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远山爽朗地笑起来:“没事儿,大不了下个月再去日本,名额少不了我的。”
“北洋,远山说得没错,你快上船吧。”安娜踮着脚尖说,“切记,你是达摩山伯爵!百万白银的主人,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轻易身犯险境。”
秦北洋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搂了搂九色的赤色鬃毛:“九色!随吾东渡扶桑乎?”
小镇墓兽点头,脑袋蹭了蹭主人衣角,无论天涯海角,它都会跟随下去。
最后,秦北洋又看了一眼阿幽。
十五岁的女孩,站在风里微微点头,一声不吭,该说的话,早已说尽。
秦北洋跟齐远山交换了衣服,拿到船票和护照,还有十几块银元。两人再度拥抱,脸颊相贴,少年身体烫得能烧起来。
他找了一根粗扁担,将三尺唐刀藏入其中,许多中国人仍然喜欢挑着扁担坐轮船上火车。秦北洋牵着“大狗”九色,走到天津大沽口码头。士兵检查过“齐远山”的证件和船票,他就此蒙混过关,登上轮船舷梯。
拥挤的乘客中间,秦北洋挤上船舷挥手。九色也把两个爪子扒上栏杆。数百米外,荒凉的渤海沙滩,两个少女与一个少年,同样挥手告别。
三声汽笛长鸣,轮船缓缓开出码头,投奔入苍茫的渤海湾。
安娜再也看不清他的脸了。她吻着左手中指的玉指环,半年前在长江分别,秦北洋送给她的地宫礼物。琉璃色眼眸,滚动大颗泪珠,高声唱出李叔同填词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第141章 古北口
天津,大沽口,六月渤海边,天际线如同一床灰色的坟墓。
阿幽没有哭,她遥望海面上远去的轮船,听欧阳安娜慷慨悲歌的《送别》。
她也在心底唱着一首歌:“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诃萨……”
等到安娜与齐远山回头,十五岁的女孩,已潜入无边的芦苇荒滩。
独自走在天津与北京间的铁路线,遇到喷着黑烟的火车来袭,阿幽就跳到旁边躲避,接着走上摩擦得锃亮的铁轨。天黑后,铁路两边不见人影。这年头兵匪横行,在荒郊野外别说是小姑娘,就算大男人也怕被人抢劫再暴菊。铁轨上,她像只孤独的小野兽,一会儿小跑,一会儿漫步,一会儿躺下看夏夜星空,一会儿跳起古老的舞蹈。
忽然,三条黑影阻拦在她面前。
不消说,必是打家劫舍的盗匪,看到单身夜行的小姑娘,肥肉到嘴边地喜出望外。他们还没擦干净口水,刚想上来一亲芳泽,便感到喉咙口说不出的干涩,想叫喊却发不出声响,只余气息中断的咝咝声。月光下,他们看到伙伴的咽喉上多了一道赤色拉链,鲜血喷涌飞溅到彼此脸上。男人们死不瞑目,盯着独行在铁轨上的小姑娘,乌幽幽黑洞般的眼睛,她手中滴血的匕首。
三个灵魂飘上星空的刹那,已然认定——她绝不是人。
阿幽看着自己的匕首,象牙柄上镶嵌奇怪的螺钿图案。她冷眼旁观铁轨上的三具尸体,仿佛三只死蚂蚁。稍后的夜班列车,将协助他们的肉体与灵魂一并下地狱。而她上次亲手杀人,要追溯到三年前,用剪刀刺死了前清内务府陵墓监督。
若不是因为秦北洋远走高飞,击碎了一颗鸽子蛋般的少女心,她绝不会一出手就杀死三个人。仇恨让人变成魔鬼,悲伤同样也会,她想。
第二天,阿幽靠两条腿走到北京城墙外。警戒线大半解除,想必小徐已回到陆军部。她没进城,折向北方,顶着烈日赶路。经过顺义、怀柔、密云,进入重峦叠嶂的燕山。她依然蹦蹦跳跳,千里独行,风景时而荒凉辽阔,时而松柏苍翠。
阿幽像只灵活的猿猴,攀上砖头台阶。这是司马台长城,始建于明朝洪武初年。长城犹如山脊上起伏的龙脉,貌似时断时续,其实绵延不绝。烽火敌台,全为戚继光所造,虽大多残破颓倒,但雄立山巅之气势,又岂是千百年所能穷尽?
阴沉的天空下,古北口最高点的烽火台上冒出滚滚黑烟。
这是狼烟,传递给阿幽的信号。长城如天梯几近九十度垂直。两侧悬崖陡壁,中间如一线天,让人有在刀尖上爬行的错觉。她的额头沁出汗珠,攀上又称“仙女楼”的烽火台。
荒凉颓丧的敌台洞口,暮地冒出一把匕首,对方看清阿幽的脸,毕恭毕敬道:“主人,您总算回来了。”
“阿海,辛苦你们了。”
她冷冷地盯着刺客右脸的刀疤。烽火台内部是个幽暗空间,明代供士兵居住,全由大方石块砌成。望向北侧的射击孔,燕山如万马奔腾直至天边塞外。
又一张脸渐渐清晰,高大壮阔的汉子,面孔却比阿海年轻好几岁。
“脱欢,只有你才能搬得动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名叫脱欢的强壮刺客摇头:“嘿!我就算是头蛮牛,一个人也无济于事呢。”
烽火台内躺着硕大的梓木棺材,彩绘千年不朽,唐朝的宴饮、行猎、征战、婚丧嫁娶……
三天前,他们在房山云居寺雷音洞,用计逼迫徐树铮交出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脱欢在北京法源寺山门口,劫走这具几经转手的棺椁,确认了小皇子——尽管谁都没见过终南郡王李隆麒的真容,但根据盗墓贼小木的描述,绝不会再有第二张这样的面孔。
除非,将十八岁的秦北洋杀了,化妆扮嫩躺在棺材里。
整个北京城都在搜捕刺客。小徐绝不会忍下这奇耻大辱。经过事先谋划,他们要把棺椁藏在古北口最高的敌台“仙女楼”,此地绝远险峻,渺无人烟。但要把沉重的棺材,运到山顶难如登天。刺客们从天津买来索道装置,在山上秘密搭建,又用一台蒸汽机为动力,通过悬吊将棺椁运上烽火台。
“阿幽,切勿再冒险!”
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从她的背后响起,原来是留着浓黑胡须的老刺客。
“老爹,我只是……”
“你要救秦北洋的命,是吗?”所有人都管他叫“老爹”,他摸了摸腰间匕首,“九年前,在天津徳租界,我亲手杀了他的养父,本想把他带去太白山。没想到,这九岁的孩子竟有能力反抗,加上姓叶的警探节外生枝,竟将他送去了光绪帝的地宫。”
“老爹,可你没想到,因为秦北洋没被你抓走,反而从老太监手里救了我的性命。”
“此乃天数!不亡我家主人也。”
“他于我有恩,就是于你们有恩。”
“主人,我们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上。”老爹端详她的面色,抽出她身上的匕首,“昨晚,你杀人了?”
“嗯……”
“我很高兴,我们的阿幽,终于长大了!”
“住嘴。”
阿幽不愿继续这样的对话,她决定看一眼小皇子。
无需劈开梓木外壁,棺椁一头有扇木头小门,那是在白鹿原盗墓时留下的。打开这道通向唐朝的小门,阿幽蜷缩起来,像只小猫钻进一千两百年前的内棺。
马灯照亮那个世界,颜色鲜明而灿烂,几乎亮瞎活人的眼珠子。瞳孔好久才能适应,仿佛回到九年前,阿幽还是个六岁的小丫头,身着童男童女的盛装,几乎要被老太监灌入水银,千年不朽地为皇帝陪葬。
棺椁里躺着千年不朽的小皇子,他也在生前被灌满了水银?
她看到了秦北洋的脸。
穿着唐朝小皇子服饰梳着乌黑发髻的秦北洋。
阿幽皱起眉毛。不,他们只是长得像,但并不至于一模一样。在地宫和工匠家长大,秦北洋的面孔与皮肤更为粗犷。唐朝小皇子,貌似十四五岁,皮肤苍白细腻。
在地宫与民间野蛮生长的秦北洋,更像一团灼人烈火。
眼前的少年,则似一汪碧水,或者,碧血。
阿幽不敢靠近他一丝一毫,沉睡千年的面孔,恍若笼罩一层金色光环,无论在佛教、道教还是景教的殿宇壁画之中。
女皇武则天与唐高宗李治的孙子,唐睿宗李旦的儿子,唐玄宗李隆基的弟弟——终南郡王,李隆麒。
谁能唤醒他?谁能打开他身上的秘密?谁能找到那把钥匙?
但她无能为力。“老爹”也束手无策,尽管普天之下,除了这些刺客,绝不会再有第二拨人,有如此虎口拔牙的胆魄,从北洋军阀手中得到他。
阿幽退出棺椁,面色也仿佛受到小皇子不腐尸身的感染,变得半透明般的苍白。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爹”搂着她的肩膀说:“主人,只要小皇子落到我们手中,自然会有办法的。”
强壮的脱欢插话道:“得到又如何?回家去又如何?从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大屠杀开始,我们已杀了将近一百条生命。那么多的活人殒命,竟为争夺这个死人……”
“他不是死人!”
刺客“老爹”反手抽了脱欢一个耳光,当场鲜血直流。
尽管,脱欢比“老爹”高了两个头,但绝无反抗的胆量,只能乖乖退到烽火台外。
“我知道,除了秦北洋,还有一个人,能够帮助到我们!”刺客阿海坐在敌台的射击孔上,用匕首在石壁上刻划着说,“盗墓贼小木!”
“他?”
阿海绕着小皇子棺椁走了一圈:“去年在上海,黄浦江边的秘鲁轮船上,我跟小木深谈过多次。他把我当作唯一的好朋友。普天之下,除了在白鹿原地宫中出生的秦北洋,只有盗墓贼小木亲近过小皇子,也只有他能与小皇子有某种感应……”
“小木现在何方?”
“我猜——他还在东海达摩山。”


第142章 重返达摩山
三天后,东海上的清晨,太阳血流如海。
一艘排量三百吨的小蒸汽船,驶向中日航线中间点的达摩山。阿幽坐在船头,脑后梳着一根油光滑亮的大辫子,几乎拖到船甲板。她在注视被逆光的太阳浇灌成黑色剪影的孤岛,犹如一尊浮出海面的史前镇墓兽。
十五岁的她,面容更显细腻。胸脯微微挺起,裹着一件小碎花的青色土布袄子,就像农村的童养媳大娘子,有的已圆房做了小媳妇。
她的身后站着阿海、脱欢、老爹……无论老幼尊卑,所有人一律管她叫“主人”。
小蒸汽船停泊在渔港。阿海第一个登岛,接着是脱欢,当他跳下船头,吃水线都升高了一厘米。然后,“老爹”扶着阿幽走上达摩山的黑色岩石。
岛民们聚居在渔港附近的村落里,石头垒成的古老房子,海藻覆盖屋顶,犹如长眠于海底的沉船遗骸。
有个背着毛瑟枪的老头,曾是跟随欧阳思聪的海盗,半年前还给安娜与秦北洋等人做过艄公,驾舟送他们去上海。老头举枪指着登岛的不速之客,质问来者何人?
阿海笑眯眯地靠近。枪响了,他躲过子弹,匕首同时割断老头咽喉。右脸的刀疤在太阳下熠熠反光,几乎没沾到一滴血。匕首被白布擦净,露出象牙柄上的七彩螺钿——不再是当年的“彗星袭月”,而是太阳周围一圈白色光晕,这叫“白虹贯日”。
达摩山上的太阳,被海水蒸腾出白虹般的光晕。岛民早已失去海盗年代的勇气,不敢再反抗。年轻力壮地上岸进城,剩下的要么头发白了,要么半大孩子。
阿幽、阿海、脱欢还有“老爹”,望见怨妇般面朝大海的舍身崖。山上重修了尼姑庵,但已不是宋朝的原版。
“庚子赔款的一百万两白银,就藏在这座岛上?”
阿海摸着脸上的刀疤,十年了,一到空气潮湿的地方,疤痕深处就会痒得难受。
“如果没被安娜转移的话。”
“地道入口在哪里?”
“我不知道。”阿幽没有说谎,她是主人,也无需说谎,“我们不是来找百万白银的,我们是来找一个人的。”
刺客们放火烧了渔村。全体岛民被赶上山顶,在德国人建造的灯塔下,欧阳家族的古老石屋前。
阿海张贴一张画像,他凭记忆画出来的:一张年轻后生的面孔,五官清秀,眉眼细长,目光甚至有些羞涩,可以上台唱社戏了。
小木的脸。
他很会画画,哪怕只用炭笔速写,或用毛笔白描,让人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从前街上有画像摊儿,拍照片胶卷昂贵,画下来反而便宜,许多老人葬礼上的遗像都是这么来的。
刺客让岛民仔细辨认这张脸——年龄不过二十出头,身材瘦弱,从背后看像小姑娘,操着河南洛阳口音,擅长挖掘打洞,也会使用武器,曾被强征入北洋军。
每个岛民看过画像,表示从未见过。脱欢揪出一个女人,用匕首对准她的咽喉:“欧阳安娜上次回到达摩山是什么时候?”
女人哆嗦着回答,记得半年前,安娜坐小汽船上岛,分批多次运走数十个大包袱。
不消说,必是百万白银中的一部分。
达摩山虽不大,却有隆起的高山及悬崖,要掘地三尺掏出白银?绝非易事。
“在这座岛上,谁跟欧阳安娜的关系最近?”
岛民们面面相觑,但阿幽看出来了,他们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说。
老规矩,脱欢的手腕微微一抖,眼前被审问的女人,已被匕首割断了喉咙。
女人倒在欧阳家的大屋前抽搐,像只被活杀的老母鸡,鲜血流到灯塔的基座下。脱欢又拉来第二个人,十来岁的半大男孩,刚把匕首架在脖子上,男孩妈妈就跪下来,抱住刺客的裤腿:“我说!我说!安娜小姐最亲近的人,就是……”
“说下去啊。”
这个做妈妈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岛民,低声说出个名字:“海女!”
“海女是谁?”
“今天早上,你们刚来的时候,海女就不见了。”
“还在岛上?”
“是,这两天没有船出过海。”女人索性全倒出来,“那个不要脸的小婊子,总光着奶子潜水抓贝壳,妖精似地迷住了欧阳先生,还给他生了两个娃。”
语气竟带几分嫉妒,这岛上所有女人,都以跟欧阳思聪上床为荣,丝毫不顾忌自家丈夫。
脱欢冲进人群里寻找适龄的男孩:“两个娃呢?”
岛民们的忠诚是脆弱的,他们出卖了海盗之王欧阳思聪,乖乖交出了两个孩子。
老大叫欧阳樯橹,不到三岁,还穿着开裆裤;老二叫欧阳连帆,也才一岁。
这兄弟俩长得颇为壮实,面色红润,双目有神,遗传了欧阳思聪的相貌。也说明他俩的饮食也还宽裕,不像岛上其他孩子缺衣少食,面黄肌瘦。看到刺客阿海右脸的刀疤,小的直接被吓哭了,大的叫喊救命。
他俩并不知道,眼前这个陌生男子,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一辈子的复仇对象。
阿海左右手各抱起一个孩子,来到墙上的画像前,和颜悦色地问:“小弟弟,你们见过这个人吗?”
刚满三岁的欧阳樯橹,仔细盯着画像上的小木,仿佛海岛儿歌里的龙宫太子。
辨认片刻之后,男孩拧起眉毛,颇为认真地摇头。
“把这俩孩子烧死!”
阿海冷酷地下达命令,岛民们一片骚动,但在杀人不眨眼的刺客面前,已彻底失去勇气。
脱欢竖起两个十字架,将欧阳思聪的儿子绑起来,捡来干草柴禾,只要扔下一根火柴,就会把男孩们烧成火球,如同将童男童女推下舍身崖的恶龙祭。
“有谁能说出海女和小木的下落,我们就放了这两个孩子!”
阿幽抓着脱欢的胳膊,向着岛民呼喊,十五岁小姑娘细细的声音,很快被海风吞没。
“没用的,他们不知道小木在哪里。”
阿海在主人耳边悄声说,阿幽同样咬着耳朵回答:“不,你就是想烧死他们!你害怕等到这两个孩子长大以后,会为他们的父亲向你报仇——就像秦北洋那样。”
空气僵持了几分钟,“老爹”和脱欢在维持秩序,让岛民们不发生骚动。”
当阿海要划火柴时,阿幽却掏出匕首对准他的咽喉:“我是你的主人,请听我的命令。”
刺客阿海放手了,右脸上的刀疤突突地跳着:“遵命。”
“杀死那么小的孩子,从不是我们的老规矩。”
阿幽解开男孩身上绳索,搂了搂他们脑袋,在三岁的欧阳樯橹耳边说:“对不起。”
一旁的“老爹”紧锁眉头,但她是刺客们的主人,只要命令一出,犹如泰山压顶,不可不从,哪怕只是个小丫头。
两个男孩被交还给岛民。阿幽继续说,如果有人知道更多情况,他们愿出一千银元报酬。
岛民们沉默了,人群中有骚动,有个三十来岁的寡妇跳出来说:“想起来了!在我小时候,海盗们抓到沉船上的人质,就把他们关进一个山洞,我偷偷跟着我爹去看过。”
“山洞在哪里?”


第143章 小木与海女
山洞在达摩山北侧面朝东海的荒凉所在。
方圆百米之内没有任何植被,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犹如光秃秃的戈壁荒滩或月球表面。
山洞很深,深到当年每个被海盗绑架的幸存者,都以为自己要前往地狱。山洞虽是天然的,却有人工改造过的痕迹,脚下的青石板,石壁上裹着油灰的灯台。
山洞尽头,是个地窖。
地窖同样很深,像某种动物巢穴,最深处有口深潭,通往最近的大海。小木的排泄通过这里,洗脸洗澡也通过这池不断交换的海水,偶尔能摸到几个贝壳。可惜深潭太狭窄了,否则就算淹死也要潜出去试试。
半年前,小木乘坐一艘秘鲁轮船,被裹挟到达摩山。他记得一个叫阿海的刺客,右脸上有着刀疤。阿海杀人如麻,对他却如沐春风……
轮船沉没,小木跟少年齐远山死里逃生,登上这座东海孤岛。一波三折,他在舍身崖下建文帝的地宫,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
跟棺椁里的唐朝小皇子几乎同样容貌的少年,似乎在时间的灰烬里浴火重生,就连皮肤表面也反弹相同的光芒。
他们管他叫秦北洋。
秦北洋屠杀了东海恶龙,又成为百万白银的主人。为保守秘密,人们想杀死小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欧阳安娜却给了他一条生路,囚禁在山洞的地窖之中,一直关到死。
最初的日子,小木疯狂叫喊救命,嗓子沙哑,骨瘦形销。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犹如盗墓失败后坠入封闭的地宫。
每天有人给他送食物,通常是腌鱼或海菜,偶尔有洒上盐的饭团,配一小罐子淡水。隔着地窖的铁栏杆,那是个年轻女孩,二十岁上下,皮肤被海水和阳光反射成小麦色。
截然不同于中国人的审美,她有双硕大的脚丫,就差在脚趾间连上蹼,就更适合潜泳。她披散头发,有时湿漉漉地盘在头顶。她不仅来送饭送水,还会陪他聊天。地窖里的时光太漫长了,虽然他是个孤独的人,但也足够把人逼疯。
她常常一个人说上大半天,说渔村里的新鲜事,尽管翻来覆去就这么些人;说海中潜水的历险,吃人的大章鱼,沉船里的死人骨头,偶尔捞起来的珠宝首饰。她不懂金银的价值,觉得是破烂货又扔回大海。偶尔她游过黑暗海底,发现被秦北洋屠杀的那条恶龙——镇墓兽的尸体,竟还发出鬼火般的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复活。
她没有名字,每个人都叫她海女。
他夸她的名字好听,而他叫小木,她也夸他这个名字好听。
小木的毛发不旺,但在地下关了那么久,也留出一头长发,满嘴胡须。每隔两天用海水洗头,搓去身上老坑,倒有终南山隐士般的仙风道骨。
海女第一次发现盗墓贼小木还挺漂亮的。
他说,你的眼睛和头发更漂亮。
不能说是甜言蜜语。她的双眼像珍珠般明媚,头发又好似深海水藻。如果她潜水就像中华白海豚——这也是她被欧阳思聪相中的缘由。
达摩山的海盗之王,上海滩青帮老大,数十年来阅女无数,却独独迷恋上了故乡的海女。欧阳思聪对她是真心的,绝非始乱终弃露水姻缘。海女无父无母,在她能接触到的异性中,欧阳思聪是唯一真正的男子汉。当她为他诞下两个儿子,他决心要娶她为妻,带她离开这座岛去上海,让她成为海上达摩山的女主人。
据说欧阳思聪的死,与地窖里的小木有某种关系。海女动过为自己男人报仇的念头。可要是杀了小木,还有谁陪她说话呢?难道天天待在渔村,守着两个吃奶的孩子?她讨厌岛上的男人,要么野蛮残忍,要么生性怯懦,却对她垂涎三尺。她也讨厌岛上的女人,因为每个人都嫉妒她夺走了欧阳思聪的心,夺走岛上男人们的目光——他们都爱偷看她赤身裸体从海水里爬上来。
所以啊,小木不能死。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达摩山的四季风光壮阔秀美,可惜关在山洞里的小木感知不到,除了触摸海水深潭的凉热。
还能聊什么?他说起盗墓的故事,遥远的大陆,中原大地,遍布不计其数的古墓,三千年来星罗棋布在人们脚下。他把挖墓说得精彩纷呈,渲染种种诡异与灵异传说,棺椁里稀奇古怪的宝贝。海女犹如身临其境——每个女孩都禁不住这么一吓,又都好奇地要听下去。
最让人惊奇的故事,就是镇墓兽。
小木说,原本他也怀疑,世上究竟有没有这种神兽?但挖掘白鹿原唐朝大墓,证实了镇墓兽的存在。他不仅亲眼目睹镇墓兽,也看到了传说中的唐朝小皇子。
他看着海女的双眼,搅着自己的长头发说:“你信不信,我不喜欢女人,我只喜欢男人。”
“我才不信呢!”海女撅起嘴巴,“你没有碰过女人?”
小木沉默良久,想起在秘鲁轮船上的日本少女,坦言道:“我尝过女孩子的滋味。”
“男人和女人,不应该是天经地义的吗?你早晚会娶媳妇,会知道女人的好!”
“可你说过,我要在这里关一辈子,直到死!”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她又不想中断聊天,为回报他的盗墓故事,海女又说起达摩山的过去,说起自己出生以前,舍身崖上的魔女传说……
有一回,小木吃着海女送来新鲜烤鱼,从未享用过的美味,掉着眼泪水说:“我会在这里一辈子老死吗?”
“没用的男人!你哭什么?我最讨厌男人掉眼泪了。”
“可我能怎么办?要么杀了我吧?求求你!给我来个痛快?水里下毒也行……你再也不要来了,任由我自生自灭,饿死渴死吧,不要再让我活下去。”
小木的这番悲伤,却感染到了海女,难以言说的同情。她说,这个山洞有许多个陷阱,只要转动石壁上的灯台,就会打开青石板,让人坠入深渊。这世界处处充满危险,活着已是极大的幸运。就像她,不为人知的徐徐绽开,又不为人知的默默凋落。
海女说: “喂,你哭起来就个小婴儿,就像我的两个儿子。”
他凑上去,有些害怕,仿佛有毒的花刺。但他看到海女的双眼,又像深海游过的龙鳞。
海女的手伸入栏杆,抚摸他的脖子与后背。她想亲吻小木的额头,就像亲吻欧阳樯橹与欧阳连帆……
地窖每天都会上演一遍这个游戏,海女与小木心照不宣的秘密。但她从未打开铁栏杆,也从未真正进入地窖。她仍是忠诚的女看守,而他是终身监禁的囚徒。小木偶尔也很快乐,独处时却会感到恶心。
海岛上的夏天。小木在无边的地狱,仰望没有星辰的地宫宇宙……
山洞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海女又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他开始大声呼喊救命!
直到灯火照亮地窖的铁栏杆,小木看到一张有着刀疤的右脸——刺客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