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雪暗自点了一下头,心中已经有底,又向一旁的日军军医要了一根针,在尾崎元次腿上轻轻刺了两下,均无反应,直到用力刺到第三下,才见尾崎元次的脚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终于感觉到了疼痛。
江暮雪诊察完毕,洗了手,一边放下衣袖一边道:“是背部受创,胸椎骨折,双腿肌力减退,感觉迟钝,若不及时诊治,恐有瘫痪之虞,但好在并未伤及椎管内的脊髓和经络,尚不难治。”
尾崎元次似懂非懂,直到翻译将江暮雪的原话翻译给他听了,才面露喜色,问:“真的能治好?”
江暮雪点头道:“只要按我的要求去做,三天之后即可下地走路,但要想完全康复,至少也得调养半个月,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半年之内不能碰女人,以免脊椎受力过猛,旧伤复发。”
“八嘎。”尾崎元次脸色一变,从枕头下抽出手抢,直指江暮雪胸口,喘着粗气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骂道,“你是存心跟老子过不去是不是?”
江暮雪冷眼斜视着他手里的短枪,并不答话。一旁的日军军医毕竟是内行,知道这个中国医生所言不假,急忙上前劝阻尾崎元次。
尾崎元次举枪的手无力地垂下,叫过一名日军,用日语吩咐道:“去把前两天抓的那十几个花姑娘放了,能看不能吃,真倒霉。”
范安平盯着江暮雪问:“你真的能在三天之内治好尾崎队长?”
江暮雪道:“只要他配合治疗,三天之内当无大碍。”
范安平逼近一步,拿出手枪道:“军中无戏言,要是你三天之内医不好尾崎队长,老子就一枪毙了你。”
江暮雪懒得理会这个狐假虎威的汉奸,转过身来,在屋子里看了看,最后把目光落在门口那张平整的木板房门上。他让翻译找人把木门卸下来。
翻译满头雾水,找来两名日军,动手卸下门板,照着江暮雪的手势,把门板平放在地上。
江暮雪指着尾崎元次说:“把他抬到门板上。”
两名日军面露难色,期期艾艾不敢动手。尾崎元次说:“磨蹭什么,照他的话做。”
两名日军这才敢把尾崎元次从床上抬下来,放到木板门上。
江暮雪将尾崎元次的身体摆弄了一下,然后用一只手托起他的头,另一只手拿过一只棉花枕头,垫在他背后骨折的部位。
江暮雪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和高度,最后道:“你先这样躺着,让胸椎逐步复位,我回去拿两帖虎骨膏药来贴在你背上,先活血止痛,再以针灸之法刺激你双脚恢复知觉。”
尾崎元次见他要走,神情微变,急问:“那、那我要在门板上躺几个时辰?”
江暮雪淡淡地道:“如果恢复得好,三天时间也就够了。但如果你乱动,导致胸椎折损程度加深,可能三十天都不够。”
尾崎元次脸色发白,眼中杀机一闪,却发作不得,见江暮雪要走,急忙努努嘴,示意范安平跟去。
——6——
火是在下午申牌时分烧起来的,火势不算太大,刚好把江氏膏药店柜台后面那个分门别类储藏各种秘制膏药的大药柜给烧着了。
江暮雪在范安平的「陪同」下回到铺子,看见伙计小周正灰头黑脸地坐在门槛上哭鼻子,再一看屋里烟熏火燎一片狼藉,不由得大吃一惊,忙叫起小周问:“发生什么事了?”
小周一副闯了大祸的样子,连头也不敢抬一下,说:“江先生,您刚出门不久,前面街上就有人打架,我听打得挺热闹的,就忍不住跑出去看了一小会儿。
谁知还没看完,就听有人喊走水了,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咱家铺子着火了,我急忙拿了木桶打水救火,几个邻居也来帮忙,火总算救熄了,可柜子给烧了,江先生,我、我……”
江暮雪神情一变,急忙进屋一看,果不其然,四壁熏得黑黝黝的,其他器具损失不大,一张红木药柜却烧成了一堆黑炭,里面收藏的膏药自然也被烧得一张不剩。
他本是宽厚之人,但遭此突变,也忍不住跺足埋怨道:“小周,你太大意了,我正要用柜子里的虎骨膏药,现在却……唉,你、你怎么能在铺子里生火呢。”
小周委屈地说:“我没在铺子里生火呀。”
江暮雪问:“没生火那怎么会烧起来?”
小周也有些莫名其妙,抓抓后脑勺说:“我也不知道。”他才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还是个胆小少年,一见老板的神情如此严峻,不由得吓得脸色发白,又害怕地哭起来。
范安平把头伸进屋里看了看,阴阳怪气地说:“江先生,您要没把握治好尾崎队长的病直说就是了,也犯不着施展苦肉计,自己在自己店里放上一把火呀。您可别告诉我您的膏药都给烧光了,没法给尾崎队长治病了。”
江暮雪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反过来安慰了小周几句,回头对范安平道:“你回去告诉尾崎,我答应三日之内医好他,就绝不会食言。叫他躺在门板上不要动,三日之内,我必带着虎骨膏药上门治他。他要是离开了门板,一切后果自负。”
范安平道:“行,有您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范某先回去等候着江先生,反正四门都有皇军把守,也不怕您漏夜跑了。”冲他一抱拳,哼着小曲,甩手甩脚地走了。
待范安平一走,江暮雪立即提笔写了一道方子:虎骨四两,石斛二两,赤芍一两五钱,白芨一两,川芎一两,羌活一两五钱,桂枝二两,川乌一两,杜仲一两五钱,地黄四两,山甲一两,独活一两五钱……一共开了二十八味药,共重四十一两五钱五分。
这正是江氏虎骨膏的配方,这个方子是由《清内廷法制丸散膏丹各药配本》所载熊油虎骨膏的方子加减变化而来,经过精减提炼之后,比原方效果更加显著。
江暮雪把方子开好,检查一遍,交给小周,叫他赶紧去周济药店照着单子把药抓齐,并且一再叮嘱不要耽搁,速去速回。小周答应一声,一路小跑去了。
江暮雪回头把店里收拾了一下,不过盏茶功夫,小周就提着一包药材气喘吁吁跑了回来,江暮雪一看,其他二十七味药都抓齐了,唯独缺少虎骨这味主药。
小周告诉他,周济药店的周老板说店里的虎骨昨天就已经被人包圆儿了。
“哦,竟有这样的事?”江暮雪大出意料,绣林城只有周济药店这一家像样的药材铺子,如果这里找不到虎骨,那就只有去邻县买了。
他心存疑窦,亲自跑到周济药店,正好周老板站在柜台边,上前一问,周老板告诉他,店里的虎骨的确卖光了,而且据几个采购药材的伙计今天早上回来说,邻近县市大小药铺里的虎骨几乎都在前天和昨天被人买走了。
江暮雪皱皱眉头问:“那您知不知道买走虎骨的是什么人?”
周老板说:“外县市药店的虎骨是谁买走的我不知道,周济药店的虎骨好像是被回春堂的伙计买走的,昨天我正好在柜台边喝工夫茶,所以见到了。”
回春堂的伙计?
江暮雪心里一沉,隐然明白了什么。
“岂有此理,真是欺人太甚。”第二天早上,杜奇听说了膏药店失火的事,特地赶早过来,想看个究竟,听江暮雪说了事发经过,不由得义愤填膺,拍案而起,怒道,“这分明是范家父子设下的阴谋诡计,想借尾崎元次之手置你于死地。”
江暮雪道:“我想也是这样。”
杜奇是个急性子,瞪着他道:“那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赶紧想办法购买虎骨去呀。”
江暮雪摇头苦笑道:“没用的,我问过周济药店的周老板,他说两湖一带药店的虎骨都是由一个东北大药材商行供货,最近送来的一批药材被日军堵在了路上,最快也得十几天以后才能运抵这里。”
杜奇急了,道:“那怎么办?你已经答应尾崎元次三天之内一定治好他,没有虎骨你拿什么炼制虎骨膏药,拿什么去治他的半身不遂?小日本杀人不眨眼,你把他惹恼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江暮雪见他为自己的事急得一筹莫展满屋乱转,心下甚是感动,微微一笑道:“杜兄放心,小弟不才,但范氏父子欲借尾崎元次之手算计我也并非易事。常言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虎骨虽然难买,却也不是全无办法可想。”
杜奇闻言喜道:“江兄,你是说你能想办法弄到虎骨?”
江暮雪胸有成竹地点点头道:“时机一到,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杜奇着急道:“江兄,你就别给我打哑谜了,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瞧你这不急不躁的模样,难道会有人给你送虎骨上门不成?”
江暮雪故作高深地笑笑道:“天机不可泄露,现在还不是揭示谜底的时候。总之杜兄不用担心,山人自有妙计。
来,我请你喝茶,前些日子托人从岳阳带了些君山银针过来,也不知是否正宗,正要请你品一品。”
杜奇心有不甘,还欲再问,江暮雪却不肯多透露半句,燃起炉子,煮水烹茶,忙碌起来。少顷,水沸茶香,江暮雪将第一碗茶递到杜奇面前。
杜奇初尝一口,但觉香气清嫩,新鲜回甜,不由得点头道:“好茶。”
看着水气氤氲的碗底,接着道,“银针产于湖南岳阳君山,由未展开的肥嫩芽头制成,芽头肥壮挺直、匀齐,满披茸毛。
你看这茶冲泡后芽尖冲向水面,悬空竖立,宛如银针,果然是上好的君山银针。”
江暮雪品咂再三,点头道:“银针被誉为十大名茶之一,果然自有特色。”
两人一面品铭一面闲聊,不知不觉间,时已过午,杜奇翘首道:“江兄,时间不早了,给你送虎骨的人怎么还没到?再不到可就来不及了。”
江暮雪哈哈一笑,把他拉得复又坐下,道:“不急不急,时已过午,杜兄留下吃顿午饭吧。”
杜奇道:“也好,我不坐在这儿看见你拿到虎骨我不放心呀。”
江暮雪亲自下厨,做了四样小菜,口味清淡,却清香诱人,甚是精致。杜奇尝过之后,忽然叹口气道:“江兄,我后悔了。”
江暮雪问:“后悔什么?”
杜奇道:“后悔当初怎么没把你留在我店里做大厨,要不然我的生意一定比现在红火得多。”
江暮雪呵呵笑着,满脸得意之色,似乎比夸他医术了得更让他觉得高兴。
吃过午饭,饮了杯淡茶,江暮雪忽然来了雅兴,铺纸蘸墨,挥就一幅《烹茶迎友图》。
杜奇一看,图中远山近水,茅檐数椽,屋内一人身形颀长,着长衫,戴方巾,眉目间恰似江暮雪自己,正拱手相迎,门口一人正要进屋,穿着打扮恍如他的模样。
屋子深处有一童子涪炉烹茶。画面笔触柔和,情趣盎然,可说是今日二人品茶场景之写照。
只是窗外天低云暗,似是山雨欲来之兆。杜奇道:“画是好画,只是情境略嫌消极。”
江暮雪道:“何以见得?”
杜奇指画而道:“只管自己烹茶迎友,不理窗外山雨欲来,独身自好,终不是至善境界。”
江暮雪动容道:“好一句独身自好,终不是至善境界。”一言未毕,忽将此画扔进炉中,再铺一张生宣纸,道,“杜兄,请再看这一幅。”
突然抄起一支如椽大笔,蘸足颜料,重重地顿在画纸上,然后猫着腰,执着画笔,在纸上全神描绘勾勒,一袭洁白长衫,随着身体不停地起伏摆动,好像面对;
弓弦的琴师,完全沉醉在自己弹奏出的迷人乐章中,周围世界正渐渐淡去,直至不复存在……
杜奇看着,欣赏着,感受着,竟也有几分痴了。
……
小周正在院子里研药,天色不知不觉就完全黑了下来,他见江、杜二人待在屋里,既无声息,也不见掌灯,暗觉奇怪,推开虚掩的房门,探头一看,屋里一团漆黑,啥也瞧不着。
回头掌了灯,再进屋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黑暗中,江暮雪手执画笔全神贯注正在画纸上「唰唰」作画,杜奇站在一边看得如痴如醉。天色渐晚,两人竟浑然不觉。
夜渐深沉,万籁俱寂,屋子里只剩下画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江暮雪的长衫背上缓缓显出一团湿影,渐渐向周边扩大,最后整个背上全都被汗水浸透。
杜奇却似在看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只觉一股虎虎威气扑面而来,眼不敢眨,气不敢喘,人不敢动。
江暮雪轻提笔尖,在画上连点两下,落笔之际,耳畔竟隐隐传来虎啸之声。
长吁口气,掷下画笔。
杜奇宛如刚从梦中惊醒,击掌高呼道:“好一幅《山林夜啸图》,笔墨酣畅,虎气勃发,你看这百兽之王两只钢爪紧紧抠住岩石,虎踞龙盘,虎目圆睁,虎嘴长啸,虎虎生威,大有君临南山之气势。
尤其是最后两下点睛之笔,画虎点睛,天地间隐有虎啸之声传来。难得,难得!”
江暮雪作完这一幅《山林夜啸图》,竟没像平常一样,观赏完毕立即付之一炬,而是挂在墙上,自赏不已。
正是忘我之时,忽然远远地传来一声鸡啼。杜奇蓦然一惊,跺足急道:“江兄,咱们只顾画画、赏画,险些忘了正事。现在距你与尾崎元次约定的时间已不足两日,给你送虎骨的人呢?到底来了没有?”
江暮雪背负双手,踱到窗前,看看天色,道:“杜兄不必着急,天快要亮了,杜兄还是先回去休息休息,虎骨一到,我立即让小周去叫你,如何?”
杜奇哈哈大笑道:“你这是下逐客令了?”
江暮雪道:“非也,是逐友令。杜兄彻夜不归,再不回去,嫂夫人就要上我这儿来要人了。”
“好,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杜奇拱一拱手,大笑而去。
江暮雪急忙叫醒在铺子里睡觉的小周,吩咐他赶紧垒灶,架锅,熬药,炼膏……
——7——
晌午时分,江暮雪背着他出诊时常带的小药箱,坐一辆黄包车来到日军指挥所门口,刚付了车资,就见范安平腰里挎着一杆盒子炮,从大门里边迎出来,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道:“江先生,您怎么才来呀,尾崎队长等您都等不及了。”
江暮雪点点头,算是招呼了他,一抬腿,就往院门里边踏,不想却被两名持枪把门的日军拦住,先是搜身,然后又打开小药箱看了,见无可疑物品,这才放行。
范安平从后面赶上来,笑嘻嘻地问:“江先生,你的虎骨膏药可曾带来?”
江暮雪不冷不热地道:“带着呢,多谢范会长操心。”
范安平原本以为他没有虎骨制不成膏药,是向尾崎元次告罪来了,谁知他却说带了虎骨膏药来,不由得一怔,半天没跟上他的脚步。
江暮雪不再理会他,大步走到尾崎元次房中,进门看见尾崎元次果然还躺在门板上,不曾有丝毫挪动。
尾崎元次一见到他,火气就上来了,骂道:“八嘎,你怎么现在才来,想冻死老子是不是?”
话未说完,连打两个阿嚏,鼻涕流得满脸皆是,看样子是昨晚染上伤寒感冒了。
江暮雪往他身上瞧了瞧,哑然失笑道:“尾崎队长,我教你躺在门板上别动,可没说到了晚上也不能盖被子呀。”
“你……”尾崎元次气得脸色发白,半天作声不得。
江暮雪蹲下身,撩起他的衣衫,在他背上摸了摸,见胸椎折损隆突之处已逐渐复位,恢复良好,暗自点了一下头,打开小药箱,拿出一帖江氏虎骨膏,摊开之后贴到尾崎背上受损之处,尾崎元次只觉背上有些发热。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感觉。
江暮雪从药箱里拿出一把银针,见日军军医一直站在旁边盯着他的手看,不用细想便已明白他是在监视自己,也不在意,把针具用纱布包好,叫他提进来一只炉子,在火炉上放一锅清水,把针具放入锅中,不大一会,清水煮沸,待针具在开水中消毒片刻,再捞起冷却。
洗净了手,拿起银针,先在尾崎元次屁股外侧的环跳穴下针,直入三寸,然后再在阳陵泉、足三里、悬钟、解溪等穴连下数针,或指切进针,或夹持进针,或舒张进针,或提捏进针,或针管进针,或直刺,或斜刺,或平刺,方法不一而足。
施针完毕,尾崎元次下肢寒气逐渐驱除,腰部以下缓缓有了些暖意,但还是麻木无力,不能动弹。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江暮雪收了针,盖上药箱,道:“每隔半日施针一次,三次即可使双腿恢复知觉,下地行走。你千万不要乱动,以免功亏一篑,今晚戊时我会再来一趟。”
尾崎元次见他的治疗奏效,言语间对他也客气许多,躺在门板上道:“范会长,请你帮我送一送江先生。”
范安平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照做。走出大门时,他忍不住悄声问了一句:“江先生,你给尾崎队长贴的真是虎骨膏药?”
江暮雪哈哈一笑道:“要不然你以为还会是什么膏药呢?”
范安平怔在门口,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老爹的计谋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晚上戊时,江暮雪来到日军指挥所,第二次为尾崎元次施针,收针之时,尾崎元次双腿血气通畅,已经能够动弹。
第三次施针是在次日上午巳时许,江暮雪走进尾崎元次的住所,忽然感觉气氛似乎有点不对,尾崎元次仍然按照他的要求仰躺在门板上,屋子里除了范安平、戴眼镜的翻译和勤务兵等,却还多了两个日本人,看年纪应该在五十岁以上,从穿着上看,像是日军的随军军医,再加上以前那个年纪较轻;
的军医,一共有三名同行,从他进门那一刻起,就一直盯着他的双手。
江暮雪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尾崎元次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快,忙道:“江先生不必多心,他们三个都是你的同行,都是前来向您学习的。”
江暮雪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也不点破,淡淡地应道:“不敢。”又问,“尾崎先生今天感觉如何?”
尾崎元次抬抬双脚,伸展一下,道:“感觉双腿有劲多了,昨天足尖还有点冰冷,今天从足底到腰间都是暖的。”
江暮雪点点头道:“那就好,看来恢复得很顺利,我现在再给你针灸一次,应该便无大碍了。”
他让那个年轻的军医过来帮手将尾崎元次的裤管卷起,找到阳陵泉、足三里、悬钟、解溪等穴,施针完毕。
最后轻轻按住位于大腿外侧中线上的风市穴,拿起一枚毫针,正要下针,年轻军医忽然抓住他的手,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日语。
翻译告诉江暮雪,田中医生问您,这次施针穴位为什么与前两次不同?
前两次除了在阳陵泉、足三里、悬钟、解溪等穴下针外,还在环跳穴下针,这次为什么弃环跳穴而改刺风市穴?
江暮雪看了年轻军医一眼,对翻译道:“你告诉他,环跳穴位于股外侧部侧卧屈腿时股骨大转子最高点与骶管裂孔连线的外三分之一与中三分之一交点处,从针灸的功能和作用上看,主治下肢痿痹,半身不遂。
前二次施针时,尾崎队长双腿处在麻木之中,故加刺环跳穴,以疏通血脉,而现在尾崎队长双脚已恢复知觉,自然不用再刺环跳穴,他下肢麻木已久,久未活动,现在血脉乍通,气血涌动,一时难以适应,会感觉到腰腿处血管经脉胀痛,风市穴主治半身不遂,并腰腿疼痛症,所以加刺风市穴。”
翻译把他的话转译给那名军医,年轻军医似乎不敢自己拿主意,又与两名老军医商量一阵,才点点头,回了一句日语。
翻译说:“江先生,很抱歉,打扰您治疗了,请继续吧。”
江暮雪重新拿起毫针,寻到风市穴,先直刺一寸,待得气之后——
所谓得气,亦称针感,是针刺入腧穴后所产生的经气感应。
得气与否及气至的速迟,不仅直接关系到针刺的治疗效果,而且可以借此判断疾病的预后——再捻转;
毫针,深刺一寸。
此针一下,尾崎元次顿觉一股酸、胀之气自入针处发出,沿着自己大腿外侧的某根经脉下行下蹿,上达头顶百会,下抵足底涌泉,气到血到,一通百通,浑身上下又酸又胀,却又极是舒服受用。
少顷,江暮雪收了针,对年轻军医道:“你扶他下地试一试。”
尾崎元次将信将疑,道:“我真能下地走路了?”
军医依言过来扶他,尾崎元次先仰起上半身,在门板上坐起,再缓缓将双足平移轻放到地上,感觉到脚下踏实了,才慢慢站起身。江暮雪说:“走两步看看。”
尾崎元次看他一眼,脸上仍有疑虑,小心翼翼试行两步,久未走路,感觉脚板有点酸痛。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常。又走了三四步,脚步平稳,已无踉跄之态,便推开军医,自行走动,腿上酸麻之感渐渐消除,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圈,感觉与胸椎受损之前并无不同,这才相信自己的伤病真的已被这位中国医生彻底治愈。
江暮雪揭下他背上的膏药,查看胸椎受损后恢复情况,重新贴上一帖江氏虎骨膏药,再拿出三张膏药,道:“这是三帖虎骨膏药,每隔三天更换一张,十日之后,即可痊愈。”
尾崎元次神情一肃,站到他面前,朝他深深鞠了一躬,感谢道:“江先生手到病除,不愧为中国神医,鄙人深表感谢。”
江暮雪微微一笑道:“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中华大地藏龙卧虎,医术较我高明者比比皆是,「神医」之名愧不敢当。你伤病初愈,尚须好好休养,不可到处奔忙,以免旧伤复发,望你好自为之。”
尾崎元次再次鞠躬,道:“多谢先生。”
范安平见江暮雪真的医好了尾崎元次,心中恨得暗自咬牙,想起自己和老爹当初设下的计谋,真是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原以为向尾崎元次推荐江暮雪,可以借日本人之手置他于死地,重振老爹和回春堂的声威,谁知到头来反而成全了他的神医之名,也不知他到底从哪儿搞到虎骨,制成虎骨膏药的。
正在他瞧着江暮雪的背影暗暗咬牙切齿之际,尾崎元次忽然走到他面前,心情爽朗地拍拍他的肩膀,道:“范会长,江先生是你请来的,现在他只用三天时间就治好了我的伤病,免除我下半辈子半身不遂的残疾之苦,你说我该不该重重地谢谢他?”
范安平急忙换上一副笑脸,点头哈腰,谄媚道:“是是是,该该该。”
尾崎元次道:“那好,今天我就好好感谢感谢他。”猛然转过身来,把脸一沉,大喝道,“来人。”
“咳。”门外有人答应一声,只听一阵脚步声响,一队荷枪实弹的鬼子兵忽然气势汹汹冲了进来,端着枪,一下就将江暮雪围在了中间。
江暮雪脸色一变,看着尾崎元次道:“尾崎队长,这是何意?”
尾崎元次盯着他看着,两道阴冷锐利的目光就像两把锥子,咄咄逼人,似乎要把他钉穿一般,嘿嘿冷笑一声道:“江暮雪,你就不要再装模作样了,其实你的底细我早就调查得清清楚楚,你并不是从四川泸州来的,你是八路军冀南军区刘伯承部下的一名随军军医。
一年前在一次与皇军的战斗中为了掩护几名伤员转移,你与八路大部队失散,突围之后你独自一人流落江湖,四方漂泊,后来你打听到八路大部队到了湖南湘江一带,于是你就想越过湘鄂边界去寻找自己的部队,但因为此间水陆交通被皇军切断,你无法过关,只好暂时隐居绣林城,明里以行医为业,暗中却一直在想方设法与八路取得联系。江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江暮雪瞧他一眼,眉头一展,哈哈一笑道:“既然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还放心让我为你治病,这份胆识,倒是让江某佩服。”
尾崎元次道:“那也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姑且相信你一次。不过我也并非全无防范,你为我诊治之时,自始至终都有军医在场,只要你稍有差池,他们一个眼色,埋伏在窗外的狙击手就会把你射成马蜂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