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本身就不宽,这车就占了一多半,偶尔来往的人侧着身子才能从巷里剩下的空间里挤过去。这样的地界塞进了这样一台车,本身就很不协调,更让甘草纳闷的是不知开车的人是怎么把车丝毫无损地开进小巷里来。

宣椱拧了拧眉,还是迎着那车走了过去。还没到近前,就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穿着制作考究的灰色小西装,脸上涂着浓浓的彩妆,踩着高跟鞋蹭蹭跑到宣椱面前,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

宣椱倒像是没见到这人似的,侧身便要绕过去,那女子脸上闪过一丝紧张,只能出声阻拦:“他已经进了看护病房,你去看看他,好不好?”
宣椱并不理她,却也没再往前走,只是偏过脸去不看她,又从兜里顺手掏出一颗烟点上。
那女人也看见了甘草,眼里先是闪过一瞥惊疑,然后又有些讪讪地冲着她点了点头。甘草一时猜不透这人跟宣椱的关系,又不方便走,也只能尴尬地站着。
“病危通知都下了三次,我知道他就是撑着一口气在等你。我什么也不要了,只要你去看看他。”这话说的凄婉哀怨,连甘草都听得心里一软。
“有什么好看的?”宣椱沉沉出声,话语中一派疏离。
“他就快要死了啊,你就当是可怜他。”
“可怜?他凭什么让我可怜,你又凭什么让我可怜他。”
“好歹你也叫过我一声妈。”那女人气结,提高了声调喊起来。

第29节:断云微渡(6)
“你?”宣椱轻蔑地一挑眉,“配吗?”
“你!”女子听了这话,面上怒容一现,“都这么求你了,你还是不肯吗?也好,我在车里等你一晚上,不管你去不去,我也算是对得起他了。”说完便决绝地转身,走到车边拉开门坐上去。

宣椱对她这番话置若罔闻,漠然地熄了手上的烟,不侧眼地直直走过那辆车,甘草急忙忙地跟上去,见他脸上一派阴霾,想开口劝解,又想着自己不知道内情,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索性扯些闲话来分他的心。

“下周末的郊游你也去?我在单子上看见你名字了。”
“嗯,叠春山有几味药材很难得。”
“我还没去过叠春山呢。”甘草听他搭话,更是放开了心往歪了扯,“你是不是还得帮你师傅抓虫子?”
宣椱支应了一声,也不再搭话,只是带着甘草在杂居的窝棚之间穿来穿去,甘草紧紧跟着,就这么走了十分钟,终于在上次遇劫窄巷口停了下来。
“你对这片儿可真熟。”甘草身上微微浸出了层薄汗。
“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宣椱心不在焉地说。
夏甘草一愕,思维一下子没有转过来:“住这里?”
“窝棚里,”宣椱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像刚才的小孩子一样,也不穿鞋在湿地里跑来跑去。”又不等甘草回话,直接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电筒递过去:“你去找东西吧。”

甘草茫茫然接过电筒,心里来来去去就只是翻来覆去回味着着宣椱刚才的话,他小时候住这里?住窝棚里?也不穿鞋就在湿地里跑来跑去?又想起刚才的女人,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一股酸酸的情绪不可抑制地拱着心脏,甘草勉强忍着,打开电筒在巷里细细寻找了两次,终于还是失望地叹了口气,果然已经找不到了。

“改天我去问问余老三。”宣椱见她一脸失落,忍不住出声安慰,“只要是掉在这里的东西,都跑不出他的手去。”
甘草点点头,那天遇险的时候宣椱直接就叫出了劫匪的名字,自己当时心里还有些疑惑,既然知道他小时候也是住在这里的,这两个人是旧识倒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刻也不愿意耽搁似的,宣椱转身就往来时的路上走。甘草依旧静静跟在他后面,眼光循着他起起落落的脚步,在路两边窝棚铁皮房里透出的光线里穿梭,他的侧脸轮廓拧成一塑孤寂的姿态,眼角眉梢溢着些许痛苦的痕迹,裹着刚才说的那些话,像是一块钝钝的石磨时时绞着甘草的情绪,甘草好似为了掩盖什么似的,突然喊了声:“宣椱!”

“怎么?”宣椱停了步子,挑着眉毛疑惑地看着甘草。
临场失语症再度发作,甘草吭叽了半天,才张开嘴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内心很坚强的人,你可以一直做自己认定的事情,也可以完全不去考虑旁人的看法,你活的很自我,我很羡慕你。可是你为什么又老是这样不高兴?”

“你想说什么?”宣椱看着面前这个语焉不详的啰嗦小妞,看她脸颊泛着窘迫的微红,眼里却是一派清澈坚定。
“医院里的那个病人,他快死了,你都不想去看他,我想他一定是很深很深地伤害过你,不过其实很多伤害,也许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或许不能遗忘,但是可以试着淡忘,不然每一次重复想起以往伤害的时候,也就是在一次一次重复痛苦,这是很傻的事情对不对。我想,你其实可以不必这样。”甘草懊恼地发现自己说了一堆全盘混乱的话语,好在宣椱听明白了,甘草这是在劝自己,苦笑着说:“我没事的。”

“刚才那个女人,她是你妈妈?”甘草终于还是耐不住好奇,出声问他。
宣椱轻哼一声,摇头说:“我妈早死了!”
甘草不妨他答出这样的话来,面色微黯,也沉沉地说:“我妈妈也死了。”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荒唐,心说这又不是比惨大会,说这个干吗?
宣椱脸上微微显出一点诧异的表情,却也没有多做表示,只是看着夏甘草郑重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还有,那天在酒吧的事情,很抱歉。”
夏甘草一抬头看到宣椱在灯影下的那张侧脸,像剪影一样的画在脑里,她真想冲上去问他:“你还认得我吗?是我啊!我现在还能认出你,你送我的信物,现在还有没有用?”

但那些问题在她的心里绕来绕去,却说不出口。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夏甘草踩着宣椱影子的心脏部位,就想钻到他心里去。

第30节:被相思染(1)
被相思染
媚景明丽,艳阳正浓,一辆满员的大客车正沿着桐城东南的盘山路行进。
“天呐,这下真的要变成烧饼脸了。”忘了带防晒霜的穆璞云正坐在甘草身边,边躲避阳光边捂着脸哀号。自从这位大小姐知道宣椱跟沈燔都会加入叠春山之行后,死缠烂打地也要跟着来,在被甘草质疑她这是对沈燔存心不良之后,还气势汹汹地吼:“夏甘草同学,我这可是为了去保护你,一颗铁骨铮铮的挚诚之心啊,就被你这一句话给活生生给玷污了。”

前排的沈燔转过头好脾气地说:“晒晒太阳也很好,补充维生素D,不会缺钙。”虽说是跟穆璞云说话,眼睛却微笑着看着甘草。
穆璞云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扫了一遍,变脸似的马上弃了怨妇腔,换上一副活泼可爱的伪少女声调:“开玩笑,像我这么年富力强的小姑娘,怎么可能缺钙,缺爱还差不多。”

夏甘草跟他们笑闹了两句,眼睛就被车外的景色吸引了去,彼时春情已尽,初夏的浓绿笼着远处青山像碧水波纹一般逶迤蔓延。疲懒清风搅着阳光从窗缝里钻进来,只抚得人神思昏昏。

甘草懒洋洋地伸了伸腰,余光无意间扫上正前方椅背上露出的半个脑袋。这个宣椱,她有些哭笑不得,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埋首睡觉,即使面对她们三人沸反盈天的嬉笑喧闹,也依旧不为所动地保持一个姿势缄口不语。全然一副遗世独立的神态引得穆璞云不以为然,逮着机会就指着他冲着甘草挤眉弄眼,眼睛都快挤肿了。

将近中午的时候大客车终于到了叠春山山脚,院长跑出来说了一堆套话,就放了大家自由活动。穆璞云叫嚣着饿了,又拉着沈燔跟宣椱一块搭伙,四个人找了处幽僻的山泉边,铺开了吃食边吃边说笑,宣椱许是被暖阳煦风一浸,心情也好了很多,偶尔也跟着他们搭几句话。这边穆璞云啃着面包正说话,突然发现衣襟上趴着几只突然造访的小虫,忙丢了手上的面包噌地一下站起身又叫又跳。

“就几只小虫子,还能吃了你不成。”甘草看不过去,也起身帮她拍虫子。
“我最怕这种小昆虫。”穆璞云说着已经带了一点哭腔。
甘草两指拎起一只小虫,突然起了顽心,冲着宣椱眨眨眼:“你要不要带回去给朱老先生吃。”
宣椱听她这么说,眼上蒙了层笑意,倒是沈燔接口说:“这虫太小,怕是入不了他老人家的法嘴。”
甘草咦了声:“你也认识。”
沈燔笑了笑,指了指宣椱说:“论起来我还算他师兄呢,不过师傅偏心,更喜欢这个臭小子。”又问:“你又是怎么认识的?”
甘草笑着说:“齐主任老让我去取药。”
沈燔了然地一笑:“那难怪了。”
甘草听他这么说,赶忙趁机问:“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每次我都闷头跑来跑去,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桩公案扯起来就远了,当年桐城最老的中药店悬壶堂拆迁的时候,店里留下了些上好的药材,师傅跟齐主任两人都想要,结果各自买走了一半,彼此又老觉得对方的比自己的好,为了这,几十年都不消停,你这还算是好的,我跟宣椱小时候更惨,还被勒令去齐主任家偷过药,偷不到不许吃饭。”又指着宣椱说,“当时这小子最混,大大咧咧往齐主任家一坐,说‘老头子让我们来偷药,偷不到不许回去吃饭,你看着办吧’,结果齐主任居然还真做了饭给我们吃。”

宣椱也想起来了,嘴角带着笑说:“你当齐田天那么好糊弄吗?我第一次去他揍了我一顿,当天晚上我就抓了几百只耗子丢到他家,把他的药柜药材咬了个遍。第二次再去他还不拿我们当瘟神一样赶紧送走了算。”


第31节:被相思染(2)
简直难以想象宣椱也干过这种调皮事,甘草心下好笑,忙着追问:“几百只耗子,你那里弄的。”
“我家附近当时耗子窝无数,几千只也不稀奇。”宣椱喝了口水,轻描淡写地说。
甘草听了这话心头一滞,记起他说过小时候住的是铁皮窝棚,心头隐隐有些难过,忙把话题扯开,冲着沈燔问:“你也给朱老先生抓过虫?”

 

 


沈燔抬起头深深看了甘草一眼,深邃的黑瞳里掩着深沉表情:“是啊。”
甘草被这眼神瞧得有些不自然,仓促地转眼,正看见穆璞云手里拿着数码相机,专门找些刁钻的角度拍来拍去。发现甘草看她,忙坏笑地说:“你们聊你们聊,我拍着玩儿。”

看她这神情似乎是在憋什么坏,甘草正打算夺了相机过来看个究竟,宣椱却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浮土:“走吧。”
四人收拾妥当,沿着山路缓缓前行,穆璞云偷偷冲着甘草挤了挤眼,转身缠住了沈燔问东问西。宣椱手上拿着把小药锄一路走走停停,没一会就落了不少,甘草有意无意地跟他一起落在后头。白云舒卷,青霭幽幽,两人也不多话,只是边走边采药,一个小时的工夫,宣椱背上的包里渐渐有些鼓了。

又走了一阵,正好撞上一条蜿蜒山溪,甘草心念一动,出声问:“好像梧县后山上也有这么一条小溪。”
“是有一条,不过水没这个清澈。”宣椱蹲下身去,就着溪水冲了冲因为挖药沾上了不少泥土的双手。
甘草见状也蹲了下去,捞了捞水:“好凉。”离近了一看,才发现水里石缝间蹿着不少的墨色小鱼,更是兴趣盎然,凑近了看着小鱼们游来游去。
“小心湿了鞋。”宣椱转头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甘草蹲在溪边,两只如玉的手臂轻划过水面,侧着的小脑袋上挂着孩童的好奇顽色,也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暖洋洋的。
“哦。”甘草吐吐舌头,站起身顺势坐到一颗溪边的大石头上。
宣椱不自知地微微一笑,也站起来坐了过去。正好有一颗长势良好的金刚藤附着这块大石而生,宣椱看着,脱口就说:“这么大一块茯苓,到哪里去找那么多腹泻的人来吃。”金刚藤的根茎就是土茯苓,甘草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想他竟然说出这番话,想起那日的四苓五皮散事件,虽然觉得窘迫,又忍不住好笑:“上次是我误会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后来沈燔都跟我说了,嗳,我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典型。”

宣椱听她这么说,反而正了正神色,看了甘草一眼,缓缓说:“体质不同,用药各异,你要先辨识病人是阴虚还是阳虚,是阳亢还是阴盛,这样才好开方,中医最重要的就是辨证,看药不看人,那是以人适药,不是以药适人。碰的好了能治好,没碰好就是毒药了。”

甘草脸上微微一红:“道理我都懂,不过,我也就是懂懂道理。”
宣椱笑了笑:“你还小,记得道理就好了,以后慢慢就能体会了。”
甘草叹了口气:“上班了才知道,以前学的东西都是些纸上谈兵,现在连煎药的方法火候有时候都要被齐主任说。”
“不要说煎药,就是吃药的时辰跟季节也都大有关联……”甘草见他说起这些侃侃而谈,全然没有半分平日阴沉不可亲近的样子,心下也很欢喜。更是缠着他多问了半天。甘草的个子正好到他肩头,扬起的视线看着阳光下因为专注解答她的幼稚问题,而略显柔和的脸颊,只觉得面前这人眼眉如玉,渐渐看地痴了。

宣椱说了半天没听见回应,一侧脸正撞上甘草的视线:“你看什么?”
甘草急急撤回,忙摆着手说:“院里的人都不大敢跟你说话,觉得你太凶。”
“你觉得呢?”宣椱探究地看着他。
“你很好。”甘草低了头,快速地说了一句,加紧了步子往前走了几步。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前方不远处悠悠传过来,甘草抬眼一看,却是穆璞云不知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事物,正兴高采烈地跟沈燔说得不亦乐乎,缓了缓步子,心下也高兴,忍不住出口问:“你觉得他俩怎么样?”

→虹→桥
第32节:被相思染(3)
宣椱正在低头拨弄一颗车前草,也抬起眼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摇摇头说:“不会,沈燔有喜欢的人。”
甘草一愣,脱口问:“谁啊?”
“我怎么知道?”宣椱挑挑眉,“总归不会是我就对了。”
长久不锻炼的结果就是,在走了一天山路之后,夏甘草觉得自己连骨头都走软了。浑身上下像是被醋腌过一样,回到家连晚饭也没吃就趴在床上昏睡过去,直到手机铃声锲而不舍地响了无数次之后,才闭着眼在包里把手机摸出来,来电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甘草奇怪地摁下接听键,一个陌生的女声从电话那头响起:“你好,请问是夏甘草小姐吗?”

五分钟之后,夏甘草在家门口惊讶地看着上次在偏巷遇见的女子出现在面前,背靠着的依然是那辆白色的帕萨特:“夏小姐你好,我姓汪,汪青碧。”
“你不记得我了?那天晚上你跟小宣在一起。”汪青碧见甘草一脸茫然,赶紧笑着说。
甘草忙点点头说:“我记得的。”这样的一个出众的人,还跟宣椱有着那么奇怪的对话,甘草当然是记得她的,心里却暗自有些不安,这位汪青碧小姐还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当天不过就看了自己一眼,居然连自己的手机住址都摸得一清二楚。

“你跟你姐姐长得真像。”这女子像是知道甘草在想什么似的,开口解释说:“我第一眼看见你,还以为是夏妍呢。”
甘草这才恍然,难怪这么轻易就被她找到,听她的口气似乎跟姐姐还挺熟,语气上不由自主亲近了几分:“汪小姐你好。”
汪青碧微笑颔首,一双眼睛只是上上下下盯着甘草看,甘草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出声探问:“汪小姐,您这么着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有点事情可能要麻烦你。”汪青碧眼光迅速黯淡下来:“那天你也听见了。小宣他爸爸进了加护病房,是癌症晚期。他一直都想见小宣一面,不过他们父子之间有点误会,所以小宣一直也不肯去医院,开始我去中医院找他,他就请假,那天晚上好不容易才在偏巷那里找到他。唉,这孩子从小性子就拧。”

甘草傻愣愣地点点头,还是没想明白这件事情跟自己是怎么扯上的:“我能帮您做什么?”
“我想,请你劝一劝宣椱。”
“我劝?”夏甘草一愣,摇了摇头,“他不会听我的。”
“不是,你也许不用说什么,我也知道小宣的脾气有多拧,不过夏小姐,既然小宣跟你是好朋友,你要是进了医院,小宣肯定会来看你的是不是?”
甘草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拧了拧眉推辞说:“真是不好意思,不是我不想帮忙,只是你们的事情,我不太好管。况且我跟宣大夫也只是普通朋友,这么做恐怕不大好。”

“夏小姐,我知道这样做实在是很难为你,可是我真的也没有办法了。”汪青碧说着说着眼泪突然就扑簌簌落下来,“他拖得好辛苦,疼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眼睛还老是往门口看。我,我真是不忍心。”

甘草几时见过这种阵势,手足无措地从兜里翻出纸巾递过去。汪青碧接过纸巾,又稳了稳情绪,依旧优雅着强笑了一下:“你先跟我去医院看一看,好不好。”
西医院里稀释后用来消毒的福尔马林的气味,随着匆匆而过的医患脚跟轻轻带起,散在纷繁却又静谧的空间里,让人无端觉得有些阴寒刺骨。汪青碧领着甘草走进医院住院部大楼,又搭电梯去到顶楼。

甘草知道这一层是所谓特护病房,以前姐夫胆囊炎发病的时候住的也是这里,桐城有些权势的人才能在这里分到一间病房,条件自然是比普通病房要好得多。
汪青碧在左手最里间的病房前停了步子,病房门口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篮果品,硕大的玻璃窗却被里间的百叶窗帘遮盖,只隐隐透出些明明暗暗的微弱光芒,她冲着甘草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将门拧开一条细缝,又招了招手让甘草走到近前,甘草透过细缝向里面看了看,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躺在正中的病床上,身上插着无数的导管,嘴半阖着,腹部有些异样地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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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被相思染(4)
甘草微有动容,轻声探问:“是什么癌?”
“你们中医有个说法,叫做‘忧伤肝’是不是?”汪青碧关上病房门,头微微低垂,看不出情绪。
“是。”甘草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汪青碧依旧垂着头,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用指尖在病房大玻璃上轻划,静默了半晌,突然开口说:“你这么聪明的女孩子,大概也能看出几分来了。我是宣椱的继母。”
甘草也不隐晦,点点头:“嗯。”
汪青碧抬眼看了看甘草:“不过他是不会认我的。我为了自己高兴,害得他家破人亡,现在这个下场,你说我这是不是自作孽?”
甘草听她这话说的没头没脑,自然不好接口,也不说什么。
汪青碧深深吸了一口气,侧了侧头,将一半的脸埋在阴影里:“我那个时候也是学医的,毕业分配到桐城第一医院。我爸当时已经是C市卫生局的局长,也是怕人说闲话,想先把我放在下级市的基层医院里锻炼几年,然后抽调回去。”

“当时小宣的父亲是我们科室的主任,他人很好,医术也好,我当时年轻气盛,又不大懂得为人处事,给他找了些麻烦。他也不恼我,出了事情还帮我担着。时间久了,慢慢我就有了些念想,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已经是结了婚的人。等到我知道的时候,却已经晚了,我发疯了一样跑去找他,告诉他说我喜欢他,他很惊讶,跟我说‘青碧,我只当你是个小妹妹一样,对你的那些照顾,换成其他人我也一样会那么做,如果让你误会了,真是对不起’。可是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我爱都爱上了。”
她的嗓音越来越低。
汪青碧像是压抑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也不管旁人是谁,自顾自地说起来,像是要把心里所有的淤积都给倒出来,于是那表情也是淡淡的,只是一双手指节机械地绞着帕子,像是要把那片子素花棉帕给挤出水来。

“正好那个时候,我有个机会可以调进C市的大医院。我想,走了也好,时间一久,或许我就能忘记他,桐城的这一切,就当作是年少时候的一场轻狂梦吧。可是等真正去了C市,却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思念他,满腔满脑晃的都是他的影子。没有办法,只能又偷偷跑回桐城来看他。”

夏甘草吃惊地看着她,虽然有点苍老,但是,眉目间依稀看出当年是一位绝世美女。而这种苦恋,必是一个人的独角戏,总有爱与不爱,不由人。
汪青碧顿了顿,叹了口气:“我还记得那天是星期三,我赶了头班车回桐城,因为他头一天是值夜班,这样我一早就能在医院门口看见他。结果我不但看到了他,也看到了小宣的妈妈,他们两个当时真是甜蜜,手牵着手去摊边买早点,我躲在一颗梧桐树后头看着,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嫉妒,一直在想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人不是我呢?”说到这时,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要回避什么痛苦。

“我后来又找了他好几次,他说话还是那么温柔,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像利刃一样插在我心上,当时痛苦得都快死了,觉得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付出什么代价也可以,带着这份偏执干出了不少荒唐事。我给小宣母亲的领导写了封匿名检举信,说她有作风问题,又装模作样扮她以前同学的口气寄了好多情书去她单位。”

年少时,我们总为爱伤人,所以有人说过,少女都是阿修罗,自私地构建奢侈的感情。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汪碧青眼里浮上了泪花:“那个时候跟现在还不大一样,蜚短流长也可以要了人的命,果然过不了多久,闲言碎语渐渐多了起来。然后我再去求我爸,死活把小宣的父亲调到C城跟我同一家医院。他怀疑妻子有外遇,心情自然苦闷,我又适时送上软语宽慰,一来二去,他渐渐真的对我有点动心。我看时机成熟,再把我们两出游的照片寄去桐城。怀疑只是种子,但是一旦有萌发的机会,它就会撕裂最坚硬的土壤,长成一颗参天大树。就这样过了没多久,他们就离婚了。”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倚着窗像是要找个支撑,才能继续回忆下去,过多的痛苦像要把她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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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被相思染(5)
“我第一次见小宣,是他母亲死后第三天,那时我已经跟小宣父亲结了婚。小宣当时还只有七岁,他在殡仪馆的门口拦住我,说:‘你,出去。’他父亲呵斥他,他也不理,只是用一条小胳膊挡在我面前,就那么看着我,我当时就明白了,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我当时很害怕,怕他揭穿我。但是小宣没有别的亲人,只能跟着我们回家,他不愿意,我也不愿意,那时候只要一放他出门,他就跑回以前跟他母亲一起住的铁皮屋子,然后他父亲再去把他抓回来,他再跑,那一阵子家里乱哄哄的,三个人每天都在吵架,日子根本过不下去。”汪碧青的身子轻轻的颤抖起来,夏甘草看着她,不知道该怜该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