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那个半截身子在水里的人,难道是死人?那团光,看起来也如此诡异……我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随即就一幕空白了,眼里只有那团光在烁动不定……也忘了想我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淡淡蓝绿色光中,恍惚看得久了,里面居然像是有个飘忽的人形,风不停在吹,光也在风里随之微微地晃:“……鬼、是……鬼?”我的脚再也不听使唤了,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响,下意识想要用力挪动身体,却整个人往后一倒跌坐在地。
风不知怎么,渐渐聚集到我身边周围来,呼呼地打旋,那团光向我靠近来,光里……真的有个模糊的人形,我全身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光靠近,透骨的寒意让我麻木,那光就要笼罩在我头上了——
“桃月!”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喊我的名字,紧接着发生什么异样的事,我不知道,只听见‘铛’一声金属锐响,我面前那团光团募地就四散熄灭了,我还呆在原地反应不过来,直到桃三娘跑过来抓住我肩膀:“桃月!桃月……”
我醒悟过来,转脸看清是她:“三、三娘?”
“你没事吧?”桃三娘焦急的表情,让我一下子无比亲切,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的颈项:“三娘!”
“好了,没事了。”桃三娘说话的语音还是一贯的温和,没有一丝慌乱,她轻轻拍我后背的感觉,也能让人安心。
这时又有一个人走过来,从距离我不远的地面,捡起一样东西。
我望过去,居然是那个小男孩,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在夜里之中还会反射出一点微微的金光,圆形的,像是一个镯子。
桃三娘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给我拍拍身上的土,笑着道:“方才和桃童去了一趟山上,所以回来迟了。”
“桃童?”我惊诧地看着那小男孩。他圆乎乎的小脸依旧板着,没有过多表情,只是盯着手里的金镯子,然后递给桃三娘。
桃三娘接过来仔细端详:“凶死的亡灵,关在桃木盒子里几十年了……可怜见的。”
我想起爹说的,难道小秦淮里那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的人,就是他那位朋友?
“快走吧,有人来了。”桃三娘突然拽起我的衣服,还有那小男孩,我们沿着小秦淮河畔一直走,很快闪入一条小道。抄小径七拐八转,快到欢香馆的后门这边了,已经能听到街上沸沸扬扬的,很多人听见惨叫,开始聚集到小秦淮去。
桃三娘停下来,看着那小男孩:“你回去吧,坟上我也拜祭过了,桃子是那个采药的凡人郎中摘的,山神若是怪罪,你就让他来找我好了。”
小男孩不作声,看着桃三娘,半晌才略一点头,随后后退几步,身影就消失在夜色里。
桃三娘再转向我,露出轻松一笑,俯身蹲下身子在我面前,捋捋我的鬓角的头发:“刚才吓坏了吧?回去千万不能告诉你爹娘啊。”
我点点头:“可是……”
桃三娘完全知道我要说什么,她把镯子拿出来给我看:“方才那个死了的男人,都是贪念太重的缘,他在别人家里偷来了这只金首饰,其实是几十年前那户人家一个死于非命的女子的遗物,这女子的魂魄附在这件东西上,那家人就请来道士把镯子封闭在一只专门镇邪的桃木盒子里,那男人不知道,把凶死的冤魂放了出来,还带在身上,所以才招致横死的,他还趁我不在的时候,偷走了一坛酒,真是贼性不改……至于那桃童,”她顿了顿,笑笑:“生药铺的谭大夫到金山一带去采药,却不知怎么误入了一个地方……那其实是一座百年的无名老冢了,据说是一位游方四海,在此地圆寂的高僧吧,他圆寂之前,吃了一个桃子,口里最后含着那颗桃核……在他圆寂之后,山上的山神因为曾领受过他的讲经和说法,将他奉为自己的师傅,还为他身上盖土修冢,只是没想到三年之后,冢上更长出一株桃树,此后仍是三年才得开一次花、结一次果,算是凡间难得的仙果呢……距今一百多年了,那谭大夫许是迷了路,走到了那个地方的,还摘回来许多桃子……那孩子,是看守桃树的童子,也是桃树所结的一个桃子的化身。”
“桃子……?”桃三娘的话让我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给我讲,一些仿佛是从小听到的那类传说故事一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啊。”桃三娘有点无可奈何地笑:“那孩子本来是看不见欢香馆的,可他聪明,知道找那谭大夫,通过他,才找到我那里……我是实在受不了他一直在哭闹,只好陪他去山上一趟,祭坟。”
“他看不见欢香馆?”我想起他初初在我家出现的时候,的确说过闻到桃子的味道,却找不到桃子的话:“你还去祭……祭坟?”我听着她的话,犹如听着天书。
“对了,”桃三娘又把手里的镯子朝我晃一晃:“昨晚上是不是听见了怪响动?这个冤鬼原本昨晚就想出来要人命的,但是你家有你带回去的家神……它才没有得逞。”她说到这里,又笑着摸摸我的头:“桃月儿生来就不简单呢,虽然是个人类的女孩儿……但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注定了最终会和我们在一起。”
桃三娘的话,让我完全懵了:“家、家神?我带回了什么家神?”
“呵,就是那只乌龟,桃月儿,它可是会保护你的。”桃三娘说着,把那只金镯子藏入了自己衣袖之中:“好了,我们回去吧,你爹娘看不见你,要着急的。”
爹的那位朋友死了,官衙仵作来验尸之后,断定他是喝醉酒失足溺亡的,欢香馆的跑堂杂役都能作证,他还偷走了一坛酒,就是在他尸首旁边那只坛子。
这让爹着实懊恼了好些时日,还亲自把他随身的行装遗物带回到广陵,他朋友的家里。
我每日还是一如平常那样,帮家里做些洗衣做饭的家务,时而也跑到欢香馆逛逛;不过奇怪的倒是,那个总是抿着嘴一副不乐意表情叫桃童的小孩儿,也经常会出现在店里,像是因为桃三娘始终不肯把桃子还给他吧,他就非盯着桃三娘不放……可桃三娘把做好的桃干还是自己收贮起来,只分过给我吃。
还有她用酿制的醉仙酒,有一次她在喝的时候,桃童适时出现在面前,看见了那酒,他又在店里大哭大闹一番,桃三娘却也奈何他不得。
那只附着怨鬼的金镯子,桃三娘留下了,不知她会做什么用,我虽然不知道那死去的女子为何几十年来还那么大的怨气,恐怕她在生前,也有什么强烈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吧?桃三娘让那个酒鬼男人在店里喝那么多酒,也是已经知道他会很快送命吧?
我都是猜的,其实我都不清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只是觉得能够像现在这样安逸地生活下去,就已经是很开心满意的了。
芙蓉肺
没几天就要到‘立秋’了,可天气还是如此闷热。我看到欢香馆门前两棵核桃树上,结出了一个个小巧的绿色果实,果然是秋天就要来到了。
欢香馆里每日照样是客如流水,迎来送往;这日我到欢香馆,凑巧看见桃三娘让何二去买回了二十斤的生姜,说起来,目下确是该到生姜交新的时节了。
所有的生姜,桃三娘都必须仔细挑选过的,首先要做的是姜霜,这东西是专门以备秋天吃蟹所用的;就是把偏老的姜块擦洗干净后,带湿就将它磨碎,放在绢布上滤过,日阳下晒干成霜状就是了,把它一小瓷瓶地装好,有时还可以卖给一些长途走远路,又有脾胃虚寒症的客人,让他们平时饮食之中加进去,便还能省却掉不少养生保养的繁琐。
把老姜都做了姜霜,剩下嫩姜,就可以做蜜姜和糟姜了。
蜜姜很简单,就是餐前的小吃,嫩姜切小片,烫过水去部分辣味,蜜糖浸就成;而糟姜,则得仔细,小心不能伤了皮,也不能碰生水,用干布擦干净之后,晾半干,准备了姜五斤,就得有五斤的陈糟,盐二斤,拌好了入瓮封存,而如果想要姜入色鲜红好看,那还的加入当天早晨开放的紫红色牵牛花,去蒂拌糖再与姜一同封存,七天之后就可以开瓮来吃了,风味尤其特别。
我帮着三娘打下手,把糟姜的瓮放置好,看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我还得回家做饭,我和三娘一起走出前面大堂,恰好看见两辆气派的马车停在店门口,分别下来了几位衣着相貌都十分不凡的官绅模样男人。
桃三娘赶紧上前去招呼,而我则连忙靠边走避,往家走去。
正午的天气实在热得让人难受,娘近来身子也总不太舒服,没什么精神,爹出外忙活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娘俩人。
我熬下粥,然后摘了一把自家院子里种的韭菜,切碎做一盆韭菜炒鸡蛋,另外还有腌制的小黄瓜酱菜,也是可以让人很好地开胃助餐的。
可是做好了,娘却伏在案上睡着了。
我不敢惊扰她,只好自己去随便吃了些,然后呆在院子阴凉里和乌龟玩。乌龟也没精打采的,我对它说什么,它最多也只是看着我眨眨眼,我用菜叶子去搔它的头,像是终于惹得它也烦了,索性缩进去彻底再不理睬我。
“哎,好闷。”我靠在墙角,墙壁和地上都是凉凉的,我望向头顶上的屋檐和天空,那朵朵白云飞过,它们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呢?说起来虽然欢香馆里天天都能看见来自五湖四海的商旅客人,听到他们说话奇怪的口音,但是究竟他们来自的那些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却一点都不清楚。比如曾经有一位自称四川来贩卖药材的客人,他嫌南方的饭菜口味寡淡,三娘就专门为他做了一道麻辣牛肉的火锅,菜面上铺满了那么多的花椒颗粒,一汪重重的红椒油,闻到那样刺鼻的辛辣,就已经让人受不了了,那那位客人却吃得无比高兴……还有几位据说来自北方草原的客人,让桃三娘专门去买来整只羊羔,在后院子里直接升起火堆,当场剥皮烧烤的情景,也真是够让人惊讶的。
“乌龟……你从哪来?你也真是顽强啊,曾经被埋在泥土里都有半年多时间,还能活着……”我摸着乌龟的背,对它嘀咕几句,却渐渐感觉到困了,墙外一棵高大的梧桐伸进来繁茂的枝干,时而飘落的叶子似乎带着一点风的清凉……
‘哗—!’一声,一只大鸟尖叫一声,从梧桐树上展翅飞起,把我一下子惊醒了,我懵然睁开眼睛,好半晌才看清眼前,还是在我家院落这窄小的一角,乌龟乖乖地呆在我的手边,不知过多久时辰了?梧桐树的叶隙透出斑斑的阳光,照在我面前的一小块空地上。
方才在梦里——好像是什么很奇特的景象……有众多错落有致、笔直高高竖立的树木,其中有一条蜿蜒的林间小溪,水光在透进森林的阳光下,显得碧绿明亮,两边还有很多长满青苔的黑色石头,好像是很熟悉的地方……
可是,好像江都没有过这样的地方吧?我眼睛还有点酸酸的,脑袋里只能想到这里,愣了一下神,我才慢慢爬起来,回到屋里。
娘早就已经吃完了午饭,碗筷放在桌上,继续回去忙她的活计去了。
我好像睡着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眼看太阳都往西边偏去了,可不能这样痴懒,我赶紧把屋子里里外外重新好好打扫一遍,又倒了杯水去送给娘。
娘喝了一口,却微微皱起眉头:“桃月儿,帮我在水里放点盐……最近口里总是淡淡的。”
“娘哪里不舒服?”我看她的神情,只好给她把水拿到厨房去,放了盐再拿回来:“我去向三娘要一点蜜姜来给娘吃吧。”
“诶!别去麻烦老板娘。”
“没事的。”我知道她会反对,转身就跑出门去。
欢香馆里,今晚似乎来了地位尊贵的客人。
我兴冲冲地跑过去,却看见三辆马车停着,其中两辆还是中午就来了的,饭馆大堂内靠一侧围栏处的雅座,虽然只有四位客人坐在那里,但桌子还是加拼多了一张,几个小厮围着他们,忙不迭地布置张罗。
我只是扫了一眼,但却被当中的一人的排场震慑住了。
只见他面前的桌上摆着几套精巧别致的杯盏,我不懂看那是什么质地,但可以肯定一定都很贵;他的一个小厮把桃三娘院子里烧水的风炉直接拿到了屋里来,在那烧着水,然后那人还正和列座的朋友介绍:“那是我从惠山带来的惠山泉水,用它泡武夷茶,才是不负了这好茶……”
我不敢站在那,见李二他们也都在忙,我就自己走到后院去。
桃三娘和何二果然在厨房忙着,还有一个像是那些人带来的小厮,他正在那指指点点地说道:“我们家老爷最喜欢吃的就是这道鱼翅炒萝卜丝,但这个萝卜丝必须在鸡汤里出水两次,鱼翅只能用上半根,而且粗细必须与萝卜丝相仿……可别怪我没告诉你们。”
桃三娘则正在挑拣豆芽,看见我走过来,便笑道:“桃月儿你来了正好,帮忙三娘挑干净这个。”
“噢。”我答应着忙去洗手。
“把豆芽的两头掐掉,太细太长的都不要。”她说完,就走开去做别的菜。
我一边挑着豆芽,一边拿眼去仔细观望四周的这些备菜,好些都不认识,像刚才那个小厮说的,我也才知道何二在做的东西是鱼翅……几个大海碗里面,有泡发的像是海参、冬菇一类的干货。这样高贵的食物材料,我是极少见过的,不要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就算是欢香馆里,平时也是鲜少运用。
我看桃三娘去挑拣一碗同样是泡发的白色细丝条状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等我的豆芽就已经挑完,她便又让我去洗苋菜。
一口大锅里面,飘出诱人的火腿野鸡汤香气,我洗好了苋菜,何二就接过去把菜剁碎和了肉糜,然后再用泡发的腐竹皮去包裹出一个个小荷包形。
我抬头看看天色,不知不觉,又忙去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了,天色渐暗,桃三娘和何二正忙得热火朝天的,整个院子里弥漫的食物香气,简直是从未有过的。
第一道菜是何二做好的鱼翅炒萝卜丝,然后终于桃三娘也起了油锅,她做的是燕窝炒豆芽,我才知道燕窝原来是就是她挑出那一碗细条子半透明的东西,看起来并不显眼。
炒的时候,调料也并不能放多,浓白的野鸡汤将燕窝先略煨,待汤汁快要收尽了,再另外用鸡汤勾一点芡,入豆芽翻炒,炒出来也是一碟清爽白色的东西,盛盘之后,上面才滴几滴香油。
我站得远远地看着,猜测着那是什么味道。
燕窝炒豆芽、汤煨甲鱼和腐竹包苋菜肉糜,桃三娘带着何二亲自端出去了。只见那几位客人都似乎对燕窝炒豆芽感到极大兴趣,各人夹了一箸细细品尝之后,随即无不露出惊羡的神情,但他们在说什么,我是听不大清楚的,但他们频频点头的模样,想来是十分满意的了。
桃三娘回到后院来,我兴奋地跟在她后面:“三娘,今天做的菜我是第一次见啊!那桌客人吃的东西都好名贵,连那些杯子碗筷,都好漂亮……真太厉害了!”
桃三娘微微一笑,把一个钵子里早已和好的面团拿出来,在砧板上一边揉搓一边低声和我说道:“那中间坐的是朝廷的官老爷,其他也是金陵来的侯府大爷,当然吃得特别讲究啊……那些杯子,是喝茶和分别喝不同酒用的,都是些上等名瓷、犀牛角、白玉、玻璃一类,还有银的、象牙的筷子。”
“哇!”这些东西我都似懂非懂,但我知道一定都是很珍贵的东西:“三娘,那你做的东西他们都觉得好吃吧?犀牛角和玻璃的杯子……还有象牙筷子?会让食物的味道变得更好吗?”
“这个……”桃三娘想了想:“我也没试过,不知道呢。”
“噢……那你现在是要做什么面食?”我盯着她手上的面团,继续追问。
桃三娘有点无奈笑笑:“其实他们也吃不下很多东西,我这是做蝴蝶酥和芝麻饼……对了,天都黑了,你还不回去吗?”她一边揉着面一边问。
“呀!”我才想起来,我是来向三娘讨蜜姜的,怎么就忘了?
我只好向她说出来由,桃三娘摇摇头笑,喊过何二来,给我装了一碗蜜姜,我不敢再丝毫耽搁,跑回家去。
娘却没有责骂我,或许是因为她知道我只会呆在欢香馆的缘故,吃了几片我拿回的蜜姜,笑笑说味道很好,便让我赶快去做饭。
爹忙到很晚才回来,我已经快睡着了,豆油灯里,映出爹疲惫的身影,我爬起来去给他热饭,娘则去打水给他洗脸。
但爹在吃晚饭的时候,娘却哄了我回屋,但我看她不自在的神情,像是有什么事急着要和爹说。
我关上门,却忍不住好奇伏在门上偷听,一开始他们说话很小声,但忽然爹很大反应地“啊—”了一声,紧接着说话声音就大了一些,爹问娘:“多久了?”
娘说:“恐怕有两个月了……”
“若这一胎是男孩,就好了!”爹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原来是娘怀了孩子了。我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好兴奋的,转身回到床上躺下,还是睡觉吧……
第二天我提着菜篮子去菜市,半路又碰见了桃三娘,她也提着个篮子,仿佛早就看见我了,站在那笑吟吟地。
“三娘早!”我向她问好。
“嗯,桃月儿真是勤快呢,这么早就出来了。”桃三娘习惯性地夸我几句。
“三娘想要买什么?”我问,因为欢香馆里买菜的事,一般都是何二做的,桃三娘自己很少专门出来菜市买东西。
“昨天的客人订了明天还会来呢,好像还要多请几位客人,哎,他们都是猎奇尝新的想法……所以我得出来看看,还有什么特别的菜。”
“好厉害!”我想起了昨晚的情形,一下子来了精神:“三娘,那你想好做什么菜没有?”
“没有啊,看来看去不过是这些东西。”
我买了二两辣豆豉,一小块牛肉,然后再去买了几块豆腐,桃三娘看见,忽然一拍手:“这道菜倒是不错!桃月儿你可帮我大忙了。”
“你打算给他们做豆腐?”我很诧异:“这么便宜的菜?”
“菜本身不在贵贱,能分别贵贱的是菜式的做法和用心。”桃三娘这么说完,也照着我那样买了豆腐和辣豆豉、牛肉。
又逛了一会,经过米铺的时候,桃三娘想起什么:“是了,差点忘记,桃月儿待会跟我回去,我刚做好一坛子醪糟,你拿点回去给你娘吃吧,她有身孕的人,得多吃点补身体的东西。”
“诶……?”我怔住了:“三娘怎么会知道我娘怀孕了?”
桃三娘摆摆手:“呵,猜到的……”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是猜到的?”我狐疑地盯着她,她不在意地笑笑,正好看见张屠户的猪肉摊档,就连忙过去打个招呼。
“噢,桃三娘!”张屠户‘砰—’地一声把手里的刀砍在砧板上:“你要的四副猪肺可是我今早活活开膛破肚拿出来,就立刻让伙计送去给你的,怎么样?够新鲜吧?”
“好,谢谢了。”桃三娘笑笑:“你办事我肯定信得过。”
“猪肺?”我诧异地看着张屠户的案板上,血淋淋的猪心、猪肝、猪肠都摆在那儿,就是没有猪肺看样子他今天的猪肺让欢香馆全包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好奇地问:“三娘,猪肺要来做什么菜?”
“你想知道的话,待会来看就知道了。”桃三娘一手提着篮子,今天看来心情不错,虽然逐渐靠近正午的太阳,在越来越炎热起来,但她素洁的莲青色头下,露出雪白的鬓角却丝毫没有汗水。
“桃月儿来店里喝杯梅卤茶再走。”到了欢香馆门前时,桃三娘不由分说就拉了我进去。
点了一壶梅卤茶,和我一起坐下喝着,让李二拿一海碗给我装了醪糟,何二则过来说猪肺已经灌洗几遍了,现在仍泡在盆里。我觉得离奇,连忙跟着桃三娘到后院去,只见几对整只肥大的猪肺,在一盆水里:“三娘,要做猪肺汤吗?”
“不是那么简单,而是要做一道有点复杂的菜。”
我看着洗得粉白,在水里半沉半浮的猪肺,桃三娘要说是有点复杂的菜,那就一定是很精细复杂的做法了。
告辞了三娘,我回到家,做了午饭,可娘只是没有胃口,我只好又给娘做了一碗醪糟端去。
乌龟很悠闲地呆在院子一角的阴凉里,旁边就是蔷薇花架,现在这时节怕是太热,花也没几朵开着,显得萧条。我过去坐在地上,看乌龟在那嚼着一根青草叶子,它嘴巴嚼着,却时而又停一下,侧起两颗黑豆似的小眼看看我,我用指尖去轻轻触一下它额头,它也只是把眼睛略闭一闭,并不缩回头去。
“每天和你这样呆在一起,倒也是满舒服的呢。”我这样对它说:“……我的爹娘都很想再生个弟弟呢,你到时候也一定要跟他玩啊。”
它好像能听懂,看着我半晌,眨眨眼,才又去专心嚼它的草叶子。
我傍晚再看见桃三娘的时候,她还在不断把水用管子灌进猪肺里,一个肺里用水几乎都得一小桶,灌了又沥出,反反复复。
我看她接下来还要拿小刀,更小心地去剔猪肺的包衣,把猪肺来回的轻轻扑打、拍敲、倒挂,放到掺了白酒的滚水里泡滚。
我实在是想象不出,猪肺竟然还有这样精细的做法。
反复的盐抓、酒水滚,据她说,只有经过这样不厌其烦的制作工序,最后才能使这整块猪肺逐渐越缩越小,所以必须提前一天准备,待到明天才能达到肉质细腻洁净,色泽白嫩且形质如花的效果。
“三娘,这样做不是太麻烦了吗?就没有更加方便的法子?”我看着她做,都忍不住想要抱怨:“你今天一整天都花在做这道菜的功夫上啦?”
桃三娘甩干净手上的水,又忙着去看那口熬汤的大锅,一边说道:“古人不是有一句话叫‘食不厌精,烩不厌细’么。”
“噢。”这句话我听着也是似懂非懂。
“他们对食物,有一种特别偏执的欲望……色、香、味、形,几乎都到了苛刻的地步,对待他们,我当然得更加当心在意了,去满足他们的想法啊。”桃三娘在汤锅里搅拌着,里面有整只的野鸡和炙烤过皮肉的水鸭、猪大腿骨,据说熬汤的水,还得有一半是郊外山野附近舀回的河水,这样熬制出来的肉骨汤色才能清澈,气味才会不浊。
“好了,进去休息一下吧。”桃三娘拉着我回到前面大堂来,今天没什么客人,我在柜台前的桌子坐下,桃三娘给我倒了梅卤茶:“怎么?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我一怔:“没有啊。”
桃三娘把我额前一缕头发捋开:“热吧?”
我又摇摇头,刚想说什么,就有客人进门了:“三娘!”
我们同时转过头去看时,只见陈长柳穿一身清逸的葛青长衫,手里摇着一把折扇,岳榴仙一袭红衣白纱裙,风情翩翩。“好些日子不见了,怎么今天突然大驾光临?”桃三娘一边给他们安置座位,一边说道。
“就是因为好些日子不见了,刚拜访过附近一位长辈,想不到异地任职十几年,才刚刚告老还乡不到一个月的元老爷,都知道欢香馆老板娘,不得不说三娘你实在是艳名远播啊。”陈长柳叹一句笑道。
“元老爷?”桃三娘想了想:“就是昨晚来吃过饭的那位元老爷?”
“是啊,他与我爹生前乃莫逆之交,也是江都人,只是之前十几年他调任到京城为官之后,与我爹就再不曾见面,这次他回来,就让人送信给我,邀我见面以叙与我爹之旧情吧。”陈长柳自己拿起杯子,斟一杯茶喝了:“渴死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