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个人,一起看向身边的坦爷。猫老板再怎么也猜不到,他说的游戏制作人,正操纵着一个神木狐妖药师,站在他对面的山包上。
唐双低声问:“游戏制作人,接下来怎么办?”
坦爷却苦笑着说:“别这么看我,我也不知道啊。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墨鳞星君的代码是老蛇给的,我一点眉目都没有。不过,我们美术制作的素材,只有一阶的白衣形象,跟二阶的魔龙形象,所以说不好……”
他面带侥幸地说:“说不好,真的就结束了吧?”
此时,有两个团友从山坡上滑了下去,走到龙头前,其中一个和尚,还搓了个火球扔到龙头上,发出开心的笑声。
突然之间,魔龙睁开了眼睛!
巨大的黄色瞳孔里,倒影着和尚的光头。
猫老板急得大喊:“快跑……”
可是来不及了,魔龙的嘴巴张开,身体往前一蹿,便把两人吞入了嘴巴里。
之后,魔龙一声哀鸣,做出要冲天的姿势,却砰一声摔回地面。然后,它的躯体开始变淡,渐渐消失了。
剩下最后的十一个人,分站在三个山包上,面面相觑。
“墨鱼呢?”
“死了?”
“我们赢了吗?”
“世界首杀!”
“不对啊,打赢BOSS了,那宝箱呢?”
猫老板自己也毫无头绪,只能安慰道:“大家不要急,找找看,找找看!”
突然之间,毫无征兆的,又有三道闪电从天而降,劈在了一个山包的三个人身上。闪电过后,那三个玩家浑身冒着黑气,明显是被“净化”了。
语音软件里,传来那三个玩家的骂声:“卧槽!”
“耍赖啊!”
“去你妹的TIT公司,这是存心不让人过啊!”
但是骂也没用,那三个被净化的了的人,已经冲向了猫老板在的那个山包。
我着急道:“快过去帮忙!”
五人刚要动身,又有五道黑色闪电从天而降,却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而是齐刷刷地,劈到了我们一丈远的地面上。
黑色闪电消散,我忍不住骂了一句娘。
因为,在我们五个人对面,出现了五个人影。
那是另一个团队,跟我们一样,金、木、水、火、土,五行齐备。
其中,有两张脸我是亲眼见过的,另外三张,也在照片或者视频里看过了。
侯小杰,许乐诗,雅各布,王薇琪,徐云峰。
是他们的名字。
我想起了那天在自己家里,vicky的狐仙帐号不受控制,先是出现在一个大宅子里,最终被杀死。原来,被残酷杀害并不是一切的终结,被marylyn控制过的人,即使死后,也仍然不得安宁。
诡异的是,站在我们面前的五个人,此刻脸上,都是带着笑意。
侯小杰嘻嘻笑道:“鬼叔,早。”
他手里三尺长的剑——而不是短短的水果刀——却是向我脖子横劈而来。
“咚!”
从地上长出一根藤蔓,帮我挡住了这一剑。
坦爷一边捏着手诀,一边骂道:“发什么愣,动手!”
Marylyn 的居心,不可不谓险恶。
用五个受害者的形象,来跟我们对打,首先会造成我们巨大的心理压力。
再加上,对面五人捉对厮杀的对象,也是非常有讲究的。
五行相生相克,相互制约,金克木,木克土,水克火,火克金,土克水。
侯小杰是金,缠着属土的坦爷。
属木的vicky,找的是属土的唐双。
淹死在浴缸里的Leslie,把所有的水月系法术,都往我身上招呼。
雅各布是火,自然找上了属金的梁sir。
老蛇是个玄土力士,专门攻击水月琴师moota殿。
我以为,像热血漫画里那样,代表正义的五人团队,会一起战到最后,笑到最后。
但我们的剧本不是这样写的。
坦爷杀了侯小杰,唐双搞定了vicky,我也侥幸打赢了leslie。上昧神火把她身体整个笼罩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快虚脱了,生命值也剩下不到百分二十。
但是,老蛇杀了moota殿,梁sir这个不中用的家伙,也被德国小伙子烧死了。
不过也好,这两人终于能脱掉VR头盔,下来歇会了。
我跟坦爷、唐双合力,又终于灭掉了老蛇和雅各布。
我隐约听到梁sir走到我的跑步机旁,问我要不要喝点水。
但我无暇顾及,只是望向另一个山头。
一头巨大的赤色癞蛤蟆,吞噬了两个浑身黑气的人;而猫老板也被一根巨大的藤蔓缠住,血量清空而亡。
偌大的虚拟世界,只剩下我们三人。
VR头盔里,清净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游戏的背景音乐、语音软件里聊天的声音,不知道怎么的,似乎都离我而去。
我的耳腔里,只有自己心跳的咚咚声。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是唐双。
坦爷走到我们面前,虚弱地张开口,正要说点什么。
一道黑色的火焰,将他的身体整个吞没。
坦爷在黑焰中痛苦挣扎,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的眼珠子是怎么融化的。
这种真实的程度,是一个游戏可以模拟到的吗?
我来不及分清,一声震耳欲聋的:“小心!”
唐双使劲全力,用肩膀把我撞开。我倒在山包的边沿,滚下去前的一刹那,看见锋利的剑刃,从背后刺穿了她的胸膛。
血汩汩流出,落地有声。
唐双徒劳无功地,朝我伸出右手,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滚落山坡,残破的青砖,在脸上划出了几道口子。
不对。
怎么可能!
VR操作系统再怎么真实,也只有四根皮带,可以牵引四肢做出相应的动作;像平躺在地上翻滚的感觉,是无论如何都模拟不来的。
玩家的手指,不可能有泥土的质感。
玩家的脸上,更不可能会有皮肤开裂、汗水渗入的灼痛。
我终于滚到了山坡底下,平躺在地面上,看着呈现妖异紫色的天空。
幻觉,一定是幻觉。
两个多小时的高强度操作,让我的神经崩溃掉,无法分清虚拟世界跟现实世界。
只要我拿掉头盔,就会回到那个墙壁是黑色海面、天花板悬挂着各色摄像头的秘密实验室。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耳边仿佛听到了唐双焦灼的呼喊。
妈的,我不玩了。
不玩了还不行吗。
Marylyn说要杀掉那几百万玩家,就让她一个个去杀,跟我有毛线关系。
好啦,我是2017号平行空间的饭桶蔡必贵,又不是什么救世主。
拯救世界,真的不适合我。
我不玩了行吗?
我躺在地上,摒住呼吸,不敢睁开眼睛,双手慢慢伸向头部。
我害怕……会摸不到VR头盔。
手指一点一点,慢慢往上,肩膀、脖子、下巴。
噔。
我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手指上,是VR头盔的塑胶质感。
妈了个蛋的,吓死老子了。
我坐起身子,双手用力往上,狠狠摘下了VR头盔。
刺眼的光亮,让我瞬间失明。
好不容易睁开眼,我发现自己正坐在一片沙地上。
头上晴空万里,阳光像金针一样洒落。
四周群山环绕,无比静谧。
就好象刚才的屠龙血战、震天厮杀,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已。
我举起手里的VR头盔,它却化作细沙,从指缝里汩汩流走,被山风吹成一条抛物线。
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人。
什么唐双、梁sir、坦爷、moota殿,什么秘密实验室,统统不存在,不过是我梦中的人事而已。
一个复杂的梦中梦啊。
这世间什么都是虚幻,只有空无一人的寂静,才是绵长、坚定的真实。
我双手撑地,艰难站起身来。
不远处,群山环抱之中,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湖泊。
湖边,摆着一把交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来由地轻轻一笑,然后走向那把交椅。
还有交椅上,低头不语的白衣女人。
我走到她跟前,她抬起脸,白皙的皮肤反射着阳光,美得像一场梦。
“你来啦……”
她笑着说:“鬼叔。”
我同样笑着说:“我来了,marylyn。”
她柔若无骨的手,把一件冰凉的事物,交到了我手上。
我低头去看,却是一柄长剑。
再抬头看时,什么山什么湖,都已消失不见。
我站在破裂的青砖地上,天空是妖异的紫色,空气却静止不动。
人物也凝固在半空中。
我手持长剑,站在唐双身后,她身体倾斜,撞开的另一个我,正悬在半空之中。
Marylyn,或者墨鳞星君,伸出长而白皙的食指,在唐双背脊的左边,轻轻划了个圈。
然后她笑着说:“鬼叔,这次的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你用剑把唐双杀了,她不会死,只是会成为我的继任者,留在摘星录OL里。”
Marylyn双手捧着我握剑的右手:“我呢,会用唐双的身体,回到现实世界。放心哦鬼叔,没有任何人知道,没有任何人能看穿,我演技那么好。你抱得美人归,又救了三百万玩家,绝世英雄,指的就是你这样的男人。”
我轻轻推开她的手,缓缓举起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另一个选择呢?”
Marylyn笑着摇头,像是看着一个再次犯错的小学生:“你呀,还是那么不理智。好吧好吧,杀了我,唐双会活下去,梁sir、坦爷、moota殿都会死,三百万玩家里大概会死一千多个吧,在一年多时间里,以各种好玩的方式。”
她用手指轻轻推开剑锋:“哦,当然啦,还有你。放心不会让你当墨鳞星君的,太难为你了。你的角色是龟丞相,每次有人来龙渊地宫,你要先喝掉一整个湖的水,然后被无聊的玩家顺手杀掉。”
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起每次进入貔貅前,龟丞相身首异处的样子。
Marylyn面带不忍地说:“我保证,被斩首的真实感很强的。”
我皱眉道:“你说的游戏规则,我凭什么要信?”
Marylyn似乎觉得我的问题很可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自嘲地笑道:“好像也是。那我就选择相信你吧,照你之前说的,站在我们身后的高维生物,不是同一个。我想我的这一个,不会放任你用欺骗的手段,来逼我做出最后决定的。”
Marylyn不置可否:“是吧。”
“那好咧。”
我双手握住长剑,毫不犹豫地往marylyn脖子上斩去。
除了我爱的人,别的关我鬼事。
在剑刃快要碰到marylyn脖子上时,画面瞬间又切换了。
还是在那个群山环绕的湖边。
Marylyn的手指,轻轻挡住了我全力砍下的剑。
她对我笑着说:“鬼叔,谢谢你。”
她的白衣如同蝴蝶,翩翩飞走,露出了完美无瑕的身躯,又转眼变成白色的沙粒,随风飘散。
声音却在空气中回荡:“它给我的任务,是要把你引入摘星录OL,亲手杀掉我。这是最重要的仪式,可以解除我的桎梏,让我以更高的生命形态,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从此以后,我就会是介于人类跟高维生物,或者说,介于凡人跟神之间的存在。”
我手持长剑,在原地旋转,声音无处不在,但我却看不到marylyn的踪迹。
“鬼叔,我其实很怕呢,怕你像上次一样理智。如果你能用逻辑推理,计算风险跟收益,自然会选择杀死唐双。这样一来,我的任务就失败了,没有任何人会死,只有我,烟消云散。”
“谢谢你,终于上当了一次。”
“爱情这种东西,是你们人类的硬伤呢。”
一声清脆的龙吟。
我急忙转身,面向湖面,双手徒劳无功地举起长剑。
一条黑龙从湖底飞出,笔直地升上了天空,然后化作遮天蔽日的黑气,像光波般散射开去。
黑暗慢慢笼罩了一切。
我右手拄剑,无力地慢慢跪下。
Marylyn的声音,从遥远的虚空中传来:“放心吧,我的它答应你的它,这一次没有人会死。”
她似乎无奈地笑了一下:“高维生物也跟人类一样,喜欢无聊的游戏呢。”
“但是别担心,不用等太久,我会回来找你的。我会是你一辈子的噩梦,在这个梦里,你在乎的人、不在乎的人,会一个个死去。”
“吾将净化尔等。”
“鬼叔。”
“下次再会。”
……
漫长的黑暗,如同宇宙初生前。
……
“怎么回事?”
“停电了!”
“我们赢了吗?”
“快看,鬼叔怎么了?”
一些熟悉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厅里。
咚咚。
这是心脏再次跳动的节奏。
“蔡必贵,你给我醒醒!”
“快醒醒!”
谁在动我的VR头盔。
我自己来。

  《基础物理学》

  七月份,我回了趟老家。
老家是广东腹地的一个县城,以温泉闻名。这一次回去,我没有住在亲戚家,而是在县城最豪华的酒店,开了间最豪华的房——规格仅在总统套之下。住得舒服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点,我蔡必贵有钱了——这件事,必须让所有人知道。
不要误会,我不是中了彩票,更不是炒股炒房。我呢,是写推理小说的,前几年卖掉了一个,被拿去拍电影;当时卖得很便宜,但是合同里有1%的票房分成。我都快忘了这回事,没想到半年前,电影上映,奇迹般地票房火爆,最后拿了大几百万的分成。
大几百万。税后。一下就发财了。
老话说,锦衣不夜行;发财了,必须让别人知道。大概是在帝都混的这些年,养成了我浮夸的性格。
所以在七月份,我借口说要写一个青春题材的小说,回老家去取材,就把老婆孩子安顿在帝都的家里,一个人溜了。
就像你猜的那样,回来一个星期,我根本没去取什么材。白天就在酒店睡觉,晚上在楼下的夜总会,轮番跟小学、初中、高中的老同学,喝大酒,耍小妹。老家消费也不便宜,但是我反正有钱,烧的。
说起来,这家新开的酒店,从大堂到小妹,无论硬件软件,都挺不错。在我读高中的时候,这里可是一片河滩地,人迹罕至,荒草有半人高。那时候,我们同学间开玩笑,说要把谁杀了,肯定抛尸河滩;这里人迹罕至,尸体还没来得及被发现,就会陷进淤泥里。
我还记得,当年在河滩地旁,梁叶春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别讲笑,这里真有尸体也不一定。”
梁叶春是我高中同班,我记得他的物理很好,而我是语文科代表;后来我去了帝都,真的成了个写字为生的家伙;他却留在老家县城,成了一名人民警察。真是世事难料。
好吧,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如今,就在能埋尸的荒滩上,建了一栋最豪华的大酒店;而我,正住在里面。
这一天晚上,我请了高中时的七八个留在老家的男同学,又在酒店的夜总会,喝大酒,耍小妹——小妹还没来,我们唱歌等着。
我唱完一首陈奕迅的《浮夸》,所有人热烈为埋单的鼓掌。
我刚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梁叶春端了杯酒靠过来,突然问:“陆小苏,有联系吗?”
我跟他碰了一下杯,一口喝完,然后抹抹嘴巴,拉长音调说:“陆——小——苏!”
梁叶春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我嘿嘿一笑:“没联系。”
梁叶春才不相信:“别讲笑,那是你初恋女朋友。”
“别讲笑”是他高中时的口头禅,没想到,十几年了,他到现在还喜欢说。
我耸了耸肩膀:“谁说初恋女朋友,就一定要有联系?”
梁叶春的眼神似乎洞悉一切,表情笃定:“你骗不了我。”
我拍了下他的肩膀:“梁局,我不是犯人,不要审我。”
梁叶春一愣,然后嘿嘿笑了,又端起一杯酒:“我的错,自罚一杯。”
趁他仰头喝酒,我眯着眼看他。因为职业的原因,他身材保持得很好,脸像刀削似的,乍一看像某个韩国男星。这么多年的摸爬打滚,梁叶春现在是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队长,不过,既然他都拔高了叫我大作家,礼尚往来,我当然尊称他一声“梁局”了。
审了那么多犯人之后,梁叶春的眼力果然够毒。我跟陆小苏,是高二时在一起的;我知道梁叶春也喜欢她,但是几封情书之后,陆小苏乖乖投入了我的怀抱。不过好景不长,高三以后,我考到了北京,她在广州上学,两个人异地恋不到一年,她就把我甩了。
当时,我恨不得把她杀了,然后扔到河滩地。那之后,在十多年里,我再没找过她。
只是三个月前,我又跟她联系上了。这也很好理解,男人有钱了嘛,底气就足了。她来帝都出差,我带她去吃了顿静心莲素食,看完电影,又开着我刚买的保时捷卡宴,送她回酒店。
我忙活了一晚,又要装低调,又要尽可能让她知道,我在事业上获得了成功。
最后,我成功了。
卡宴停在大堂门口,她推开车门,我心提到嗓子眼——关键剧情来了。
陆小苏突然想起来似的:“哦,要上去坐坐吗?”
终于!
我松了一口气,却没有表露,只是满脸笑意,真诚地说:“不了,老婆在家等着。”
她愣了一下,然后抬腿下车。真可惜,我没看见她的脸。
我喜欢钓鱼,不代表我喜欢吃鱼。更何况,十九岁的陆小苏很瘦,很美;三十三岁的陆小苏,瘦倒是瘦,法令纹都出来了好吗?
这种乐趣,我不想跟梁叶春分享。说了他也不明白,明白了要觉得我是神经病。
不过有些乐趣,我还是愿意跟他分享的。
此时,包厢门被打开,刘姐带着一群小妹鱼贯而入,包厢黯淡的灯光里,男人们开始挤眉弄眼。
今天晚上,喝多了。
都怪梁叶春这小子,一直灌我酒:“别讲笑,北京回来的大作家,酒量就这么点?”
别的人也纷纷起哄:“大作家,别看不起我们啊。”
妈蛋,这就是你们对待有钱人的态度吗?
总之,我喝多了,大概有一斤多点的马爹利名士,还有两听蓝带啤酒。虽然有梁叶春坐镇,夜总会不至于上假酒;但这个量,足够让我濒临断片了。
最后他们终于愿意放过我,曲终人散。
我带着小妹,回房;这个小妹不错,才二十岁出头,就会照顾人了,这三天我都是点她钟。
她不光会照顾人,而且,竟然还愿意听我讲故事。不管听没听懂,总之脱光了在床上,认真地听了,偶尔还会微微一笑,就像听明白了其中的精巧一样。
我写的推理小说,老实讲,不太好懂。精心设计的谋杀案,从行凶到破案,层层叠叠,环环相扣,不光要出人意表,还必须得符合逻辑。稍微哪里有点矛盾,不能自圆其说,读者就会吐槽得很凶。你都不知道,现在这些年轻人,戾气有多重。
许多时候,光是构思小说的情节,就能把头都想爆。
认真的讲,我很讨厌写推理小说,更讨厌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好吧,我讨厌的是因果律这个东西。一个原因,导致一个结果。据说在量子力学里——物理我不太懂,梁叶春可能更懂一些——有什么叠加态、什么薛定谔的猫,同一个原因,可以同时有两个不一样的结果。一只猫,可以即是活的,同时又是死的。
要世界真是这样,那就方便多了,随我怎么写,读者都没办法吐槽——你看,现实就是这样的嘛,叠加的,相互矛盾,同时存在。
这时候,小妹扶着我上电梯,回到十七楼的房门前,我插入房卡,却开不了门。
醉眼惺忪地抬头一看,房号没错,一七零九。没错。
小妹提醒我,是房卡错了。我低头一看,原来插入的是一张信用卡。
房卡呢?我全身上下都摸遍了,小妹也来帮我摸,里里外外,摸得我哈哈大笑,却怎么也找不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吧,或者出门时忘了拿。这个时候,只能去一楼大堂,让服务员来开门了。
我让小妹在门口等着,我自己去大堂找人。带着小妹,从夜总会上来房间,没人会看见;带着小妹去酒店大堂,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现在呀,总算是半个公众人物;而且万一有人事多,跟我老婆打报告,那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你看,我现在就是个薛定谔的醉汉,你说我醉了,其实,我同时又没有醉。
趴在大堂服务柜台的那一刻,我懵逼了。
不是说我之前就不懵,毕竟喝醉了;只是这一刻,我懵瓷实了。
柜台里面,对着我微笑的那一个服务员,是陆小苏。
而且,是十九岁的陆小苏。
“蔡先生,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眼她背后头上的挂钟。三点零七分,凌晨。
是的,我喝醉了,但是,我真的没有认错人。
陆小苏的脸,化成灰我都认得。
这是谈恋爱时、被甩时,还有三个月前,我跟陆小苏说过的同一句话。
我认真盯着她的脸,作为佐证,在她右边眉毛,上方边缘,我找到了一颗隐藏着的淡红的痣。
陆小苏。
她站在柜台里,微笑着,重复道:“蔡先生,有什么要帮您的吗?”
我一开口,酒气把自己都熏到了:“你、你怎么在这、这里?”
她表情似乎有点愕然,隔了两秒说:“我今天值晚班。”
我摇了摇头:“你不应该在这、这里,你在广、广州。”
十九岁的陆小苏看着我,眼神里有点怜悯。说实在的,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眼神,你凭什么可怜我!谁都没资格可怜我!
我只想跳进柜台,把她掐死。
陆小苏低下头,在柜台里操作了两下,然后把一张房卡啪一声放在台面上。
她抬起头来,微笑着对我说:“很晚了,回去吧。”
“阿鬼。”
我被吓到了,往后退了两步。
“阿鬼”是陆小苏给我起的外号,已经有十几年,没人这么叫我了;如果我认错了人,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外号!
我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几秒钟后,我抓起台面的房卡,落荒而逃,冲进电梯里。
陆小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听上去有些忧伤:“阿鬼,你忘了,那个夏天以后,我就一直呆在这,哪里都去不了。”
电梯慢慢地向上走,终于到了十七楼。
叮咚。
我冲出电梯,还不住地往后看。幸好,陆小苏没有来追我。
真见鬼,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七零九的房门口,小妹站在那里等我,看我踉踉跄跄的样子,迎过来扶住:“你怎么啦,没事吧?”
我惊魂未定:“没、没事。”
小妹帮我把房卡插进去,哔,门开了。
她扶着我进门,一边说:“对了,蔡老师,你还没跟我说那个剧情呢。”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剧、剧情?”
她扶我到床边坐下,房间里很暖,她开始脱衣服:“你新书的剧情呀,男孩把女孩带到河边的荒滩,然后呢?”
我坐在床沿,低下头,梦呓似的说:“哦,这个。那是夏天暑假。”
我说着说着,惊奇地发现,自己口齿变得伶俐,一点都不像喝醉了酒:“男孩约女孩到河滩地,质问为什么要分手。男孩先是哀求,然后吵了起来,甚至还威胁女孩,都没能改变她的心意。”
我舔了一下嘴唇,构思出来的情节,竟跟真正发生过的场景一样,浮现在眼前:“已经很晚了,女孩说,很晚了,回去吧。她看男孩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要知道男孩一直是很骄傲的,他成绩很好,很受女同学欢迎……”
我闭上眼睛,陷入十多年前的回忆:“男孩受不了这种怜悯,他冲上去卡住女孩的脖子,他只是想吓吓她,可是,女孩就这样被掐死了。杀了人之后,男孩出乎意料地冷静,他把女孩的尸体往外拖,扔进半人高的荒草下、漆黑的淤泥里。”
小妹的声音传了过来,听上去遥远而不真实:“案发时间,2001年7月23,凌晨三点;案发地点,河边荒地,大桥下八百米处。受害者当年19岁,是嫌疑人的高中同学,前女友。所以这是一次情杀。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了,接下来,量子力场转换的鉴定,请梁老师来分析。”
什么鬼?这妹子是疯了吗?
我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特制的轮椅上,我的四肢跟身体,都被束缚带牢牢绑在轮椅上,动弹不得。而我身上穿着的,是一套橙黄色的奇怪衣服。
在我的眼前,是一条奔腾的河流,水声震耳欲聋。我跟身边这群人,正在河边的荒地上,不远处有一座跨河大桥。现在是七月份,马上要开始下大雨,这片荒地就会被河道完全吞没。
“梁老师”走了过来,他身上西装笔挺,但是身材臃肿,脸圆得像郭德纲,我差点认不出,他就是瘦起来像韩星的梁叶春。
梁叶春掏出一个IPAD,照着上面的读了起来:“根据实验室的物理分析,嫌疑人蔡必贵的量子立场叠加形态转化,模式ST744N39,就发生在他杀死了陆小苏的那个晚上。量子态在受害人遇害前10分钟开始叠加,由于嫌疑人命运转折点强大的力场影响,之后产生的结果分别为20010723CBGA1,即我们所在的时态,嫌疑人潜逃外地十五年后归案;另一个量子态命名为20010723CBGT6,那个时态内嫌疑人没有行凶,受害人没有死亡,嫌疑人成为一名推理小说家……”
一个长得很像夜总会小妹,但身穿制服的年轻女警,对梁叶春说:“那梁老师您的意见是?”
梁叶春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架:“将我们时态的嫌疑人送上法庭,并通知另一个时态的量子时态互通管理会,对该时态的嫌疑人执行CTR3A级别监视,警惕他的犯罪倾向。”
河流声越来越大,他们还在交谈着,我却只能看见不断张合的嘴唇。
我呆了几秒,大声怒吼:“你们在说什么!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
梁叶春走了过来,弯下腰,观察我的脸说:“药效过去了,嫌疑人联通了另一时态的自己,建议三十分钟内注射一剂钯H3,以防时态混淆导致嫌疑人精神崩溃。”
女警听他这么说,转身走向一辆白色的车。
我朝梁叶春求饶:“梁叶春,老同学,不要搞恶作剧了。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抢走陆小苏,昨晚也不该骗你。放了我,放了我好不好?”
梁叶春直起身来,哑然失笑:“恶作剧?别讲笑。”
他摇了摇头:“你这个状态我遇见很多,不要紧张,等下打了药就会好。因为区分不了两个时态的自己,导致精神崩溃,量刑也做不到公正,这就是我们这个量子叠加态的宇宙里面,千百年以来人类的大难题啊。”
他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过也正因为此,我们量子时态转换鉴定物理学家的工作,才会那么重要。老同学,你还记得吧,高中时我说过要当一名物理学家,我做到了。你呢,说想当一个小说家,你看你现在这个模样。”
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嘿嘿一笑:“差点忘了,另一个时态的你,真的是一名小说家。不过那个时态的你,对于量子态叠加造成的苦恼,仍然深恶痛觉,所以你才开辟了一个叫,呃,推理小说,是这个名字吧,这个新的流派。在你的这种小说里,一个原因,只会导致一个结果。这种荒谬的小说,竟然也大受欢迎呢,真是让人意外啊,哈哈哈……”
在他的笑声里,我望向不远处的河流。
白花花的河水退了下去,露出漆黑的淤泥。一个人头从淤泥里露出来,很瘦,很美,眉毛上方的边缘里,隐藏着一颗淡红色的痣。
她注视我的眼睛,微笑着说:“很晚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