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东面有个方形水池,池中悠闲地浮着几条金鱼,周围是石雕栏杆,上面摆着些盆栽花木。小小天井,宛如一个微缩的园林。
待进了书房,曾祖父又不觉眼前一亮。书房里,靠东边是一排书架,上面排满了线装书,西面摆着一个紫檀木雕花文玩架,上面摆着些铜器和瓷器。
南北两面墙上,则悬挂着数幅字画,其中竟有一幅文徵明的晚年代表作《古木寒泉图》。
曾祖父走近去看了,只见这画构图奇特,设色浓丽,线条遒劲,古香古色,竟是文徵明的真迹,不由得对这位广公子刮目相看。
喝了一阵茶,广尔东就小心翼翼地拿出两件瓷器,放在书桌上,请曾祖父帮忙鉴定。
曾祖父戴上老花镜看了。第一件,是一件青花梅瓶,通高一尺二寸,小口外撇,短颈丰肩,胎白体重,施白釉,以青花纹饰绘「王羲之爱兰图」,底部有「永乐年制」的款识。
第二件,则是只青花瑞果纹大碗,碗外壁以青花绘桃子、石榴、柿子、葡萄等六组瑞果纹,外口沿落「大明宣德年制」一行六字楷书款。
曾祖父瞧了半晌,说:“这一件青花梅瓶,胎体轻薄,釉面光润,色彩青翠艳丽,人物形象生动,整体纹饰层次分明,繁而不乱,倒是一件明永乐青花真品。只是这件青花瑞果纹大碗嘛……”
广尔东问:“如何?”
曾祖父眯着眼睛又看了一会儿,才说:“这只青花瑞果纹大碗,虽然看上去胎质缜密坚硬,白釉微微闪青,釉光莹润如玉,但我观其「大明宣德年制」六字款识周围胎釉有异常变化,显然这六个字是从别的瓷器上挖补过来镶嵌进去的。如果老夫没有看走眼,这应该是一件近代仿制品,收藏价值不大。”
广尔东听后,哈哈一笑说:“这两件瓷器,是我从古玩店里淘来的,虽然各花了五千大洋,但两件之中,总算有一件真品,这一万块大洋,也算花得并不冤枉了。”
曾祖父见这年轻人如此大方,五千大洋买回一件赝品,却如此轻描淡写,一笑置之,不禁心下暗自惊叹。
又拿起那只永乐青花梅瓶看了半晌,忽然道:“关于这件永乐青花梅瓶,却还有个说法。”
广尔东不由来了兴趣,说:“哦,什么说法?”
曾祖父侃侃而谈,说道:“据说当年明朝永乐皇帝为了附庸风雅,曾令窑匠烧制一套「四爱梅瓶」。这套梅瓶共有四只,瓶体上依次用青花绘出王羲之爱兰,陶渊明爱菊,周茂叔爱莲,林和靖爱梅、鹤等四种图案。
你这只永乐青花王羲之爱兰梅瓶,便是其中之一。单就这一只梅瓶,便已价值不菲,如果能收齐整套「四爱梅瓶」,那就更是无价之宝了。”
广尔东听得啧啧称奇,忍不住问:“不知其他三件梅瓶,如今在什么地方?”
曾祖父哈哈一笑,说:“实不相瞒,就在老夫府上。”
广尔东一怔,说:“原来老先生已经捷足先登。”想了一下,又说,“一套四件,您已得其三,剩下这一件,在下收藏着,也没什么意义,不如就此送给老先生,正好凑齐这套「四爱梅瓶」,岂不妙哉?”
曾祖父突然受此大礼,不由得吃了一惊,说:“这如何使得?”
广尔东大方一笑,将那件永乐青花王羲之爱兰梅瓶推到曾祖父面前说:“无妨,就请老先生收下。在下只想交了您这位朋友,往后请教您的时间还多着呢。
听说您府上收藏有一只元钴蓝釉白龙纹梅瓶,堪称稀世之珍,在下倒是想开开眼界。”
曾祖父见他是真心相赠,便不再推辞,满心高兴地说:“好说好说,欢迎贤契到寒舍参观指教切磋交流。”
曾祖父回到家后,第二天便给广尔东发了一张帖子,请他到家里来赏宝。
广尔东接到请帖,就坐着马车来了。
曾祖父十分客气地把他请进书房,带他参观自己的藏品,最后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樟木箱子,将那件钴蓝釉白龙纹梅瓶拿出来,摆在书桌上,让他欣赏。
广尔东细细一看,只见那梅瓶釉色肥润纯正,瓶身硕大粗壮,正是元代梅瓶的典型式样。
所刻白龙方头细颈,利爪长鬣,凶猛灵动,潜藏杀机,观之惊心动魄,美不胜收,果然是元青花中的极品,不由得赞叹不已。
自从有了这次愉快的交往,曾祖父就对这年轻人心生好感,这一老一少,交往就渐渐多起来。
广尔东每每购得新的藏品,必派马车来请曾祖父过府帮忙鉴定。
而曾祖父有时从古玩店里淘得一两件宝贝,也必请广尔东过来欣赏。这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过往密切的忘年之交。
曾祖父与广尔东交往了半年多时间,一转眼,就到了冬天。
这一天,天气奇冷,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曾祖父正躲在家里烤火吃茶,忽然接到广尔东派人送来的帖子,说自己偶然间购得一件唐三彩,也不知是真是假,特地派马车来请曾祖父过去瞧瞧。
唐三彩是一种盛行于唐代的陶器,以黄、白、绿为基本釉色,以造型生动逼真、色泽艳丽和富有生活气息而著称。
后世瓷器藏家无不以能收藏到一件真正的唐三彩为荣。曾祖父听说广尔东买回一件唐三彩,顿时来了兴趣,
也顾不得天寒地冻,当即就坐上了早已候在门口的马车。
车夫倒是侍候得周到,等他钻进车厢后,立即将前面的车帘布用夹子夹住,又将两边卷起的小窗帘放下,整个车厢被关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点风儿。
一甩鞭子,将马车掉转头,就朝城外驶去。那雪下得正紧,不多时,就将一路留下的车辙痕迹掩盖。
曾祖父坐在车里,感觉到马车驶出了城门,驶上了城外的通衢大道,知道下雪天路不好走,马车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南口,就坐在车里盖着一张毯子,闭目养神,打起盹来。
也不知迷糊了多久,只听得车夫「吁」的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曾祖父下了车,才知道车夫怕外面雪大,自己行路不方便,竟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垫了几块石头,直接将马车赶进了院子里。
天井中,那个小水池早已结冰,几尾金鱼潜在水里,也不动弹。
周围的花木早已凋谢,唯有几株红梅斗雪怒放,繁花压枝,香韵满庭。
当佣人将曾祖父领进书房时,广尔东正踩在凳子上,拿着一个鸡毛掸子,在轻轻拂拭着墙上那幅《古木寒泉图》上面的灰尘。
书房的窗子关着,烧着一炉炭火,房子里异常温暖。见到曾祖父,广尔东忙下来拱手行礼,亲自泡了杯热茶端到曾祖父手里。
曾祖父喝了口茶,就有些急不可待地说:“听说贤契购得一件唐三彩,快拿来给老夫瞧瞧。”
广尔东便从书桌下搬出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件色彩绚丽的唐三彩马,轻轻放在桌子上。
曾祖父细看那马,足有半米来高,低首直立于长方形踏板上,两耳直竖,双目微闭,剪鬃缚尾,神态恭顺。
广尔东有些得意地说:“我看这马,马身施白釉地,间饰绿、黄等彩釉,釉色均匀,绚丽多姿,而且造型优美,神态逼真,应该不是赝品,所以就买下了。您看……”
曾祖父瞧了他一眼,又低头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才皱起眉头,摇摇头道:“我看并不尽然。据老夫所知,真正的唐三彩,各种人俑的头部和足部,动;
物俑的足部及其底盘,均露胎不施釉。你看这马却施了满釉,实乃画蛇添足。
而且唐三彩真品上釉方法为刷、淋、点,不注重满釉,讲究自然流淌的艺术效果,而这马显然是用的喷釉,釉色虽然均匀艳丽,却缺少自然流淌的潇洒感。依老夫看来,这应是一件清末仿品,绝非真正的唐三彩。”
广尔东不禁怅然若失,一笑而道:“虽是仿品,却还不是赝品,多少也还有点收藏价值吧。”
曾祖父点点头说:“这马体魄雄壮威武,姿态矫健,釉色绚丽多姿,能仿到如此程度,也算是一件艺术品了。”
广尔东哈哈一笑,道:“我将这马留给子孙后代,说不定过得几百年后,倒成了一件珍品呢。”
看看墙上的自鸣钟,见已时近中午,便留曾祖父吃了午饭再走。
他站起来搓着手说:“早上有人在长江上钓得一尾鲥鱼,足有两斤多重,让我给买下了。待我亲自下厨,做一味红烧鲥鱼,请老先生尝尝我的手艺。”
说罢请曾祖父坐下烤火吃茶,自己系上围巾,亲自下厨去了。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广尔东就用托盘端了几样酒菜上来,其中果然有一道红烧鲥鱼,鱼皮金黄,香气扑鼻。
曾祖父举箸一尝,只觉口感软嫩,肉味鲜美,不由得笑道:“想不到贤契还有如此手艺,倒是教人佩服。”
吃过午饭,已是下午时分。曾祖父又喝了一会儿龙井茶,就起身告辞。
外面风雪依旧,那雪非但没有停住,反而越下越大。马车仍旧停在院子里,曾祖父上了马车,车夫十分细心,为了不让凛冽的寒风吹进车厢,仍旧将车帘布夹得严严实实。
然后赶着马车出了院子,沿着大路,冒着漫天风雪,一路疾驰而去。
曾祖父又在车上打了一会儿盹,一个小时后,马车就在家门口停下了。
曾祖父刚下车把车夫打发走,就见我的曾祖母迎了出来,说:“恭喜老爷,这回可要出大名了。”
曾祖父听得一怔,说:“平白无故,出什么大名?”
曾祖母不高兴地说:“瞧你,这么一点事,还想瞒着我。今天你去广尔东家,不是有记者采访你了吗?中午你还让广尔东把记者带到家里来,给你收藏的;
那些破铜烂碗拍了照片,说是要跟你的照片一起登在报纸上呢。”
曾祖父越听越糊涂,曾祖母忙给他解释说:“今天上午,你出去之后,约莫十二点钟光景,广尔东就领了一个带照相机的记者来,说那记者刚在他家里采访过你,要把你的事迹登报,还叫我拿钥匙打开你书房的那只樟木箱子,拿出那件什么钴蓝釉白龙纹梅瓶,让记者拍张照片。我见他跟你关系那么好,知道一定是你叫他来的,所以就……”
曾祖父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说:“哦,竟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心中已隐隐觉出有些不对劲,急忙奔进书房,打开那只樟木箱子,一看那件钴蓝釉白龙纹梅瓶还在,就不由得松了口气,但仔细一看,只见那梅瓶胎质粗松,釉色僵硬,竟是一件仿品。
这才知道这件钴蓝釉白龙纹梅瓶已经被人调包,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得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上。
他突然醒悟过来,顾不得喘口气,急忙跑到大街上,叫了一辆马车,就往南口镇上赶。
来到广家大宅,一路闯进去,看见广尔东正背着双手,站在院子里的水池边赏梅,不由得松了口气,说:“贤契,你知道那件钴蓝釉白龙纹梅瓶是老夫的命根子,又岂能开这样的玩笑?”
广尔东见他去而复返,不由得一怔,说:“老人家,您这是何意?我跟您开什么玩笑了?”
曾祖父就把曾祖母的话,向他复述了一遍。广尔东一听,当即就变了脸色,说:“老人家,今天上午,直到下午您离开我家,我都一直陪在您身边,未曾离开过,如何能去您家盗取那件钴蓝釉白龙纹梅瓶?莫非我有分身之术?”
曾祖父这时已渐渐冷静下来,一想也对,广尔东今天上午一直在陪自己,虽然去厨房烧菜时离开过一小会儿,但那也只不过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绝不可能走完需要两个小时才能往返的路程去到自己家里。
广尔东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就说:“老人家,看来是有人冒我之名,盗走了您的钴蓝釉白龙纹梅瓶。我陪您去县警察局报警吧,也许还有机会把宝物追回来。”
警方接到报警后,起初怀疑是广尔东搞的鬼,但事发当时,他确实一直陪在曾祖父身边,这一点曾祖父也可以证明,所以很快就洗清了嫌疑。
案子调查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一点线索,最后竟然成了一件悬案,不了了之。
自从发生这起盗窃案之后,广尔东觉得那件钴蓝釉白龙纹梅瓶虽然不是自己盗走的,但这事却是因自己而起,心里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加上曾祖父从此后就对他冷淡了许多,所以两人之间,便渐渐断了往来。
宝物被盗,曾祖父仿佛丢了魂似的,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头发胡子全白了,人也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连走路都要拄着一根拐杖。
过了大半年时间,曾祖父才渐渐缓过神来。有一天,他拄着拐杖,从宅院后门出来,沿着山脚下的一条石头路散步。
不知不觉间,就走出了两三里路远,忽然感觉到口渴,转过一个山角,看见路边有间大宅子,就敲开宅门,进去讨口水喝。
接待他的是一位老眼昏花的老妪。曾祖父喝了茶,随意地在院子里打量了几眼,忽然觉得这院子似乎有些眼熟。带着心头疑问,就和老妪聊了句。
老妪告诉他,自己夫家姓宋,本是大户人家,可是十几年前丈夫儿子相继病逝,只留下了她和这座老宅子。
她无意中还向曾祖父说起了一件这样奇怪的事。
大约半年多前,有个年轻人忽然找上门,高价租下了这座宅子,还在宅子里大搞装修,把天井里挖了个水池,养了几条金鱼,又在周围栽了许多花草,把整个院子搞得跟园林似的,里面的房间,也都一间一间重新装潢过。
可是这年轻人并没有在这里住几天,离开后又马上派人把水池填平,恢复了宅子里的原状。
曾祖父心头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指着天井的东面说:“那年轻人挖的水池,是不是在这个位置?”
老妪说:“可不就是。”
曾祖父一拍大腿,心里就明白了,敢情这广尔东置了两处一模一样的宅子,他在那个大雪天去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城外南口镇广尔东的家,而是这间临时租置的宅院。
那辆马车载着他出城之后,兜了一圈,却又驶了回来。难怪车夫要把车帘布遮得严严实实,可不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看清路途情形。难怪;
马车要直接驶进院子里,为的就是怕自己在宅子外面下车瞧出破绽。
如此一来,这座宅子离自己的家,也就两里来远,坐马车二十分钟内,完全可以打个来回。
也就是说,广尔东完全可以趁着下厨烧菜的那一会儿时间,跑到曾祖父家里,以记者拍照为由,趁曾祖母不注意,想办法调包那只钴蓝釉白龙纹梅瓶。
曾祖父想明白之后,顾不得向那老妪道谢,立即租了一辆马车,往南口镇赶去。
来到镇子上一看,广尔东的宅子里早已人去房空。找人一打听,才知道这处宅子,也是广尔东临时租下的,好几个月前就已经退了租。
再一问,竟谁也不知道这位广尔东广公子的来历,更不知道他离开绣林城后,去了什么地方。
“广尔东,广尔东!”
曾祖父咬着牙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把他这个人都吃进嘴里,咬碎似的。
忽然意念一动,想道:广尔东,「尔」即「耳」,也即「阝」,一个「广」字加一个「阝」,岂不正好是个「邝」字?
难道这个广尔东,竟是钴蓝釉白龙纹梅瓶的真正主人邝达的后人?
曾祖父这样一想,头上的冷汗就冒了出来。


第11章 酒战
——醉打荀门神——
我的九爷爷,大号叫作岳庭远,因排行老九,识得他的人,都要拱起手叫他一声岳九爷。
老年间的时候,九爷爷在咱们绣林城的文华街开了一间小酒铺,叫作三斤半酒铺。为什么会取这么个店名儿呢?这里头有个说法。
九爷爷善饮。据说他老人家无酒不欢,三餐必饮,每顿饭至少要喝烧酒三斤半。
所以自己开酒铺时,信手拈来,就取了这个店名儿。招牌上的几个大字是他自己写的。
九爷爷年轻时中过大清朝的秀才,几个字写得古朴苍劲,别具风骨。
九爷爷喝酒,在绣林城里是有些名头的。好酒孬酒,一啜便知。
哪家酒坊酿出了新酒,必定要请他老人家先尝一尝。九爷爷就拿起酒提子,从酒缸里舀起一筒酒,先闻后啜,然后将剩下的酒猛倒入喉,轻闭双目,摇头晃脑,品咂再三,最后眼睛一睁,说:“这酒口感醇厚,香而不艳,柔而不淡,既不刺喉,亦不上头,好!”
这酒就可以上市开卖了。要是九爷爷眉头一皱,说:“咦,这酒怎么略带焦味儿?”
或者说:“唉,这酒后味淡了些。”得,您就赶紧收起来,别拿出去丢人了。硬是要拿到大街上卖,也无人问津。岳;
九爷摇过头的酒,那还有人喝吗?
九爷爷在绣林城里有酒仙之称。绣林人都知道九爷爷酒量好,到底有多好,却无人知晓。
那一年,有个卖大力丸的山东人来找九爷爷比拼酒量。结果九爷爷喝了整整一十八斤绣林玉液,还跟没事人似的。
山东汉子只喝了十来斤,人就趴下了。从那后,绣林人都会说一句歇后语:岳九爷的酒量——没底儿。
九爷爷生平有两大爱好,一是酒,二是棋。酒铺的隔壁,是一家画室,店主姓易名之愚,字一得,号一得斋主,取「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之意。
画室就叫一得斋画室。易之愚画功不俗,尤善山水人物,只是时运不济,落得个卖画为生的境地。
易之愚除了画画,还下得一手好棋。一来二去,就跟我的九爷爷成了一对棋友。
每日傍晚,店铺打烊,九爷爷就端着棋盘串到隔壁,两人隔着楚河汉界,车来炮往,一战就是大半夜,杀得兴起,下通宵棋,也是常有的。
这一天,酒铺里生意清淡,未到傍晚,九爷爷就关了店门,拎着棋盘到隔壁找易之愚下棋。
开场三局,易之愚都在中盘输了。九爷爷看出他似乎没把心思放在棋局上,就问易先生是否有事情要办。
易之愚一怔,摇头说:“没有。”又摆开阵势,下了两局,易之愚皆被我九爷爷大刀剜心,重炮成杀。
九爷爷觉得今天赢得轻松,并不过瘾,摆好棋子还欲再下,易之愚却看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时间不早了啊!”
九爷爷自然知道,这句话就是送客的意思,易之愚是在催他早点结束棋局回家去。
九爷爷就愣了一下。往时下棋,即便是通宵酣战,也从未见易之愚流露过烦倦之意呀,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瞧出端倪,就把一只「马」捏在手里问:“易先生今晚有事?”易之愚见瞒不过他,就叹口气,把事情说了。
原来这绣林城里有个泼皮,名叫荀三。他父亲是个武师,在北门口开武馆。
荀三跟父亲学了些拳脚功夫,就目空一切,嚣张跋扈起来,纠集了一帮泼皮混混,整日在街上横行霸道,胡作非为。
街坊们对他又恨又怕,背地里都叫他「荀门神」。今日白天,荀门神来到一得斋画室,张口索要保护费二十块大洋。
易之愚一介文弱书生,哪里敢招惹这个门神,在画室里搜罗一遍,也才找出十块大洋,悉数交给了他。荀门神很是恼火,说余下的十块大洋,今;
晚十时来收,叫他趁早准备好。如若不然,一把火烧了他的画室。
易之愚一个穷画家,一时之间到哪里去筹集这笔「巨款」呢?
心里悬着这件事,下棋就有些心不在焉。又怕荀门神找上门来伤及无辜,所以就想催促我九爷爷早点离开。
九爷爷听罢哈哈一笑说:“我以为多大个事呢,不就十块大洋吗?这事包在我身上。”
易之愚一怔,就望着他问:“您肯借我十块大洋?”
九爷爷仍旧是笑,说:“你尽管下棋,荀三来了,我自然会替你打发他。”易之愚听罢将信将疑,又在棋盘前坐了下来。
一盘棋刚下到中局,大门就被人踢得砰砰作响。易之愚浑身一抖,说:“他们来了。”
手里捏着的一只炮「当」的一声,就掉到棋盘上。九爷爷说:“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尽管开门便是。”
易之愚犹犹豫豫地打开门,四个年轻汉子就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领头的一个刀疤脸,正是荀三荀门神。荀三说:“老易,钱都准备好没有?”「这个……」易之愚说话就有些不利索了,直拿眼睛往我九爷爷身上瞟。
九爷爷好像根本不知道屋里闯进来了几个凶神,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棋盘,轻轻按下一枚棋子,头也不抬地说:“易先生,该您下了。”
荀三这才注意到屋里还坐着一个糟老头子,就没好气地说:“下什么棋,老子是来收保护费的,赶紧给钱。把老子惹毛了,一把火烧了你这鸟铺子。”
九爷爷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一边研究棋局一边说:“天塌下来,也得把这局棋下完。易先生,快坐下,该您走子了。”易之愚一时之间僵在那里。
荀三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冲过来一脚踢翻棋盘,满盘棋子「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九爷爷正要起身理论,荀三呼地一拳,打在他胸口。只听「咔嚓」一声,九爷爷屁股下的椅子就散了架,人也仰面跌倒在地。易之愚叫了声「九爷」,急忙上前扶他。
九爷爷脸色苍白,佝偻着腰,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坐在椅子上问:“易先生,有酒吗?”
易之愚一怔,见他嘴角渗出血丝,以为他要用酒活血洗伤,忙说:“酒,有的。”
转身从里面房间拿出一瓶绣林玉液。这可是绣林出产的最好的酒了。
九爷爷看了一眼,又问:“还有吗?”易之愚迟疑一下,说:
“还有的。”又进屋拿出四瓶散装白酒。
九爷爷也不客气,拧开瓶盖,咕嘟咕嘟。不多时,几瓶白酒都已见底。
九爷爷把绣林玉液的瓶子往地上一砸,叫声「好酒」,人就有些踉跄。千杯不醉的他,竟似乎有了些微醺之意。
荀三身后的一名泼皮早已不耐烦了,嘴里骂骂咧咧,上前冲着九爷爷劈面一拳。
九爷爷脸有惊色,抱头躲闪,脚尖踢到地上一只酒瓶,酒瓶顺势滚到那泼皮脚下。泼皮踩到酒瓶,往后一滑,人就扑在地上摔了个狗抢屎。
荀三身后的另两名泼皮一见同伴粗心大意吃了暗亏,大喝一声,一齐扑向九爷爷。
九爷爷醉眼微眯,步履踉跄,往后惊退,待二人欺到近前,忽然身形一晃,插到两人中间,左一挤右一靠,两名泼皮就「哎哟」一声,扑跌在地。
一个家伙正好跌倒在碎酒瓶上,痛得哇哇直叫。易之愚一时看得呆住,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的九爷爷明明已经醉得东倒西歪,却偏偏还能无巧不巧地把那几个家伙打得趴在地上。
荀三是练家子,自然看得出我九爷爷使用的是一种十分高妙的醉拳。
当下也不开言,突然飞身跃起,一记旋风腿,闪电般踢向我九爷爷。
九爷爷顺着对方攻势,直挺挺硬生生侧倒下去,倒地之时,左手手肘支头撑地,右手做握杯状,嘴里啧啧有声,连声叫道「好酒好酒」。
易之愚看我九爷爷步法踉跄,身形飘忽,时而举杯自酌,时而颠扑醉倒,跌跌撞撞,趑趑趄趄,每一招都险到极处,每一次却又能堪堪避过对方攻击,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称奇。
荀三不等招式使老,第二脚又连环踢出。九爷爷一个铁拐李翻身,翻转身做酣睡状。
荀三见他双目轻闭,鼾声大作,以为有机可乘,一招双峰贯耳,俯身直击九爷爷两边太阳穴。
九爷爷双目忽睁,喝道:“仙姑牙床倒卷帘!”左脚一抬,脚背「叭」的一声,打在荀三头顶百汇穴上。
荀三只觉脑袋嗡然一响,尚未反应过来,九爷爷右脚已到,扎扎实实蹬在他胸口。荀三仰面跌倒,胸口「咔嚓」一响,想是肋骨已断。
三个同伙将他扶起。荀三只觉喉头发甜,喷出一口血来。他脸色煞白,冲着九爷爷一抱拳,说:“想不到绣林城里还有如此高人,我荀三认栽了。”摆摆手,说声「走」,三个同伙就搀着他悻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