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绕着院子里找,喊完二少爷又喊鱼,都没有任何回应,难道二少爷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那个女孩掠了去?他出了什么差错我的罪过就大了!怎么办?我害怕得冒了一身冷汗,院子外面由远而近许多人声嘈杂,看来乱子还未平息,他们这时候不会想起进来探视吧?我急得六神无主了,想回屋里点个灯再到窄巷后面的井边找,冷不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跳到我面前,我吓得又要叫,但嘴巴立刻被人一捂:“别叫!是我,别惊动了那些人!”——这说话的声音太熟悉了,而且就像救星突然降临一样,是小武!
我拼命点头,他松开手,我就压低声急道:“你去哪儿了?刚才这里来了个妖怪,现在严家二少爷也不知去向了,你知道他在哪儿么?”
小武摆摆手:“你别急,这家的二少爷是跟龙神荼夼的神识走的,那只鸟疯了,把外面屋子都烧了,荼夼作为戴罪之身,为人帮忙救火也可赎些罪过。”
“那只鸟为什么要发疯?”我还是不明白。
小武扁嘴摇摇头:“说了你也不懂,那只鸟就是被周公命人射杀不中,后来天遣天狗才咬下的鬼车鸟的那个头啊!她的污血不祥,落地则焚烧,方才这屋子也滴了不少吧?还好有荼夼的水早早护住这家院子,不然也早烧起来了。”
“鬼车鸟……”我听得一头雾水:“你还没回答我呢,她为什么要发疯?”
“咳!怎么说你才明白呢?”小武有点作难地搔搔后脑:“是了,你听说过会偷小孩的鸟妇人吧?她就是那鸟妇人,她自己的孩子丢了,竟一直找不到,所以每每听到人间的孩子哭声,也会循着去找,误以为是她自己的孩子,你方才看见的那个子儿,其实就是她的孩子,可惜她母女之间,是注定千年、万年也无法相见的,只能感应到对方就在自己附近吧,所以都着急得要发疯了……咳!算了算了!你这么笨,说给你听也是白费口舌。”小武虽然还是一贯这样奚落我的口气在说话,不过我这回是一点都不觉得恼:“好、好、好,我不懂,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等你这家的少爷回来呀!”小武耸耸肩,领着我往屋里走,刚走几步,半空里有什么东西轻轻一闪动,我还没看清楚,面前的鹅卵石路上就出现了鱼化身的癞蛤蟆蹲在那儿,对着我们“咕呱”地叫了一声,我惊喜道:“鱼!你可出现了!”
小武在一旁“啧啧”嘴:“老兄,亏你跟了龙神也有百年,这么久的修行是白搭的?好歹变个像点样子的人身出来么!”
癞蛤蟆没搭理他,径直跳到我脚下,但它还是“呱呱”地叫着,我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我蹲下身来:“鱼,你想说什么?”
鱼的眼皮翻了翻,又回转身径直跳到屋前台阶下的水洼里,我困惑它的举动,于是跟过去,就见它张开口伏在地上,猛吸一口,地上的水立刻就“咻咻”地进了它肚子。我惊讶得呆了,它吸一大口,地上就迅速地干了一片,然后它再往前跳一大步,再吸一大口,那些水流的速度并没有它吸得快,于是檐廊下一片立刻都干了,它跳进屋里去,听着那“咻咻”的声音,我跟在后面厅里地上干了,就去找到火石和蜡烛,这才总算有点光亮。
里屋二少爷的卧室兼书房,到处都一片狼藉,还好没有留下太多老鼠的污秽,地上的两块石砖奇迹地自然合上,我终于舒了口气,四处察看一番,那个叫子儿的女孩妖怪也已经离开了吧?有小武和鱼在,我的心踏实了不少,二少爷跟荼夼在一起,也不会有什么事的,一边点亮油灯,我便一边开始收拾屋子,在二少爷和其他严家人来之前,得把这里恢复整齐吧!
银耳汤全泼洒在地,几乎要冻成薄冰,我也顾不得手痛了,拿布仔细擦着,小武走进来:“我方才去欢香馆了。”
“哦?难怪一整日都不见你,干什么去了?”我继续擦着,也没抬头,所以看不到他的神情。
“老板娘说……”小武开了个话头,却又停住说不下去,我半晌才觉得有点奇怪,小武平时说话的语气从不会这样的,于是停下手抬头看着他:“三娘说什么了?”
小武似乎迟疑了一下,就甩头笑道:“没说什么,你以后就知道了……对了,眼下还没到放心的时候,那群老鼠就是随子儿来的,子儿和那只鸟都是灾星,这附近一带住的人恐怕都得倒大霉。”
“现在还不够倒霉?”我指着屋外:“家家户户全给烧啦!”
“鼠患难除……”小武低声说了一句,便转身走到窗户边上,岔开话道:“这些窗户纸都坏了,你冷吧?”
我搓搓冻木的手,最近手指上长了些冻疮,肿得跟小萝卜似的,我摇摇头:“还好。”低头继续擦,炉子再搬到外面去,里面的炭遭水浸过,我得把它们一块一块夹出来仍掉。小武替我将屋里翻侧的椅子抬起来摆正,然后把取暖的炭盆也端出来,里面的炭也浸了水,他帮我倒掉。我疑惑他的行径,今日看起来,与以往那么大的差异,但又不知从何问起。
另拿出干炭重新点火燃起,屋里终于有了暖意,可又有一两只老鼠在檐廊角落里冒着了,我赶紧把窗上紧闩,破了的纸洞还不严重,老鼠不至于爬那么高钻进来……我手上忙碌着,心里却总有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憋闷,小武就蹲在炭盆边发呆不说话,我又走去开门朝外面张望一下,远处的火光仍然熊熊烈烈,但天上没有大鸟的影子了,沧州荼夼已经在想法子帮她见到子儿,好平息她的怨愤也不一定?
我胡思乱想着守在炉边烧水,忽听到院子里一阵风声,然后就是二少爷叫我的声音:“小月?小月?”
我赶紧答应了出去,二少爷冷得脸都发白发青,我扶他进屋,他坐到塌上裹氅子全身还是不停发抖,我给他端来热水:“少爷,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荼夼呢?”
二少爷摇摇头:“我也没多看清楚,那只鸟似乎心动了这附近一个厉害的大妖怪,子儿就被那个妖怪带走了,大鸟也跟了去。荼夼想用法力给这一带下雨好帮助灭火,可单凭他一个的力量不够,现在去求保扬河的河神帮忙了。”
“哦。”我点点头,按照韩姐姐之前的嘱咐,我在烧水的铫子里放进一块干姜,热热的姜味可以帮人驱散寒气。自打二少爷进屋,小武就又重新变成乌龟的模样,慢腾腾在屋里地上爬着,我问二少爷是否就寝,他摇摇:“爹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还想去看看。”
我制止他:“我替你跑这个腿吧?你都冷得这样,后半夜万一发烧怎么得了。”
他想了想也就答应了,我点了灯笼出来,天没有下雨的迹象,我在猜测子儿是不是被桃三娘带走了,方才小武欲言又止的神色,莫非还有什么重大的灾祸事要发生?听他的口气,看来这鼠患也不是一时就能完结的。
严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没睡,大老爷的房里着的火,虽然早被救息,但床和一些东西都烧坏了,那位二夫人又伤了手,因此临时另找一张塌安在老爷的书房里暂且安置。大少爷和少奶奶都还在那儿张罗收拾呢,我过去请了安,他们也没多少心思搭理我,唯有少奶奶问了几句二少爷的情况,我便说着凉了,所以没亲自过来,少奶奶拉着我说外面一条街都着了火,韩奶奶家估计也难免,还不知道安危如何,二低劣那里只有多靠我留心什么的。我答应着,就有几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她们刚才清点厨房等各处屋子,发现几个储物仓库里的粮食干货,全被老鼠糟蹋完了!尤其是大米、豆子,竟都吃了个干净,若不是看到咬得破破烂烂的米袋子还在,真以为是进贼了呢!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少奶奶责问道:“不是都锁好了门的?怎么会进老鼠?白日里你们个个还说把能逮的老鼠都逮完了,可这到了却又来说老鼠把所有东西都吃了?”
那些人哭丧着脸解释说确实打死了好多老鼠,哪知道怎么又凭空冒出比原来还多的来?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悄悄地退了,回到这边院子的路上,想起子儿常唱的那支歌:“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米粒儿落花树娘娘。”
她是引发鼠患的妖怪么?她和她的娘,对这个人间天道究竟心怀了多大的怨气呀?她们究竟是活着,还是早已死去?一个变做狰狞滴血的抢儿怪鸟,另一个如瘟神疫鬼一般,现则灾祸鼠患;那些老鼠就像永远吃不饱、吃不够的饿鬼……饿鬼?我猛地脑子里像被敲了一记,是想起了一个我最不愿想起的人,或者说,是披着人形外皮的饿鬼——春阳!
关于他的一切,都是惨绝人寰的噩梦,那饿鬼道的饿鬼,天生便负着前世深重的罪孽,虽与人一样,能生儿育女,但饿鬼一胎,少则生几十,多则生数百……鬼母自己耗尽了体力,即使爱子如命,但对那些鬼婴也无力一一抚慰,而鬼婴们出生便饥渴焦灼,结果就是,那些婴孩们在母亲面前,开始互相啃噬就近身边的兄弟姐妹的血肉,直啃噬到最后一个……而春阳是例外的,他天生有未泯灭的慈悲和威德,阻止了兄弟姐妹间的自相残杀后,宁愿到人间做个以色事人的卑微娈童,获得人间富贵的烟火血食去供养自己的鬼母与同胞……那些得不到哺育的饿鬼孩子,又多像极了永远吃不饱、吃不够的老鼠。
子儿,不也是得不到娘哺育的孩子么?孩子吃不到娘亲口喂的米饭,也许永远也吃不饱……
“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米粒儿落花树娘娘。”我的嘴里不知不觉将这首歌哼了出来,这歌里也藏着子儿深深的怨恨吧?是谁注定这对至尊的亲人在千年、万年都不得相见一面的?子儿只是个想念母亲的孩儿吧……我想起了我娘,竹枝儿巷应该未被鬼车鸟的恶血波及吧?爹娘和弟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饕餮娘子》 第八部分
奈何包
眼下大势越发乱了,
万室艰难,颗粒米都到价重如珍的地步,
饿鬼道众生皆蠢蠢欲动,魑魅魍魉觊觎人世已岛上,
迟早会大肆混迹人间横行作乱的,
许多钟鸣鼎食之家也难免个根株尽净的下场,
徒呼奈何吧……
自旧年底到新年开春,江都这地方,雨师不按了日夜时辰下雨,风伯也没了轻飙清籁,不是摧花就是拔木,这样三九寒天里,人都快熬不过去了,可竟也阻止不了城里城外、方圆好几百里的鼠患,因了去年年景就不好,大米小米都涨到二两八钱一石,各家存的那点主食,没能好好在库里过上一冬,就又被老鼠吃去一大半。粮商思忖囤货抬价,于是城南城北,关门歇业的大有人在。好不容易到了春雷惊蛰的时节,农家下了早苗,不曾想一场严霜又把禾苗冻得稀烂,一幕长天每日下,都是没有云气、没有阳气,阴不阴、霾不霾的,晦暗得对面瞧不见人,到了夜晚又雷霆雹冰,雨雪交下,这样情景时疾时缓,一直持续到立夏前,才算收敛了些,可凶荒却已经酿成,大户人家有余粮现钱的还好度日,小门小户就真是没得饱饭吃了,一冬里路边三不五时就饿死个把人,那侥幸没饿死的,有的靠吃老鼠过日,更有惨烈的,据说还是靠偷人家苫房堆的烂草回来,磨成粉末调糊糊吃罢了。
来年春发,鼠患过后,不少死人加上死鼠都埋在了城郊荒山地里,渐渐就生出瘟疫。我虽在严家的深宅大院里生活,鲜少有外出的机会,但关于外面的种种事情还是听说不少的,加上看到严家里这些下人们的言行,一个个都变得离奇侮慢顽梗起来,有一次我到厨房做菜,就见李嫂炒好几个菜以后,跟那几个端菜的婆娘一起先拿手在盘子里拣肉挑菜吃着,自己吃完才各自把手在身上抹一抹,端剩下的去各房,管家杂役事项的唐妈也这样,老爷夫人如果要吃烙油饼、蒸汤面什么的,她来传话时就让李嫂她们索性多多地做,一伙人先在厨房围坐吃完一气,唐妈几个能主事的,还另要包一份回家去,反正就是这么公然地拿主家的东西做梯已。恰巧开年大少奶奶小产卧病在床,家里上下就越发地缺了管束,以麻刁利和唐妈的侄子那几个为首,开始成群结伙地歁上瞒下,今日搬两袋米、明日搬两袋面,私自在外面卖了换他们自个儿的酒钱。
韩奶奶是看不惯的,可经常数落他们多了,也没个用处,反倒招人记恨。那次火灾烧了整条街子的屋子,他们家也没逃过厄运,只是还好人没受伤,他家的韩大哥比较醒睡,听到异常响动就起来了,把韩奶奶、玉灵和英儿全救出来,只是屋子烧没了,现在临时租了一处屋子在附近住着,家境虽然困难很多,但韩奶奶仍然每天恪尽职守地进来照顾二少爷的生活起居。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四,这一日是文殊菩萨诞。天气难得晴朗了些,吹几丝小风,凉爽又透出日阳。
大少奶奶身体康健过来,就想起到庙里拜佛许愿去,一早差了她的丫鬟过来问二少爷要不要一起出去散散心,不过因为近来流年不好灾荒不断,既是许愿祈福,所以大少奶奶叫厨房多做些干粮包点,一口答应了,还叫我也去厨房帮忙做事。
厨房里李嫂和专做面食的吴嫂果然在忙着和面,旁边熬好一锅热腾腾的豆沙待凉,要包豆沙包的。见我来了就给了我一提篮子黄芽菜和两大方猪肉让我剁馅,这倒是简单的事,我先将猪肉洗净去皮切碎剁成肉茸,然后加精盐和适量的白糖、黄酒、少许葱姜末,用手搅拌好后,再把几棵黄芽菜去坏叶、老根,再切碎剁细,用盐略拌后挤出菜水,与肉馅拌至一起即可。李嫂和吴嫂把面发好了放在那儿酵醒,待我的菜肉馅做好以后,她们就来动手包,然后李嫂就跟我说:“这个菜肉馅的包子和红豆包,待会儿是要发给那边的外人吃的,大少奶奶另外还要吃点好的面食,你不是手艺好么?去另做来。”
我知道她俩是懒得动手了,只得依言去做。
柜子里有几样糖冬瓜、甜桔饼、红绿蜜饯瓜片和炒芝麻,我就把这几样拿出来切碎,芝麻用擀面杖擀成细末,拌白糖和匀做成的果馅,但这样果馅包入面粉做包子的口感会差些,我就拿糯米粉和黏米粉两样混合以后,揉出黏面团,再擀成一大片半寸厚薄皮,切出大小相等的圆张,把这圆张里裹上果馅,包口束成拧花状,烧起素油滚锅炸至金黄,放油纸上略停,就是一道好看又耐存放的甜面包食了。
又想起既然是去拜菩萨,那咸包点也不放肉吧?我记得桃三娘曾做过一道胡桃馒头,就是把馒头切小,蒸熟也只有核桃般大,蒸之前在面上嵌入一片盐炒核桃肉,咸味和核桃的油香气就能泌入面里,蒸出来小巧玲珑,也另有滋味。
再有现成的冬菇和木耳、笋丁、梅菜干,我剁了个素杂馅儿,稍多拌入一点油酱,将剩下的面全包了这种素馅大包子,按照桃三娘说的法子。必须在生坯包子入笼蒸时用最大的旺火,约半刻钟左右,笼盖要严实,里面热气充足了,包子才更能发得透,馅把包子裂破头,外观和口感都更好。
一切收拾停当,我解了围裙回到这边院子,韩奶奶已经把出门的什物准备好,我洗了把脸拿上东西就随二少爷出到门口,两辆骡车早已在那儿等候,大少奶奶先上了第一辆骡车,意外的是澄衣庵的玉叶尼姑也在,我与她有近一年未见了,她的模样看来比从前黑瘦不少,拉着二少爷和我高兴得不得了,跟大少奶奶告了一声,便过来跟我们坐同一辆车。
晃晃悠悠地一路走,她不停在问二少爷最近身体好些?前些时候惠赠师太给开的药有没有吃?看的什么书?……我无意中掀开窗帘往外看,路边竟有不少衣不覆体的乞丐,或老或少,个个萎黄干瘪,都已奄奄的模样只剩下不多一口气了,严家的一行车马粼粼走过,其中就有人伸手要吃的,大少奶奶让丫鬟出来叫停了车,然后吩咐手把带的一些包点分给这些人,我也想下车去,玉叶拉住我道:“你会儿庙前街那边还多的是叫花子,就怕不够分。”
二少爷听到这里,神情若有所思,又忽然叹了口气,玉叶好像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拍拍他肩头道:“小琥,佛家言大千世界也逃不脱成、住、坏、空的轮转,那天道生死沦亡都有定数,何况斯人?你又何必过于介怀?”
二少爷默不作声,于是我们闷了一路。
金钟寺的庙前街,在过去每当有法会集日的时候都是人来车往熙攘喧嚣的景象,卖艺或搭小戏的笙笛钹锣样样响声,炒货杂食的摊子色色俱全,可现如今,不过只隔了这一年左右的光阴,就处处显示出颓丧败气的样子来。
一家卖点红供馍和香火的小店门口,围了半圈人在那儿看店主打两个小乞丐,其中一个被掀在地的小乞丐口中还咬着一大口面,许是被打得一口气难上来,已经翻开白眼了,另一个跪着讨饶,那店主踢着小乞丐自己去哭了,说这做馍面的还是借钱买的,要都发善心给你们吃了,那我家大小几口人不也得要饭去?
再走过去些,紧挨着金钟寺院墙北边,有一处前朝不知哪百年建的关圣庙,庙前有两棵百年大槐树,树下一条石拱桥,桥头有碑但字迹模糊不清,又有两尊蹲姿人像也是面目难辨,桥下则是一汪深水,终年浑不见底、寒气逼人,每一年但凡菩萨诞日,庙里的僧侣都会拿出寺里蒸的馒头包点往水里投,做个小小的祈祝行愿的仪式;于是渐渐江都的人们也学着和尚的样子,在庙会或年节时,把些龟、鱼带到这里来放生,或又拿些包点年糕扎上红绳到这桥上往水里投,所说许愿的甚得灵验,因此便传播开来;慢慢地江都城里一些大户起头,秉持着富贵不欺孤寒的仁心,就在这日命家小做出各色馅料精致的包子,分派乞丐或供路过闲人小家的食用,大家尝了可发些品评,也为赞那强梁不轻贫贱的风气,可谓深表江都人之淳庞质朴的淑景,便长而久之形成了一大习性惯例。
可后不知又过了几时,每年却开始有些想不开的寡妇鳏夫,去往那桥下跳了轻生的,想是觉得这也算个佛门软近的尘世难得的超生之所吧!死的人渐渐多了,江都人于是就把那石桥唤做奈何桥。
看车子快要经过奈何桥的时候,玉叶拉开车帘朝那槐树底下张望,“无行师父今儿果然也在,小琥你看,这位师父可真如大迦叶尊者再世一般,他每日在些打坐诵经回向众生,附近寺庙的师父都赞他是有德的,先有人请他到庙里住他不肯,天冷时他也就披那一件薄衣,下雪时能看见身上竟咝咝地冒着热气呢。”
我和二少爷循着她指的地方看上去,就见一个其貌不扬的枯唐行脚僧正端坐在那儿,手捻着佛珠半寐着双目口中中念念有词。
我好奇问道:“什么是大迦叶尊者?”
玉叶诵一声佛号,才道:“大迦叶尊者及佛陀在世时所收的十大弟子之一,修行苦行第一,乞食不择贫贵,风餐露宿,只居露天或山林野冢,乃是佛门里艰苦修行的法幢榜样。”
“哦?”我听着似懂非懂。
大少奶奶领着我们在金钟寺的大雄宝殿烧香许过愿,就回到寺门口去,让下人们拿一大笼菜肉、豆沙包子先去分给聚集在寺门外的穷人乞丐,剩下的一大笼则是拿去奈何桥仍下潭中许愿。
时近正午,天却有点阴沉,大少奶奶让二少爷先往关圣庙那边走着慢慢逛,等她这边散完了就过去。我拿着食盒和雨伞在二少爷后面一路往奈何桥走着,想起不知娘今天会不会带着弟弟来进香,常年在庙前街卖各种干菜的乡下老汉今年也看不到身影了,只有卖通草花的还在,玉叶觑见还说起原来没出家剃头之前,她和玉灵两人常在一处,闲时就学着做过通草花,玉灵这人话不多手却巧,做出精致的通草花戴头上绝不比珠花、绢花逊色。
二少爷听了也不由笑道:“你已是入了佛门的人,为何还记着过去的闺房小女儿模样?”
玉叶看看我笑道:“看到小月姑娘,就不禁想起当年了。”
我们一行三人说着话一路走,冷不防前面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乞丐莽莽撞撞跑过来,一头撞在二少爷身上,二少爷被撞一踉跄,那小乞丐也倒退几步,玉叶眼明手快在后面一手扶住二少爷:“小琥,当心!”
那小乞丐抬头看了一眼我们几个,气哼哼地朝二少爷吼了一句:“走路不长眼。”说完就要继续跑走,玉叶指着他没平道:“哎,是你低头走路撞了人,竟还说是别人的不是。”
二少爷摇摇头,“先走走吧。”
小乞丐一听更加来劲地大声道:“个淫尼拖着小相公逛街!个淫尼没羞没羞!嘿!你们快看!淫尼拖着小相公逛街……”
玉叶气得脸刷地红了,我赶紧拦在玉叶和二少爷之间:“你少胡说!这位是澄衣庵的小师父,这位是我家少爷。”
那小乞丐朝地上用力吐一口唾沫,双手揣着怀骂骂咧咧低头继续走,不曾想没几步他又撞在一个人身上,小乞丐一踉跄,抬头正想骂,看清那人的脸却住了口,乖乖地后退一步恭敬叫了一声:“师父。”
我们都诧异,原来那小乞丐撞的正是先前玉叶说的那位无行僧,只见他手捻一串黑旧得发亮的佛珠,笑眯眯地微俯身对小乞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小乞丐回头蹙眉看了几眼二少爷,咬着下嘴唇,仍回头跟那僧上摇头说了几句什么,那僧人还是笑眯眯的,似乎在宽慰他什么,我觉得奇怪,问玉叶:“他们在做什么?”
玉叶也困惑不解:“我也不知道。”
那小乞丐终于松开了揣在屋里的双手,把一个东西交到无行僧的手里然后就一溜烟跑了,二少爷看见那东西便惊讶得低头摸自己身上:“是我的钱袋?”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只见他缓步走过来,把钱袋递给二少爷,“阿弥陀佛,施主,这可是你的东西?”
二少爷有点茫然地接过钱袋,那僧人对他对手合十毕:“请施主莫怪,那孩子偷盗也是一时情急糊涂,只因家人有病无钱医治,请施主莫怪。”
二少爷这才明白过来,连忙摆摆手:“无碍的,师父莫介怀。”
旁边的玉叶便对他合十双掌念一声佛:“无行禅师别来无恙!”
“原来是澄衣庵的玉叶师姑。”那僧人回礼道,但他只是把眼睛略低地看向地面,对玉叶没有正目,实在是个恭谨又守戒的出家人模样。说着话时,大少奶奶带着严家下人已经走了过来,玉叶给僧人说严家要往水果投包点许愿,僧人正念一声佛号这当儿,就听见“哗”一下水声来了,有人喊:“呀!有个小子站在奈何桥上扎下水去啦。”
我们都唬了一大跳,回头看时那桥边已经开始围上人,无行僧急走过去,我们便也尾随其后,看他拨开众人,我们也踮起脚 往潭里看,那落水的人还在上下扑腾呢,旁人中有一个脚夫模样的汉子正迅速脱鞋看样子想往水里去救人的,那无行僧一把拦住他:“施主!你切不可下去。”那汉子以为他意有别图,眼睛一瞪大吼道:“可是要出人命的!”却见那僧人已经把手里一串佛珠绕紧几圈在手腕上,大声诵一句佛号便一头跳下水去,那汉子愣,旁边人堆里挤出方才那偷少爷钱袋的小乞丐抢着道:“无行师父平素就告诫我们说切不可轻易接近这深潭,年年里都有人跳下去寻死的人,恐积着许多怨气衰鬼待拉人替身也未可知,师父日日坐在这桥边诵经,就是发愿超度这些亡魂啊!师父可是活菩萨再世一般的人,他不让你下去,也是替你着想哩,恐怕你遭遇什么不好。”
汉子才有些恍然,再看水里,那挣扎的人已经沉下去了,无行僧人也一个猛子潜入了水下,水面只剩团团涟漪,大少奶奶急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找根长竿子让他们搭把手吧。”于是众人才赶紧纷纷四下里找竿子,不一时竿子找来了,水潭里还是不见无行僧和溺水人的踪影,众人议论纷纷,有人问跳下去的是谁,其他人都说没看清,只有一个挎篮子来上香的妇人说看着像是菜市那边卖鱼的李成家的小子,不知他这小小年纪竟真的想不开的?还是贪玩失足掉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