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人朝这边走来,我连忙转身,面朝灯柱,将脸隐藏起来。
那两个人走得很慢,好半天都没从我身边走过,那女的甚至停下来对那男人撒起了娇。两个人磨磨叽叽在我身边暧昧了好几分钟,完全当我是个死人。在这几分钟里,我的目光逐渐适应了黑暗。听着身后暧昧的对话,我觉得十分尴尬,便将注意力集中到灯柱上来——灯柱上贴满了小广告,有开锁的、办证的、招聘的、找工作的、找人的,不一而足。往常,对这种小广告我从来不留意,但现在站着也是站着,为了打发这点儿等待的时光,我在密密麻麻的小白方块中寻找有意思的广告阅读起来。
大部分广告都是老一套,也有几个比较神的,比如一张巴掌大的广告上,就提到了一种江湖失传已久的魔术,能够将别人身上的东西变到自己身上来,据说异常神奇,千百年来没有人能看出其中的奥秘。广告词天花乱坠,充满了怪、力、乱、神,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所谓的魔术,其实不过是小偷的伎俩罢了。我一边看一边笑,但目光再往上移,就笑不出了。
我居然看到了自己的照片。
那是一张喷墨打印机打印出来A4打印纸,上头有两张扑克牌大小的照片,上面那张就是我的。这张照片是不久前旅游的时候拍下的,我记得自己并没有放到网上,甚至没有打印出来,现在依然存在我的相机里。什么人这么神通广大,居然能拿到这张照片?在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这两张照片上有一小段话,凑近了仔细看,我总算明白额头上印章的由来了。
果然是杜松树论坛搞的鬼。
这个一向以恶搞闻名的论坛,从昨天晚上开始,推出了一种新的恶搞游戏,这种游戏的名字叫作“专属之人”。游戏的具体内容很简单:所有参与游戏的人在“专属之人”的额头上盖上印章并拍照发到网上,可以在这个游戏中获得加分;打印这种游戏通告贴在电线杆上并拍照发到网上,可以获得论坛金币;每20枚论坛金币可以兑换一分游戏积分;游戏积分累积到一定数额,可以修改游戏规则;游戏规则修改之后,原有的游戏规则作废。
那么,谁是“专属之人”呢?
很简单,“专属之人”由网友推荐,系统随机抽选。推选人将被推选人的照片和相关资料发到网上,如果被推选人被系统抽中成为“专属之人”,他的所有资料以及照片将对游戏参与者公开。
听起来很公平。
如果不是我自己成了“专属之人”,我绝对想不到这事情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实际上,这游戏有一个明显而恶意的漏洞:“专属之人”并非自愿参与游戏。每个人都可以推荐其他任何人成为“专属之人”,但游戏规则中并没有说明这必须在自愿的前提下,事后显然也没有对“专属之人”是否愿意参加游戏的询问——至少我是这样。
这样一来,这个游戏就有了凶残的一面,即,任何人都可以将他们讨厌或者仇恨的人推上“专属之人”的位置,如果抽中,则可以借由所有游戏参与者的手来戏弄“专属之人”。
我,就是这么一个被戏弄的人。
究竟是谁,将我推上了这个位置?
我苦苦思索了许久,想不出曾经得罪过谁。不过这事也说不好,谁也不会把怨恨那么明白地写在脸上,每一张笑脸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一颗愤怒的心。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有些寒冷,抱了抱膀子,将那张A4打印纸揭下来,折了几下塞进裤子口袋里。那上面另一位仁兄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有幸和我一起成为这出游戏的两个“专属之人”。打印纸上详细地列举了他的资料,他的网名是“凤鸣”,真名石磊,中学物理教师,市三中的初三(八)班班主任。我猜,他多半是被哪个恨他的学生推举到了网上。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不知不觉地离开了路灯柱。直到脸上又被盖了一下章,这才回过神儿来。盖章的少年已经嬉笑着跑开,有了广告上的提示,我这才注意到,在前方的某个角落里,另一个少年举着相机在暗处拍下了他盖章的这一幕。他们两人在远方汇集到一处,很快消失在街角,笑声依然传来。这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个游戏罢了。我默默地擦去额头上的印泥,依旧用手掌捂着脸,飞快地穿过街道,回到了租住的房子里。
房子里一如既往的清冷简陋,那盏用了许久的吸顶灯发出暗淡的光。关上门的刹那,我长舒了一口气。
这下总算不用担心有人往我额头上盖章了。
这口气还没吐完,啪的一声,额头上重重地着了一下。人影从我面前跳开,闪光灯迅速一闪——人影又扑了上来,搂着我的脖子,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覆盖了我的鼻子。
我一把将她推开,她噘嘴看着我:“你怎么了?”
是莫娜。
我的女朋友。
她有我房间的钥匙,有时候还在这里过夜,现在她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手上拿着印章,印泥覆盖在我的额头。我随手拿起桌上她的小镜子照了照,照出两个反写的汉字:莫娜。
我把镜子放下,走进洗手间里,挤了点儿洗手液涂抹在额头上用力擦拭。经过这一夜的盖章,额头上已经红得模糊一片,我使劲搓了许久,才慢慢洗去所有的印泥。莫娜站在洗手间的门口看着我,几次想要上来帮忙,都被我推开了。她原本开心微笑的脸渐渐耷拉下来,有些不知所措地在我身后走来走去,有时候单腿支撑着身体站立,从镜子里寻找我的眼睛,想要和我对视。但我总是故意避开她的目光。
我故意洗得很慢。趁着这安静的工夫,我慢慢明白了一件事:作为“专属之人”公布出来的那张我的照片,现在还保留在我的相机里,除了我之外,只有莫娜才能拿到。
是莫娜推荐我成为“专属之人”的。
但为什么?
也许不是?
也许是某个小偷?
我不愿意在存有哪怕千分之一另外一种可能的情况下冤枉莫娜——我确实很喜欢她,我也曾经异常确信她也同样喜欢我。
所以,我只能暂时什么也不说。
我一边擦拭着额头上的水珠,一边走出厕所。莫娜站在厕所门口拦着我,我轻轻将她拨到一边,她眼睛里猛然涌上了大片的泪水。
我假装没看见,快步走进卧室。
她跟进了卧室,但还是什么也没说。这不是她的风格,这说明她知道什么地方惹恼了我。
区区盖章的事,我不会生气,这她应该知道。
但也许她不知道。
我的心又乱了。
我打开笔记本,在等待开机的过程中,我使劲盯着桌上一处烟头烫出来的疤痕。莫娜就在我身边紧张地呼吸着,身体发出巨大的热量。
这次开机的过程无比漫长。好不容易连上了网络,我迅速点击杜松树论坛的网址。
莫娜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这个论坛,我们就是在这个论坛上认识的,论资历,她比我还要早进入论坛几个月,有好几次引发网络震动的恶搞事件都是由她组织的。
那么这一次,组织者是不是她?
论坛打开了。莫娜已经在我身边坐下,几乎和我脸贴着脸,我还是没理她。
关于“专属之人”游戏的帖子被置顶,用深红色醒目的大字体悬挂在论坛最上方,一打开页面就进入眼帘。我打开这帖子匆匆看了一遍——内容和那张小广告上发的没有多大区别。我的目光落到帖子底部,那里写着组织者的名字,都是陌生的ID,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至少莫娜并不是组织者。
然而,没有太大意外,我在“专属之人”的推荐帖里看到了莫娜的ID,她兴致勃勃地推荐了我,并将我的照片放了上去。令我意外的是,她在帖子里并没有隐瞒这一点,反而以一种十分自豪和兴奋的语气,表示非常期待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能够成为这次游戏的对象。更令我意外的是,和我当初想象的完全不同,绝大多数推荐者推荐的“专属之人”候选人,并不是自己仇恨或者讨厌的人,相反,他们推荐的都是自己最亲密、最关心的人,并将这视为一种荣耀。最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有不少人居然推荐了自己!那个和我同为“专属之人”、ID名“凤鸣”的石磊,就是自己推荐了自己。
这世界怎么了?是他们的思维出了问题,还是我的脑子有毛病?
我感到大脑一片混乱,扭头望着莫娜:“你为什么要推荐我?”
“你不觉得这很好玩吗?”莫娜迟疑地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见我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愤怒,她的胆子大了一些,继续道,“而且,你没发现这个游戏的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我问。
“游戏积分达到一定程度就能够修改游戏规则,而作为和‘专属之人’亲密接触的人,当然是最有机会成为修改规则的人的。”莫娜笑道。
原来如此。
我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争先恐后地推举自己熟悉和亲密的人,只不过是为了优先获得修改规则的权力!
但获得这种权力又怎么样呢?
我还是想不明白。
对我的这个问题,莫娜也没有答案,她只是反复回答:“不知道,就是想…特别想要自己控制一些事…特别想…”她用一种茫然而空白的表情重复“特别想”这三个字时,我的脊背上莫名地蹿过一股寒意。
“可你这么做…你知道我这一路上是怎么回来的吗?”我忍着怒火问。
莫娜脸上闪过一丝歉意:“我想过…但这事不会持续太久…”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哼了一声。
“因为…”她怯生生地瞟我一眼,垂下眼帘道,“只要修改了游戏规则,就能将你从专属之人中删除,那样你就不会成为游戏的对象了…”
我顿时一呆。

我几乎是带着满腔怒火,任由莫娜一次次在我额头上盖下了印章。起初她盖得小心翼翼,后来便无所顾忌,下手飞快,啪啪的声音敲得我头晕脑涨。我没有计较这个,我只想这一切快点儿结束。
但事情偏偏就结束不了。
结束这游戏的唯一条件是:某个参与游戏的人的积分达到一定数额。
而这个数额,是个相对数额。当积分数最高的人,比积分数次高的人,在积分上高出50分时,便可以修改游戏规则,这也就意味着这一轮游戏结束,而新的游戏也随之开始。
获得积分有两个途径:通过论坛金币换取,或者直接在“专属之人”脸上盖章。前一个方法速度太慢,20枚金币才换一分积分。所以有效的途径当然是直接在“专属之人”的脸上盖章。
而我已经在房间里待了一个多小时。
莫娜已经在我脸上盖了不下100个图章。
她的积分早就超过了120分。
但游戏还没有结束。
她还不是积分最高的那个人。
积分最高的那个人,恰好就是游戏的发起人,ID名为“凤鸣”,真实姓名石磊。
这个名字我曾经见过。
他,就是另外一个“专属之人”。
游戏的发起人自己成了“专属之人”,这看起来真是非常可笑的一件事。我从来没想到有人居然愿意这么玩自己的。他是不是心理有什么问题?但现在不是分析这个的时候。石磊的积分比莫娜高出了40多分,离50分不远了。
当然他完全有条件做到这一点。早在我还蒙在鼓里的时候,他可能就已经开始从容地往自己额头上盖章了。他发出来的所有图片上,都带着笑容,一手举着自己的印章,另一手做着胜利的“V”字。
其实如果他早些加快速度,也许游戏早就结束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纯粹是为了看看游戏的效果,他并没有从一开始就自己往自己脸上盖章。从论坛的数据上来看,当我在街头游荡、被人追着盖章的时候,他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只是他比我早回家几分钟,而就是这几分钟,他也并没有用很快的速度来盖章,所以他初期的积分上升得非常慢。
他的积分开始飞速上涨,是在莫娜大规模给我盖章的那时候。他一定是发觉了我和莫娜的意图。作为游戏发起人,他当然不甘心游戏规则的设置权就这么落到别人手里,于是他的速度也变快了。
从他加快速度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把我们作为了竞争对手,而我和莫娜对此还一无所知,我们在盖章的过程中还不断有着争吵,每盖几个章,我就起身去把积累得太厚的印泥洗掉,否则新盖上的章完全看不清楚。
就是这样耽误了我们的时间。
我们一直笃定自己必然会很快获得胜利,甚至没有顾得上去看一看积分排行榜。
直到盖的印章数过多,我的额头上破了一层皮,无法继续盖下去,莫娜才醒悟过来:“也许已经够了?”
然后,她就发现了石磊的情况。
发现这个情况时,我和莫娜的表现截然不同。
莫娜的第一反应是抄起印章,就想用更快的速度按下来,而我马上放弃了,一把将她的手挡开。
莫娜有些生气地看着我,我指了指她身后的电脑屏幕:“来不及了。”
46。
47。
48。
49。
50。
石磊的积分终于和我们拉开了50分的差距。
而他也很快在论坛发言,修改了游戏规则。
莫娜泄气地瘫坐在地上。刚才那么一阵密集的盖章,她显然也累了。我揉着额头上破了皮的地方,仔细看着石磊刚发出来的新规则。
新规则和旧规则没有多大区别,依然是“专属之人”的游戏,“专属之人”依然是石磊和我。
唯一改变的是,这回不再是往“专属之人”额头上盖章。
这回是直接用刀子在身体的任意部位留下划痕。
这下就变得十分危险了。
我和莫娜起初还在互相埋怨,看完新的规则,我们都一下子沉默下来。
新的规则在积分达到标准之后的几秒钟之内就出现在论坛上,显然,石磊是有备而来的,这是他早就设计好的。
他是不是疯了?

“你…千万别出门。”沉默了许久之后,莫娜忽然说。
我点点头。
“看样子,他还是要自己成为游戏的控制者,我们就等着看他怎么办。”莫娜又说。
我又点点头。
石磊是个疯子。
一个疯子做出这样疯狂的事并不可怕。令我庆幸的是,我们并不是住在精神病院里。杜松树论坛的人虽然喜欢恶搞,但必定还不喜欢犯罪。往人的额头上盖章只是恶作剧,但往人身上划一刀,那就是赤裸裸的犯罪了。
相信没有人会跟着那个疯子一起发疯。
就让他用刀子划自己的身体然后再修改规则好了。
我和莫娜反复讨论,互相安慰。
夜色已经很深了,我毫无睡意,但还是强迫自己睡下。
我感到自己心跳得很快。
总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弥漫在四周,让我无法沉入睡眠之中。
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
作为一个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最大的悲哀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必须去上班。无论天灾人祸、刮风下雨,只要还能起得来,像我这样的人都绝对不会选择溜班不上,这和勤奋敬业之类的词语没有任何关系,只和一个字紧密联系——钱。
不上班哪来的钱?银行的存折就像是蝗虫嘴里的菜叶,咔嚓咔嚓几天就能消灭得精光。现在工作这么难找,打死我也不敢丢掉目前这份工作。
更何况还没到要被打死的份儿上。
只是要冒着被人在身上划几刀的危险而已。
早晨起来,我和莫娜分头打电话,请了半天假。我在家里上杜松树论坛,莫娜匆匆出门,为我买了假发和假胡子,又买了两套和我平时穿衣风格截然不同的衣服。这么一打扮,我就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莫娜看着我的全新造型,笑得弯下了腰。
可我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在她出门的期间,我一直紧盯着杜松树论坛。那上面石磊被划了一刀的消息不时传来,每次都是由不同的ID兴高采烈地宣布:“专属之人”又被划了一刀。到莫娜回来为止,石磊身上已经被划了16刀。
这个频率比我昨天被盖章的频率要高得多。
而让我最为不安的是两点。
第一,随着时间的推移,石磊被划刀的频率是越来越高。头两刀是间隔了一个小时划上去的,后来几刀中间就只间隔了半个小时,再后来,就是十多分钟、几分钟…到最近的几次,几乎就是在一分钟内,石磊就被连划了四刀。
照这么划下去,石磊还有命在吗?
另一件让我不安的事情是,已经有人在论坛提出了一个疑问:杜松哪儿去了?
从昨天晚上游戏规则被修改之后,还没有人见过杜松。
杜松是另一个“专属之人”。
另一个“专属之人”是我。
我就是杜松。
杜松是我的本名,也是网名,恰好这个名字又和杜松树论坛的名字如此吻合,这也算是一种缘分。以往这都是我在论坛夸耀的资本,可现在,我才发现,这真是个要命的缘分。因为在石磊的一条帖子里,我发现,他选择我作为另一个“专属之人”的唯一原因,就是我的名字和论坛的名字一致。
已经有人开始在人肉我的家庭地址了。实际上,在游戏中,我的资料也公开得差不多了,有的网友甚至跑到我以前曾经租住过的地方去找我,幸好我已经不住在那里。在住址问题上,莫娜总算还不是那么毫无保留,她只是填写了一个已经过期的地址,这点算是暂时救了我。
问题是她把我公司的地址完整地填了上去。
已经有无数网友守候在那里了。
小人物的悲哀就在于此,我们别无选择。
到了下午,我还是出门去上班了。
在中午的时候,网友们就失去了石磊的踪迹。他不知道怎么就从人们的视线里逃了出去,现在谁也找不到他。
找不到他,我就成了一个更加显眼的目标。根据论坛上的留言来看,守候在公司楼下的论坛网友,就有四五十个。
这么多人,每人在我身上划一刀,哪怕只是轻轻一下,也够我受的。而且现在是夏天,衣服不可能穿得太厚,这就导致我既不能用厚衣服来隐藏自己,也无法用衣服来阻挡刀锋。
我和莫娜几乎是怀着赴死的决心走出了家门。她将我送到公司楼下。我们本以为会看到五十多个人举着明晃晃的刀子在那里等我,实际上,公司的楼下一切正常,至少表面上如此。
可是,为什么多了那么多可疑的人呢?
那个在附近练太极的老人,为什么总是四处瞟?现在是下午,而且是在闹市区,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点,都非常不适合练太极,那么,他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个守着垃圾堆心不在焉翻垃圾的女人,眼睛也在四下里瞟着,放着眼前几只废弃的纸箱子不捡,脸上露出一副正在寻找什么人的神情,而她身上的那套行头,没有五千块钱绝对买不下来——穿一身这样衣服的女人会来捡垃圾?
还有…
每个人都很可疑!
连莫娜也发现了不对劲。
我们是怀着怎样的勇气战战兢兢走过公司前那条街道的啊…在此之前,我们无数次在店铺的玻璃橱窗前检验我的伪装,确认万无一失之后,这才鼓起勇气朝公司走去。
只要进了公司就安全了,这是我们的共识。
起初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们几乎就快走到公司楼下了。我暗暗松了口气,莫娜却紧张地扯了扯我的衣袖:“他们都在看我们。”
什么?
我浑身一紧,四下打量一下——果然,那无数道原本四处搜寻的目光,现在都集中在了我身上。我顿时感到自己浑身闪闪发光,就像舞台中心光柱下的小丑,怎么藏也藏不住。
“怎么回事?”我惊慌不已。
莫娜比我更加慌张。
已经有人朝我快步走过来。
越来越多的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
绝对不止五十人。
也许是一百人,或者更多。
这说明,在我们出门之后,有更多的网友集中在这里等我。
我什么地方露馅了吗?惊慌之中,我从公司楼下的玻璃门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乱蓬蓬的头发,一脸的络腮胡子,一身皱巴巴肥大的衣服,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他们怎么认出我的?
我迅速判断着,看看他们,再看看我和莫娜,心中不禁一动。
我们和他们的区别在于:他们四处打量着寻找目标,而我和莫娜直盯公司大楼的大门。
当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寻找目标的时候,两个目标明确的人就显得格外显眼。
格外显眼,也就格外引人怀疑。
所以他们才会怀疑我们。
谁也不是傻子,他们自然也会想到我可能会伪装。
越来越多的人朝我们走来。
他们越走越快。
有人开始小步跑。
关键时刻,他们开始迟疑,脸上露出了怀疑的神色,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又互相看看,脚步放缓,最终退了回去,四散开来,练太极的练太极、捡垃圾的捡垃圾。
我和莫娜都舒了一口气。
让我们脱险的并不是奇迹,而是我们自己。
关键时刻,我和莫娜福至心灵,无师自通地变成了优秀演员。我们学着他们之前那种四处打量寻找目标的模样,目光在四周的人身上来回穿梭。这最终打消了他们的疑虑,他们经过分析甄别,终于认定我们是和他们一样的人——我们也是伪装成路人来等候“专属之人”的网友。
有两个穿着西服假装成卖糖葫芦的网友甚至还友好地碰了碰我的肩膀:“哥们儿,看见杜松了吗?他怎么还没来?”
他们穿的那可是路易威登啊,来卖糖葫芦…我是该笑呢还是该哭呢?我竭力控制着自己面部的表情,保持和他们一样神秘的腔调:“不知道,不会跑了吧?”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旁边一个伪装成小贩的男人大声说。他推着一车西瓜,两个假城管从他身边走过,目光四处搜寻,丝毫没有驱赶他的打算。
我打了一个寒噤。
我和莫娜快步走进了我的“庙”里。
这下安全多了。
我们同时舒了一口长气。
公司的大堂一如既往的寂静,保安和保洁都在闲忙着。我出于习惯想要跟他们打招呼,被莫娜狠狠拽了一下胳膊。
“你看他们的眼神。”莫娜凑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这才注意到,那些看起来和往日一样闲散工作着的人,目光无比犀利。一道道目光如同利箭,会聚在门口的方寸空间。
怎么?公司也不安全了吗?
我浑身都战栗起来。
怀着异常忐忑的心情,我们上了电梯,很快进入公司。
进入熟悉的环境,看到熟悉的人,我略微放松了一些。门口的小美正对着镜子修理睫毛,看到我进来,她皱着眉头高声道:“你是谁?出去出去!”我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以我现在的打扮,她完全没认出我是谁。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将假胡子一把撕下,朝小美做了个鬼脸。
“哎哟,杜哥?你怎么搞成这样?”小美一边笑着一边朝我走过来,伸手好奇地拽着我的衣服。
下一秒,一阵闪电般的疼痛从我胳膊上掠过。衣袖迅速被染红了,胳膊上出现了一道一寸来长的口子。莫娜惊叫着将小美推开,小美将手上仍在滴血的小刀塞进裤口袋,拿手机咔嚓朝我拍了一张照片。
小美?
我还在震惊之中,眼见着公司其他同事已经笑吟吟地走过来。我的目光越过那些微笑,在他们的指缝间见到了刀光。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我将小美朝他们用力一推,拉着莫娜飞快地往外跑。
跑到电梯门前,他们也追来了,电梯门迟迟不打开,莫娜拉着我往逃生门跑。
逃生门狭长幽暗,一进去就眼前漆黑。我们来不及点燃打火机,就这么摸黑一圈圈往下跑。身后是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仿佛随时会有人扑到背后。我嗅到自己身上浓重的汗臭气,衬衫潮乎乎地贴在身上,让我简直喘不过气来。莫娜身上的脂粉被汗水润开,香气扑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