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花小鳄愣愣地看着这几位不速之客。

侯先赞说话了,声调很柔和:“走,跟我们回去。”

碎花小鳄说:“不,我不回去!”

侯先赞回头对那两个长相酷似的保安说话了,口气依然那么柔和:“弄走。”

两个保安就冲了过来。

碎花小鳄叫道:“你们要干什么?”

侯先赞出去了。

两个保安按住了碎花小鳄,其中一个用红鞋带捆住了她的双手,另一个夺走了她的手机,拎起了她的背包。碎花小鳄大叫起来:“放开我!你们他妈的放开我!”

他们根本不理睬,一人架着碎花小鳄的一只胳膊,把她推出去了。

走在楼道中,碎花小鳄使劲儿挣扎,只要经过其他房间的门,她又蹬又踹,希望客人们出来干涉。

奇怪的是,那些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好像整个旅馆只住了她一个人!

经过登记室的小窗子,碎花小鳄一下就不挣扎了,她说:“我要退房费。”

侯先赞在旅馆门口等着,他说:“放心,我们已经帮你退了。”

碎花小鳄从此安静下来,顺从地跟着两个保安走出了海天旅馆。

门口停着一辆脏兮兮的白色面包车,车门敞开着,里面黑乎乎的。一个保安松开了她,坐到了驾驶员的座位上,另一个保安推了推她,让她上车。

碎花小鳄绝望了,她停在面包车门口,不想上去,转着脑袋朝两旁看——谢天谢地,无人的街道上驶过来一辆110巡逻车!

她猛地挣脱身后的保安,朝那辆警车冲过去:“救命——”

那个保安立即追上来,拽住了她,她拼命反抗。

那辆警车开到他们跟前,减速,停下了。碎花小鳄挡在车前,大声喊道:“他们非法囚禁!救命!”

一个警察走下来,侯先赞立即迎上去,跟那个警察耳语了几句什么,警察回到了车上。碎花小鳄彻底绝望了,这时候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被保安拖进了面包车。

警车开走了,面包车朝相反方向开走了。

侯先赞和一个保安把碎花小鳄夹在中间,他们都不说话。车内有一股刺鼻的汽油味。

警察都不管,碎花小鳄不抱任何希望了。她全身软塌塌的,只想闭上眼睛。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作为一所学校,不可能这么粗鲁地对待一个夜不归宿的女学生,这种强制手段,更像警察对待嫌疑犯,精神病院对待患者,歹徒对待受害人…

如果是做梦,那么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离开了弗林学校,住进了海天旅馆,然后躺在了床上…可能那时候她睡着了,她听到有人敲门,那已经是在做梦了。

不,她躺在床上之后,十分清醒,绝对没睡着。

那么,“她躺在床上之后,十分清醒”,是不是梦中的感觉呢?

也许,她离开汉哥之后,回到学校的寝室就睡了,并没有人替换她脸盆里的东西,没有人替换她的衣服,没有人替换她的电脑,没有人送给她iPad,她更没有翻越铁栅栏逃离学校…那都是梦。尤其是她在寝室楼的走廊里两次撞到那个女人身上,那正是梦中经常出现的桥段。

不,她记得她爬上铁栅栏之后摔下来,几秒钟之内都喘不过气。小时候,虽然父亲天天带她玩儿,但A型血的父亲十分谨慎,很注意安全问题,因此,从小到大,她从来没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过,那种身体撞击地面的疼痛太真实了,不可能是做梦。

那么,“那种身体撞击地面的疼痛太真实了”,是不是梦中的感觉呢?

再往前,也许,她一直在做梦,包括她给饭饭拍照,照片中出现了那个神秘女人,包括她在配电室墙根下见到她的真人,包括她去跟汉哥见面,包括汉哥的同居女友突然出现。说不定,汉哥是个单身,根本没有什么同居女友。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可是,如果那个同居女友不存在,汉哥就有可能也不存在,他只是碎花小鳄梦出来的一个魅力大叔…

如果是这样,最早出现的那瓶永远中奖的可乐,那根扔不掉的棒球棒,那张被邮局退回的床单…很可能都是梦里发生的事儿。

现实跟梦境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

也许,她从进入这个所谓的弗林学校就是在做梦,饭饭和季之末都不存在,侯先赞老师也不存在,单眼皮和双眼皮的保安也不存在,学校西南角的那个凉亭也不存在,学校墙上的那些名字也不存在,地下室那三个反文旁的门牌也不存在,暗处的那个女人更不存在…

可是,有这么长的梦吗?

专家说,一个感觉很长的梦,其实对于睡眠者来说,只是几秒钟的事情。它甚至不需要时间的长度。就像一篇小说,可能讲到上下几百年,阅读它需要时间,但是它装在你的大脑里,那其实跟时间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

如果这么说,那么再往前也许还是梦。

她没有跟着那个陌生的母亲来到乘州生活,父亲也没有酗酒身亡,她依然和父亲生活在佳木斯的那个农场里,也许她正在读高一…某天晚上,她睡着了,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梦,梦见爸爸死了,她去了乘州,进了一所弗林学校…

也许,现实中的父亲并不是梦中的这个父亲,现实中的母亲也不是梦中的这个母亲,他们很恩爱。也许,她更小,只是一个读小学的孩子…

也许,她的家并不在佳木斯的那个农场,这都是梦里的“事实”;也许,她只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一天到晚更多的时间都在襁褓中酣睡,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在做梦…

碎花小鳄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假如这些都是梦,她真的不敢醒来了。她已经熟悉了梦中的生活,她不知道梦醒之后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什么身份…

也许,她是个男人,是古代的一个奴隶,或者是大牢里的一个死囚犯。这个男人睡着了,梦见自己生活在未来世界里,变成了一个女孩,在一所夜校读书…

面包车颠颠晃晃地朝前行驶。冷冷清清的公路上,不见车不见人。

碎花小鳄突然睁开了眼睛,对旁边的保安说:“我是在做梦吗?”

这个保安单眼皮,就是他穿着那双蓝白色的运动鞋,鞋带是红色的。碎花小鳄手腕上的鞋带也是红色的。他鄙夷地看了碎花小鳄一眼,似乎根本不屑回答。

碎花小鳄就不再问了。

她只想早点儿回到学校。进了校门,他们就该放开她了吧?如果需要表态,她会说,永远不会再私自离校了。自由了之后,她会去买来炸药,如果这两个保安是双胞胎,那她就把两户人家炸上天。如果这两个保安不是双胞胎,那她就把三户人家炸上天。

到了。

弗林学校大门口依然亮着水银灯。碎花小鳄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所学校好像只有两个保安,现在,两个保安都来抓她了,校门口是不是就没人看管了?

侯先赞下车打开了铁大门,面包车开了进去。学校里一片漆黑,更像一个废弃的工厂。面包车一直开到了办公楼前,停下了。

碎花小鳄十分警觉,她看了看侯先赞,说:“老师,你要带我去哪儿?”

车灯灭了之后,车里更黑了,她看不见侯先赞的五官,只听他说:“你要见到她了。”

碎花小鳄一哆嗦。

虽然在对话中分不出“他”和“她”,但是碎花小鳄有个直觉,侯先赞说的是“她”!

她的嗓子都冒烟了,咽了一下口水,声音涩涩地问:“她…是谁?”

侯先赞:“明亮。”

碎花小鳄一怔——明亮?

她忽然想起来,明亮就是汉哥的同居女友!汉哥说过,她是老师!

她有点儿糊涂了,难道汉哥的同居女友就在弗林学校工作?她试探地问:“明亮是谁?”

侯先赞说:“你的私人辅导老师啊!她不是一直陪在你身边吗?”

碎花小鳄又哆嗦了一下。明亮是她的私人辅导老师!而且一直陪在她身边!她咬了咬下唇,心里说:“在做梦,在做梦,在做梦…”

侯先赞打开了车门,说:“下来吧。”

碎花小鳄就下去了。

离开了车里的汽油味,外面的空气无比清新,碎花小鳄狠狠吸了几口。她好像闻到了一股水的味道,可能是从凉亭那里飘来的,说不定,那个池塘又出现了。

侯先赞说:“走,我们去明亮的办公室。”

碎花小鳄说:“她的办公室在哪儿?”

侯先赞说:“在我的办公室下面。”

碎花小鳄一愣:“办公楼有两层地下室?”

侯先赞淡淡地说:“三层。”

说完他就顺着楼梯朝下走了。在夜里看起来,那个黑洞洞的入口更加凶险。

碎花小鳄的双手依然被绑着,鞋带把手腕勒得很疼。她感觉太不安全了,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她跟个残废一样。于是她说:“老师,到学校了,你把我手上的鞋带解开吧。”

侯先赞说:“不行。我们先见到明亮再说。”

碎花小鳄不再央求,跟着他朝地下走。就算放开她,她也不会跑的。她能去哪儿?回寝室的话,又会是老样子,天天怪事连连。她必须见到这个明亮,把一切搞清楚,不管什么结果。

两个保安紧紧跟着她。

来到了地下室,侯先赞在前面跺了跺脚,灯亮了。

碎花小鳄四下张望,一直走到尽头,才看到通往地下二层的楼梯,下面很黑。

她生出一个恶心的猜想——这个侯先赞是个色狼,他想强暴自己。可他是弗林学校的老师啊,还有两个保安在场,应该不会吧?

走到地下二层,侯先赞不停地跺脚,灯一盏盏亮起来。他带着碎花小鳄再次走到尽头,碎花小鳄又看到了通往地下的楼梯,下面更黑。

碎花小鳄突然停住了。

侯先赞回头看了看她:“怎么了?”

碎花小鳄说:“我们…去哪儿?”

侯先赞:“明亮的办公室啊。”

碎花小鳄:“你不是说她在地下二层吗?”

侯先赞:“我说她的办公室在我的办公室下面,没说她在地下二层。她在地下三层。”

地下三层!

此时此刻,碎花小鳄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朝下走。

地下三层好像没有照明灯,不过,走廊尽头那个房间却射出刺眼的光——这么深的地方,这么亮的光,很吓人。

他们来到门前,侯先赞敲了敲门。

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进来吧。”

侯先赞拉开门,把碎花小鳄推进去,她刚刚跨进门槛,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侯先赞和那两个保安都没有进来。

碎花小鳄看了看,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摆在正中间,根本不像办公室。这张床和碎花小鳄的床一模一样,包括上面的被褥和枕头,就像有人把它从109寝室移过来了。不过,碎花小鳄发现,两张床还是有所不同——她的床头有刀刻的痕迹,这张床却是新的。这让碎花小鳄更害怕——如果两张床一模一样,那更像是做梦。而它们有所不同,就说明这张床是仿冒的,那肯定是现实了。

她反身拉了拉门,竟然锁上了。

她慢慢转过身,朝前走了几步,颤颤巍巍地叫了声:“明亮?”

没人说话。

不知道从哪里飘出了淡淡的烟雾,她嗅了嗅,顿时头晕目眩,好像一只眼睛变成了凸镜,一只眼睛变成了凹镜,眼前的东西迅速变形了。她意识到烟雾有毒,伸出被捆绑的双手想扶住什么,四面墙都很远,她踉跄了一下,弯腰摸到了床,软软地躺下去。

她顺利地倒在了床上,很快身体就不能动了,意识却清醒着。

她感觉明亮该来了,却始终不见有人出现。

过了一会儿,她试图动动胳膊,看能不能坐起来,左右两只胳膊就像她身上的第三只第四只胳膊,根本使不上劲儿。她很着急,想喊却喊不出来。小时候,有一天午睡,她有过这种体验,心里明白,就是身体动不了,东北话叫“魇”着了。看来,现在真的是在做梦,她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在梦中什么都可能出现,她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怕,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床板动了一下,似乎有个东西在朝上拱,接着就有一个活物从床下爬了出来。碎花小鳄想转过头看看,脖子却好像锈死了。

那个活物慢慢站了起来。

碎花小鳄终于看到了她——她并不是在“这地方”酒吧出现的那个女人!她是出现在照相机里的那个女人!

碎花小鳄完全蒙了。

她才是明亮?她才是汉哥的同居女友?而出现在“这地方”酒吧的那个女人,只是汉哥的另一个情人?

这个女人慢悠悠地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在碎花小鳄旁边坐下来,说话了:“你原来的牙膏已经扔掉了,换了一管新的。那是最后一件。”

碎花小鳄怔怔地看着她,大脑在急速地旋转——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这个女人继续说:“现在该替换你了。时间会稍微久一些,你要有点儿耐心。”

碎花小鳄怔怔地看着她,大脑在急速地旋转——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这个女人又说:“你是不是感觉身体不能动了?那不是麻醉,那是因为身体已经不是你的了。现在,我要替换你的大脑,替换完毕,你就不会再想我是谁了。”

碎花小鳄怔怔地看着她,大脑在急速地旋转——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这个女人慢慢俯下身来,盯着碎花小鳄的眼睛,说:“你最好别知道我是谁,否则,你会被吓死的。”

她的话音刚落,这个世界就轻飘飘地没了。

中部 弗林医院

第一章 明亮的眼睛

其实,以上的故事都发生在一个电脑屏幕上。

有个中年女人,穿着白大褂,正在专注地观察着这个电脑屏幕。她就是碎花小鳄最惧怕的那个女人。

她叫明亮。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

明亮姓李,大家都叫她明亮,顺嘴儿,甚至有些同事和患者称她为“明大夫”。

碎花小鳄躺在床上,手腕和脚腕都被皮带固定住了,惊恐地瞪着眼睛。她的头上戴着十六个电极,正把她大脑里的情景输入到电脑里,呈现在屏幕上。

这里是弗林医院的一个诊室,位于三层。

弗林医院位于乘州东郊,这里树多,鸟多,空气相当好,简直是肺的疗养院。实际上它是一所精神病院,不过患者很少,目前住院治疗者只有17人。

明亮的诊室算个试点,只接管一些罕见的不正常患者,带有科研性质。当然了,所有的精神病患者都是不正常的,怎么区分呢?很简单,有些患者明明精神不正常,却让人看不出来不正常,这些就算是“不正常患者”了。

这个诊室只有明亮一名医生。

她正在治疗的患者叫碎花小鳄。

通常说来,精神病患者大脑中的幻觉都是凌乱的,荒诞的,没有规则的。比如,一个精神病患者可能认为自己是一列骄傲的火车,或者是一抹晚霞。比如,他遇到一只鸡,可能会觉得那是一只色彩斑斓的冲锋枪;他看到父亲,可能会觉得对方是个很熟悉的魔鬼…

碎花小鳄不同,她生活在一种幻觉中,但那不是她真实的经历。不过,她的幻觉世界自成体系,前后呼应,甚至逻辑清楚,恩怨分明。

明亮把这种患者称为“偏移平行精神疾病”。

自从碎花小鳄被送进弗林医院的那天起,她就认为她是个学生,进入了一所夜校读书,这所夜校叫“弗林学校”。那个胖胖的校长正是弗林医院的副院长。她穿着病号服,却认为那是蓝白两色的校服。没有主治医生的批准,精神病患者绝对不允许离开弗林医院,在她的大脑中,成了学校的一个荒唐规定。这时候明明是夏天,在她眼里却是春天。

那些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全被强制性地关进了单间,铁门铁窗。碎花小鳄和另外两名患者——饭饭和季之末,住的是普通病房,109,除了房间安装了监视系统,并没有什么人身限制。

碎花小鳄的头上从早到晚戴着电极。明亮作为碎花小鳄的主治医生,她要做的,就是观察电脑屏幕,进入碎花小鳄的精神世界,然后详细记录下来,再寻找最有效的医治方法。

为了讲得更清楚,我们把观察碎花小鳄大脑活动的电极称为“大脑监视器”,把观察109病房的摄像头称为“病房监视器”。

在碎花小鳄的眼中,饭饭和季之末并不是两只猴子或者玩偶,她认为她们是她的同学,并且名字也是对的。

季之末确实很瘦小,头发很长,医院想给她剪发,她立刻发疯撞墙,最后医院只好放弃。她的精神病特征是缄默,一言不发。

饭饭确实高高大大,她的精神病特征是爱说,有人的时候说,没人的时候也说,嘴角总是挂着白沫儿。她说的都是疯话,比如: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妈妈要是怀孕了,我打死你。黑旋风李逵是我表哥,他挥舞菜刀砍天下!天下天下天夏天夏天夏天…奇怪的是,在碎花小鳄听来,饭饭的话都是正常的。

夏天太热了,医院给每个患者发了一瓶冰镇可乐,碎花小鳄喝完之后表现得很异常,她开始怀疑这瓶可乐的来历。

第二天中午,医院又给每个患者发了一瓶可乐,在碎花小鳄看来,她是中奖了,在学校小卖店兑换了一瓶。她喝下这瓶可乐之后,突然“哈哈哈”大笑。电脑屏幕显示,她认为自己又中了一瓶,于是再去小卖店兑换,实际上,这瓶可乐是医院第三天中午发的。在碎花小鳄的幻觉中,她喝了这瓶可乐之后再次中奖。又过了一天,护士去发可乐的时候,她表现出极度的惊恐,把可乐扔出了病房…可乐是医院的待遇,但在碎花小鳄看来,那是可乐在自己生自己,无穷无尽。

碎花小鳄眼中的“棒球棒”,其实是病房里的一把扫帚,碎花小鳄把它藏在了枕头下,天天夜里枕着。有一天,护士带着病房里另外两个患者去散步了,碎花小鳄拎着那把扫帚,鬼鬼祟祟地来到医院东北角的铁栅栏边,从缝隙中间把它扔了出去,然后她如释重负,快步回到了病房。

明亮通过大脑监视器看到了这一幕,她来到医院的东北角,果然见到了那把扫帚,她把它捡回来,送回了碎花小鳄的病房。通过病房监视器,她看见碎花小鳄再次把它塞到了枕头下。想了想,好像又后悔了,把它拿出来,塞到了饭饭的枕头下…

医院定期要给患者换床单、被罩和枕套,在碎花小鳄看来,那是有人背后搞鬼。只要身边没人,她就会把那些东西扔掉。没办法,医院只能再给她换新的。

医院的墙上确实刻着很多名字,加起来,总共有数百个,并不像碎花小鳄看到的那么多,这些名字都是同一个患者刻上去的。当时,这个患者的主治医生调查过,这数百个名字中,没有这个患者的病友,也没有他的亲戚、同学、同事和朋友…鬼知道这些人名都是谁。去年,这个患者死了,他半夜打碎了病房的镜子,割了腕。

深夜里,通过大脑监视器,明亮经常在屏幕上看到汉哥出现在109病房,由于这仅仅是碎花小鳄的想象,因此图像极其模糊,就像很多张没找到焦点的连续画面。即使是想象,碎花小鳄也坚守着贞操的最底线,看来她是个处女。

她是来到乘州之后得的精神病。在那之前,她所有的记忆都是正确的——她的父亲酗酒身亡,她被母亲接到了乘州…

汉哥是存在的。

他是碎花小鳄妈妈的老同学,开着一家6S店。碎花小鳄得病之前,确实在汉哥的公司工作过,不到一个月。通过碎花小鳄回忆的图像,明亮知道,她爱上了他。在碎花小鳄最初入院的时候,经常想念他,明亮在电脑屏幕上看到最多的影像就是一双白皮鞋,上面镶着三颗方形银扣。为了更深地了解碎花小鳄的病情,明亮专门去了一趟汉哥的6S店,那天他果然穿着这样一双皮鞋。

碎花小鳄以为,她进入弗林学校之后,曾进城跟汉哥见过两面。其实每次都是她一个人来到那家酒吧,要了饮品却不喝,半个钟头之后再离开。酒吧的工作人员看不出她是个精神病,只觉得这个女孩怪怪的。

在碎花小鳄的幻觉世界中,最后一次她不但见到了汉哥,还见到了汉哥的一个漂亮情人。最荒诞的是,她认为汉哥的同居女友叫明亮,医患关系变成了情敌关系!

碎花小鳄还在大脑中创造了“灵魂伴侣”的概念,这让明亮感到很有创意,她甚至觉得,如果碎花小鳄不是患上了精神疾病,应该当个作家或者编剧。明亮竟然受她启发,琢磨了很长时间,自己有没有“灵魂伴侣”呢?

明亮多年前就离婚了,她对男人很排斥。

历时四年的婚姻生活太痛苦了,她觉得男人和女人由于是两种动物,只适合在一起做爱,而不应该在一起生活。永远无法兼容。

夜里,明亮躺在床上,试图找到属于自己的“灵魂伴侣”,想着想着,汉哥就笑嘻嘻地出现了。她赶紧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中。

因为碎花小鳄,后来明亮又找汉哥了解过几次情况,她对此人极其反感。

没错儿,那就是一匹种马。明亮承认,那是一匹很帅的种马。

有一天晚上,汉哥主动约明亮见面。两个人没有关系,如果说有,那只能勉强算是一种工作关系。他们在一起当然是谈碎花小鳄。

两个人在一家安静的酒吧见了面,光线柔和,一个吉他手在轻声吟唱。聊着聊着,汉哥谈起了他的孤独。在任何人看来,汉哥都是一个优越的男人,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独身。那天他喝多了,不停地说:“我喜欢护士…我喜欢护士…我喜欢护士…”最后,他摇摇晃晃非要开车回家。明亮不放心,给他叫了一辆出租车,送他回了住所。

那是一栋别墅,在南郊。

进门之后,汉哥已经很清醒了,他把明亮带进一个房子里,里面好像是个电台直播间,四周是厚厚的隔音墙。灯光从各个角度亮起来,集中照在宽大的工作台上,半空吊着两个高大的麦克风。汉哥关上门,打开了舒缓的音乐。

他说:“今晚我们玩一出模拟剧吧。”

明亮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汉哥神秘地笑了:“我们来扮演两个播报午夜新闻的主持人,怎么样?”

明亮说:“你还醉着。”

汉哥说:“你喜欢什么情节?可以告诉我,我照着演。”

明亮的思维还没有转过弯儿,汉哥突然搂住了她,在她的睫毛上贪婪地亲吻起来。明亮一边躲避一边紧紧闭上了眼睛。在明亮的感觉世界里,文质彬彬的汉哥不存在了,只剩下了那个多出来的野性东西。他的力气真大,明亮根本挣脱不了,他在明亮耳边气喘吁吁地说:“现在我们是搭档,今天晚上我要把你按在工作台上,疯狂蹂躏。你喊叫没有用,直播间是隔音的。不过,你的声音会直播出去,让收音机前的每个听众都听到。刺激吗?”

她闻到了他的身体散发出来的那股迷人气味,一阵晕眩。

为了抵制这种邪恶的诱惑,她真的喊叫起来,同时用尽全身力量,猛地提起膝盖,攻击他的裆部。这是女子防身术,任何男人都会惨叫倒地。没想到,她的攻击成了火上浇油,这个男人丝毫没有变得弱小,反而更加强大。他把她搂得更紧了。

明亮绝望了。

她突然说:“你会娶我吗?”

汉哥愣了愣,终于松开了手。

明亮绝不愿意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她只是用了一个缓兵之计而已,果然脱了身。

汉哥稍微冷静了一下,说:“那我们换个地方。”

接着,他把明亮拽进了另一个房子,那是个豪华的卧室,贴着双喜字,一排红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