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爹见到我时,身子在病床上往后缩。我从那瑟缩的眼神先后看到两个恳求:一是我已经赔钱了已经挨打了,不要再惩罚我了;二是不要去找他们麻烦,赔钱乃至挨打都是我自愿的。我拍住他肩膀,说:“我只想了解捉鸟人的情况。”
李老爹说不出多少情况,但是他有一句话就够了。就像高纪元有一句话就够了。
高纪元说:“他说是鸟儿看到他了。”
李老爹说:“他从来都是晚上送鸟。”
我好像看到冰山一角,海底的风景却揣摩不出来。地皮还发烫时,我走出门,走到勋德餐馆,钟上的时间是四点。勋德和高纪元正在门口剥鸟,一个红色的大塑料盆里盛满污水,漂满羽毛。我说:“勋德,有点事,跟我来。”
到了二楼,我坐在床上,掏出一百元,硬塞给勋德。勋德说:“兄弟你这是怎么了?”我说:“没什么,让妇女六点准备好一桌菜,我请客。”勋德和我推来推去,我把钱拍在桌子上,说:“给你就是给你,还造反了不成?”勋德尴尬地接了,然后问:“请谁?”
我招招手,他把耳朵贴过来。我说:“计生办的小柯,信用社的小吴、木生,还有纪旺。前两个我来请,你电话借我用下。木生和纪旺我请不来,你请。你相信我,我绝不坑他们。”
勋德走到楼梯口,我又说:“你自己去请。”
五分钟后,楼下听到吉普车响,不一会儿,小柯噔噔噔上得楼来,见到我就眼放磷光。我说:“油够么?”小柯点点头,问什么事情。我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句“捉人”,他整个身子就耸动起来,那是兴奋了。未几,小吴也上得楼来,我问:“带了么?”小吴从书包里捞出一根狼牙棒来,问:“要不要试试?”我还没接话,他就偷偷把棒子敲在床头,让钉子卡进木头里了。
纪旺进来后,一直挤着笑,听说是去捉人,惴惴不安地问:“赵城派出所不能来人吗?”小吴接口道:“没胆的人叫来做什么?”纪旺又笑了,我也笑了。木生进来时立刻就要退下去,我低喊道:“不是找你挂牌照,你戴罪立功的时候到了。还有你,纪旺,你母舅不是想要退钱吗?”这么一说,纪旺和木生也摩拳擦掌起来,合力把桌子抬到我面前。
我压低声音说:“去捉一个外地佬。”
大家说走走走,我说:“走什么走?你知道去哪里捉吗?纪旺你是青山人,你知道高家岙的,你说说捉鸟的外地佬住哪儿?”
纪旺想想,用手指蘸水,画了画,便画出捉鸟人的住地了,原来是在村落之外,单门独户,屋前是土坡,屋后是竹林。我说:“白天去容易惊动附近村民,结赖,晚上我们开车去,速战速决。”我蘸了蘸水,在桌子上布置阵型,屋后木生、小柯,持木棍,屋前我、小吴、纪旺,持狼牙棒,“露头就打”。
好像没什么可交代了,我寂寞很久,忽而又振奋地说:“皮鞋,不能穿皮鞋,走在沙子路上响声大。”大家却是谁也没穿皮鞋。我又问:“油够吗?”
“够了,足够了。”小柯说。
“那好,打几把扑克吧。”我说。
发牌时,勋德探头探脑走上来,我说:“下去下去。”勋德说:“菜弄好了,吃吧。”
“菜弄好了,吃吧。”所长搂着我的肩膀往食堂走去。远处是小许的喊声,“来来来,大家一起来欢送下小张。”
那天我喝醉了,我看着所长,所长却偏头对小许说:“去清盆也不是坏事,政法委书记不就是从清盆一步步做起来的吗?”
我自己喝了一杯。
在我踹勋火之前,所长重重地甩了下办公室的门,走出来,对我眨了下眼,又点了下头。我立刻闯进去,对着勋火大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小柯问:“小张,到底为什么捉他啊?”
我说:“总之有问题。”
路太陡了,吉普车往青山上爬时,好像是往漆黑的天空爬。有时候,车灯猛然照出一片蒿草,蒿草在风中舞动。小吴握着狼牙棒,大概想自己是金兀术了,我说:“吓吓就可以了,莫真动手。”
“他要狗急跳墙,拿出铳来,我收不住。”小吴说。
“他没伤你,你就别伤他。”我说。
“赵城派出所不能来人吗?”纪旺说。
他们一来,再大的功也被分光了。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捉的是多大的猪,这种偏僻地方,跑来个把部级的通缉犯不是没可能。现在,我独自抓捕,独自审问,独自消化,消化清楚了,我就和秦副局长直接打电话,然后才把捉鸟的带到派出所。
秦副局长是局里唯一一个本科生,是市局派下来的。我在局里参加学习教育时,他正好看到,说:“小张,你读过警校,应该知道,公安公安,条块结合,以块为主。虽说是以当地党委政府的领导为主,但并不排除条管。”
秦副局长又说:“年轻人别搞歪门邪道,多破点案子吧。”
吉普车爬了一阵,吭哧抖起来,像要熄火,我问:“油够吗?”
“够,够,婆婆妈妈的。”小柯说。
“够就好,够就好。”我说。
眼见要爬上最后一个坡,我又说:“熄灯熄灯。”
“那你也要等开上去啊,摔下山,都死了。”小柯说。我嘿嘿笑了几下,竟是控制不住心跳。一到坡上,我就叫停。拉开车门,一阵凉风袭来,我将手插在兜里,急匆匆走到前头,几个人提着家伙小碎步跟上来。小柯将车门轻轻关上。
走到高家岙村小组时,一盏手电晃来晃去。我低声喊:“蹲下。”大家便蹲到蒿草里了。然后时间凝滞起来,四周只听到虫子的叫。手电像萤火虫,慢慢晃,晃回家了,灯火明了,大约冲了个凉的工夫,又熄了,世界漆黑一团,分不清楚低山和村庄。
我手一挥,众人鱼贯而出,跟着从大路往东边碎步走,路面沙沙作响,呼吸声如幼狗。眼见着到了捉鸟人的单门独户,我手一垂,众人又埋伏在土坡下边。我静心听了听,屋内传出小孩唔唉唔唉的声音,又传出妇女呃呃呃的声音。汗从我额头冒出来,我嘘了一声。
屋内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有了,我还以为它们存在。
等到我相信时间过去很久,他们重又睡熟了时,我摆摆手,木生和小柯抄步上坡,绕到屋后去了。我摸着纪旺的肩膀小声说:“你去轻轻敲窗户,你懂这里的话,就说借点东西。尽量把他骗出来。”
纪旺的肩膀哆哆嗦嗦,说:“借什么?”
我说:“借扑克牌。”
纪旺说:“他要是问我是谁怎么办?”
我说:“你认识高家岙的人吗?”
纪旺说:“认识。”
我说:“你冒充高家岙的谁谁吧。”
纪旺爬过土坡,往黑夜深处走,摸到门下,又悄悄跑回来,说是听到了声响。我说:“那就等等吧。就怕妇女结赖。”我话还没说完,一阵风从身边蹿过,小吴拎着狼牙棒冲了过去,一脚把门踹倒了。
我只得赶紧跟上。待赶到门前,小吴的手电筒已经照出一个男子,这男子衣着整齐,脸色苍白,眼睛瞪圆,神情慌张,像束手待毙的青蛙。他小心摸到脖子上架着的狼牙棒,问:“干什么啊?”
我指着自己的衣服说,“我是警察。”
这人连看也没看,就瘫软在地。这时屋内响起妇女惯有的号哭声,我们赶紧提起捉鸟的往外跑。起先他的腿还在地面弹跳几下,接着就被拖起来了。我们像拖着一袋什么东西。木生和小柯赶过来后,我们抓住他的四肢抬着跑。很轻。
待我们赶到吉普车边时,回头望了望,底下的高家岙才刚刚有了些响动,才刚刚有了些灯火。我把捉鸟的丢在后座,然后拿手电照着他,他的脸上冒出大颗大颗汗珠,嘴角鼓出些许白沫。
我说:“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捉鸟的说:“知道,我杀了人。”
我胜利了。狗日的清盆。
单德兴
山坡上有条湿黄的路,地里庄稼蔫蔫耷耷,高家岙露出一排黑沉沉的屋顶,门前则摆着光光的晒衣架。什么人也没有。我回转身,继续敲窗子,叫唤道:“冬霞,冬霞。”
里边的悉索声和咕哝声越来越大,门开了。
“死哪里去了?”冬霞迷迷糊糊地问。
“守鸟儿。”我说,鼻子忽而酸起来。拴上锁挂,又找锄头把门顶好后,我脱掉衣服,小心地睡在床角。冬霞摸了下腋下的孩子,扯过被子来盖住我,说:“别冷着了。”我便无声地哭。
我在高粱地里蜷缩了一夜。
我擦火柴,老是擦不着,擦到最后一根,亮了,便用左手小心挡着,把火柴头倒过来,让火苗大起来,点着香烟。我是在学习《乌龙山剿匪记》的那个土匪,他想睡又怕睡过头,就点着香烟夹在手指里睡了。可是烟头还没烫到指尖,我便醒了。我好像听到狼狗的声音了。
狼狗总是弓着黄一簇黑一簇的背,拿鼻子在地上咻咻地嗅,在确信寻到我的味道后,高昂起头,拖着皮带后边的公安朝我追来。我不知道要跑多少路这个味道才会淡下去,我跑了六百公里,跑到这鸟地方,天天等它,等到我相信它再也不会来了,它却又探出脑袋来。
身体暖和后,我坐起来,靠在床头发呆。我想坐坐就好了,就起床,可是屁股下好像有块巨大的吸铁石吸住我,我便继续坐着。
酒端到我鼻前时,散发出炒麦子的香味,我那时候就醉了。我已经四年没喝酒了,我一直跟人说我不会喝酒,可是那个小二的眼神闪着光,分明就看穿了我的内心。我丢盔弃甲,像条跟着骨头走的狗,骨头往上,我的头便往上;骨头往下,我的头便往下。可是他并不这样虐我,我喝完了他就给倒上,我不太敢喝下去,他又拿手撑着下巴,亲密地看着我。我的喉间便有东西要呼啦啦说出来,好似涨起来的潮水。我压制它们就像压制掉到岸边的鱼,它们在上下弹跳着。
我想对着这个孩子说: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我用酒把它们浇下去了。
“你怎么那么能捉鸟啊?”他终于发问了。
我觉得这样好,他来问,我来说。“你跟我一样,你也能捉。”我咧嘴笑了一下。
“跟你怎样啊?”他继续问。
“有仇,跟鸟儿有仇。”我努力想让他开心点,可是酒劲冲涌上来,眼皮蹦跳,人趴在桌上便睡。还没睡安稳,又被摇醒了。他问:“人怎么跟鸟儿有仇啊?”
“因为鸟儿看到我了。”我叉开手指说,埋头再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仓促醒来时,看到昏暗的灯光,陌生的桌子,一下竟不知自己在哪里。这时小二探过脑袋来问:“鸟儿看到你什么了?”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那茬,想起来时脑后忽然一顿冰浇。我恐惧地看着这个人,他还是好奇地看着我,我不认识他。
我把自己卖了。
我晃着脑袋,猛吸一口气,吸得整个上身鼓起来,才好像清醒了一点。想想又吸了一口,清醒多了。我摸索下床,轻声走到窗口,往外望了一眼。只有高家岙的纪茂老汉挑着一担粪,摇摇晃晃地走。
衣柜里的衣服整整齐齐叠着,像一块块打好补丁的豆腐皮。我抽出两件,捏在手里,却是不知道往哪里放。一旦放在尼龙袋里,好像生活就从此诀别了,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
那小二不过是个小孩,他有多大判别能力?他怎么就知道这话后边藏着秘密?我只说鸟儿看到了,又没说看到我做什么了。他碰到别的事情,就把这个忘记了。即使他往外讲,人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有什么?退一万步讲,这个小孩认识公安,可就是公安听到了,也不会相信他,小孩子谁信?人家都没什么动静,我就跑掉,岂不是很可笑?
孩子猛下里哭将起来,我把衣服丢进柜内,冲过去抱起他摇,饿了。冬霞每当此时总是醒得很快,总是把背心扯起来,露出青筋暴突的奶子,把粗黑的乳头塞向孩子的嘴唇。孩子像猪仔,闭着眼睛,整个嘴巴吸动起来。这次吸不了多少又睡着了,冬霞那里便像有檐雨,滴淌不止。
我把孩子抱到摇窠,爬上床,冬霞却是接了一手奶,下床,自己走到灶间舀水洗了。去的时候,红花内裤下鼓胀摇晃,回的时候,白色背心下鼓胀摇晃。我看得直了,冬霞便捉住那里,脱下裤来,我爬在她身上,摇晃起来,摇了几下,抖索掉了。
“怎么了?”冬霞说。
“没睡好。”我凄惶地回答。冬霞便翻身半搭着我睡了。
我把火香按倒在地上,蹲在她两腿间扯裤子,她死死拉着。边上的裤扣子扯蹦掉后,她恼恨地坐起来,指着肚内有些时日的孩子,说:“你也不害臊。”
我嘻笑着把嘴凑过去,她抽了那里一下,说:“喝多么酒。”
我反抽了过去,一边抽一边说:“你再多嘴,老子杀了你。”火香的眼泪被抽出来了,一颗一颗往草丛滚。我抽得乏了,下来扯裤子,扯到一半,什么都看到了,火香猛然把它拉住,切齿地说:“单德兴,你记得。”
我往下一用力,那双手便松了。我挺着东西进了一个含糊的地方,火香好像突然记起什么,拼命扭动起来,那东西便被扭出来了。它在外边想也没想就射了。
我懊恼地站起身来。
火香切齿地说:“单德兴,你记得。”
“记得什么?”我走过去坐在她身上,掐她的脖子。
一觉醒来,光线已彻底黑掉,屋内的每件东西好像死掉一般,散发着丧气的味道。我哈着气拉开挂锁,往外看,远远的山坡、村庄已分辨不出来,路上也没有车灯。冬霞正在煤油灯下尝试喂孩子粥水,见到我也没说话。
我盛了大半碗粥,一口气喝完了。又盛了一碗,又一口气喝完了。冬霞抱着孩子走到橱柜,端着一碗肉过来。我说:“哪来的肉?”
“岙上今天杀了猪,赊了一斤。”冬霞说。
我颤颤抖抖地拨弄着菜里的肉,一斤大概剩了八两。吃了两块后,忽然想到什么,去橱柜深处捞出过年存下的酒。冬霞说:“你不是不能喝么?”
“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我把酒瓶开了,对着瓶口喝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冬霞说。
“喝,喝。”我说。
“喝,喝。”我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想吐吐不出来,像发酵一般走出酒席。“德兴,骑的得么?”后边有人问我,我摆摆手,找到那辆载重自行车,摇摇晃晃骑起来。骑了一公里,蹦跶着到了山谷。太阳很烈,油菜花满世界,我就像要爆炸。
然后,火香穿着布鞋袅袅走过来。我路过她时,说:“让我弄弄吧。”火香没有接口,加快脚步往前走。我看到前边什么人也没有,便掉转车,赶上火香,把车卡在她前边,她前边也是一个人也没有。
“弄下子嘛。”我说。
“弄你妈个屄。”火香绕过自行车说。
这个时候,天上只有蓝天白云,地上只有油菜花松树。
我把自己灌醉了,踉踉跄跄走向床铺。好似这样眼一闭,事情就会过去,过几天一切都正常,我还是这个地方叫刘世龙的人,有户口,有结婚证,有准生证。可是他们总归是要怀疑的,为什么捉鸟?因为和鸟儿有仇。为什么有仇?因为鸟儿看到了。鸟儿看到什么了?他们就要牵着狼狗,带着棍棒手枪,找上门来问,“刘世龙,鸟儿看到你什么了?”
我又踉踉跄跄走向大门,拉开门坐在门槛上往外看,外边是一团漆黑,我努力看,看得黑色世界里冒出团团彩圈来,就知道什么也没有,等也等不来。我锁好门,拿锄头要顶住它,冬霞说:“顶什么顶?谁来找你?”
我说:“你再说一遍。”
“谁来找你?你有什么可找的?”冬霞恼恨地说。
我嘿嘿笑着爬上床,古里古怪地打起呼噜来。
这件事别想了,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终于还是被一阵悉索声惊醒过来。我总觉得屋后站着一个人,汗毛倒竖走到窗边瞅,却是什么也瞅不出来。又走到屋前窗户瞅,也瞅不出什么。可是我巴不得站着个什么人呢。回到床边后,我坐下,没有任何睡意。
孩子醒了,冬霞呃呃呃地哄起来,小声说:“你今天是犯了病。”
我说:“喝多了,头疼着。”
冬霞慢慢睡去,我把衣柜里两件衣服塞进尼龙袋,掏出床边中山装的二十块钱,又去橱柜挖了半个饭团。冬霞迷迷糊糊说:“干什么去?”
“下饵子去。”
我坐了一会儿,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屋,听了一遍娘儿俩的呼吸声,站起身往外走。这时啪地一声生出,门直通通倒在面前。我瑟缩起来,尼龙袋掉在地上,看着一束手电光像照青蛙一般照着我。大脑一片空白。
在感觉肩膀被什么刺中了时,我去摸了摸,我说:“干什么啊?”
那人旁边走出一人,朗声说:“我是警察。”
“鸟儿看到你什么了?”警察坐在我面前,身后站着四个虎视眈眈的男汉。
“我快要把火香掐死时,她手乱指,我就松下手,让她咳嗽,让她说。她说,你看,鸟儿在看着你呢,鸟儿会说出去的。我就接着把她掐死了。”
我踢了踢火香,像踢一块猪肉。火香一动不动。这时我抬头看,果然看到一只眼白很大的巨鸟,斜着眼看着地上的一切。我找了块石头扔上去,它并不理会,我又去摇树,它还是不走。我骑上自行车落荒而逃,它呀呀地狂叫几声,盘旋着从我头顶飞过,飞到前方去了。
附 录
在我脑海数度出现的清盆乡,理论上和附近的赵城镇平级。但是这里的乡长升迁,也就是到赵城镇做镇长,不像赵城镇的镇长可以直接到县城做个什么。在这里,邮政事业由一个穿邮政制服的农业户口承担,他一个人就是邮政代办所,每天点着口水分发报纸。而加油站由一家小卖部承担,小卖部在门口摆个汽油桶。这里没有派出所,也没有柏油路,一个工作关系在赵城派出所的民警,骑着尾气巨大的摩托车,行使着国家专政机关的职能。
很多人从村里慢慢混,混了一辈子,总算混到清盆街。很多本地人在这里安之若素地生活着,少数县城青年则在这里感觉到被流放。也有遥远的六百里外的逃犯逃到此处,隐姓埋名,在被抓住后,要求司机播放童安格的一首歌,《让生命去等候》。然后他开始安稳地睡觉,就在吉普车后座里蹲着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从此睡着了。
隐 士
返乡途中,我坐在一辆破旧的中巴车里,被迫侧身看着一个脸色蜡黄的农民,他的目光则落在车厢的癫痫广告上。我们都很无聊,都把这当成必须忍受的生活的一部分,只有售票员眼里不时露出老鼠那样的惊喜来。她又一次将头伸出窗外喊“快点快点别让交警看到”时,群情激愤,可是车门一拉开,大家又住了嘴,因为缓缓上来的是个难得的美人。
美人看了眼便退下去,售票员忙捉住说:“有啊,有座位。”
“哪儿呢?”美人用着普通话说,售票员便把脸色蜡黄的农民掸到一边。美人拿餐巾纸擦擦坐了上去,这使我愉悦不少,因为我虽还是侧着身子,却能独享她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子、清亮的眼波以及埋藏在颈脖之下的绿色静脉。她坐在那里,有有无无地看着前方,似乎有些忧伤,后来当我看见一个袋子,我也忧伤起来,袋子上写着meters/bonwe,袋口伸出一棵粗长的葱,正是这棵家居的葱出卖了她,使她与《孔雀》里委屈的姐姐无异,毕竟是在这小地方啊。
这时她要是哀望我一眼,我想必要被那叫“美与怜悯”的东西击中了,可是这时售票员过来收钱。售票员是作为陪衬人出现的,有着飞扬的眉毛、扁塌的鼻子、可怖的皱纹以及男人一样的一层浅胡须。她看着美人拿出20元,舔着舌尖点出13元零钱欲找给对方,又出于职业上的稳妥,她先将20元举起来看,然后她说:“换一张吧。”
“这是你们卖票的找给我的。”美人大声说。一车人忙看过来,先看美人,又看售票员,售票员亲热地说:“妹啊,我告诉你,碰到这种情况你当时就应该找她们,她们这种人我还不知道?”接着她将头偏向大家,“现在就是10元也有假的,可要当心。”
美人咕哝着翻出钱包,挑出一张5元,两张1元,总计7元,丢给售票员,然后像此前一样忧伤地看着前方。我愣了一会儿,想自己终于是回到县城了。接下来,是我作为外地人的一件大衣、一条裤子、一双皮鞋或者一只皮包下车,火眼金睛的人们以此评断出我的实际价值。有一年,我是作为一个外地女子臂里挽着的男人回来,我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但在落地的那刻,我柔情万丈,羞涩地向别人出卖她的身份:大城市的,研究生,比我小六七岁。
但这样的好事今年没摊上,今年是个让人拿不出手的年份,因此我得一下车就钻进家里,闭门不出,否则人们就要盘问我买房了没有,买车了没有,发财了没有,就要扶着我的肩膀教育,老弟啊,三十好几了。
我就这么闭门不出,倒是父母觉得少了人情,要我出门,我便潦草地到街上走走,好似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好似春节回家也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一回来,任务就完成了,因此我早早买好返程票,坐等离别。这样熬到正月初三,我做了白日梦,梦里有个面目不清的同学使劲打电话,说,你要得啊!回来都不见我们,你真不见也可以,我拿刀杀了你。我窝囊地去见,却发现路越走越荒,天越走越黑,我给走没了。醒来后没几分钟,家里电话真响了,我走过去,想我得告诉对方我父亲不在,我母亲不在,或者我弟弟不在,因此我问,“你找谁啊?”
“我找你。”来者的声音清晰而坚决。
“你是?”
话筒里传来遗憾的叹息,接着他天真地说:“你猜。”我说不知道,那头便传来全然的失望,像是挨了一鞭子,他哀丧地说:“我啊,吉祥。”
“哪个吉祥?”
“范吉祥。”
这样我就想起他应该是高中隔壁班再过去一个隔壁班,是一届的,能想起还是因他有桩考上本科却不读的事。我想纵使是路遇也顶多点个头,如今怎这般寻来?“我有好多心事等着要和你说,我从夏天开始就打听你什么时候回来了。”他说。
“非得和我说吗?”
“非得和你说。”
“可我明晚就得走啊。”
“你今天总不走,你今天来。”
我把电话挂掉时,就怪自己软弱,怎么就不能违逆人家呢?从楼上下来,走在街上,进了三轮车,我还在想自己冤枉,我连范吉祥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凭什么跟着三轮车走完水泥路走柏油路,走完柏油路又走黄土路?可我就是这么走去了。三轮车开到黄土路终点时,师傅轻描淡写地说:“你沿田埂一直往前走,穿过河流,上到山顶,就能看见了。”我却是把天色走得黑了,才走到山顶,那里果然有一间青砖小屋,屋东坡上种了红薯,扎着密密的竹篱笆(大概是用来防野猪吧)。
我走近屋,发现屋门半掩,屋内阴黑,没有人气,我想这样好,我来到,我看见,可以问心无愧地走了。可就在我鬼鬼祟祟地走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梳中分头,穿陈旧睡衣的男人站到那里,法眼如炬地看着我。我刚迟疑着抬起手,他已张开双臂走来,将我抱住,拍打我的背部,就像溺水人密集而有力地拍击水面。接着他拿脸蹭了我左脸一下,又蹭了我右脸一下,浓情地说:“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