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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北洋拍了拍飞艇吊舱后的螺旋桨……
午后,新鲜出炉的“赛先生号”小型飞艇,通过苏州河上的驳船,运到上海西郊的空地。
今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几朵祥云从海上方向飘来。飞艇已加足燃料,气囊里装满氢气,做完飞行前的保养与检查。比不得巨无霸的齐柏林式,这艘软式飞艇的吊舱狭小,秦北洋和齐远山挤在最后,各自携带一支手枪,大沽造船所的大镜面盒子炮。
起风了!
技师示意大家都坐稳了,地面有好几十人在协助起飞,像热气球那样慢慢升空。这块空地原本是墓地,四周是星星点点的坟冢,骨骸与亡魂在地下遥望与祝福。吊舱背后的螺旋桨高速转动。
一飞冲天。
第60章 会稽飞行(一)
秦北洋听到旁边齐远山的尖叫声。
再睁开眼,大地已被抛落身下,芳草萋萋,绿树点点,房屋农舍变作玩具,河流湖沼尽成水洼。不知升到多少米高了,他再回头望向上海,掠过密密麻麻的屋顶,竟能遥望到黄浦江边的成片高楼,海上达摩山早就被淹没在其中了。
飞艇的纺锤形气囊上,涂着天圆地方的铜钱纹,掠过上海南郊的无垠田野。这一路都是江南水乡的平原,阳光下如无数面镜子反光,只在经过天马山等松郡九峰时,飞艇腹部擦着佘山天主教堂顶上而过。
他们看过地图,走陆路要绕行杭州,但从天上走直线不过一百六十公里,时间绰绰有余。这是飞艇相比早期飞机的优势之一,可保持最大滞空时间。飞艇是轻于空气的航空器,比莱特兄弟的飞机更早发明。飞艇有巨大的流线形艇体、载人运货的吊舱、稳定控制的尾面、螺旋桨推进系统,气囊充以氢气为主。
“赛先生号”经过灰褐色的杭州湾上空。暮色苍茫,晚霞如火,残阳如血,飞艇与人字形的雁群并肩南飞,秦北洋趴在吊舱边缘,感觉自己就是南飞大雁,展开双翼,乘风一飞九万里,会当攒取五十国。
四小时后,飞艇已到绍兴上空。古越国的平原沼泽与山峦,历历眼前: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沃土,陆游沈园垂泪钗头凤别离的故乡。飞艇正前方,已可望见晚秋暮色中的会稽山。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若有一条龙,从天而降到山顶,必是既仙且灵的吉兆。绍兴会稽山,虽不高大巍峨,却有华夏第一王朝始祖--大禹的陵墓。秦始皇曾东巡会稽,祭大禹,命李斯以小篆撰文刻石。
飞艇吊舱里的秦北洋,扒着玻璃往下眺望,不知这满山秋色底下,埋着什么宝贝?但父亲讲述的家族史里,墓匠族只追溯到商代,夏朝究竟有没有镇墓兽,实在是鬼知道了。自从来到上海,秦北洋一直向往周围的杭州、绍兴、宁波等地,苦于没有机会,今夜竟然飞在天上实现了心愿。
中午出发前,齐远山已跟绍兴的青帮兄弟通过电话,得到许多重要线索--会稽山香炉峰顶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因此官府也拿这群盗匪没办法。据被捕的匪徒说,盗匪主力都在半山腰的隘口,那是上山唯一道路。钱科的父亲被关在山顶古寺,守卫相当空虚。
恰是飞艇用武之地!
天已黑了,他们小心控制方向,缓缓靠近会稽山。幸好月色明亮,山顶又亮着几点灯光。相比有巨大轰鸣声的飞机,飞艇则要安静得多,这庞然大物才得以隐藏在夜色中。
飞艇飞临古寺上空,但不能轻易着陆,否则便难以再度起飞。飞艇必须暂时悬空,齐远山从吊舱里放下一具软梯,小心翼翼爬下去。接着是秦北洋和钱科神兵天降。他们在地面用缆绳固定飞艇,以免被风吹走。美国技师仍在吊舱操控待命,保持超低空悬浮状态。
香炉峰顶因为秋冬寒冷,古寺早已荒废,几乎渺无人烟。
齐远山先摸进一间厢房,虽然空无一人,地上却布满坛坛罐罐,就几样酷似海上达摩山里的宝贝。他低声说:“北洋,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弯腰查看,秦北洋用衣角沾上口水擦了擦,失透的乳浊釉面泛起一层酥光,布满不规则的纹片,大的深褐色,小的黄褐色,金丝铁线、墨纹梅花、叶脉纹、文武片……竟是神秘的南宋哥窑瓷,父亲说过,慈禧太后地宫里就陪葬有这种瓷器。眼前这些哥窑瓷的规格极高,不像传世藏品,只可能来自皇家陵墓。
秦北洋思前想后,北宋皇陵在河南,南宋就在临安附近的绍兴。宋亡后,元朝江南释教总摄西夏僧人杨琏真伽,把绍兴六个皇陵挖了个遍,打开宋理宗的棺材,发现皇帝未烂,浑身珠光宝气。盗墓者倒挂尸体,撬取口中夜明珠,得到数不清的宝藏,却把帝王曝尸荒野。最惨的是宋理宗的头盖骨,被杨琏真伽改造为饮酒器,又在临安故宫中造一白塔,意在压制江南百姓。
不过,秦北洋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倒是发现一本薄薄的小书。翻开一看,竟是本围棋谱--《淳熙棋谱》,雕版印刷的时间是“大宋淳熙十二年”,果然是堪称书中珍宝的宋版书,他忍不住塞入怀中。
三人继续往前摸去,发现大雄宝殿还亮着灯,里面传出噼里啪啦的清脆碰撞声……
“红中!”
“三条!”
“杠头开花!”
钱科悄悄点破窗户纸,只见有四个男人一边喝黄酒,一边打麻将。大雄宝殿的角落里,钱科的父亲被五花大绑,嘴巴里塞住破布。钱科通过手势向齐远山做了确认。
“不许动!”
齐远山踢开房门,他与秦北洋两只枪口,对准四个匪徒。这些人都是老弱残兵,加上彻夜赌钱又抽大烟,毫无抵抗能力,吓得目瞪口呆。
钱科迅速将父亲解救,却发现身边还绑着个小姑娘。钱科抓紧时间,先把父亲送上屋顶,拽入飞艇吊舱。技师说此时风向不利,起飞有巨大危险,必须再等待片刻。
剩下那个姑娘,十四五岁,脑后扎着一根粗黑辫子,身体瘦得如同小猫,面色苍白,只有一双乌泱泱的黑眼睛,如同从陵墓地宫里看着秦北洋。
刹那间,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她也是从南宋皇陵里被挖出来的。
秦北洋给她松了绑,再仔细看她面容,竟有几分眼熟……
她的眼神里有种让人难以靠近的幽怨,一段悲伤诡异的儿歌,竟自动在秦北洋脑海中播放--“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诃萨……”
记忆在沸腾,八年前清西陵的地下密室,秦北洋从老太监手中所救的童女。
“阿幽?”
秦北洋喊出了她的名字。
“哥!”阿幽抬起几乎被绳子勒断的手,触摸他的鼻子和嘴唇,“你是北洋哥?”
第61章 会稽飞行(二)
袁世凯称帝前夕,他们在北京地方法院重逢。阿幽抗拒主人强奸而失手杀人,法官判定她正当防卫而当庭释放,却被主人家的遗产继承人,蒙古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带走。
一晃两年过去,他们都长高了,秦北洋变得更加强壮,阿幽已是含苞待放的少女了。
“居然故人重逢!你们先叙旧,我去寺院门口瞧瞧。”
颇通人事的齐远山,提着枪便走出去了。
留在大雄宝殿的秦北洋,来不及跟阿幽嘘寒问暖,先简短审讯四个匪徒,才得知他们计划在午夜动手撕票。山顶守卫如此松懈,是因为绝不会有人想到,救兵竟然从天而降。
在上海待了五个月,身处海上达摩山的用人们中间,秦北洋已学会一口磕磕巴巴的吴越方言:“厢房里格老多古董是从撒地方来格?”
“挖……”
“挖墓?”
匪徒面面相觑地承认。他们不但欺负活人,还欺负死人,兼营盗墓生意,挖出了南宋皇陵里的边角料。不过,那些墓自古以来被挖过很多遍,宝贝所剩无几。
突如其来,山门外响起激烈的枪声。
秦北洋把匪徒们锁住,让阿幽躲在屋檐底下别动,他去山门口给齐远山帮忙。原来半山腰的盗匪大队人马,意外发现山顶多了个巨大的椭圆形的蛋,便上山来查看情况了。眼看匪徒越来越多,子弹嗖嗖地从他俩的脸颊边飞过去。
屋顶上传来钱科的叫喊:“飞艇备好了,我们快走!”
他俩一边向外开枪还击,一边爬上飞艇吊舱。秦北洋让阿幽先爬上软梯,十四岁的女孩身轻如燕,很快钻入吊舱。齐远山接着爬上去,最后一个是秦北洋,他打光了所有子弹。
美国技师起锚升空。此时风向有利,飞艇渐渐离开会稽山顶。钱科打开螺旋桨,让飞艇加速离去。底下传来盗匪们接连不断的枪声。
技师警告一声,软式飞艇气囊一旦被子弹打中,就会引爆氢气,非常危险。吊舱已中了几发子弹,幸好又一阵风席卷而来,飞升到明月莲云之间,超出了子弹的有效射程。
飞艇吊舱内,钱氏父子向秦北洋与齐远山鞠躬致谢。实在太挤,他们几个像是被绑在一起一样站着,被彼此骨头硌得痛。美国技师说夜里无法分辨地形,不可能飞回上海,必须尽快找地方降落。而在黑茫茫的平原上,唯一有亮光的是绍兴府城。
阿幽默不作声,这飞艇让她浑身发抖,秦北洋一路用臂弯护着她。飞艇越过古老的城墙,引起城内百姓惊慌,无数人挑着灯笼出来观望。技师和钱科一起操作,找到城中一片空地,府衙背后的大校场,四周还有灯光指引,徐徐降落。
齐远山第一个跳下地面,找到绍兴城里的青帮兄弟,通知官府妥善保护飞艇。
青帮安排他们住宿在城内的快园。园虽破败,却是张岱晚年落魄僦居之所,著有《快园道古》,各篇寥寥数语,却如《世说新语》,博闻广记,隽永诙谐。本地青帮弟兄多是摇乌篷船戴乌毡帽的艄公,打开陈年女儿红瓮缸,宴请客人痛饮压惊。中国近代新文化诸有名人物:秋瑾、徐锡麟、蔡元培、蒋梦麟、周氏三兄弟悉出此城,男女皆性情浓烈,梦里江南亦能掷出投枪匕首,正如这酒、这蟹、这艄公好汉们……
秦北洋第一次品尝河蟹,禁不住花雕的后劲儿,醉得一塌糊涂,不免英雄气短。
天快亮时,酒醒了。
秦北洋打开窗棂,遥望山阴秋月。古时候,陆游、王阳明、徐文长以及张岱,都被这同样的一轮月亮照过。
窗前出现一个小野兽般的影子,后面拖着条小辫子。借着尚未散尽的酒劲儿,他还以为九色出现了。秦北洋翻身跳出去,才发现是十四岁的女孩。
“阿幽,你怎么不睡?”
秦北洋脱下外套给她披上。两人并排坐在台阶上,一起看粉墙黛瓦上的月光。
“哥,你一直没问我,为什么北京一别,两年不见,我却在山顶上的土匪窝里。”
“想让你休息好以后再说嘛。”
其实,秦北洋是不好意思问,他已不是小孩子了,也听说过一些男女之事。十四岁的姑娘,被绑在土匪窝里,万一发生过啥事情,问了岂不是戳人痛处?阿幽性情刚烈,当年为了保全清白,不惜刺死了意欲奸淫自己的主人,这次要是去寻短见了咋办?
“哥,我知道你在想啥,但我的身子还是干净的,不信你可以来检查。”
阿幽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吹气如兰地说,大辫子也垂落到他背后。
“你想哪儿去了?我……”秦北洋赶紧挪远点,一时口拙,“妹妹,我为你高兴!真心地!”
“北洋哥,还记得两年前的冬天,在北京的法院衙门门口,我被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带走,骑在骆驼上向你道别吗?”
“一辈子都不会忘!”
“我跟着小郡王的骆驼队,翻山越岭穿过长城,走过积雪的草原荒滩,坐羊皮筏子渡过黄河。到了鄂尔多斯的第一天,正好碰上叛乱,好像是其他王子要争夺王位,很多蒙古骑士来攻打王府。小郡王骑马逃跑了,老王爷落入他们手里,王府里堆满尸体。听说驻扎在榆林的北洋军来救援,叛军逃跑时把我也带走了。”
“嘿,阿幽,我第一次听到你说那么长一段话。”
秦北洋还发现她说话变文绉绉了,河南口音改成官话夹带几句绍兴话,过去的“俺”也变成了现在的“我”。
“这两年走南闯北,不得不学会跟人打交道,我还自己学会了识字。不但会写‘阿幽’两个字,还会写‘秦北洋’三个字。许多个晚上啊,我就一个人对着月亮,用树枝在沙子上写出你的名字。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原来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天啊。阿幽,后来怎么了?”
女孩淡淡地说:“叛军想要逃亡外蒙古,我趁着他们看守不严,就一个人逃了出来。我在草原上分不清方向,也不知道鄂尔多斯该怎么走,走了很多天快要饿死的时候,有户游牧民救了我。好心的蒙古老奶奶养了我几个月,后来把我托付给跑库伦的山西商队。就这样,我回到了内地,先到山西,然后是河南老家。后来我跟叫花子们一起要饭流浪,冬天里差点饿死,夏天里又差点病死。但好像就属我的命最大,别人都一个个死了,要么被人扔进河里,要么被野狗吃了。只有我活下来了,从北往南穿越了整个中国。”
第62章 秋风秋雨愁煞人
“那你去过的地方比我还多呢。”
秦北洋的眼眶都有些红了,阿幽说得轻描淡写,那是因为苦难深重。
“嗯,我去过湖北、湖南、贵州、云南……好多个省份,全靠两条腿,偶尔坐船。今年开春,我流浪到绍兴山区的嵊县,遇到全是姑娘家的小歌班。班主大姐收留我学戏。我学会了绍兴话,还学会了花旦,她们明年还要带我去上海唱戏。”
她清了清嗓子,唱起《珍珠塔》“人间哪有万年贫?休笑我如今落难坟堂住,看日后金鞍白马出皇城。”这悠扬婉转的声音,袅袅钻到月亮的清辉里。
小歌班,又称绍兴戏,日后发展到上海,才有了新名字“越剧”,流行于市井百姓之中,竟成中国第二大剧种。
秦北洋为她鼓掌:“阿幽,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听到你唱求雨的儿歌。你要是唱戏,肯定会是个坤班红角儿。怪不得,你说话也变了样子,都是学了戏文的缘故吧。”
“三天前,我们给未庄的赵老爷唱堂会,盗匪下山抢劫了赵家,顺便把我掳到山上。我被关在庙里,还有一位被绑票的先生。他们说,今晚就要撕票。至于我嘛,两天后的黄道吉日,要给头领做小老婆,好像排行十七还是十九。我下定决心,到那天必拼个鱼死网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消说,最后一句话,也是从戏班唱词里学来的。
“阿幽妹妹,在这乱世中求生,玉要全,瓦也要全。”秦北洋看着这双黑洞般的眼睛,“盗匪随时可能再来,跟我去上海吧。那里也有绍兴戏的小歌班,你可以继续唱戏。只要你上台,我就会来给你捧场。”
鸡叫天明,月子西沉。
绍兴官府来人通知,竟已抓获绑票的盗匪,特邀钱氏父子等人旁听审判,算是绑架案的了结,地方官保境安民的政绩。
秦北洋好奇这官府竟能抓贼了?他一起去了衙门。没想到,押出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本乡本土的无赖汉,但绝不是盗匪的料。
“盗匪”一过堂就跪下,旁听的钱科连连摇头:“奴隶性!”
此人自称阿贵,光头地方官问他姓什么。他回答:“我本来是有姓的,好像是……赵。”
“放屁!你也配姓赵?知道犯了什么法吗?”
“我……”
“大胆狂徒,休要狡辩!尔加入盗匪一伙,打劫未庄的赵老爷,又绑票上海的钱老爷,你还有盗墓恶行,挖了南宋的皇陵,罪大恶极!”
“我只承认最后一桩,但老子不是盗墓,老子是革命,革皇帝老子的命。老子连个屁都没挖出来一个。”
“既已承认暴行,着即签字画押。”
阿贵根本不认得字,只能在供状上画了个圆圈,却画成瓜子形状。阿幽在秦北洋的耳边说:“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他当场被五花大绑押上囚车,插上悍匪渠魁的牌子,在绍兴城里游街一周,最后送到丁字街的法场。
穿着前清衣服的刽子手,已磨刀霍霍。大街被看客们挤得水泄不通,要么高喊唱戏啊快唱戏,要么赌钱贰角:是头顶先落地呢?还是腔子先落地?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
阿贵的临终遗言没说完,人群发出豺狼般的叫好声。
咔嚓一刀。
人头恰好滚落到秦北洋脚边,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嘴里仿佛念念有词:“救命……”
四周人等尖叫着躲开,唯独秦北洋站在原地,抬头望见“古轩亭口”四个暗淡的金字。
整整十年前,秋瑾就在此地被斩首,绝命词“秋风秋雨愁煞人”。
黑衣刽子手走到秦北洋跟前,捡起那颗人头,腔子里的黑血,抹在一颗雪白的馒头上。刽子手用纸裹住这枚人血馒头,交到个瘦小的老头手中,收了几块大洋。
至此,“盗匪”斩首,绑架案“告破”。天地间下起淋漓的冷雨,秦北洋拽着阿幽的胳膊跑向屋檐。身后一只大乌鸦展开双翅,冲天而去。
秋风秋雨,飞艇无法升空,昨晚有些损伤,美国技师只能留在当地修理。
钱氏父子,秦北洋、齐远山,带上阿幽,五人乘乌篷船离开绍兴。青帮数艘小舟护送。艄公披着斗笠蓑衣,手脚并用在雨中划桨。两岸浸泡在氤氲烟雾中,小桥流水,枯藤老树,如一卷卷丹青水墨展开,秦北洋把手放入杭甬运河水中。诚如郁达夫先生所说,南国的秋“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意将尽,寒冬在望。
午后,乌篷船划到萧山,渡过宽阔汹涌的钱塘江,遥望六和塔、凤凰山,便到了浙江省城杭州。
众人上陆步行,经凤山门入城,到西湖边走了几步。风雨中,一片红衰翠减,西子湖分外凄凉。白堤尽头,西泠桥旁,偶遇六角形方塔的秋瑾墓。秦北洋想起今早的古轩亭口,便拉着齐远山一起深鞠躬。
黄昏时分,他们在杭州坐上沪杭线火车。阿幽似坠入陷阱的小兽,秦北洋看出她是第一次坐火车,便跟她说起蒸汽机的原理。阿幽一知半解,以前流浪时路过铁路线,远远看到一条钢铁长龙呼啸而过,撞死无知的乞丐与农妇,便觉此物凶险万分。
坐在一等车厢,钱老板说起赛先生机器铁工厂,便一扫被绑架七日的萎靡。秦北洋说自己也是工匠世家,若能学习西洋机械技术,用于宅邸与器具制造,必能上一台阶。为免别人忌讳,他用“宅邸”代表陵墓,用“器具”代表镇墓兽。
四小时后,火车抵达上海西站,夜已深了。
钱氏父子宅邸就在附近,他们先行回家,给了秦北洋与齐远山各三百大洋酬劳,又答应给欧阳思聪奉上五千大洋的谢礼,明日即送到府上。
齐远山对白花花的银圆吹了口气,侧耳听着贵金属的回响声,抬头看到一轮月光。
“我恨袁世凯,但不恨袁大头。”
他叫了一辆四轮马车,载着自己和秦北洋、阿幽,前往虹口的海上达摩山。
西洋的四轮马车,不同于中国的两轮马车。四个轮子更平稳舒适,车厢空间也较宽敞,可载运更多货物。关键是四轮马车有转向系统,灵活度远胜于中国马车。秦北洋感叹西洋人的机械设计,可规模化批量生产,从螺丝钉到螺栓、螺母、轴承,等等。中国工匠则囿于师徒传承,每个人做出来的都不同,虽各有特色,巧夺天工,却无法转为工业化产品。
齐远山看着车厢外的上海,有的路段是煤气灯,有的又是电灯,正处于两个时代交界。阿幽扒着车窗,好奇地观望这座陌生的城市。
“嘿!”秦北洋听着马蹄声声说“妹妹,欧阳家宅邸对面有个旅馆,你暂且先住一晚。明天,我再给你寻找租房以及小坤班。”
如果把阿幽带到海上达摩山,哪怕谋个丫鬟、用人,欧阳先生也不可能应允。最近,欧阳家风声鹤唳,日夜都有带枪的青帮看家护院,对人员进出盘查得紧呢。
“明天一早,我就去虹口码头,监视那艘可疑的秘鲁轮船。”
第63章 火烧达摩山
“刺客真的躲藏在船上吗?”秦北洋拉上车厢玻璃窗帘,只露出一道缝隙往外看,“你说,此时此刻,会不会有双眼睛正在监视我们?远山,不用避讳阿幽。她的命是被我捡回来的,你说吧,我不想等!”
阿幽冰雪聪明,立时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头倒在车厢角落里,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无论八年前的天津德租界灭门案,还是两年前香山碧云寺刺杀案,抑或两个月前的上海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大屠杀案,都是冲着你秦北洋来的。现在危机四伏,你务必要当心!”
齐远山一把抓住他的手,青春年少,寒夜里的手掌心热得滚烫。
四轮马车已自西向东横穿大半个上海,抵达公共租界的苏州河北岸,虹口一带密如蛛网的小道。
忽然,拉车的马匹嘶鸣几声,无论车夫再怎么抽鞭子都不走了。马车外呼啸着开过一辆大卡车。秦北洋感到一阵燥热。马车夫说有条凶狠的大狗挡道,把马吓住了。齐远山下车,发现是海上达摩山养的看门狗,纯种的德国黑背,怎么跑到街上来了?反正转过路口就到了,秦北洋付了车钱,带着阿幽向前走了几步。
海上达摩山。
望着这栋三层楼的折衷主义建筑,坚固如中世纪的堡垒,秦北洋内心的燥热愈演愈烈。他先给阿幽在街对面的旅馆要了间客房,让她早点休息。
齐远山想把那条德国黑背抓回来。平日里这条狗最听他的话,这回却疯狂地攻击他,幸好他抓了根木棍自卫,狼狈不堪地逃回大门。
他俩小心地走进外面的院门,没有看到门房,齐远山更加疑惑,高声叫喊两下,整栋公馆坟墓般死寂,没有一盏灯亮着,像黑暗中的大海。
秦北洋胸口的玉坠子又发热了。
洋房底楼有着巴洛克式的大门,悬挂“海上达摩山”的匾额,前清名臣洋务派大佬盛宣怀所题。秦北洋仰着脖子站在底下,总感觉这块匾额有点被挂歪了。
走进底楼的厅堂,齐远山随手打开电灯。灯泡里发出咝咝的叫声,闪烁几下之间,阴阳明灭不定,眼前似乎飘过许多张面孔,犹如地宫里的鬼魂。秦北洋瞪大双眼,弯腰摆出摔跤动作,已准备好与不速之客做生死搏斗。
电灯彻底亮了。
敌人并没有出现,眼前只有一片猩红,如同匕首刺破了秦北洋的瞳孔。确切地说,客厅里没有一个活人,却躺着十几具死尸,鲜血正在地板上蜿蜒流淌,浸湿两个少年的鞋尖。
齐远山的两颊都在抽搐,他认出了门房的脸,接着是司机,还有四个保镖、两个厨师、三个女佣、一个丫鬟、一个园丁,总共十三口人。
这些面孔有的惊恐,有的迷惑,有的愤怒,也有的平静。至少有七个人死不瞑目,双眼死鱼般地看着天花板,或注视刚刚闯入的秦北洋。
齐远山的膝盖在颤抖,不由自主跪在血泊之中,向十三个死者磕头顿首。
尸体被平摊在客厅地板上,显然不可能在这里被杀,而是死后被拖进来,仿佛列队迎接主人归来。秦北洋靠近了一一查看--所有尸体脖颈都有两寸长的伤口,他甚至大胆地用手指伸入伤口,触摸到断裂的气管,确认都是被匕首割喉所杀。
唯独有两个保镖,除了割喉,胸口也被扎破,大概是有过一些搏斗,但也不过多活了几秒钟。
“血还是热的!”
秦北洋打破这该死的平静,他意识到这些人刚死,凶手还没走远,或者就在这栋楼里?
全身血液涌上头顶,他飞快地奔上二楼,几乎被楼梯绊倒,发现私家博物馆的大门开着。摄手摄脚进去,闻到一股腥气。他在墙上摸到电灯开关,同时摸到一块弹孔,镶嵌着变形的铜弹头。灯亮的刹那,博物馆已变成了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