洋心想,墓匠族在中国都快绝种了,祖父以下三代单传,自己是一根独苗。这回狼狈逃窜到日本,碰上两千多年前分家的阔亲戚,心中百般滋味。
他本欲回一句话:但你终究还是日本人!可说了又有何意义?不禁惨然笑道:“我这样落魄的穷亲戚,可高攀不上日本的贵公子呢。对了,现在可以说了吧……那个欧洲人是谁?”
“照道理,这是一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羽田大树的面色阴沉下来,但又推了推眼镜架,“不过嘛,既然我们同为秦氏后裔,而你又是中国最优秀的工匠传人,何况今晚你又受苦了!”
“说嘛……”
“工匠联盟!”
“纳尼?”
“他姓施密特——工匠联盟的守门人。”
“施密特?”秦北洋记得小学时候的德国老师就是这个姓,“在德语里的原意就是工匠!怪不得,人如其名啊!对了,他祖先的职业肯定也是工匠,所以姓了施密特。千年以来,他们家的职业竟然从未变过,就跟我家一样!”
“正解。”
“工匠联盟又是什么?守门人又是什么玩意儿?”
“别小看了‘工匠’这两个字,在西洋文明之中,工匠可是具有极高的宗教意义。”
羽田大树用手指沾着清酒,在桌上写了一个英文单词——
mason
“石匠?”
秦北洋还记得英文课单词表里的这个字儿。
“原意如此,但衍生出来的意思却更厉害。”
羽田又用清酒在Mason 前面加了个Free。
Free-Mason
“自由石匠?这又是什么?”
“以后你会知道的!”
秦北洋心想这个日本“亲戚”,怎么跟“天国学堂”的鬼面具老师一样爱卖关子呢?
“守门人呢?”
“这是工匠联盟的重要职位,又称执剑人,负责守卫联盟大门,手执锋利的出鞘之剑,保证惟有联盟会员才能通过大门。”
“这越来越邪乎了!”秦北洋自然又想起那伙来自天国的刺客,“欧洲人也搞这一套?对了,羽田先生,您是工匠联盟的会员吗?”
“很遗憾,我身上没有手艺,故而没有资格入会。”
“那么山本教授呢?他可是日本机械学的大师啊。”
“不,他也没有资格入会!”
“那得多厉害的工匠才具备这个资格呢?”
面对咂舌的秦北洋,羽田大树指了指他的鼻子。
“我?”
“嗯,秦北洋,你是中国最后的皇家工匠传人!应该具备了加入工匠联盟的资格。”
“算了吧!我是天煞孤星,不适合跟人扎堆抱团。”
秦北洋闷掉最后一口清酒,面色微醺:“对了,那个守门人洋鬼子用十字弓打我的时候,我看到弩机上有个奇怪的标志,好像是一只眼睛,镶嵌在金字塔里。”
这种有神秘标志的,比如象牙柄匕首上的“彗星袭月”螺钿图案,秦北洋认为都非善类!
“那是工匠联盟的标志,从十三世纪就开始了。”
“属于欧洲吗?”
“不,工匠联盟是属于世界的。”
京都子夜的居酒屋,羽田大树语焉不详,秦北洋改换了话题:“工匠联盟的守门人,千里迢迢从欧洲赶到日本,到底来看什么?山本教授的秘密实验?”
“灵魂机械体!”
“果然如此……”秦北洋捏起拳头,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中国的镇墓兽?”
羽田大树微微摇头,又是一脸神秘兮兮:“此事切切不可泄露!”
“明白!”
“两个半月后,旧历正月初一,我再来京都找你,到时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窗外竟然响起爆竹声,惊得羽田摔碎了酒杯。
秦北洋警觉地冲到居酒屋门口,只见街头涌出来好多人,到处都是日本话“万岁”……
这一晚,欧洲传来电报——1918年11月11日,德国在贡比涅森林签署投降协议,世界大战结束了!
人们纷纷欢呼:“日本跻身于世界五强之列!”
羽田大树的表情异常复杂,秦北洋揉着发红的眼眶说:“中国勉强算是战胜国了!”
“接下来,就是棘手的山东问题了!”


第154章 岚山刺客
时光荏苒,两个半月过去了。
中华民国八年,日本大正八年,西历1919年。
旧历除夕,京都下了场数十年难遇的大雪。中国留学生在宿舍里吃了顿简单的年夜饭,有些人喝得酩酊大醉,思乡落泪。秦北洋自觉又长大了一岁。
大年初一,古都乍成雪国,白茫茫银装素裹。
秦北洋牵着九色,背上藏有唐刀的长柄伞,去了一趟岚山。《源氏物语》的年代,皇室公卿泛舟大堰川,欣赏枫叶如火的岚山,想必有衣带风流的光源氏。岚山移植了奈良吉野的樱花,每年四月从渡月桥到中之岛,樱花灿烂夺目,白衣胜雪,飞落千年缤纷。
日本明治维新废除了农历,公历元旦取代春节。正月初一,岚山冷冷清清。一人一兽,踏雪来到天龙寺,京都五大禅寺之首,足利尊氏的年代,由临济宗大师梦窗疏石创立。
果然,羽田大树没有失约,正在天龙寺门口等着秦北洋。
这是他俩在居酒屋的约定——关于山本教授的“灵魂机械体”。
羽田大树蹲下看着九色说:“不必担心,我对它已无任何欲念。普天之下,惟有你才是幼麒麟镇墓兽的主人。
秦北洋切入正题:“羽田先生,你答应我的事儿……”
“放心!请耐心等候到今晚!我已一切准备停当。”
两人说着说着,过了天龙寺北门,穿过茂林修竹,空气冷得让骨髓发抖。
倏忽间,秦北洋感觉背后袭来一股杀气……
“小心!”
羽田一回头,刀锋距眉心只剩二十厘米,电光火石,容不得思考,只能闭眼,坐以待毙。
铛……
清脆的金属碰撞之声,火星飞溅到眉毛上。一只黑色的长柄伞,突然横到羽田的头顶,挡住这下致命一击。
竹林中露出一张陌生男子的脸,却穿着黑色学生服,举起长刀刺出第二击。
秦北洋从伞柄里抽出唐刀,再次挡下。第三击,劈向秦北洋的脖颈。日本剑术讲究一击必杀,根本不容还手机会,第三刀已是恼羞成怒。他轻巧地闪身让过,唐刀猛力击打对方刀背,当下砸落在地。
失去兵刃的刺客,仓皇逃窜,留下两行杂乱的雪地脚印。
秦北洋正欲持刀追逐,却想会不会有其他刺客?只能留下保护羽田大树。
“什么人要杀你?”
他确信刚才的刺客,无论从形象还是武器,加上行刺手段,都跟他在中国遇到的刺客截然不同。若是用象牙柄匕首的刺客,那么近的距离,别说是羽田,恐怕秦北洋也被割喉而亡了。
“大正时代,日本有两种政治势力较量,一派是军部,都是冥顽不灵的疯子!另一派就是德谟克拉西的势力。日本帝国正处于全盛时期,犹如坂上之云,攀登万尺高峰,才能见识那朵辉煌的祥云,也许转瞬即逝!这是一个文明开化的国度,有英国式的君主立宪制度。不管你有多么讨厌,但当今日本是亚洲楷模,唯一能与白种列强平起平坐的黄种民族。”
看着羽田大树自豪的眼神,秦北洋想起落后的北洋中国,羞愧到无地自容。
“羽田家族就属于德谟克拉西——民主的势力?”
“西园寺公望殿下是羽田家的世交,最近几届首相都是他推荐的,也是日本民主政治最后的守护者。明治维新元老,日本陆军之父,山县有朋元帅,则跟我们势不两立。”
不管在哪个国家,政治斗争总是复杂而惨烈的,秦北洋想起小徐苦心经营的安福俱乐部与安福国会,还有被连环刺杀身亡的国会议员们。
羽田大树拿出小本子,用钢笔写上一行字——白虹贯日事件。
“这不是中国的成语吗?聂政刺韩傀,白虹贯日!”
“荆轲渡易水去刺秦王,就有过白虹贯日的异相。去年,日本出兵海参崴和西伯利亚,导致全国‘米骚动’。而我赞助的《大阪朝日新闻》写道‘自以金瓯无损白诩的我大日本帝国,正面临可怕的最后审判。默默就餐者的脑际闪电般浮现出白虹贯日的不祥之兆。’”
最后那段日语,秦北洋听来略感吃力。
“政府说,白虹贯日的‘日’,就是天子,是煽动国民刺杀天皇。《大阪朝日新闻》的报道人和发行人被判刑。暴徒砸了报社,说要取我项上人头。我已做好从清水寺舞台跳下去的觉悟了!”
“警察不管?”
“三年前,我的父亲参选国会议员,却在东京街头被一群军人乱刀砍死。他们憎恨政党与官僚,希望把日本变成军人统治的国家。”
“那不就跟中国一样了吗?”
秦北洋想起北洋军阀,都是对同胞凶残对列强谄媚的软蛋,但要是日本的军人控制了政权,那可截然不同了……
“如果真到那一天,日本就要大举侵略中国了!”
“你是个好日本人。”
“北洋,你觉得日本人都是坏的?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坏的人民,只有坏的思想!”
他们踩着深深的积雪,爬上岚山之巅。眺望京都盆地,分辨出御所的屋顶,视野越过比叡山,一池镜子般的琵琶湖。
夕阳正从山后沉没,在惨白的雪野上播撒赤色的鲜血。
羽田指着岚山北侧说:“北洋,看到那片山坡了吗?我这次来京都,是为今晚在嵯峨野的实验。”
他们选择另一条道儿下山,沿着岚山北坡到嵯峨野。
到了野宫神社的竹林,小径两边亮着石灯笼。如梦似幻的雪雾间,闪过一个鲜红人影,仿佛一团血红落花,又撒上一把白茫茫的盐,射出姹紫嫣红的光……
光。
秦北洋的眼睛被刺了两下,九色也挺身蹲伏,被这小女孩阻拦去路。
她回头,苍白的小脸儿,镶着一对细长的黑眼睛。虽是一袭红衣,却是贫寒之家样式,比不得富贵人家的和服。她穿得太少,裸着白皙的脖子,幼兽般的小腿。石灯笼照出近乎透明的脸颊,冻出两团红晕。
九色甩了甩鬃毛向她跑去,小女孩闪身躲入竹林,隐匿不见。
“是人是鬼?”
“据说这片竹林,夜里常有女童的怨灵出没。”羽田大树来到一片幽静山谷,“嵯峨野,最早是我们秦氏祖先开发。唐朝长安附近也有一座嵯峨山葬有唐德宗。日本遣唐使看到这座陵墓,就把嵯峨的名字带回了日本。著名的嵯峨天皇,也因此得名。”
四周茂密山林,中间白雪覆盖平地。羽田大树对天空击掌,发出信号……
树林里出现几个人影,各自提着马灯,照亮彼此脸盘。其中有个秃脑门的男人,秦北洋定睛一看,原来是京都大学的山本教授。剩余都是年轻人,穿着黑色学生装,想必是教授的学生。
但有几个明显比普通日本人高大,宽阔的肩膀,奇形怪状的帽子,手握或长或短的棍子。
正月初一的夜,如同祗园艺伎的娥眉,冲破白莲花般的浓云。
“开始!”


第155章 武士亡魂
雪中嵯峨野。
教授高声尖叫。那些古怪的人影,慢慢动起来,完全不像人类的动作,更像被操控的稻草人或傀儡……
秦北洋藏在树林里,胸口的暖血玉又热了。九色瞪大琉璃色双眼蠢蠢欲动。他赶紧按住赤色鬃毛,让这头小镇墓兽安静下来。
一个人影的头顶上长出锋利的鹿角,竟然酷似幼麒麟镇墓兽上的鹿角;第二个人影的头上长出光芒四射的太阳;第三个人却顶着大大的新月;第四个人头顶生出六文铜钱;第五个人脑袋上包着一大块白布;第六个人却是披着大片熊毛,犹如白发恶鬼。
他们身上都有金属甲片,有的是一整块胸甲,有的则被切分为竖条或横条。无论脖颈、手臂、胸腹、大腿甚至手足,都有各种金属或皮革的防护,而每个部位的形状、材料甚至颜色都有区别,有的全身赤色,有的银光闪闪,还有的乌黑锃亮……
秦北洋这才目瞪口呆,原来这些人都穿戴着日本古代的盔甲。
“日本战国名将的盔甲!”羽田大树一一解释过来,“本多忠胜的鹿角胁立兜黑糸威胴丸具足、丰臣秀吉马兰后立付兜具足、伊达政宗铁黑涂五枚胴具足、真田幸村六文钱赤备具足、上杉谦信南蛮胴、武田信玄诹访法性之铠……”
说话间,头上包着白布的上杉谦信南蛮胴,挥舞寒光闪闪的日本刀,劈头砍向披着熊毛的武田信玄诹访法性之铠。而这武田信玄没有使用刀剑抵挡,而是坐在雪地的小椅子上,举起一把铁扇子,勉强挡格了上杉谦信的这一击。包着白布如同僧侣的武士,又连续两下砍向武田信玄,如北海之龙扑向东山之虎,都被铁扇子阻挡住,火星四溅,金属碰撞声刺痛秦北洋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