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这跟出版书籍完全一样嘛。
跟我和我父亲在公司所做的工作也是一样嘛。
人类在自然中发现了种种价值,将之记述并发表出来。
画下猛犸象的图形,与我们在出版界每天做的工作有什么区别呢?
然 而人类终究是进化到了现如今这样的高度,甚至对于我自己来说也是如此。
如果还像以前那样颓废地生活,应该连日记都不会写吧,哪天脑子别了筋跑到马路上死掉也不奇怪。
正是不肯半途而废地坚持下来才存活至今。
对于人类发展史中的艰难在此就不做赘述,有几次真是几乎绝种的灾难。
可即便如此,人类这个物种却在大地上延续下来直至今时今日。
我将钢笔轻巧地蘸进墨水瓶中,黑色的液体浸染了笔尖。
这是父亲所敬爱的神圣作家的墨水瓶。
我正用那位素未谋面的人物所遗留的墨水在日记本中书写着一笔一画,而每一个文字都是我意志的象征,是我想要从混沌的大自然中提取出什么的意志,是我通过钢笔和墨水瓶所产出的文字,是我们人类自遥远的过去便持续不断生产的东西。
生产、再生产、孕育、再孕育,如此延续下去,像文字联结起来装订成册而成了故事一样。
翔,我未来的结晶。
我们通过钢笔和墨水瓶源源不断产出的东西相互联结,最终又将形成何等伟岸的事物呢?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读到这本日记。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读这猿猴写下的日记,甚至不知道在无限的未来,这本日记会存续到何时,只是我无法不写下去,像那只猿猴画猛犸象一样,像达·芬奇创作《蒙娜丽莎》一样,像莫扎特谱写《安魂曲》一样。


第二章 part two 山羊座的友人|乙一
一户人家的房子正好那在风道上,导致这家阳台每每挂住奇怪的东西。由此展开了乙一的一个小说系列,而本篇便是其中环节。这一次,阳台挂住的是一张日期为未来的报纸。据说创作的动机来自近年的霸凌问题。顺带一提,本篇的主人公是一位少年,而系列中的其他作品都是由少年的姐姐担任主人公。本篇是唯一具有悬疑性和主题性的,其他几篇则是实验性更浓。
(原载于《浮士德》vol.8 2011年9月)
- prologue -
一九八六年二月一日,一名初二男生,于父亲的故乡—岩手县盛冈车站大楼的购物中心地下卫生间内自缢身亡。发现他的是巡逻保安。地板上留有遗书。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一名初二男生,被其母亲发现于自家院子的柿子树上自缢身亡。在他的房间里留下了写有“被抢走了钱”内容的遗书。
二〇〇五年九月九日,一名小学六年级女生,因被欺负而企图上吊自杀。经过抢救虽一时脱离生命危险,但并未痊愈,于二〇〇六年一月死亡。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十四日,新潟县,某初中二年级男生,被同年级学生欺负。当时男生哭着对同学小声嘀咕了一下。看到该男生没什么精神,班主任曾向其询问理由,男生只是支吾地回答说“没钓到鱼”“没关系”。当晚吃过晚饭后,男生便下落不明,晚上九点半左右其遗体被发现。未见遗书。
一九八四年,两名高中男生,因受到欺负而向多名老师求助,却未得到重视,反而因此在课间休息及午休时间被带到老师看不到的地方遭受多次殴打。欺负他们的男生在此简称为A。
两名高中男生被A强迫在人前自慰,不服从就会遭受殴打,最终升级到在女教师面前露出下腹的程度。
十一月一日,晚上七时四十分左右,在公园的步行道上,两名男生中的其中一人用藏在口袋里的羊角锤,自后方击中骑着自行车的A的头部。两人用羊角锤对倒下的A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持续殴打,拖行五十米后将A推入河中溺毙。
十一月二日,A的尸体被发现时呈半裸状,只穿着贴身内裤和白袜子。
这是两名男生的选择。
不自杀。
相对地,为了自己生存下去而杀死对手。
就像我的同学若槻直人一样,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默默地做着准备。他身形消瘦而矮小,外表看上去还像个初中生,皮肤很白,眼睛又大,仿佛生错了性别一般的面容是他最大的特征,只不过如果真是个女孩子,说不定还会有人来保护他。
那一天,我刚跟朋友讨论明年的毕业旅行要去哪里,午夜零点刚过时,我还骑着自行车。而那个时候,金城晃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 1 -
九月二十五日 星期四
按掉闹钟,拉开窗帘,一片耀眼的晴空。跟父母一起吃早饭时,我看到了电视里的天气预报。没有风,可谓和煦的一天,一直到晚上都不会下雨。回到二楼,换上高中的制服,去打扫了一下阳台。窗户一打开,风便从外面吹进来,卷起了桌上的笔记本。这倒也不能怪天气预报不准。如果在我家阳台上两手掬起堆积的落叶向空中抛撒,落叶就会被风卷着飞旋起来,仿佛吸进了遥远的晴空中一般。
我的家建在丘地上,从二层窗户眺望出去,能将整个小镇尽收眼底。建在高地斜面上的屋檐面向低处铺开,景致绝佳的同时也有一个问题—这所房子建在了风通行的道路上。即使是镇上大部分地区都无风的时候,我家的二层楼上也会莫名有风通过。看不见的空气在小镇上空流动,而我家的房子就像是把头探进了其中一样。忘记是何时听已经嫁出去的姐姐这样说过。
我现在的房间以前是姐姐住的,由于这些风,阳台每天早晨都会攒下大量的落叶,偶尔也有落叶之外的东西挂在阳台上,如照片、杂志、旧衣服或者毛巾,甚至有一些让人怀疑是外国的风吹到这边来的,毕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那些英文报纸和朝鲜文的书。
比如前不久,落叶堆里就出现了一个本子,上面写满了没见过的文字。我拿给朋友本庄望看,结果她也不认得。我们又问了外语知识丰富的老师,得到的回答是在地球上过去所有的时代里都不曾存在这种文字。那么,这个本子到底是什么呢?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曾经还有一本小学的毕业文集卡在了阳台的栅栏里。老旧的封面上写的年份竟然是昭和 (1) 七十五年。简直莫名其妙。
说起来,大约一个月前,暑假期间的某个早上,阳台上挂住了报纸的一角。报纸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过日晒雨淋,沾满了泥土,只剩下破破烂烂的三分之一左右,而且被水浸泡过,背面的字都透出来了,刊号部分完全晕开了,不过勉强还能看出日期。
年份是今年,十月二日出版。
一定是我眼花了。怎么可能会有今年十月的报纸挂在阳台上呢?
现在可是暑假,是八月啊。
换句话说,有张两个月后的报纸挂在了我家阳台上。
我用吹风机吹干了报纸,然后细看,上面有一篇报道的标题是《山羊的去向》,似乎是九月三十日东京都内动物园发生了山羊出逃事件,一只逃跑的山羊误入驹入车站后迷了路。山羊在搭乘十六时十七分发车的山手线外环电车时才被保护起来。目前那只山羊已被安全送回动物园。
如果当真是今年十月二日发行的报纸,那么这上面写的就是即将发生的事情。姐姐还住在家里的时候也说过,在阳台捡到的信件上带着几个月后甚至几年后的邮戳。怎么会有这种事呢?难道这条风道在天空中异常高远的某处,连接着另一个世界吗?
残余的报纸上,还有一条同样让我很在意的新闻。内容是关于某个杀人案的。然而出现在如此超现实的报纸上,杀人案也显得不那么真实了。
“松田君,京都和雪山你喜欢哪一个?”
“京都吧。”
“明年要是去京都就好了。”
午间休息的时候,我跟本庄望在教室里聊天。我们的座位在教室后排的窗边。我在前面,她坐我后面。如果我们的身子靠在窗边脸朝外坐,就正好是隔着桌子并列一排,就是这样的位置关系。
“我猜明年是滑雪啦。”
今年是京都的话,明年去滑雪的可能性就很高。根据过去的统计数据推测的话就是这样。
“有的学校还可以去澳大利亚呢。”
“从领队老师的角度来说,滑雪当然轻松了。周围都是雪山,不用担心学生偷跑出去。而且滑雪那么累,也就没有体力干坏事了。”
“就因为有人偷跑出去干坏事,所以选雪山?”
“谁都希望省点儿事嘛。”
“为了那些人而让我们这些老实的学生背锅吗?”
本庄望对着喝光的盒装牛奶吹气,把盒子吹得圆滚滚的。从昨天起,二年级学生已经陆续开始去修学旅行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楼道里来往的人明显少了很多。
“最近怎么样?又捡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
“我家阳台?”我稍微想了下,摇了摇头。
“你刚刚犹豫了一下吧?”本庄望推着银框的眼镜问我。
“错觉。”
其实刚刚有一个瞬间,我的大脑里蹦出了八月捡到的那张报纸。不过,那并不是最近的事,所以也不算骗她。
“遇到麻烦事的话要跟我说噢。”
我家建在风道上的事她也知道。说到底,我跟她熟识起来,也是因为高中入学那天挂在阳台上的奇妙漂流物。就在我为如何寄管漂流物而无所适从的时候,她主动过来跟我搭话。顺带一提,那件漂流物,是一条狗。从那件事起,我们就经常一起聊天,在教室碰到了打个招呼,休息时间聊一些日常话题。如果发现了什么珍奇的漂流物,我总会告诉她,然后一起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大概是闲得没事做吧。她总是一副对漂流物的话题兴致勃勃的样子,看起来是把我家阳台当作喜剧制造器了。
顺便说一句,我们两个并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她平时在校外都做些什么,我根本不知道。而且她过剩的正义感经常让我有窒息的感觉,她对一切不正当行为都异常敏感,无论是翻录音乐CD或者电影DVD,还是用模拟器玩SFC的游戏,在她看来都是不可原谅的行为。这样的人确实很适合做班长,跟我那个嫁给了警察的姐姐一模一样。而且本庄望的成绩也不是一般地好,按说她应该能考上更好的学校,不知为何会来我们这边。
“本庄同学不戴隐形眼镜吗?”我吃着从小卖部买来的饭团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就问问。”
本庄望托着腮看向我:“松田君,你喜欢不戴眼镜的吗?”
“啥?”
“问你是隐形眼镜派还是镜框眼镜派啦。”
我把嘴里的饭团使劲儿嚼了几口咽下去:“为什么会问起我的兴趣?”
“说的也是哈。”
她又开始向盒装牛奶里吹气。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晴空:“今天晚上好像会下雨,听说是雷雨。天气预报说的。”
“真的?”
“今晚不打算出门了。”
“便利店也不去了?”
“本庄同学最好也不要出去了。”
就在此时,嘈杂的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大概是金城晃走进来了,他的登场令教室内的温度骤降。
对我们这些平凡的学生来说,金城晃就是怪物。
金色的头发听说是高中入校之前刚染的。他总是跟一个叫高木洋介的二年级学生混在一起,好像两人初中时就有来往。后者外貌上倒很普通,初见之下还看不出是不良少年,大概除了彼此也不会有其他人跟他们亲近了。
金城晃一进来,我立刻觉得呼吸困难,紧张得腋下都要渗出汗来了。没有人看他,因为绝对不能跟他的视线接触。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教室里移动,所有人都暗暗祈祷他不要走向自己,同时又要密切留意他的动向,以免自己的身体挡了他的路。这是这间教室中的生存法则。
我以前被金城晃撞到过。当时我正隔着桌子跟朋友说话,我站在两列桌子中间的狭窄通道上,金城晃直接用肩膀撞开我走了过去。那种撞开障碍物的用力方式,好像他是一只没有感情的恐龙。身体碰撞的时候,能透过衣服感受到的坚实肌肉,还有男用染发剂夹杂汗臭的恶心气味,这些都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据小道消息说,金城晃在初一时也遇到过霸凌事件。往身上扔学校配餐的食物,用记号笔在课桌上写字,等等,不过那时他是受害的一方。而到了第二学期期末,他爸爸因交通事故去世了。直到那个学期结束,他都没有再来学校。寒假结束,进入第三学期,他才又在教室里露了面,只是他的样子跟以前完全不同,把同班同学都吓了一跳。他的眉毛全部剃光了。一个曾经用食物扔他的男生那时马上跳出来嘲笑他。结果金城晃面无表情地走到男生近前,掏出了藏着的小刀。
围绕金城晃有着很多令人不舒服的传闻,比如来当实习老师的女大学生,某天开始突然就不来了,还有邻镇的女初中生轻生,据说都是因为他。不过由于家属没有报警,传闻的真假也就无法判断了。
升入高中后,他盯上了一个叫若槻直人的男生,将那男生当成自己打发无聊时间的工具。金城晃管他叫“男女”。只能说若槻直人的运气实在太差了,迄今为止一直过着老实本分的日子,高中入学没多久就被强迫喝下兑了金城晃尿液的橘汁。金城晃和二年级的高木洋介把他夹在中间,若槻直人只能铁青着脸屈辱地服从他们的命令。而我和大多数人就仿佛没看见他们一样,装作天下太平,刻意强调这间教室内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似的,继续聊着闲天。绝对不可以扯上关系,我们都害怕稍微反抗一下就会刺激到那头金发怪物的神经。如果被他当成下一个目标就死定了。为了避免进入他的视线、避免被他注意,只有藏头缩尾、小心谨慎地生活。我们只是渺小无力的凡人,没有那种能够帮助被欺负的同学的超能力或者神秘道具。就算若槻直人被强按住脱掉了内裤,为了自保,我们也只能拼命忍住不闻不问。
同时又为此而痛苦着。
为了那有过的对绚烂多彩而愉快的高中生活的幻想而痛苦着。
我是在深夜过了零点以后遇到若槻直人的。虽然白天还在本庄望面前装出一副为要不要外出而为难的样子,但深夜的便利店是非去不可的。一来晚上下雨这事本就是我编的,二来要赶着买新上架的《周刊少年》漫画杂志。不在杂志发售的第一时间看到最新漫画连载的话,我会纠结得整晚都睡不着觉。为此,我骑着自行车在夜路上飞驰。亮着灯的便利店仿佛一个发光的方块体,我买了漫画杂志和罐装热咖啡后再次走到外面,蹬上自行车往家赶。抄近路穿过商店街时,排在两边的店铺都落下卷帘门。夜风令人心旷神怡。
就在那个不经意间,寂静的街道某处响起了警车鸣笛的声音。我刹住闸,把车停在商店街的入口处,循声张望。警笛声似乎是从河岸那边传来的,两三千米的距离。这时,有人喊我的名字。
“……松田君?”
是个少年的声音,仿佛被冻得奄奄一息般微弱。在我和自行车的旁边是商店街牌坊,严重褪色,遍布铁锈与污迹,相当破旧的样子。牌坊与建筑物的缝隙间,有一块街灯照不到的黑影,单凭人类的肉眼很难穿透那样的黑暗。而声音也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那个,是松田君吧?”
“谁啊?”
我跨在自行车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黑影仿佛活物一般动了动,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年露出脸来。街灯的光亮斜照过去,肤色雪白的少年有着会被误认为是女孩子的面容,下颌尖细,眼睛很大。
“若槻君?”
“嗯。”
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在此之前,我连一声招呼都没跟他打过。能够不对他的状况视而不见,甚至敢跟他说话的,在我们班上也只有本庄望而已。
“这么晚了,还能遇到同学,好巧啊……”
若槻直人一边说着,一边从商店街的牌坊旁走了出来。街灯只能照亮他的右半边身子,左侧的手脚还都在漆黑的阴影中。他的头发也是纤细而柔软的,那样的发帘现在却紧贴在额头上,细看之下才发现,汗滴一直从他的太阳穴流到了脖子,呼吸也像发高烧一样紊乱。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问道。
“散步……吧。松田君呢?”
“去便利店买点儿东西。”
商店街前的马路上有车驶过,车灯照过来,揭开了盖在若槻直人身上的影子,露出从他左手中垂下的东西。
警车的鸣笛声不知何时停止了。马路上的车开走之后,四周再次陷入黑暗。
“啊,你在看这个啊,这个很好看的。”
长睫毛下那双比谁都大的眼睛望向我的自行车筐。他大概是在说那本《周刊少年》漫画杂志。
“若槻同学也看这个吗?”
“嗯。”
他答应着往我这边走了两步,左手拎着的金属球棒擦过路面,发出嚓嚓的响声。球棒上遍布凹痕,看起来已经不能用了,而且布满了黑红色的液体,甚至有一些看似毛发的东西粘在上面。
“这个,看的人挺少的呢。”
“毕竟不是《JUMP》和《Magazine》那种热门杂志嘛。”
“对吧。”
“不过,我以后可能看不成了。”
他遗憾地感叹后,便低头盯着球棒。如果没有刹住自行车就好了,如果不理会警笛声径直离去就好了。我这样暗自后悔,对方却一点儿都没注意到,反而将球棒举了起来。被血凝成块状的毛发掉在地上,发出湿答答的声音。
“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问……”
“如果你想问这个,是金城君的血没错。”
毛发上没有沾到血的部分是金色的。
“是若槻君做的,原来是这样吗……”我自言自语道。
他歪了歪头。
“没什么,是我在自说自话。说起来,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嚓嚓,他拖着金属球棒走了几步,朝向道路的前方。
“大概往那边逃吧。”
“看来是不打算自首了啊。”
“我是准备,过阵子,再说吧。”
警笛再次响起,应该是搜查再次开始了。站在我眼前的若槻直人和带血的金属球棒,以及这警笛声之间,必然是有所关联的。
“那,我也要走了。毕竟,不能给松田君添麻烦啊。”
“啊,嗯,加油啊。”
到底是加的什么油,我自己也说不清。
“再见。”他说。
“再见。”我说。
他迈开了步子。球棒有气无力地拖在身后发出令人烦躁的响声。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发现了吧。说不定到了早上,就已经被哪辆警车逮到了,或者会被人发现然后报警。不过这都与我无关。放任他不管就行了,就像迄今为止一直做的那样。
我做了个深呼吸,将空气吸入,再吐出,然后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蹬起了自行车踏板。速度加快后,夜晚冰凉的空气就变成了风,将车筐中的漫画杂志一页页翻卷起来。
才骑几下,我又捏住了车闸。
这是对他日积月累的亏欠使然。
不仅是我,班上其他的同学也是,大家应该都心知肚明,正是由于他的牺牲,自己才得以平安无事。
不是自己被盯上真是太好了,每天都带着这种想法度日。
就一眼,就回头再看若槻直人一眼吧。
回头看看,如果已经不见人影,就可以安心回家了。并不是为他忧心,毕竟他用那根金属球棒干了什么,不用想也知道。这么干被警察逮捕自然无可厚非。
不过,如果回头的时候,漆黑夜空下那个垂着肩膀的消瘦背影还在那里,就再一次叫住他吧。
即使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说不定也还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好,就现在,回头看一眼。
一边如此对自己说着,一边保持跨在自行车上的姿势,我越过肩膀扭头向后方望去。
- 2 -
九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不知是洗衣液的颜色,还是衣服上的污迹,灰紫色的水在转动的洗衣机中形成了漩涡,就如同九月二十六日阴沉的天色一样。风摇晃着树枝,把洗衣废水色的云自每家每户头顶拖去了远方。
走进教室的时候,事情显然已经传遍了全班。我假装毫不知情,加入了大家的讨论。
在我们居住的镇子北面有一条大河,大河与国道的交会处有一座矢鸭桥。正式的名称其实是琴叶桥,不过自从有人在那儿附近看到身上插着箭的鸭子之后,就通称为矢鸭桥,反倒是正式名称几乎没人再用了。昨晚,正是在那座桥下,发现了金发少年的尸体。
“据说就是金城没错。”
“若槻那家伙,胆子挺大啊。”
“欸?是若槻同学干的吗?”我试探着问道。
“那家伙似乎昨天晚上出了家门,然后就再没回去。”
“好像在现场还发现了他的自行车。”朋友们纷纷对我说着。
“若槻君也很不容易哪。”
“是啊。”
“若槻同学现在会在哪里呢?”
身后站起一个女生。我之前竟然没注意到那是本庄望,又盯着她光光的额头看了一会儿,才确定是本庄望没错。见我盯着她的脸看,本庄望慌忙说道:“你不要误会噢。”
“啊,嗯。”
昨天才聊过那样的话,今天就换了隐形眼镜,她大概是怕我误会吧。想不到只是摘掉眼镜,本庄望给人的感觉竟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这只能解释为在此之前我对她的认识就只有那一副眼镜而已吧。
“只是偶尔这样,我的眼镜不小心被踩坏了。”
“这样啊,那太糟糕了。”
“真的只是凑巧,所以你可不要误会。”
不是很懂她在担心什么。不过好在本庄望也很快加入了讨论,交换起各种情报。关于那个手持带血球棒、在深夜中徘徊的少年,其与若槻直人非常相像的外貌,以及至今还没有警察抓到若槻直人的消息。
正在这时,班主任一脸沉痛地走进了教室,宣布早上的班会开始。以“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说了”为开端,班主任向大家说明了金城晃的死与若槻直人的下落不明。教室里坐满了人,只留下两个空着的座位,使它们变得更加显眼。
似乎是担心这件事对学生造成不良影响,班主任没上课就直接让我们回家了。一下变得这么自由,反而没多少人离开,大家聚在教室里继续聊个不停。
一名高中少年被怀疑是杀死了同学的嫌犯,并且目前在逃中,这样的事件通常都会引起高度关注。从教室窗户望出去,目力可及的范围内全都是媒体车辆。班上有人念叨着:“电视台会不会也来摄像啊。”一想到这个小镇上发生的事会通过电波传遍整个日本,就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更不要说事件的起因就在这间教室。“教室”这片我所熟悉的狭小空间,一旦与外面的“日本”这样无限辽阔的范围切实地连接起来,想象力就有点儿跟不上实际发展的感觉,而将两者连接起来的,又是“杀人”这种异常事件。我把这样的感慨说给坐在窗边的本庄望听。
“一点儿真实感都没有……”
本庄望咬着薄而小的嘴唇,静静地看着窗外。不知是因为不适应隐形眼镜,还是在想这次的事件,她的眼睛微微泛红,马上就要掉下泪来的样子。
“你没事吧?”我有点儿担心,忍不住问她。
“这话该问你才对。从早上开始,你的脸色就不太好呢。”
“唉,毕竟发生了这种事。”
其实,那根金属球棒上黑红色的血液,以及其中的人类毛发,在我每次眨眼间都会出现于我的脑海中。我没有把遇到若槻直人的事告诉她,毕竟她是如此刚正不阿,一定会当机立断地报警,即便她也同情若槻直人。
我抓着书包站起来,本庄望跟上我准备一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