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员外点头然后吩咐小厮:“照四姨奶奶的话去传。”
小厮刚要走,坐在王员外桌对面的一女人却叫住:“慢着。”
小厮站住,那女人道:“老爷和我都爱吃鸭骨熬的粥,你让厨房做来。”
“是。”小厮应了跑去。
王员外倒不置可否,但我却发觉方才说话的两个女人之间却很有点不对付的颜色,小厮们都是小心伺候,拿捏着不敢有错。
舀出的茶分别放到王员外和几位同行家眷面前,王员外尝了,皱眉道:“把茶都焙焦了,有苦味。”便把杯子放下不喝了,想起什么又问道:“和公子几时回来?”
王葵安低头答道:“是,和公子是回临安老家几日,恐怕还得五、六日。”
这时方才点鲤鱼的那个四姨奶奶又吩咐小厮道:“这青团子好吃,带几个回去给二少爷。”
王葵安自从那次发病卧床好了之后,我再看见他时,他都是一副若有所思,一改过去放荡行事的德行,反而心事重重的,这会儿王员外不和他说话了,他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子下首,窗户外还是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烟气蒙蒙的,他也不知在看什么。
吃过了饭,那位姨太太就问桃三娘有没有花茶,那意思就是要另泡一壶花茶来喝,而不想再喝王葵安做的茶了。桃三娘连说有的,从柜台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来,却就用王葵安刚才用的风炉子,看那煮茶的铫子里还有茶叶,桃三娘也不倒出里面的茶,就直接加上水,打开手里那包东西,竟然是些干的白梅花和青竹叶,用筷子夹了撒进去后,她一边等着水开,一边还笑说道:“王老爷是最懂茶的人,可晓得我这茶是什么名堂?”
王员外也觉得稀奇:“不知。”
“我这炉子里面,烧的是松木炭,加上梅花和竹叶,正是齐全的‘岁寒三友’呀。”桃三娘打趣道。
“噢?是了、是了!”王员外笑着点头:“想不到老板娘还是个文雅之人。”
“哪里哪里,随口胡说着玩儿的。”桃三娘待水慢慢开了,再放几颗冰糖进茶里,一时间店里清香四溢,其他桌的客人也都不住地伸脖子来看。
王员外连夸桃三娘,想不到她的烹茶手艺也这么好。
“其实啊,还多亏了大少爷的茶叶,第一回的汤太浓就苦了,第二回才正好。我这点东西算什么呢?若只有干花和竹叶,哪能来这样的茶色和香气?”桃三娘一迭声说着,舀出几杯捧到众人面前。
众人喝了,也是没有说不好的,王葵安似乎也不在意,一行人喝完茶歇够了脚,没什么特别的情状,就走了。
哪知道,第二天就听街上的人们议论说,王员外家里昨夜出大事了。
天刚擦黑上灯那会儿,先是园子里闹蛇,一条比人胳膊还粗的黑蛇突然从花丛里游出来,把路过的四姨太和二少爷吓坏了,一干下人追着打半天,足闹了一个时辰,却什么也打不到。
王员外和管家则一直在西厢房里谈话,外面闹蛇时他们也没在意,后来一个小厮给送进一杯茶,员外喝时说了一句,茶怎么一股焦味?不香。
管家正要起身去张罗给他换一杯茶时,就听‘扑通’一声,员外翻到地上,管家过去扶他起来,却见他脸都黑了,吓一大跳,连忙把他扶到榻上,再回头去叫人,正好方才送茶来的小厮还在门外,便过去一脚把他踢了,问他端来的什么茶,可谁知不曾想这一脚踢下去,那小厮栽在地上也不动了,扒过来一看,额头太阳穴正好触在地面一凸出的石尖,‘突突’地往外冒血。等其他下人拿着灯赶过来时,这人已经断气了,管家白白气得跺脚也没法子。
家人只好遣人报了官府,请来医生,王员外这时已经只有出气的份,没有进气的力了,几位姨娘顿时哭得震天响。管家也被锁了,幸亏大少爷王葵安出来与官府来人周旋几句,送些银两不叫为难管家,才被带走的;请得离家最近的谭大夫来之后,仔细看过了,也说不清究竟是中了什么毒,只好叫人熬些芦根甘草水来灌下去,都没见起效,再在内关、外关、足三里等穴位处施针,半晌人还是不醒,谭大夫急得满头大汗也没办法,便说出还有一条方子,只是不敢用。家人一再追问,他才说员外是喝下了毒茶,所以必须让他大吐才能活命,有一条古方,三国时候郭汜大将军就用过的,十分凑效,乃是用粪汁灌饮下去,一吐即好。而若得陈年地下贮存的粪液,其性苦、寒凉,效果亦更佳。
一众家人听得大骇,纷纷摇头绝不赞同。惟有王葵安,最后还是认为活命重要,自己亲自跑到茅房舀出粪汁去灌他父亲,结果王员外还真的吐了一地,体内的毒也发了出来,面色终于由黑转红,虽然发起高烧,但还是醒了过来。
这一折腾足足闹到天亮,因为一整夜王家的小厮就满城跑,官府差人也是来回几遍,早就被好事爱打听到人知道了,一下子给传得沸沸扬扬。
王员外喝茶中毒,当时虽救活过来了,但也从此再没下过床半步;管家误杀了人命,后来官府彻查,竟都不知道这小厮是哪来的,似乎是个冒名顶替进府行凶的人,官府查访好几遍也查不出任何究竟,王家背后使了不少银子,又帮管家暗中疏通,但官府审理并最终草草结案之后,仍然判了他个流徙罪。
这王员外家,一时间没了多年得力的管家,王员外又生了重病,生意立刻一落千丈,不过幸好店里还有几个年长的老伙计十分忠心又有份量,这才把几家分号的局面稳住,没有太大失损。
看着王家接连遭逢坏事,江都不少人就背后谈论,说这苗头从大少爷王葵安发疯卧病起就有了,那时候大街上就有不少人听见他喊: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家里有条黑蛇云云,看来是早有预兆啊,只可惜无人觉悟到而已。
又过了不多久,大约一月有余罢,王员外终于病重不治,撒手去了。
江都很多人说起这事都摇头惋惜的,说他丢下几房年轻漂亮的姨太太,一个败家子儿和一个年幼雏儿,着实可怜。
时日过着,不知不觉,花落叶茂,立夏时节,天就慢慢热起来了。
欢香馆的生意照旧是红红火火的,桃三娘每日都忙忙碌碌。
忽然一日晌午间,那带着书僮的和公子与王葵安二人,竟来了店里。
进门之后,坐到他们以往惯常坐的位置,仍然是书僮招呼何大要风炉煮水,但看起来不同的是,王葵安穿了一身热孝,面色淡然。
和公子让桃三娘做些素斋菜,两个人便喝着茶,低声说话。
我随桃三娘到厨房去,她要做一道青菜梗烧面筋,我便帮她摘菜梗子。
“三娘,”我想起什么,忍不住问道:“他们第一回到店里来时,你就说过王员外家会出坏事的吧?”
“说过?”桃三娘将一把干金针泡进碗里:“我忘了啊。”
“你说过的。”我争辩道。
“嗯,反正他家是出坏事了。”桃三娘笑道。
我见桃三娘不想说,也就不再问了。
姓和的男子和王葵安吃完饭,临走时,王葵安还送了桃三娘一小篓茶饼,说是答谢她的厨艺和茶艺。
再后来,听闻那王葵安身为长子,自然就承了家业,虽仍是乖张放荡,总少不了眠花宿柳的行事作派,但他还是与那位教养高尚的和公子成了至交,也因了他,王家那份茶叶生意越是声名远大了。
很久之后,我还想起,其实王员外是被自己的儿子害死的,也未可知啊。
饕餮娘子之 鬼豆腐
炎炎夏日,地面烤得干裂,草木都无精打采萎黄在路边。
听说大人们说,今年的年景不好,天逢大旱,半年以来都滴雨不下,再加去年北方闹过蝗灾,颗粒无收,就看江都这儿的米铺里,那一石米的价钱比起往年都高了几成。
有时在街上看见些乞丐,全是风尘仆仆模样,说话口音也听不懂,还记得就上月,菜市那边大清早有人发现路边死了个女人,也许是饿死的,他们说面黄肌瘦,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我没敢去看。
就连这阵子到欢香馆吃饭的客人,比往时也明显少了好些,挟着行囊货物的路过客商,个个看来都神情深锁、行色匆匆的,有时还听见他们低声议论说,北方不敢去了,饿死人了。
这一日早晨,我做好早饭,等爹娘一起吃完收拾了,发现家里盐酱没了,便提菜篮子到菜市去买,出门正好看见桃三娘,她穿着惯常的一身莲青色衣衫,手里也拿着个篮子,看见我照旧是笑容可掬的模样。
“三娘,去菜市走走么?”因我知道欢香馆里平时买办柴米蔬菜什物的都是厨子何二,桃三娘自己倒很少到菜市去。
“闷得慌,去走走。”桃三娘说着,便携了我的手,一道走去。
菜市里人来人往,卖菜的摊子摆的不过都是些茭瓜笋芋之类,一路走进来,这街中间一小岔口上,也不知何时新开了一家小小豆腐店,还没钉招牌,低低的屋檐下一个二十余岁的消瘦女人站在一锅豆腐旁边,另外一个黑糊糊的小炉上还煮着热腾腾像是卤子的东西,她一手擎着锅勺,不时看一眼的人群,却没见有人停下来要买她的豆腐。
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看来面生,决不是本地人,怎么这会子就一个人料理生意?难道也是从北方下来的?
我买了盐,桃三娘说起她早腌了一大缸酱,让我不必买酱了,她回头给我半斤就是,够吃很多日子的,正说着话,前面一阵敲锣响。
路边一棵大梧桐树边的空地上,一精瘦的汉子一边卖力敲着锣,旁边一个七八岁梳着两个角螺小辫的小孩子,向着众行人叩头,我拽着三娘的衣袖:“三娘,前面是刷戏法的吧?”
“是啊,耍戏的。”桃三娘张望了一下,答道。
我看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不由自主就拉着三娘的手往那挤去。
小孩子叩完头,又在地上来回翻了好几个筋斗,等人人都拍手叫好时,敲锣的汉子才停下手,去将他们事先放在一边的五六张长板凳拿过来,一一递给小孩子,小孩子接过去,一张张铺开间隙排好,活动一下腿脚,突然娇叱一声,一口气在板凳上翻出一串筋斗去,正是他身形伶俐、轻盈没有重量一般,细长板凳丝毫没有晃动或被碰倒,小孩子又虚晃几个花招,打一路飞腿,把地上尘土都扬起不少,围观的人又都拍手。接着,小孩子向众人恭拳一揖,汉子抬脚用脚尖挑起一张板凳,‘呼’地踢出,小孩子灵巧一个漂亮的翻身双手接住,众人又称好之际,他把板凳安放地上,汉子再踢过一张,他又接住,如是者六张板凳叠起来,看着都摇摇欲坠的模样了,汉子大声吆喝几句听不懂的话,然后从衣袖里拿出一张小纸点火焚了朝天一甩,再念几句,小孩子在板凳周围摇头摆脑打几个筋斗,等他念完了,朝众人露齿一笑,便双手攀着板凳像爬梯子一般地往上爬去,有人喊:“吓!不会摔下来?”
汉子抿嘴微笑不语。
那板凳的凳脚看着也就不到一尺长,六张叠起来,也就一人多高,小孩子稳稳当当地爬到顶上,就蹦来蹦去地跳起舞来,几张板凳虽然有点晃动,但就是不倒。
汉子从地上的行囊里又取出一捆麻绳,口中念念有词,小孩子站在半空中伸出手,他便将绳子一端抛了上去,小孩子接了,回头又往自己头顶抛去,原本都以为那半空中什么都没有,绳子仍要掉下来了,但奇异的是,绳子抛上去就那么竖直着空中了,众人惊讶一呼,小孩子却顺着绳子就往上爬去,将要到顶时,便双腿夹着绳子,双手松开朝地面众人乱舞。
汉子喊:“你可上天去折王母娘娘的花下来,向众位大叔大娘讨赏啊!”
小孩子点头,便继续往上爬几步,到了绳子尽头,手中便捻诀式朝空虚画几下,汉子又在下面敲锣,那孩子就伸长了手向天做出折花状,少顷一朵连枝的白花应手而落,他放到口中咬着,再探手去摘,又有了一支,他便回头扔向地面,汉子接住,拿到近前去给众人验看,竟是一朵盛开的白茶,娇艳欲滴,花萼便还衬着一片绿叶。
有人惊问:“这时节也有茶花?”
汉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从板凳上翻跃而下,落回地面时,口里仍咬着先折下的那支白茶。
众人掌声顿时如雷响动,纷纷从身上摸出三两文钱扔给他们,小孩子再朝众人叩头,然后附身捡钱,有的人再三问那汉子,花是哪儿得来的,汉子都只摇头不语,旁边有位婶娘还拉过小孩子去,拿过他手里的白茶反复看着,再拿出几文钱给他手里:“好爽利的孩子,你娘呢?”小孩子摇摇头,回头看那汉子。
汉子脸色一暗,正好旁边又有几个起哄喊问:“我说老哥,你们耍的什么把戏啊?天上玉皇大帝的蟠桃能摘下来不?”
汉子又转身过去对他们陪笑道:“这是古靺耠国传下来的棘鞨技,并不是真的能上天宫。”
一人还笑道:“要是能把仙女拽一个下来就好啦!”
另一人刻薄他:“告诉你家母老虎去。”
众人笑着慢慢散了。
我也拼命拍手,可无奈我身上一点买盐酱剩下的钱,是不敢给出去做赏钱的,看见他们耍完把戏,就不自觉往桃三娘身后靠,桃三娘低头抚着我肩膀一笑:“走吧?”
“嗯。”我点头,任由桃三娘牵着我的手走,但又有点舍不得,回头去望,只见那小孩子用衣服接了一捧的钱,正交予给那汉子收起来。
“哎,天热,人胃口也不好了。”桃三娘嘀咕了一句,正巧遇到一个人推小车卖梅子,桃三娘便连忙过去:“回去做点酸梅汤吧。”
天气热得实在难以忍受,明明已经到下午了,可呆在屋子里,还是热得汗水直顺着额头、脸颊往下滴。
桃三娘皱着眉头从厨房里捧出一碗东西:“早上买的白豆腐,泡在水里才几个时辰就有馊味了,哎,晚上不能吃了。可惜!”
我凑近去闻闻,的确有一股夹着很重豆腥的酸馊气:“那晚上不卖豆腐了?”
桃三娘摇摇头:“有豆皮,有客人点豆腐菜就给他做一道煮干丝好了,或者跟荠菜切碎了做菜羹,这嫩豆腐是决不能要了,只能倒掉,他们做豆腐的都是半夜里磨豆子,点好卤等凉了结块,就正好天亮拿出来卖,可现在时气不好,夜里的露水也带着霉气湿毒,这豆腐难免会粘到一点,然后再放上大半天,就沤坏了。”
正说着话,门口进来两个人:“请问……”
我和桃三娘一起回头望去,意外地发现站在门口的人,就是早上菜市看见卖艺的那汉子与那孩子,门外还停着一辆小手推车,上面放着板凳、麻绳什么的,他们则一脸尘土和疲累,脸都晒得通红。
“这儿还有饭吗?……刚才一路走过来,店都关门了。”那汉子问道,声音干哑的。
“噢,客官里面请。”桃三娘立刻放下手里的碗过去招呼道:“饭菜都有的,两位先喝口水。”说着,又给他们拿杯倒水。
“谢、谢谢老板娘。”汉子似乎对桃三娘的热情招待有点意料之外。
“大热天的,也难得你们爷俩在外面跑了,两位的技艺精湛,今早在菜市那边还看见两位的表演呢。”桃三娘笑道。
“噢,原来如此。”那汉子点头憨笑,两人坐下。
“两位想吃点什么?”桃三娘继续问。
“呵,不讲究,有剩饭就来两碗。”汉子答,顿了顿,目光落到方才桃三娘放下的那碗坏豆腐上:“那豆腐……”
“豆腐?”桃三娘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汉子指了指那碗豆腐:“刚才听见你说要倒,觉得怪可惜的,”
“要不麻烦你给换上热水泡一泡,再有两碗饭就行了。”
“这……好吧,我去给你加点佐料。”桃三娘略一迟疑,还是很爽快就答应了,端起豆腐进了后面,不一时再拿出来,果然已经换了个干净碗,豆腐烫过,上面还铺了一层香气诱人的豆面酱、醋、芝麻油、椒末、腌笋、葱花等诸料,还有一小碟子里盛几片咸肉,两碗米饭。
桃三娘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加些佐料这豆腐味道会好点,肉不要钱,是给孩子吃的,看他小小年纪身手这么好,平时练功很辛苦的吧。”
汉子愣了愣,连忙道了谢,两人便低头默不作声吃起来,我在一旁偷觑那孩子,看起来个子真小,比我起码矮半个头,小脸灰涂涂的,小我两三岁,又瘦……但翻筋斗真好看呢。
小孩子拼命吞下一大口饭,对汉子说:“爹,这豆腐好吃,像娘做的味道。”
汉子‘嗯’了一声,没搭话,正好桃三娘又端来一碗切碎的腌菜干豆角汤,听到小孩子的话便问道:“听客官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啊,父子俩出来生活,把嫂夫人留在家?”
汉子点点头:“我们是一家三口从庐州来,荆人身体不好,恰好盐城有亲戚,便留在那家养病了。”
“噢。”桃三娘不置可否,又摸摸小孩子的头,让他吃慢点别噎着,里面还有饭,可再盛点。
我回到家里,娘在烧火要熬粥,我连忙过去帮忙,恰好看见我养的乌龟没精打采缩在水缸旁边,便把它抓出来,喂它点水。
娘刚给人补好了一件长袍,是住在菜市那边一户人家的东西,叫我赶紧送去天黑之前回来。
我只得拿了东西跑出门,日近黄昏了,天上的云彩镶着一层金边,地面还是蒸热的,我的额发都被汗粘得贴在头上痒痒的。
小秦淮的水也干涸了大半,桥下还有好几个满面菜色、好像乞丐一样的人坐在那乘凉,我走过之际,还恍惚听其中一个操着我勉强能听懂的口音,在说自己是从凤阳来的,另外一个说:“你们那可好,税租子少多了。”
这人反驳道:“这几年早加上去了,翻了几倍,日子没法过了……”
我抱着包袱朝菜市紧走,这一行过去的石板路,两旁的屋檐在斜阳下拉得老长,家家户户都在屋里做饭,还有打孩子骂男人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在街上。
要送东西的那家人,就住在今早那对父子卖艺的大梧桐树附近的一幢二层小楼上,我今天来回绕了几遍,怎么却找不到他家门了?二层的小楼……这里怎么看上去都是低矮的平房?被雨水风吹得煞白的屋檐,显得那么陈旧而破败,这会子竟连一只鸟雀都看不见。
我正站着发怔,恰好看见一个屋檐下走出一个端着水盆的女人,眼睛直看着我,可我并不认识她,她那种眼神让我不知怎么心里发怵,转头朝另一边走,我再往那边找找看好了。
“诶,小妹妹!”
后面一声叫住我,我只得回头。
那女人笑容和煦,但那张消瘦菜色的面庞,反让人看着难受,只见她手中的水盆里飘着一大块白兮兮的豆腐:“小妹妹。”
“啊?您叫我?”
“嗯,小妹妹。”女人看见我答应她了,更欣喜点头地道:“你……是不是看见奴家男人了?”
“你家男人?”我疑惑道,脑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想起是谁,我再仔细望着这女人和她手里的豆腐,才想起早上见过她的,在一家豆腐店里,她好像是掌勺的老板娘。
“我没见过你家男人。”我摇摇头。
女人并不在意我的话,只是说:“哎,他爷俩总在外面跑生活,多累呀,奴真是放心不下。”
我愣了愣,还是没明白这女人在说谁,但是想起以往在这种情形下,若碰见莫名其妙的人说这种听不懂的话时,总不会有好事,我不想再搭腔了,赶紧回头就走,那女人赶紧喊我:“诶?小妹妹别走,若再看见他,烦带句话,奴家已经投奔了来,盐城那家人不安好心,要拐了奴家去卖,奴家、奴家现就在这儿等他……”
我吓得疯了似的跑,前面正好一人从路口走出来,我差点撞到那人身上,站住脚一缓过神来,眼前的情景就不一样了,好几个人推着班车口里叼着草根走过,有女人抱着孩子走出来和邻居家说话,我再一抬头,眼前这不就是我找了半天的二层小楼!
送到了东西,我立刻往欢香馆跑,从侧门进了厨房,桃三娘正忙着做饭,看见我便道:“月儿,帮三娘把那边的韭菜切一下。”
我急得跺脚:“三、三娘,我刚才看见一个女人,她跟我说她就在那等她家男人,还让我转告一声。”
桃三娘不以为意:“你又看见什么不好的东西了,嗯,没事,月儿,帮三娘把韭菜切了。”
那对耍棘鞨技的父子一连三天都在江都的大街小巷间流连,他们懂得的戏法还不止那一套攀天梯折花,还有走刀山、吞火,每天一个样子,一天换着不同地方,最少也要演三、四场,有时候碰到大户人家宴请,还被带进府里表演,倒是忙得不亦乐乎。
但凡到晚上演完了,他们便会来欢香馆吃饭,想许是欢香馆的饭菜便宜,而桃三娘的烹调又很对胃口的缘故。每次进来坐下,汉子都会点与第一天来时一样的拌豆腐、一碗汤配米饭,偶尔他还会点几两酒,独自闷声不响地喝着。
时间一长,我就和那小孩子混熟了,他爹喝酒而他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就带他去欢香馆门口的核桃树下抠蚂蚁洞玩,桃三娘有时给我个煎饼或包子,我也分一半给他吃,然后让他翻筋斗给我看。
这一天我看见他手上破了皮、结了鲜红的血痂,腿上又磕紫了一大块,便问他疼不疼,他摇摇头,小声告诉我,他爹说他是男人,所以不许哭也不许喊疼,他娘又病倒了,所以得挺着,等赚了多多的钱回去好给娘治病,末了,还说娘亲不在眼前,不然她会帮他找药敷。
我想了想,家里好像还有以前爹用过的创药,他做木工活也容易伤手,便拉着小孩子回我家,问我娘要了药来,我娘却说这药得用热酒化开了敷,才能出药效,于是我又拉着他跑到欢香馆后院,向桃三娘要一点热酒,桃三娘帮忙热好并给小孩子正敷着,那汉子却突然走来,一句话没说朝着小孩子就踢了一脚。
小孩子扁了嘴不敢作声,桃三娘急忙拦住:“客官有话好说,孩子小。”
汉子喝得眼睛红红的,看来很凶的神情,魁伟的身形让人惧怕,我缩到一边去不敢说话,何大则走过来戒备地盯着他。
“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汉子指着小孩子:“出门在外,你何时就学得这般矜贵起来?”
小孩子哭起来:“我哪有!”
汉子更加火了,四周看看,恰好桃三娘有一根擀面杖在那里放着,他随手就抄起来要打:“还犟嘴!”
小孩子倒是灵活,赶紧往旁边躲闪:“爹!别打,知错了!”一径地跑,汉子要追,就被何大一手揽住了,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何大的手劲,汉子又是一怔,看了一眼何大,桃三娘过来夺了擀面杖:“客官别生气!孩子还小,骂两句就罢了,何苦来的?”汉子怔了半晌,突然叹一口气,转身走回前面去,小孩子还是害怕,没敢跟着,可过了一会儿等他再到前面去时,那汉子却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行李在那,问李二,他说那男人从后面出来就一声不响地往外走了,那么多行当还放着,以为他反正不会走远,所以他也没问。
小孩子跑出门口去四下里张望,可夜色茫茫里街两头一个人影也没有:“爹!”他大喊了几声,同样没人答应。
小孩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桃三娘赶紧出来把他往屋里拉:“别哭了、别哭了,你爹就是出去散散,待会就回来的。”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好,只能过去和桃三娘一块拉那小孩子的手,带他进屋里去,但他坐那仍是止不住地掉泪,衣服袖子又脏了,他还一边抬手蹭了几下,脸上几下就被泪水和袖子的尘土晕出一道道黑来,我又不晓得该怎么劝他,只得陪着他坐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