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确赶忙转身走了。

争执
第二天吃过午饭,郑源收拾背包踏出办公室,被身后一个声音叫住。“小郑,这是去哪儿呢?”
郑源鼻子一缩,硬着头皮转了过去:“卓主任。”
“你还知道我是主任哪!”卓一波抱着个罐头茶缸,从眼镜片上方斜睨着他,“最近在跟什么选题?”
“高通广场的案子,凶手那边……”
“我知道,我知道,”卓一波压压手掌,“你小子搞情报的本事我是不担心的。可是之前我不是跟你传达过了吗?现在上面要求正能量,要积极,懂吗?之前西南做的马佳昕那个案子,一面倒写凶手,好看是好看,搞的好像同情他一样,上面不高兴,一样通报批评嘛!你看这次这个,出了个救人的小伙子,多好,大报都在跟进……”
“我们也跟了啊。”郑源不耐烦地瞄一眼挂钟。按说卓一波这个时候不该在这儿的,编辑部两点就要截版,查稿子签字才是第一要务。但是再往旁边看看郑源就明白了,角落的办公桌有几道幸灾乐祸的眼神投了过来,在空气中轻飘飘地碰撞一下,继而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有能力没朋友,早晚会被排挤走,所谓办公室政治,不外如是。
“你跟了个屁。那稿子是你写的么?不是我说你,让实习生做不是不可以,你倒是分个轻重缓急呀。你看看那发的是什么!啊?人家那边都发动读者给见义勇为小夫妻补办婚礼了,咱们呢?硬邦邦的一个豆腐块,你这个月工资还要不要了!”
眼看着卓一波急眼了,郑源也不得不低个头:“卓主任,”他想了想,口气又放软了些:“卓老师……”
“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师!”卓一波顿了顿茶缸,一脸恨铁不成钢,“我说小郑啊,你从毕业就跟着我跑新闻,虽然中间断了几年吧,按说也是个老资格了,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这么拗呢?你知不知道现在编制多不好弄,到处都在裁员,我费了多少工夫把你搞进来,你好歹让我这张老脸也挂得住一点……”
“卓老师我知道了。”郑源盯着自己的脚尖:“见义勇为这个线我马上就跟。”
“哼,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也不是哄我,是哄你自己。”卓一波叹口气,到底放了行:“做好本职工作,其他时候你爱干什么我管不着。对了,儿子还好吗?”
“挺好的,快期中考了。”
“嗯,你一个人带着个儿子,也难,这些我都体谅。现在这个中学虽然不是省重点,好歹是我老战友的关系,算系统里不错的了,你对他上心一点,中考成绩好了,去哪儿都好说。”
郑源点点头,依旧直挺挺地站着,等到卓一波走远了才转身走向电梯间。
下了楼,郑源心不在焉地往地铁站走,马路牙子上的喇叭声响得让人心烦。他皱着眉头加快脚步,那喇叭声倒好像长了脚似的,追着他跑,一点也没有要减弱的意思。
直到那声音很近了郑源才注意到里面还混着人声:“哎,我说,你小子这是铁了心跟我装聋是吧?”
郑源这才注意到身边跟着一辆车,银灰色的老款GTI,穿着制服的汪士奇探出了脸。
“你怎么来了?”
“干吗,我不能来?”
“不是。我这正要出门呢……”
“这么巧,我也正要出门啊。”汪士奇一打方向盘,车头一偏,擦着郑源的脚尖停了下来,“上车。”
郑源不动。
“怎么,还等我拷你上来啊。”汪士奇笑嘻嘻的。郑源的脸色有些阴了:“别闹了,我有正事要忙。”
“不就是写高通广场这事儿吗?你还能有什么正事。”
“……我搞砸了。”
“我知道,就为了这事儿来找你的。我说你这是怎么了,一把年纪了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打犯人,你还真是够能的啊!”
“打都打了,还能怎么样。”
“能怎么样?跟我去趟看守所给所长道歉去,算你小子运气好,人家是我哥们儿,几句软话的事,赶紧的。”
郑源支吾半晌,终于吐出四个字:“我不去了。”
汪士奇瞪圆了眼睛:“喂,你不是吧。”
“反正……老卓也让我换个方向,说现在挖凶手这边风险大。”
“卓一波说什么你也听?”汪士奇挑眉,“老郑,你可是越来越不像你了。”
郑源一听这话,不高兴已经写在了脸上。他索性绕过汪士奇的车头,抬脚就走。
“老郑?老郑!郑源!”汪士奇又叫了两声,发现事情不对,摔了车门就追上来,“喂,这案子现在可不是你说撤就能撤的啊。”
“我为什么不能撤,我只是一个记者。”
“记者怎么了,当初咱们俩出生入死的时候,你可没把自己当记者。”
“现在我就当了,我想当了,可以了吗?”
“你在我面前犯什么混。”汪士奇伸手去拽郑源的背包带子,“走了。”
郑源发了狠,甩开汪士奇,嗓门高了起来:“我不走!你还能绑了我去吗!”汪士奇的火也腾的一下上来了:“郑源!你现在想起来当缩头乌龟是吧!我告诉你,没门儿!我不管你愿不愿意,起了这个头你爬也得给我爬到底!”
汪士奇话音未落,郑源回过身,冷不防一拳揍在他脸上。
汪士奇摸摸脸颊,嘴角有点破了,他也不恼,反倒是“哼”地笑了一声,郑源突然觉得头皮一紧。
下一秒,郑源被囫囵撞到墙上,手臂反扭到背后,等听到并不算陌生的锁扣“咔啷”一响时,郑源气得大叫起来:“汪士奇!你混蛋!放开我!你这是滥用职权!”
他的叫声只招来了一帮兴致勃勃的围观群众。汪士奇卡着他的后脖颈子,压低了喉咙:“你这是袭警!还嫌不够丢人是吧?”
郑源反应过来,这是他任职的报社楼下,现成的民生新闻,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瞄到有人在掏手机了。他把脸死死压着水泥墙,恨不得现磕出个洞来躲进去。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执行公务呢,都让开。”汪士奇倒是经验丰富,三步两步就把人拖上了车,扔上副驾的时候没留神,“梆”的一下撞在车门上,郑源没吭声,汪士奇也就没道歉。
半个小时后,汪士奇的车停在了停车场。他熄了火,掏出钥匙,走到副驾那边把门打开。郑源靠着车座,精疲力竭的脸转向他:“有烟吗?”
汪士奇知道他已经没事了。他点上一根放到郑源嘴里,低头给他开手上的铐子。郑源的手从背后抽出来挟着烟嘴,手腕上被压出红色的一圈,下面整齐划一的五条白道子,凸出皮肤,横贯过动脉,是死神的山峦。
“我记得以前没这么多。”汪士奇皱了眉头。
“去了晋州又试了两次,不行,我后来才知道,真想死得竖着切,不好救。”郑源慢慢吐了一口烟,嗤笑了一声,“不过我估摸着我可能也不是那么想死。”
那笑容刺痛了汪士奇。
他救过他,不止一次,郑源的血浸透了他新买的外套。送他去医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笑着的:“汪士奇,你下次能不能不要来得这么快。”
“你还想有下次!”他的手汗津津的,在方向盘上打滑,“老子救你不是为了看你再死一次!再这样信不信老子把你拴起来!”
他说到做到。出院后郑源在他家锁了三个月,连剪指甲都由汪士奇代劳。到最后终于逼得他松了口:“让我走吧,我会活着的。我保证。”
他的保证就是一句屁话。汪士奇盯着那些伤痕恨得牙痒:“想死也不能死。你死了你儿子怎么办?”
“你帮我养呗。”
“你小子倒是盘算得挺好。”汪士奇一拍郑源的脑袋,震得他落了一裤子的烟灰,“我才不帮你养,你死了,我保证找你去,放心,我比你有办法,一定死得透透的。”
“瞎说什么你。”郑源看向汪士奇,发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
“郑源,我知道你活着很难,谁活着也不容易,从小叶出事起你以为我有一天好过吗?但是人活着总比死了好……活着起码是个念想,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他说得都对,郑源知道。他何尝不想活着,没有人比他试过更多让自己活下去的方式:他辞了工作卖了房子,远离故乡,断绝了跟过去的一切联系,药物干预,心理医生,互助社团,然而死亡的阴影始终追在他的后脚跟。十年了,他跑得累了,想休息了。
郑源垂下眼,手指一点一点碾碎烟灰。“我不知道要为了什么理由活下去。”
“每个人都有理由,你也会找到理由的。”汪士奇捏着手里的铐子,钝角的锯齿慢慢吃进肉里,“就只是……先活着,哪怕试试呢?好不好?”
郑源被他近乎祈求的语气逗笑了:“你可别告诉我,这个理由就是逼着我跟你查这个破案子。”
“起码能给你一点事情忙,别整天东想西想的。”汪士奇翻个白眼,拿走郑源手上的烟头,“呲”的在墙上掐灭了,“现在可以走了么?”
郑源抹了一把脸,跟着汪士奇出了停车场。

尸检
从踏上那条昏暗的走廊起郑源就知道汪士奇并没有带自己去看守所,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带自己来停尸间。
光是看见那个裹尸袋郑源就想吐了。
“忍着点,吐在这里都得自己收拾,到时候保证让你吐第二遍。”汪士奇拍拍郑源的肩,脸上除了幸灾乐祸还有一点同情,看来从前没少中招。
“你这是打击报复。”郑源铁青着脸拍开汪士奇的手。
“瞎说,我们什么关系,我可不会报复你两次。”
郑源瞪眼:“所以你还是滥用职权啊!”
“对啊,怎么样,告我去啊。”汪士奇耸耸肩,走去拉裹尸袋上面的拉链,还没等看见被害人的脸,后脑勺先冷不防着了重重一掌。他骂了句跳将起来,回身一看,一个瘦长的女人裹在白大褂里,冷着脸,手还没收回去,随时准备来第二下。
汪士奇光速换上一张讨好的笑脸:“程老师好。”
“不是说就你一个人来么,这个是鬼啊?”程诺用下巴指了指郑源。
“嗨,这不是一起查案么,同事,同事。”
“是吗?”程诺细长的手指插回兜里,踱步到郑源面前,锐利的视线从他的脚尖慢慢划上来,最后停在他的眼睛,“证件呢?名字呢?”
郑源被她盯得浑身紧张,不由自主地站了个笔直。他吞了吞口水,越过程诺的肩膀用眼神向汪士奇求救。
“这个嘛,不是那种同事,呵呵。”汪士奇傻笑着挤过来打圆场,用力揽着汪士奇的肩膀,“这个是我们局的特约记者,法制周报的,这个案子呢,上头说需要重点报道,呃,深度报道,是这么说的吧。我把他带来,收集收集材料,程老师就行个方便呗。”
“结案多久了还报道,你们领导够闲的啊。”程诺挑眉,眼光还是不肯从郑源脸上移开。“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啊……你不是叶……”
“我还是下次再来吧。”郑源挣脱了汪士奇的手,转身就想离开,却被那个女声绊住了脚步:“别折腾了,一次看完吧,我懒得替你们开两次门,完事了记得叫我。”
那声音也跟她的主人一样冷而锐利,充满威压。郑源被定住了,白大褂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还在跟他说话,却没有回头看他:“我记得你,我是叶子敏的同学。”
郑源突然想起来这人是谁,那时候他和小叶还在读大四,恋爱初期,黏糊得很。大晚上的约会完了,送到校门口,送到院里,送到寝室楼下,眼看着姑娘上楼的裙摆摇曳,心也被晃得一荡一荡的,有时候忍不住了,那荡漾就会冲口而出,对着403的窗户发出呐喊:“小叶!我想你!”过不了多久,那扇掉漆的绿窗户一定会啪的一声撞开,一个瘦长的女孩裹在军绿色T恤里,冲他翻一个白眼:“瞎喊什么!”然后小叶抱歉的笑脸才会探出来,冲他吐吐舌头,嘴型无声地拼出一句:“我——也——想——你。”
那个女孩就是程诺。
“嘿,嘿,人都走了,还看呢。”汪士奇的声音把郑源拉回冷冰冰的当下,“我记得你不喜欢这一型的啊?”
“别瞎说。”郑源揉揉眼睛,转身进了停尸房,“来吧,速战速决,到底要看什么。”
汪士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当然是看美女。”他三步两步来到台边,一把拉开拉链,一张惨白的瓜子脸露出来,是被刺身亡的徐子倩。随着拉链徐徐往下,她年轻赤裸的身体一寸寸暴露在空气里,横陈着,却叫人没有半点绮念,也许是因为那些美丽的曲线都被冻硬了,也许是加之于其上的七个刀口太过残忍。从腹到胸,从一开始的撕裂挣扎到最后的切口光滑,一条鲜活生命在人间的最后七步平平整整地摊在两人面前,货真价实的死亡让人发不出任何声音。
许久之后郑源才开口:“为什么非得现在看。”
“再不看就没得看了,她爸,雪松集团的老总亲自过来办的手续,尸体马上就要领走了。”
“这么快?”郑源皱眉,“她家里人不追查?你们也不拦着?”
“我把疑点跟亲属说了,没人搭理我。可能那个吴汇横竖要判个死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她家里人也就死心了。”汪士奇舔舔牙齿,啧了一声,“这事儿我也拦不了,按规定只要我们尸检完了,确定了死亡原因,亲属签字同意尸体就可以领回去,现在这个已经算慢的了。”
郑源的目光扫过那些刺伤:死因为脾脏破裂失血过多,那么腹腔四处就是致命伤,两刀在腰侧,浅而仓促,应该是挣扎逃跑的时候伤到的,锁骨下方……锁骨下方?
郑源伸手扳住汪士奇的肩膀,转过来跟他面对面,汪士奇不明就里:“看妞就好好看,看我干吗?”
郑源踮起脚,汪士奇比他高出半个头,正好是吴汇和徐子倩的身高差。他把登记用的水笔递到汪士奇手里:“你当这是一把刀,如果要杀我,你会往哪儿捅。”
“哦?这时候想起来玩案件重演啊。”汪士奇倒也没客气,揪着郑源的衣襟就动手,一,二,三,四,卡其布的外套留下了几个黑点。
郑源低头抻着那块布料,眉头挤到了一起:“我说,你能把笔帽盖上再捅么。”
“我以为你想要体验得逼真点儿。”
“你滚。”
汪士奇非但没滚,反而凑得更近了些:“你可想清楚,这荒郊野外的,我滚了你就得自己走回去了。”
郑源无法反击,毕竟考驾照一次不过可以怪运气,五次不过就只能怪自己了。他转而指着徐子倩的尸体:“看,跟她的伤口位置差不多。”
“身高差一样,又都是惯用右手,当然差不多。”
郑源的手指点到自己锁骨下方:“你再捅这儿试试。”
汪士奇握着笔比画一阵,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好下手。”
“不好下手就对了,以吴汇的身高,这伤口位置太别扭了,看得出目标是心脏,但是肚子都捅成马蜂窝了,死是早晚的事,非得别别扭扭的来这一刀?”郑源戳了一下汪士奇的左胸,“想要顺手,除非他就地长高十厘米。”
“你是在暗示我凶手不止他一个?”汪士奇咬着笔帽,“老郑,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也混了十来年了,比这不合理一百倍的伤口都见过,坐铅笔上捅穿直肠的,摔在水果刀上割断筋腱的,最离谱的一个,反手剪标签把自己背给扎了的,这个真不算什么。”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
“又来了?犯罪的直觉?”汪士奇拍拍郑源的后背,“事先声明,我很喜欢你的直觉,可惜呢,写报告的时候没办法直接填:因为郑大记者的直觉,我申请重新追查高通广场杀人案。”他抬手看看表,掏出电话发微信:“还看吗?差不多了我叫程诺下来交接,咱们再去一个地方。”
“我猜接下来还是去不成看守所。”
“你小子真是……”汪士奇的表情混合着惊讶和被看透的挫败感,他错开眼神,快步朝门边走去。郑源的声音追在后面,小而犹豫:“……你要带我去小叶的墓地,对吗。”
“离开这么久,你也该去看看了。”
“我不想去,而且你也不是为了这个理由才要带我去。”郑源的声音突然拔高,“汪士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你就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汪士奇回头看他,“你都走了这么久,为什么选择现在回来?放心,我不会问你,想说你早说了。”
郑源一愣,眼看着汪士奇加速离开,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赶紧上车,要不然你今天就在这儿过夜。”
为了加强这句话的恐吓效果,汪士奇还顺手把灯给关了。
郑源现在倒是真想捅他两刀。
没等郑源逃出停尸间,灯再次亮了。他刺痛的眼睛在门口艰难地对焦——是程诺。
“幼稚。”程诺面无表情,但郑源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不屑、嫌弃和些微的娇纵,九分假一分真。他掂量着汪士奇和这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情人?暗恋?或者前面还要加上个“旧”字?他出着神,直到程诺哗啦啦地收拾起裹尸袋:“喂,别瞎站着,要么走要么过来帮帮忙。”
郑源哦了一声,硬着头皮抓起塑胶袋的两角,转移的时候尸体翻动了一下,雪白的屁股一闪而过,衬得后腰眼上一个文身十分醒目,郑源莫名觉得眼熟,再想看,发现程诺挑着眉毛看着他,郑源脸皮一热,疑心对方把自己当成了有什么特殊癖好的变态。
他不好再看尸体,也不好盯着程诺,走投无路的视线在四壁间乱窜,直到程诺再次开口:“以前人家跟我说你是个怪胎,我不信,现在一见,倒觉得说得太轻了。”
郑源的心跳漏了一拍:“是小叶说的吗?”
“你看,果然没说错。”程诺的嘴角微妙的上扬了一下,“一般人不是都会说‘为什么是怪胎,哪里怪了,凭什么这么说我?’”
“一般人也不会到这里来。”
程诺吃了一惊,也许是意识到这个男人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羞涩笨拙。她飞快地抬手挽了一下腮边并不存在的碎发:“是汪士奇说的。”
现在郑源确定他们俩至少睡过了。
“他就爱背后嚼舌根。”郑源脸上有了笑意,“居委会大妈投错胎。”
程诺手上的活儿停下了:“是吗?可他都不怎么愿意提你,看心理医生的时候那死相,一张嘴撬都撬不开。”
郑源的手也停下了。他从不觉得汪士奇需要心理医生。
程诺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你们都追过小叶,最后他做出那种决定,有应激障碍很正常。”
郑源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听下去,但仍然问出了口:“决定?什么决定?”
“你不知道?”程诺笔直的瞪着郑源,彼此的表情都是大写的难以置信。
汪士奇回来得很是时候:“姓郑的今天你就非得跟我杠到底是吧!”他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抬头看见程诺,自动缩水成一道微弱的气流:“呵呵,原来是程老师留人啊。打扰了。”
“你的人,我可不敢留。”程诺翻了个白眼,把郑源一把推过去,“赶紧带走,不嫌你们添乱的呢,人家属都要来了。”
郑源被汪士奇拽着出门,突然想起了什么,费劲地抵抗着,扭头问背后站着的程诺:“哎,那个男的呢?也是今天领吗?”
“没人领。”
“啊?有名有姓的,怎么会呢?”
程诺皱了眉头:“都查了,家里直系亲属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一个爹,还在澳洲,好不容易联系上也没打算回来办个事,叫我们帮忙处理了。我估计啊,这儿子他横竖也就出个精子,没管过。”
“那他未婚妻家呢?也不管?”
“未婚妻,”程诺把前两个字咬得很重,汪士奇的肩膀抖了一下,“到底非亲非故,现在人自己家的事都操心不完呢,哪来的功夫管外人。”
郑源还要问,直接被汪士奇掐着脖子叉了出去。附带一句中气十足的“程老师再见!”郑源一个踉跄,差点没一脑袋撞墙上。
“我说你就不能让人把话说完?”
“我说你就不能让我少等你两次?”
“我让你等了吗?”
“你——”汪士奇被噎得翻了个白眼,“我不跟你吵。赶紧上车。”还没等郑源坐稳他就恨恨地摔上副驾的车门,绕过车头去驾驶座。郑源隔着车窗打量汪士奇,大踏步的节拍生龙活虎,扬着眉吐着气,嚣张得很,让郑源没法多想。
可是,如果真有什么事连汪士奇都要瞒着他,那件事情的严重性郑源也不敢多想。人皆有可怕的秘密,有那么一瞬间,郑源以为自己看到了汪士奇笔挺警服下面白森森的骨構和磷火。

初恋
他们到底也没去成小叶的墓地。车出了雁江大桥,刚过收费站汪士奇的电话就响了起来,闹腾腾的铃声一阵急过一阵,等汪士奇终于空出手接起来,三句话没听完,一个脏字已经迸出了口。
“完了,队里有急事找,咱们改天吧。”汪士奇挂掉电话,一只手大力甩着方向盘掉头,“你小子待会儿去哪?”
郑源如蒙大赦地看了看表:“还不算晚,要不按原计划去看守所。”
“那我可送不了你了啊。不顺路。”车窗摇下,汪士奇递出去十块钱,对面收费站的小姑娘探头看了看车里,表情疑惑,大概是从没见过刚进站转脸又出站的人,觉得钱多烧的。
“没事,找个车站把我放下就行。”郑源擦了擦车窗上的水汽,窗外一样是低矮的铅灰的天,几个塑料袋高高低低,在街边乏味地打着卷儿。入冬了。郑源摸着自己外套上的水笔痕迹叹了口气,这件衣服也该收起来了。
下午五点二十,郑源再次踏进了看守所。
汪士奇的面子还是管用的,郑源不咸不淡的“对不起”还没说到第三句,所长已经摆摆手笑了起来:“行了行了,都自己人还整这套虚的。”他敲出一支烟,郑源举着火机凑过去点个火,转头自己也点上一根。接下来的几分钟,两个人在一片轻柔的尼古丁烟海中分别聊了聊自家的儿女,又打着哈哈一起骂了几句姓汪的不是东西,等半点的钟声一响,这事儿也就算翻过去了。
再见到吴汇的时候他脸上多了两块瘀青,坐下来的姿势也有些别扭。郑源猜想,这大概也是汪士奇面子的副产品。等吴汇盯上他的时候,他已经坐实了这种猜想,因为那双眼睛里翻腾着的绝对不是友善。
郑源点点下巴,算是打过了招呼:“上次的事情咱们算扯平了,也许我还欠着你点儿。”对方冷笑了一声:“所以呢,打算来还了是吗?”
“算不上,只是上次跟你见完,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郑源拉开椅子坐下,翻出钱包,从夹层里抽出一张小小的照片——背面朝上,微微泛着黄迹。郑源没有翻转过来,而是直接举了起来,让吴汇看见:“这就是你在报纸上看到的杀人分尸案被害人,我的妻子,我儿子的母亲,港北区派出所前户籍警察,叶子敏。”
吴汇的嘴角一撇:“你给我看这个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