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陈仲甫战斗精神十足,面对辜鸿铭这样的大家,也要客气三分。老刺客抱着双臂,同样听得饶有趣味。
“三年前,辜某英文拙作《春秋大义》在欧洲出版,阐明中国人具有深刻、博大、简朴和灵性四种美德。君不见,欧洲大战已过四年,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西洋也在反思,为何会爆发一场自相残杀的浩劫?仅仅是德奥集团与英法俄联盟的矛盾吗?不,我必得从文明领域寻找,如何解决西洋人的问题?我给出了答案——孔孟之道,儒家文明。启蒙思想大师伏尔泰,早已指出了这条明路。”
“辜先生说的有理。”王家维摆出和事佬的态度,“西洋人有科学作为武器,而我们中国人既要学习科学,但也不能放弃固有之文明。”
“您所言固有之文明,却又被袁世凯捡回来,不但恢复祭典,还做了古怪的祭服,跟着这事而出现的便是帝制。”
辜鸿铭笑着说:“君不知,我曾当面顶撞袁世凯。当他死后,北京全城哀悼,唯独我请了戏班子庆贺三天!”
“诸位,在云居四宝面前唇枪舌战,倒是让我这小辈开了眼界。”胡适之开腔了,面对蔡元培毕恭毕敬,“校长先生,我建议,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研究问题是极困难的事,高谈主义是极容易的事。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真多得很。从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从卖淫问题到卖官卖国问题,从安福俱乐部问题到欧洲大战问题,从女子解放问题到男子解放问题……哪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的紧急问题?”
二十八年后,胡适之成为北大校长,当年即已锋芒毕露。
眼看这场讨论绵绵无绝期,王家维打圆场道:“哎呀,都忘了千辛万苦爬到这山洞,只为一睹云居四宝的风采——第一宝,金仙公主手书《心经》;第二宝,吴道子画终南郡王李隆麒像;第三宝:宋徽宗仙鹤镇墓兽;那第四件宝贝?”
刺客“老爹”早已收起仙鹤镇墓兽,从密室里取出第四宝——却是个沉重的石函。


第135章 雷音洞妥协
金仙洞,云居四宝,第四宝。
“似是明代物件。”
王家维认出石函上的雕刻,明显是佛教所用之物。老刺客打开明代石函,里面却是一件隋唐青石函。继续打开青石函,又藏着个汉白玉函,再打开,有个隋唐银函。这函函相套,吊足了七大才子胃口,最后是个隋唐的羊脂玉函。
老刺客双手合十,口念经文咒语,焚香祷告,异常庄重地打开羊脂玉函。
秦北洋努力扒着秘道裂缝,从众人头顶看到玉函之内,躺着两粒状如红色粟米的佛骨舍利,隐隐放射金灿灿的反光。
“释迦牟尼佛骨舍利?”
“两千五百年前,佛陀涅槃,火化后得八万四千颗舍利子,成为信徒世代供奉的圣物。云居四宝的第四宝,亦是云居寺的镇寺之宝,也是中国的佛宝。”老刺客说得头头是道,“当年,静琬大和尚在云居寺刻经,隋炀帝特赐予佛舍利为表彰。”
王家维教授发现了函盖上的字:“大隋大业十二年,岁次甲子,四月丁已朔,八日甲子,于此函内,安置佛舍利三粒,愿永持永劫。”
老刺客解释一句:“这是世上唯一珍藏于洞窟中而非塔刹内的舍利。”
众人惊叹间,却听到金仙洞门口,传来金属碰撞声,铁门将众人牢牢禁闭。
“先生,这是何意?”胡适之看着老刺客,用力摇动铁门,纹丝不动,“把我们关在监狱里了?”
“云居四宝,本甲子已展示完毕。下一轮,就要等到六十年后了!”
老刺客微笑着收起佛骨舍利,一层层套回五重宝函,送还密室。
金仙洞中,王家维盯着镶嵌的镜子,凝视自己双眼同时,似乎看到镜面背后的影子……
镜面背后。
雷音洞,隔着一层单向玻璃,徐树铮凝视隔壁的金仙洞。
“小徐将军,若你退出此洞,或命士兵进来杀我们,一墙之隔的这七位中国精英,也将要一并玉石俱焚!”
十五岁的阿幽,走到徐树铮身边,并排看着单向玻璃对面——蔡元培、陈仲甫、钱玄同、王家维、周树人、辜鸿铭、胡适之。
“你把他们劫持为人质?但又怎能断定,我会看重他们的性命呢?”
“普天下都会知道,是小徐将军杀死了天下七大才子。你带领大军包围云居寺这件事,我已通知多名外国记者,他们已在外面拍下了照片。”
徐树铮想起在云居寺山门口碰上的外国人,方才醒悟:“你竟还会用这一招?北洋政府最惧怕的,就是这些洋记者。”
“若真到这一步,先不说国内外舆论汹汹,单是国务总理,无论你俩如何铁的关系,他也绝对保不了你!”
“你不按规矩出牌!”
“刺客,有刺客的规矩!”阿幽冷冷道,“前几日,你在天津枪杀陆建章又是哪一回规矩?莫慌张,我们不是来为陆建章报仇的。但以后会有人替他报仇。”
古时成王败寇,要么王道正统,要么乱臣贼子,你死我活互刨祖坟的斗争。北洋军阀,哪一个不是乱臣贼子?彼此彼此,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数百年。败如张勋,退入天津租界做个寓公即可。段祺瑞都几起几落呢,东山再起,有同党旧部便不难。极少有失败者丢了项上人头,更少有阵亡的将军,只以士兵的血肉之躯当炮灰。军阀寡头们,昨儿磨刀霍霍,今日烽火硝烟,明天又推杯换盏称兄道弟。而连绵不断的战争,不过是少数人攫取权利与财富的游戏罢了。
小徐自知理亏,首先破坏规矩的是自己。低头沉吟,再看玻璃那头,七个大学问家已成阶下囚,万一刺客铤而走险,非但自己被炸上天不说,还会背上屠杀精英的罪名。秦始皇焚书坑儒,被天下读书人骂了两千多年,小徐恐怕会被全世界再骂上两千年……
“也罢!我小徐饱读圣贤书,平生最敬重读书人与学问家,不忍见得中国文化之大损失。也为保护中华民国的国会议员,我答应你们的条件——交出唐朝小皇子棺椁。”
徐树铮颓然坐倒在地,为了苦心经营的安福系,别无选择,只能吞下这一奇耻大辱。
“小徐将军恩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待我回去,明早就将棺椁送到你们指定的地点。”
“空口无凭。”
阿幽摇头同时,刀疤脸刺客却拦住了徐树铮。
“那我给你们写字据。”
“而今世道,即便有字据、印章、签名加上手印,仍然不过废纸一张。”
“那你该如何信我?”
年轻的刺客从雷音洞的角落,取出一台黑色电话机,瑞典爱立信木头外壳,有根电话线连接到洞外。
“请打电话通知陆军部,即刻!”
徐树铮看着阿幽的双眼,再看看这台电话机,叹息道:“不想你们行事如此周密,计算到了每一个步骤,想必昨晚就把电话线接到了云居寺。”
“不错。”阿幽抓起电话听筒,交到徐树铮手里,“请吧,小徐将军!”
小徐拿着电话的手在颤抖,此生活到三十八岁,从未承受过如此屈辱。
他慢慢摇动电话手柄,发出电流接通北京电话局的总机,阴沉着声音对接线员说:“请转陆军部!”
稍候片刻,陆军部的秘书接起电话,徐树铮自报家名,点名让自己的心腹副官接电话。
“老田,我是小徐,请把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放了吧。”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将军,您说要把那副藏在陆军部地下室,日夜戒备森严的棺材给放了?您没出事儿吧?”
“嗯,我没事儿!我是受到云居寺的大师指点,把棺材放在陆军部地下太晦气!迟早得把我们都克死!段总理也是这意思。老田,再跟你说几件事儿,第一是你家闺女读书……”
通过相隔百里的电流,徐树铮的声音非常清晰,他准确说出副官老田的私人信息,交代了陆军部的多项工作,让对方确信自己的身份,绝非其他人假冒伪装。
那边厢,副官老田连声说是:“遵命,将军,我现在就把那副晦气的棺材给放了,不过,要放到哪里去呢?”
徐树铮一时语塞,阿幽将一张小纸条塞到他面前,五个工整隽秀的字——北京法源寺。
“北京法源寺!”徐树铮看着阿幽的眼色,关照陆军部的老田副官,“就放在山门口,只要一队人马运去,放下唐朝棺材,立刻收队撤退,不准停留,也不准观望!对了,现在就出发,一个小时内必须送到。”
电话挂断,阿幽为他鼓掌:“小徐将军,行事果然雷厉风行!小女子佩服。”
“我可以走了吗?”
“请再稍等,只要我们的人,得到了唐朝小皇子棺椁,您即可全身而退。”
雷音洞里,徐树铮只得坐下,看着洞窟外的夜色渐渐降临,再看着单向玻璃对面,金仙洞里的七位学问家,也在心急如焚,长吁短叹,只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两个洞窟顶上潜伏的秦北洋,一会儿看看雷音洞里的阿幽与小徐,以及杀母仇人阿海;一会儿又注视金仙洞里的七大才子,加上杀父仇人老刺客。
一边是杀母仇人,一边是杀父仇人,到底该先对哪一个报仇呢?
秦北洋解下背后唐刀,胸口微微发颤。
此刻,在雷音洞外久等的叶克难,大声向洞里叫喊:“将军!小徐将军!”
“我很好!正与老友相谈甚欢,勿打扰我们雅聚,烦请耐心等候。”
两个洞窟共有十四个人,加上头顶秘道的一人一兽,僵持了一个钟头,人人又累又饿。
忽然,雷音洞的电话铃响了。
阿幽从容接起电话,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唐朝小皇子棺椁已拿到,验明正身,确认无误!我等已远离北京法源寺,无人跟踪,行动成功。”
“辛苦了。”
女孩挂了电话,转身对徐树铮再行一个万福礼。
“终于结束了!”小徐仰天长叹,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请姑娘履行诺言,先行释放对面洞窟里的人们。”
“小徐将军,亏你有心,还牵挂着他们。”
阿幽轻轻按下石板经上一个凸起,对面金仙洞的铁门就自动打开了。
单向玻璃对面,七大学问家保持风度,彼此谦让,井然有序地撤出洞窟。
“中国精英们得以全身而退!却不知我小徐为他们忍下多大的屈辱!”
“小徐将军,其实,金仙洞下的烈性炸药,纯属子虚乌有。”阿幽轻颦浅笑,这才像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子骗你玩耍的呢!”


第136章 地宫下的囚室
黑夜,雷音洞。
徐树铮的面部肌肉颤抖,几乎要吐血了,彻底被这小姑娘玩弄于股掌之间!
阿幽看着空空荡荡的金仙洞说:“刚才那七位先生,既是天下间最有学问的大师,也是小女子最为崇拜的人物,能与他们相隔一墙而望,小女子荣幸之至呢!斗胆放下铁门,多留了七位一个钟头,也算是给云居四宝一个面子,多有得罪啦!”
“我……败给你了!”小徐捶胸顿足地摇头道,“请问这位姑娘,你究竟是何人?”
“孤苦伶仃,身世飘零,平平常常小女子一枚。”
“为争夺唐朝小皇子棺椁,你们不惜杀死数十条人命,竟然威胁到我小徐,这副一千两百年前的棺椁,对你有多么重要?”
“对许多人来说,一文不值;对于某些人而言,却是无价之宝,远胜于六十年一轮回展示的云居四宝。”阿幽淡然一笑,“小徐将军,此物究竟为何宝?恕难奉告!”
“我可以走了吗?”
“后会有期,小女子先行告退!”
还没待客人要走,阿幽便打开雷音洞深处的一道石门,要跟刀疤脸刺客一起走了。
洞顶秘道里的秦北洋,眼见得杀母仇人要逃跑,忍不住道:“呔!尔等阴谋与交易,都被我听到了!”
小徐面色大变,以为刺客出尔反尔,三名保镖各自掏出武器。
雷音洞的天花板很薄,九色生出锋利鹿角,天生蛮力往下一顶,石板当即破裂,秦北洋与小镇墓兽坠落到洞中。
这下乱套了,秦北洋在地上打了个滚,抡起三尺唐刀,直直地劈向刺客。
阿海弯腰躲过这一刀,锋刃划过唐朝的石板经文,飞溅出骇人的火星。
三个保镖护在徐树铮身前,刚要开枪射击,九色已吐出琉璃火球,洞窟中飞出诡异弧线。短短几秒内,依次撞到三个保镖,将他们烧成灰烬……
小徐无比惊骇,松手砸烂了玻璃球,发出对外求救的信号。
雷音洞内的灯火下,阿幽认出了秦北洋的脸。她拽住刺客阿海,厉声命令:“不得伤害他半寸!”
洞窟外,已从申时等到戌时的叶克难,仰望石经山上升起明月,惴惴不安。他又见七八个男人从隔壁洞中出来,不晓得什么来头?仅看衣着打扮及相貌,倒像是知识分子文化人。
终于,雷音洞里响起求救信号,叶克难率领数名侍卫冲进洞窟,只见地下有三堆灰烬。
一把三尺长的唐刀,架在徐树铮的脖子上。站在小徐背后之人,十八九岁的少年郎,面目英朗,轮廓刚毅,不正是秦北洋吗?
还有一头幼麒麟镇墓兽,竖起雪白鹿角,随时要跟闯入者拼命。
至于,阿幽与刺客阿海,刚从洞窟秘道逃脱。秦北洋吸取了教训,以前每次追逐刺客,都会坠入陷阱,这一回不可造次。倒霉的小徐刚掏出手枪,便被秦北洋用刀架住了。
以上这一切,均发生在十秒钟内。
叶…… 秦北洋刚要喊出“叶探长”便打住,心想叶克难必是潜伏在小徐身边,若喊出来岂不是要让他穿帮了?
短暂惊讶过后,叶克难装模作样斥道:“你是何人?速速放开将军!”
“往外退去,否则,割断他的喉咙!”
小徐应声道:“听他的话吧,退出去!”
说话并不慌张,俨然还在战场上下命令,显出军人本色。
叶克难微微一犹豫,下令所有人撤出雷音洞。
九色收起鹿角,变身为灵敏的“大狗”。秦北洋继续用唐刀胁迫小徐,一同自秘道出逃。
这条秘道弯弯曲曲,也不知是千百年前,哪些和尚所开凿,四壁镶嵌数不清的石板经文。没走过几步,就会落下一道石闸门,士兵们难以追上来了。
徐树铮双手被捆在背后,喘着粗气说:“整座山都被我的士兵包围,你要逃到哪里去?”
“不知道。”
秦北洋不想多说,他只相信九色的感觉与方向。
“对了,这条猛兽是什么东西?”
“镇墓兽。”
徐树铮倒吸一口凉气:“这些日子,我果然是与坟墓里的东西犯冲呢!”
“它就是你所窃取的唐朝小皇子的镇墓兽。”
“原来如此!”小徐想起秦北洋刚从洞顶坠落时,便举刀劈向刀疤脸的刺客,应该不是一伙儿,“你也是为了那副棺材?”
“休要再问。”
石经山秘道,终到尽头。出去是一座深邃山谷,怪石嶙峋,星空熠熠。
脚下踩到一团钢铁残骸,九色兴奋地乱转。秦北洋摸到两对翅膀,原来是白天所见的四翼天使镇墓兽。
“法国飞机就在这附近坠毁的吧!”
徐树铮问了一句,秦北洋并不回答。九色咬住四翼天使的残骸,居然拖着这一堆废铜烂铁,缓缓走下山坡。
幼麒麟镇墓兽,有着远远超过自身体重的力量,想必是吃下东海恶龙镇墓兽灵石的缘故。
虽然,徐树铮号称一个团的士兵包围了石经山,但房山群峰连绵,别说是一个团,就是派来一个师,也未必能覆盖。
秦北洋对地形如数家珍,加上九色灵敏的感觉,趁夜幕已深,轻巧地躲过围兵,沿着山间小径而行。
“小兄弟,你已躲过重围,可以放了我吧?”徐树铮已不用被刀逼着脖子,但双手被束缚无法逃脱,“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银元?职位?姑娘?还是金条?”
十八岁的工匠少年,微微一笑:“我自有百万白银,你信吗?”
说话间,他们来到一座硕大的坟冢前——房山坟王村唐朝大墓,误传多年的“鞑摩坟”。
一个月前,中法联合考古队才从这座大墓撤走,并用砖头封闭墓道。九色破坏了砖头,拖着四翼天使镇墓兽闯入墓道。
徐树铮愤怒地吼叫:“又要带我去古墓?真是日了狗了!”
“小徐将军,请恕我无礼,方圆百里之内,这可能最安全的地方了。”
九色开道,走入墓道深处,经过前室、中室,直达后室。所有值钱宝贝都没了,包括精美绝伦的唐朝壁画。
地宫后室的棺椁已被运走,露出底下金井,暗潮汹涌的黑洞,徐树铮不敢往下看。
金井已被考古队扩大,九色将四翼天使镇墓兽扔下去,物归原主,完璧归赵,这是四翼天使的夙愿。
秦北洋找来绳索,绑在徐树铮身上,将他吊入地宫下的地宫。
落到底下,看到地下深潭,徐树铮浑身冰凉,抬头高喊:“这是何地?又是什么水?”
秦北洋趴在金井口喊道:“此乃北京海眼,通往渤海的咸水,就算再口渴,你也喝不了。”
小徐绝望地喊叫:“小兄弟,你不要折磨我,要么现在就杀了小徐!”
井口的人影已然消失。
彻底的黑暗之中,小徐狂奔到深潭边,摸了摸冰凉的黑水,送到舌头上尝了一滴,果然是咸涩的海水。他愤怒地用拳头捶地,躺在地上狂吼,真是流年不利,为何要沾染上那副唐朝棺椁?他又把国会议员曲靖和咒了一万遍,愿他在地狱中永世不得翻身。
不过,这里不就是地狱吗?
喊得嗓子沙哑,小徐又累又饿,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他悠悠醒转,身在地宫下的地宫,早已失去时间概念。不知何时,秦北洋已站在面前,点亮马灯,捎来一大壶水,还有两个馒头。
徐树铮狼吞虎咽地吃完馒头,再无不可一世的威风,缩在角落轻声说:“谢谢。”
“外面贴满了对我的通缉令。”秦北洋摸着残破的四翼天使镇墓兽,面不改色,“昨天,你那几个侍卫里头,有人认出了我的脸。”
“你在军中待过?”
“跟随北洋第六师打过吴淞口之战,还在南苑基地住过一晚。”
“嗯,我有个侍卫原本在南苑服役。”徐树铮节省地啜了几口水,给自己留了小半壶,“原来你是直系的人!你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冯国璋?王士珍?还是吴佩孚?”
秦北洋摇摇头:“错了!不管直系、皖系还是奉系,你们这些北洋军阀,都是我的敌人!”
“当今天下,宛如汉末三国乱世,春秋无义战,三国更无义战。但若有一个曹操,能够统一半壁江山,至少能让黎民百姓少受些苦。”
“小徐将军,你自比曹孟德?”
徐树铮苦笑一声:“小徐何德何能比肩魏武大帝?”
说到三国,却是秦北洋最擅长的:“你确是乱世枭雄,胸怀大志,又有权谋,才情纵横,就像曹操亦是一时的大诗人。”
“你究竟是何人?”
“我只是个工匠。”
“小兄弟,老哥奉劝你一句——悬崖勒马!你若被抓到,必死无葬身之地。”
“从我生出来的那天起,早已死过不知多少回了。”
秦北洋并不畏惧小徐的威胁,突然听到头顶有动静,立即抽出唐刀,架在徐树铮脖子上。
上面的金井边缘,探出一张模糊面孔,传来女孩子的声音:“北洋!我看到九色了,你一定在下面!”
安娜?


第137章 安娜救北洋
天还没亮,北京老城之上,月牙儿弯弯。
百花深处胡同,一处四合院的门槛口,有位老妇人立于寒露之中。她穿着前清的衣裳,梳妆打扮整齐,犹在痴痴地等那出征的归人。
四合院里的厢房,十八岁的欧阳安娜,正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这些天来,她都会做相同的梦,看见一有张少年的脸,貌似仿佛秦北洋,但仔细端详眉眼,又有些难以言说的差别。
安娜摸着身边空空的枕头,她在等待阿幽。
今天一早,那十五岁的姑娘独自出门,天黑还没回来。欧阳安娜格外担忧,本想出去寻觅,却被齐远山阻拦。最近国会议员被连环刺杀,京城宵禁,任何人晚上擅自出门都会被抓甚至击毙。
四合院,安静了一整晚。只有门外的老妇人,每夜此时,都要到胡同口等待庚子年战死的丈夫魂魄。
安娜与阿幽各有屋子,但常睡一张床,互相搂抱入眠。这些天,阿幽似有心事,望着屋檐下的风铃叹息。有一回,阿幽给欧阳安娜洗头发,冲洗一头自来卷的乌黑发丝,安娜问她:“阿幽妹妹,你心中有何所思?有何所想?”
“我想起了当年住在北京城里的时光。”
当阿幽还是幼女,被内务府陵墓监督收为婢女,其实是想养到十二岁做性奴。失身危难之际,阿幽用剪刀戳破主人心脏,幸好被北京地方法院宣判无罪,却又与秦北洋擦身而过,跟着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踏上草原驼铃之路……
“你害怕在这北京城里,又会落到魔窟之中?”安娜是杀人无数的海盗之女,拥有南洋爪哇的混血,又在东海达摩山上长大,自有大海般的性格,无论到哪都不会怯场,“你莫怕!朗朗乾坤,姐姐定会保护好你。”
“纵然朗朗乾坤,也会日落月升,昼夜交替呢。”阿幽说话越来越变得文绉绉起来,她用毛巾给欧阳安娜擦干净头发,又抹上桂花油,闻着头发里的香气说,“姐姐,你好漂亮啊。”
“姐姐比你大三岁,还羡慕阿幽妹妹年轻呢。”
十八岁的姑娘在羡慕十五岁的女孩,阿幽却摇头说:“姐姐,你是不是欢喜秦北洋?”
“怎地问这种让人脸红的话儿?”
欧阳安娜别过脸去,看着镜子里的齐刘海,还有一双琉璃色的眼睛。
“随便问问,我只是觉得,你俩很般配呢。”
阿幽淡然一笑,虽是名义上的姐妹,她的性格却与安娜截然相反,就像她的名字——幽若微火,暗似寒冥。她几乎从不跟陌生人说话,一双乌幽幽的大眼睛,却会直勾勾地看着别人,让人看得心惊肉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但越是这样的眼神,加上一副看似柔弱的小小身躯,便越有坚不可摧的心,以及磅礴无穷的能量……
自从父亲死后,过起了普通人的日子,欧阳安娜就明白了更多事理。
倏忽间,四合院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阿幽回来了?
黎明前的院落静悄悄,安娜刚穿好衣服,齐远山已披着军人的白衬衫,从隔壁厢房出来开了门。
门外却站着男人的影子,身着绸缎长衫,头戴白礼帽,把面孔藏在阴影下。
“叶探长?”
对方把手指竖在唇上:“嘘!别让人听见,我可是悄悄来找你们的!”
“出了什么事?”
欧阳安娜也出来了,月牙儿下,无所畏惧地盯着叶克难的双眼,这是她在北京城里唯一能信任的眼睛。
“说来话长,只说重点——秦北洋,现在遇到极大的困境,生死一线,必须得到你们的帮助。”
安娜压着气声问:“他在哪儿?”
“不知道,但多半还在北京房山。”
“房山?”
叶克难拍了拍齐远山的肩膀:“秦北洋已闯下弥天大祸,现在全城都在搜捕他,有人认出了他的脸,你们是不是在北洋军的南苑基地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