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诛:民国异闻录
作者岳勇
类别出版/虚构
出版社万卷出版社/2015-04
提供方新华先锋出版科技
字数约214,000字
ISBN9787547035757
内容简介
《天诛:民国异闻录》全书每篇一个不同的小故事。每一个案件、悬念,作者都层层推进,让故事百转千回。其中,江湖除奸惩恶,与日本人斗智斗勇的故事,读之更是畅快淋漓。阅读性极强,推理性极强,悬念极强,不失为作者岳勇笔下的又一经典之作。
正值民国,中华大地扰乱不堪,内忧外患,明争暗斗,局势动荡,人民身陷水深火热之中。乱世的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上演了不知多少扑朔迷离的离奇悬案……
杂耍艺人,田间村夫,行医世家,文人墨客,与坏人斗智斗勇,与敌人斗智斗勇,画杀,渔杀,医杀,鼠杀,一个个绝妙精彩的江湖传奇跃然纸上。
作者简介
岳勇,1979年出生于湖南省南县,现籍湖北省石首市。曾任南方某报记者,现为广东省某杂志执行副主编,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长篇小说创作研修班学员。迄今已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二百五十余万字;作品曾被《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著有长篇小说《雷霆救兵》《将军令》《擎天记》等。
第1章 画杀
——1——
绣林小城,地处湘鄂之边长江之滨,相传三国时汉刘备「挂锦在山,结绣如林纳孙夫人于此」,故名绣林。
三国古城,两省通衢,逆江而上,经荆州、宜昌,可达成渝,顺流而下,过岳阳、武汉,可抵沪宁沿海,历来便是水陆交通五方杂处之所。
沿江堤蜿蜒着一条小街,叫作衣铺街。因靠近江边码头,南来北往的船客商人都在此停船上岸,打尖歇脚,街上人流如川,买卖兴隆,极是热闹。
街上有一家裱褙店,古旧的门面,朴素的招牌,门楣上钉着一块木板,上书「古愚斋裱褙室」六个大字,隶书,结体方整,厚重古朴,风格自成。
门里摆着一张柜台,墙上挂着几幅已经裱褙待取的字画,一个少年伙计手拿鸡毛掸子,勤快地打扫着店面。
隔着一道竹帘,里间摆着一张方桌,放着界尺裁版杆帖、轴头、糊刷、裁刀等装裱用具,一位面容清癯的长衫汉子端坐桌前,正对着挂在墙上的一幅书法立轴凝神皱眉,用心思索。
此人姓汪名瀚灏字古愚,是这裱褙店的店主,家传的裱褙技艺到他手里更是推陈出新,日臻完善。汪瀚灏装裱技艺精湛,经验丰富,行事认真,凡;
经他之手裱褙的书画册页,绝无开裂走形生虫霉变之弊,年长月久画面如初色泽依然,就连北京城的书画名家也常常慕名前来,以求一裱。
但这一回,汪瀚灏却被一幅残损严重的书法立轴给难住了。
这幅书法是江陵名士余子生送来请他修补的。是一幅郑板桥的行书,生宣纸本,纵六尺有余,横约三尺。
行书自作七绝《怀潍县》二首,正文四行半,落款二行,引首钤白文篆书「郑板桥」方印。
正文曰:
相思不尽又相思,潍水春光处处迟。
隔岸桃花三十里,鸳鸯庙接柳郎祠。
纸花如雪满天飞,娇女秋千打四围。
五色罗裙风摆动,好将蝴蝶斗春归。
纸地、墨笔、风格无怀疑处,倒是真迹,只可惜保存不善,天地头已被人裁割,字幅上部约一尺方圆的褙纸已经剥落,只剩画心现数处破洞。
由于残破,被人用新宣纸以糨糊粘连,却已严重错位。主要残损涉及两行首部,即第二行首的「隔」字与第三行首的「柳」字局部残缺,「隔」字残损尤为严重。
又经人为折叠携带,横竖断裂十数条。在画面左边沿的落款处,有一条自上而下的水渍痕,湿透纸背,已是第一碍眼的缺陷。
余子生曾携此作三进省城,请装裱名家修复裱褙,重金托请之下,竟无人敢接。
绝望之际,听闻绣林古愚斋有位能令「死画」起死回生的高手,遂登门求助。
汪瀚灏接下了这单生意,言明三日后来取。及至展开细看,才知自己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此作残损严重,破洞百出,想要完全修补复原,真是难于登天。
三日之期,今日已是最后一天,汪瀚灏对着这幅书法苦思两日,竟不知从何下手。
经过反复思索,日近正午,心中才有了方案。
他取下此作,铺在预先铺好水油纸的案上,先去水渍痕,将残破处对上破茬,固定好位置,再将画面朝下,画背朝上,上面铺上两层毛巾,以沸水冲数次。
再将褙纸一层层揭掉,动作必须轻柔,不能伤及原作。补上破洞后,将备好的新制稀浆刷上,刷浆时将错位处补正。
然后将主要断裂处打上嵌折条,补浆,托以薄浅色纸,蒙上两层高丽纸,刷平后将画面翻过来,将水油纸揭去,晾干。
然后整修画面,将残破处补好,破口处用利刀刮平,再用细砂纸磨平,使整个画面看不出重纸痕迹。
最后一道工序是全色、接笔。此工序至关重要。「全色」是修复旧画的术语,指将残破处经修补、磨、刮之后,颜色变浅的地方,以色涂之以求与整个画面色调一致;
接笔是指有笔迹处由于残破使笔迹断裂,需添以墨、色使笔画连续。
全色为湿全、干全、特干全三种。全大面积的无笔迹画面需反复涂若干遍,使与画面他处色调接近。
当出现很小的浅点时,即接近成功,这时可采用干全,干全时毛笔水分较少,颜色相对较重,用的毛笔也需精细。
蘸浓墨水能一次涂成,但易造成与他处墨水色不统一,全墨处会发亮显新,必须以浅墨水一遍遍地涂上去,以求墨水色一致。
这一忙,连晚饭也忘了吃,竟一直忙至深夜。当作品干燥后从纸墙上取下,用刀剔去作品两侧多余的纸边。
在作品背后褙纸上打蜡并用石头反复摩擦褙纸,使其变得柔软光滑。
最后重新安装天杆地杆,为作品绑扎画绳和画带,修复即告完毕。
翌日一早,余子生前来取货,见到作品已修复完毕,画面古朴,丰神独具,与原作绝无二致,看不出丝毫修补过的痕迹,顿时惊为神技,掏出十块大洋双手奉上,以充酬资。
汪瀚灏道修补书画,一律五元,童叟无欺。收下一半,余下的原数奉还。
送走余子生,交代伙计兼学徒小赵好好看店,就到望江楼吃早餐去了。
吃完早餐,已是巳牌时分,踱回店里,已经有人坐店里等着他。
来人自称姓游叫游鸿猷,南口镇人,日前在团山寺一古玩店以五十大洋购得一幅文徵明的画,特来请汪先生法眼赏鉴。
原来汪瀚灏不但善于裱画,更精于鉴画。他鉴画,善望气,凡书画名家,作品都有一股「大气」,亦即「气韵」,溢于画面,而伪作则多数运笔呆板;
粗俗、匠气十足,无「大气」可言。古人物画要观其顾盼语言,花卉果品要观其迎风带露,飞禽走兽要观其精神逼真。
山水画要观其山水林泉清闲幽旷,屋庐深邃,桥约往来,石老而润,水淡而明,山势崔嵬,泉流洒落,云烟出没,野径迂回,松偃龙陀,竹藏风雨,山脚入水澄清,水源来脉分晓,这样的画即使不知出自何人之笔,亦为妙手佳作。
若人物似尸似塑,花果类瓶中所插,飞禽走兽只取其皮毛,山水林泉布置迫塞,楼台模糊错杂,桥约强作断形,境无夷险,路无出入,石无立体之效果,树无前后左右仰俯之枝。
或高大不称,或远近不分,或浓淡失宜,点染没有法度,或山脚浮水面,水源无来路,虽然落款为某某名家,亦定是赝品。
当下汪瀚灏接过游鸿猷的画,戴上手套,徐徐展开。那是一幅文徵明的《茅亭挥尘图》,设色绢本,立轴,钤印:文徵明印。吴湖帆题签。图画描绘的山川险峻,气势宏大,山间屋宇,环境幽深,人物对溪而坐,闲雅之气溢于绢素。远处高山耸立,树林茂盛,画面高旷。
游鸿猷见他良久不语,不由得有些着急,凑上前来问道:“汪先生,此画如何?是真是伪?”
汪瀚灏收回目光卷起画卷道:“据汪某的经验,文徵明作品的真伪问题比较复杂,其中临仿、伪造、代笔等情况均有。
鉴定文徵明作品的真伪,可从以下几点入手。其一是署款,他42岁以前名「壁」,后开始以字行,改名「徵明」;
44岁以后全改,故42岁以前均署名「壁」,其字从「土」不成「玉」,44岁以后大多署名「徵明」。
二是画法,其本人真迹于工细中寓清刚,稚拙中具功力,平中有奇,力中有行,寓文人画的笔墨意味于其中,若工而板、秀而弱,过分板滞、尖峭、细弱、平庸,就可能是代笔或伪作。
三是掌握同中之异,许多代笔人是文氏的门生、弟子甚至子女,仿学很像,但毕竟有所区别,如弟子钱谷用笔较粗,儿子文嘉较侧重疏简。
数月之前有人拿了一幅文氏的《虎山桥图》来求鉴,我观彼画布景过于烦琐,用笔细碎、刻露,勾线工板,显出行家习气,断为赝品。”
游鸿猷听到从他口中吐出「赝品」二字,更是急得头冒大汗,忙问:“那我这幅……”
汪瀚灏重新展开画卷,边看边道:“这幅《茅亭挥尘图》署名「徵明」二字,当属文氏中晚年作品。文氏山水画有早、中、晚之变,40岁至60岁师法赵孟頫、王蒙、黄公望,无论青绿或水墨,均以工细为主。观此画用笔严谨,笔法工细秀雅,格调清古,当属真迹。”
游鸿猷如获至宝,再三道谢,付了酬资,抱着《茅亭挥尘图》欢天喜地地走了。
待他出门走远,一直站在旁边观摩学习的伙计小赵开口说:“师父,文徵明是画山水的大名家,坊间多伪作,真迹流传至今的不多。一幅《茅亭挥尘图》,怎的只值50块大洋?难道是这游鸿猷捡了个漏?”
汪瀚灏摇头笑道:“非他捡漏,其实这幅画是赝品。”
小赵睁大眼睛问:“是赝品?”
汪瀚灏点头说:“这画是今人临摹做旧的,虽与真品无二,教人难以分辨,但那钤印……”
小赵问:“钤印怎么了?”
汪瀚灏道:“临摹复制的印章多少都会与原印有所不同,作伪者很难在石头上刻出完全相同的文字。
文徵明的印章我见过,篆文自然、流畅、清晰,印色鲜艳而不火,但这幅《茅亭挥尘图》上所钤之印,其篆字笔法略显软弱呆板,印色火气,印框稍大,还故作残以充真,当属翻刻的印章。名画易仿,钤印难造呀。”
小赵又长了一番见识,点着头说:“能把文徵明的画临摹得如此神似,倒是难得。”
汪瀚灏若有所思地叹道:“是呀,他的画技又长进不少呀,再往后,也许连我也辨不出真假了。”
小赵问:“难道师父知道这幅假画是谁作的?”
汪瀚灏微微一笑,道:“放眼湘鄂一带,作伪能作得如此神形皆备几无破绽的,除了伊先生,还能有谁?”
小赵一愣,恍然大悟似的说:“原来是秋雨亭画室的伊先生。师父为何不当面戳穿他?”
汪瀚灏道:“听说伊先生妻子新亡,正是用钱之时,唉……”一声长叹,透着些许钦服,些许惋惜,些许人世间的无奈。
——2——
伊先生姓伊名秋雨字雨亭,原籍山东泰安,因逃避官司,三年前携妻女流落到此,在衣铺街街尾开了一家秋雨亭画室,以卖画为生。
伊先生的画,人物、山水、花鸟无不涉及,尤以山水见长。
初时兼习南北二宗,后舍南专北,受宋代马远、夏圭影响较多,并加以变化,勾勒皴擦均求收效得宜。
中年时,已超越南北宗之局限,形成自家风范。山水画意境雅淡致远,结构严谨,笔法挺劲;
花鸟作品清逸雅致,较之山水,笔法偏于柔秀。
虽画技不俗,风格自成,人也勤奋,无奈时人厚古薄今,加之又是外来户,画室生意清淡,惨淡经营,仅能糊口而已。
伊先生的女儿叫小枝,今年15岁,在北门中学念书,课余随父习画,已小有所成。
伊先生的妻子梅氏身体纤弱,到衣铺街的第二年就因病卧床不起,生活起居全由伊先生照顾。
伊先生略通医术,初时自己动手为妻子治疗,未见起色,只好转看西医。
医院的医生说只有长期服用西药才能控制梅氏病情。当时西医在中国还是稀罕物,西药也较中药贵许多。
妻子一病倒,伊先生单靠一支画笔支撑全家,就有点入不敷出捉襟见肘了。
正是困顿之时,忽有一古画商人找上门来,请他临摹一幅《韩熙载夜宴图》。
《韩熙载夜宴图》为南唐画家顾闳中所作,昔为清雍正朝重臣年羹尧所藏,年羹尧获罪抄家后,归入清宫,是乾隆珍爱的名迹,后历经嘉、道、咸、同、光、宣六朝,均为大内所珍藏。
清朝败亡之后,此画遂流落民间,却不知怎的辗转到了这画商手中。
伊先生爱惜羽毛,本不屑为之,画商把价码一加再加,最后开出60大洋。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伊先生想到病中的妻子正需花费,只得违心应承,接下;
了这单生意。
《韩熙载夜宴图》共有五段,集故事画、风俗画、肖像画之所长,虽情节复杂,人物众多,却安排得宾主有序,繁简得度,为历代收藏者所珍爱。想要临摹得神形兼备,以假乱真,殊为不易。
数日之后,画商依约前来取货,见伊先生临摹之作人物衣纹精练完整,细部刻画不爽毫发,如须眉的勾染、衣服的花纹、器物的结构、屏风的装饰,都极其精工,和谐统一。
即便与原作对照鉴别,亦完全一致毫无破绽。大喜之下,爽快地付给伊先生100大洋,以示其赏识之意。
后来画商把这幅临摹之作拿到天津古字画市场,竟卖了3000大洋。
伊先生得了100块大洋,预计已能付清妻子的药费,便不想再作冯妇,画商再来找他,概不接待。
可惜老天无眼,不遂人愿,后来梅氏病情恶化,需到医院动手术,手术费用至少得几百大洋。
伊先生不忍看着结发妻子躺在家中活活待死,只好放下清高,回头再找那书画商人,低三下四,说了不少好话,接了十余件活儿回来做。
古书画作伪的方法很多,归结起来不外是摹、临、仿、造、代笔以及对真迹的改头换面。
伊先生擅长的是临拟,但又不是把原作放在案子前面边看边临,这种对临固然比勾摹要灵活,可是又容易失掉形似,甚或露出临写者自己的面目来。
他临写时先取透明纸,依原本形象轮廓,用浓墨约勾出部位,取下后,再将纸绢盖在浓墨勾出的稿本上,然后看原作临写,可谓半摹半临。
用这种方法临摹出来的作品不但笔意宛似,而且不失神韵,极难鉴别。
梅氏及时动了手术,西医虽然厉害,却也无力回天,仅仅只为其延长了半年寿命,半个月前,梅氏终于撒手人寰,彻底解脱。
作为一个丈夫,该做的伊先生都做了,天意难违,伊先生也无甚遗憾。
只是家中困顿,竟无力葬妻,只得连夜临摹了一幅文徵明的《茅亭挥尘图》,换了十来块大洋,置了一副薄木棺材,请了道场,将妻子葬了。
后来听说有人将这幅《茅亭挥尘图》送去古愚斋请汪瀚灏鉴定,竟都没能瞧出破绽,心中很有些自鸣得意。
妻子一走,伊先生再无牵心之事,遂金盆洗手,断了与那无良画商的往来,一面精心照料女儿,一面躲进画室,潜心作画,画技更是日臻成熟,画室的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
第二年初春,天上仍然飘着雪花,冻云低垂,春寒料峭。正月间,人们还沉浸在新年的喜庆中,突然一阵密集的枪炮声,轰开了南北城门。
日本兵打进了绣林城。
绣林城地处湘鄂之要冲,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抗战期间,日军曾数进数出,数支日军曾在不同时期进入绣林城烧杀抢掠,绣林百姓深受其害。
这是城里第一次闹日本兵,全城上下人心惶惶,一片混乱,大街上整天都能听到零星的枪声,城外不时还有炮火声传来。
伊先生也有些危惧,关了画室,待在家里。学校停课了,小枝不能上学,他便关起门来,一面用心教女儿作画,一面画自己想画的画。
日军在城内实行戒严,整日荷枪实弹,叽里哇啦,满城乱窜,四处杀人。
进城才一个多月,就已经枪毙了一百多人,说都是八路的人。
这样一来,城里更是腥风血雨,人人自危,即便是大白天也无人敢出门上街。
这一日,天上下着瓢泼大雨,天很早就黑了。伊先生给女儿点评了一下白天的习作,便让她去睡。
自己铺开宣纸,想画一幅早已构思好的山水图。刚拿起画笔,街上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把他吓了一跳,手腕一抖,画笔掉落下来。
重新拾起,好好的一张宣纸早已脏了,再也无心作画,叹口气,扔下画笔,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无事可做,就拿了一本书,在油灯下读起来。
刚读了两行字,忽听「笃笃」两下,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伊先生神情微变,悄悄走到门后,问道:“谁?”
门外之人压低声音说:“在下汪瀚灏,有事求见伊先生,请开门一叙。”
伊先生一怔,开门一看,门外一人一伞,铮然立在风雨中,果然是古愚斋的汪瀚灏。
“汪师傅!”
“伊先生!”
两人相互拱手见礼。伊先生侧身说:“外面风大雨急,野狗乱窜,汪师傅请屋里坐。”
汪瀚灏道声谢,进了屋。伊先生急忙关上大门,满城风雨都被挡在门外。汪瀚灏把伞收了,放在墙边。
伊先生和汪瀚灏虽同城相处,久闻对方大名,相互钦敬,但在街上碰面也只拱拱手,叫声汪师傅伊先生,并无来往,更无深交。今日汪瀚灏深夜来访,未免使伊先生颇费揣测。
两人到了厅里,重新见了礼。汪瀚灏从怀中拿出一轴用白布包好的画卷,道:“伊先生,我这里有一幅画,想请您看看。”说完,把画卷徐徐展开,放在案上。
伊先生起身一看,却是一幅《怒猫图》,宣纸上画着一只黑猫,躬身倚在门后,双目怒睁,瞪视门外,射出凛凛寒光,身子向后微坐,正欲扑出。
门外有什么东西,画上没有点明,但可以想象,能令黑猫如此发怒的,定是鼠辈宵小了。
画面兼工带写,猫以工笔细细雕琢,神形毕肖,凛然威猛,背景则墨渍横流,勾、点、染结合,粗犷豪放,两者相融,相得益彰。
落款写着「雍正乙卯秋七月八日近人汪士慎写于巢木书堂蕉阴之下」。
伊先生不由得击节赞道:“世人都道晚春老人善画梅、兰、竹,尤以画梅著称,殊不知画猫亦是一绝。你看这幅《怒猫图》,突出怒猫怒目怒气,静中有动,气氛剑拔弩张,凛然之气力透纸背。
笔法洗练,技巧娴熟,布局严谨,形神兼备,实乃一幅不可多得的传世名作呀!”
汪士慎乃清代大画家,「扬州八怪」之一,字近人,号巢林,又号晚春老人,精于诗词、书画、篆刻,54岁先一目失明,仍以诗书自娱,67岁双目皆失明,又坚持用手摸索着写狂草,后人评说「工妙胜于未瞽时」。
汪瀚灏拱手道:“伊先生谬赞了,这幅《怒猫图》乃我汪家历代传家的镇宅之宝。尤其我汪家近几代皆以书画裱褙为生,伊先生知道,裱褙书画最惧鼠咬虫蚀,若养猫防鼠,又恐猫儿不听话,到处乱窜撕咬书画,所以都将此画悬挂堂前,用以威慑虫鼠。凡此画所挂之处,安安静静,绝无鼠辈出没。”
伊先生恍然大悟道:“原来汪师傅是前清大画家晚春老人汪士慎的后人,雨亭倒是失敬了。这猫双目炯炯有神,自有一股凛然之气溢于画外,难怪虫鼠之辈避之不及。有此神画镇宅,自是全家安宁了。”
汪瀚灏面露忧色,摇头叹道:“国难当头,家哪又能得以安宁?如今豺狼当道鬼子横行,这幅画竟被强盗看中,百般威胁,限期来取。唉,祖宗传下的这幅《怒猫图》,只怕就要毁在我这不肖子孙手中了。”
伊先生眉头一皱,道:“光天化日,竟有这种强抢豪夺之事?”
汪瀚灏长叹一声,道:“家门不幸,此事说来话长。”呷了口茶,接着说,“古愚中年丧妻,膝下只有一子,名唤文进,汪某教子无方,平时对他娇宠惯了,此子长大之后不学无术,整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汪某通过朋友给他在警察局谋了一份工作,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一天没一天地干着。
日本人进城之后,他不知怎的竟与日军少佐山田信雄扯上了关系,摇身一变,成了「中日亲善协和会」会长,成天带着鬼子兵像条疯狗似的四处咬人,搞得怨声载道,人人侧目。”
伊先生明白他的心境,出言劝道:“子大不由父,古愚兄也不必耿耿于怀,鬼子兵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虽然来势凶猛,但现在全国上下抗日情绪高涨,新四军正向长江中下游挺进,小日本只怕已威风不了多久。鬼子兵一走,令郎自会醒悟。”
汪瀚灏道:“但愿如此,可眼下……唉,这个不争气的狗东西,他听说山田信雄是个中国通,尤爱收藏中国书画珍品,为了升官,竟跑去告密说自己家中有一幅《怒猫图》,乃稀世名画,价值不菲。
山田一听便垂涎三尺,想要据为己有,命他带着两个鬼子兵来通知我,要我将画准备好,三日后来取。”
伊先生气得脸色煞白,拍案而起,道:“这样卖国卖家的儿子,不要也罢。”
汪瀚灏满脸悲怆地道:“家门不幸,想不到我们汪家竟会出一个这样的民族败类。假如这幅传世之作真的落入日本强盗手中,我汪瀚灏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话至此处,他忽然扭过头来,看着伊先生道:“所以事到如今,汪某也只好厚着脸皮,前来求助雨亭先生了。”话音未落,竟朝着伊先生纳头便拜。
伊先生不知何故,慌忙起身双手托住他道:“汪师傅言重了。雨亭对汪师傅敬重已久,国难当头,祖宗留下的好东西能保一件是一件,假如真能帮到汪师傅,雨亭自当尽力绝不皱眉。
只是雨亭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身处乱世,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帮到您呢?”
汪瀚灏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里透着希冀之光,道:“伊先生,实不相瞒,古愚此来,是想请先生为我临摹一幅《怒猫图》交给山本信雄,以期能蒙混过关。”
伊先生听他说出「临摹」二字,心中一动,抬头看他,只见他目光坦荡,谦和中透着锐利,似能洞察一切。
忽有所悟,失声道:“原来雨亭那点伎俩,早已为汪师傅所察。”
汪瀚灏微微一笑道:“其实《韩熙载夜宴图》《茅亭挥尘图》等,都有人拿来给汪某看过。伊先生技法高明,将几幅名画仿得神形毕肖,足以以假乱真,几乎连汪某也差点没辨出真伪来。”
伊先生面色微红,神情颇不自然,道:“人言古愚斋的汪师傅有一双火眼金睛,是真迹还是赝品,一望便知绝无差池,果然名不虚传。汪师傅既已看出伊某作伪,为何不当面戳穿?”
汪瀚灏哈哈一笑道:“汪某与先生虽无深交,却常有同好买了先生画作到古愚斋来裱褙,在下得以多次拜读先生大作。
先生的画,人物、山水、花鸟无不涉及,尤以山水见长,先生喜用线而不用墨,线描往往以一管中号狼毫画到底,流畅疏秀,在用墨上,由浓入淡,随浓随淡,加上勾云、勾水、留白处理,给人以风起云涌、山飞海立之感。
我与先生可谓神交已久,知道先生潜心砥砺风骨傲然,若非急难之需,绝不会做此种欺世盗名之事。
再说先生那几幅临摹之作神形兼备,惟妙惟肖,与原作几无二致,有句行话说得好,真的不一定好,假的不一定坏。谁知若干年后,先生的仿作不会成为珍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