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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她醒了过来,意识到有人在摇晃她。“母亲!醒醒,母亲!”
“怎么了?”天已经不那么亮了。很好。乌云正在西边聚集,还起风了。埃莉诺很快坐了起来,扫视了一下孩子们。“克莱门蒂娜呢?”
“她没事。我们担心的是埃德温娜。半小时前它跑去追一只兔子,到现在还没回来,而天马上就要下雨了。”
“半个小时——那我睡了多久?”埃莉诺看了看手表,就快三点了,“它朝哪个方向跑去的?”
德博拉指了指远处的一个灌木林,埃莉诺的目光凝视着,就好像在扫视每一棵树,希望能扫到埃德温娜的影子。
天空一片紫红色。埃莉诺可以闻到暴风雨的气息,闷热又潮湿。就要下雨了,而且雨势会很快、很大,但她们不能在这个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丢下埃德温娜。它年事已高,眼睛也有些看不清,而它的关节又十分僵硬,万一碰到麻烦它自己应付不来。
“我去找它,”埃莉诺果断地说,一边把野餐用具放回篮子,“它不会跑得太远的。”
“我们要在这里等你们吗?”
埃莉诺迅速地考虑了下,然后摇摇头。“让我们全部淋湿一点意义都没有。你带着她们回家吧,确保克莱米不要在雨里跑来跑去。”
在严肃地命令她们不要磨蹭,目送她们离去后,埃莉诺开始朝着灌木林走去。她叫唤着埃德温娜的名字,但是风太猛烈,她的声音被吹走了。她走得很快,时不时地停下来搜寻着地面,叫唤着,聆听着,但是没有任何吠叫回应她。
天色迅速变得十分漆黑,随着每一分钟过去,埃莉诺的焦虑就增添一分。她知道,埃德温娜肯定非常害怕。在家的时候,每次一下雨,这条老狗就直奔到她在阅读室窗帘后的床上,夹紧尾巴,爪子盖住眼睛,等待恐怖的来袭。
山谷间传来一阵巨大的雷鸣,预示着暴风雨的乌云现在就在她的头顶。天空最后一块光亮被这喧嚣的黑暗所吞噬,埃莉诺果断地穿过窄门,开始搜寻下一片田地。一阵巨大的旋风围住了她,一道闪电划开了天空。第一波大滴雨点开始往下落,她拢起双手再次叫喊:“埃德温娜!”但是她的声音立刻被暴风雨卷走,得不到任何回应。
雷声轰轰地卷过整片草地,没几分钟埃莉诺就浑身湿透。裙子上的布料拍打着她的双腿,而她在暴雨中只能眯起眼睛去看。附近落下了一道闪电,同时响起了一击巨大的霹雳,尽管很担心埃德温娜,埃莉诺还是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兴奋。狂风、大雨和危险结合在一起,把母亲的外表冲刷殆尽。在这里她又成为了埃莉诺,女冒险家埃莉诺。她自由了。
她爬上了山顶,然后又走到了山脚,潺潺的河流边有一辆小型的吉卜赛篷车,车身是酒红色的,黄色的车轮已经褪了色。她知道这是谁的,于是她哆哆嗦嗦地走了过去。篷车里空无一人,陈旧的窗帘遮掩着窗户,呈现出一种荒废失修的状态。但是在剥落的油漆下面,她发现了一个老旧的花朵设计的痕迹,这准是曾经用来装点篷车的。她茫然地好奇他现在会在哪里。自由地旅行、探险和逃离,这种方式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她嫉妒他享受着自由,而此刻它被以一种奇怪的愤怒表达了出来。这太疯狂了。他当然不亏欠她什么,只是她的想象给了她一种她被他背叛的感觉。
埃莉诺几乎要走进河里,盘算着是应该沿着它朝洛恩内斯走去,还是穿过它去对岸,这时她向篷车望了一眼,停下了脚步。有几节磨损到看不清的木头台阶一直通到一块平地,在那里,有个完全没有被沾湿的东西,是埃德温娜。埃莉诺爆发出一阵笑声。“天哪,你这个聪明的老小孩!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你坐在那里,干燥又舒适,而我全身湿透了。”
如释重负的感觉来得迅速又猛烈。她急忙跑上台阶,跪下身子,双手捧起这条年迈巡回犬的可爱的脸。“你吓死我了,”她说,“我以为你在哪里被困住了。你受伤了吗?”她检查了一下狗的腿有没有受伤,然后觉得奇怪,它怎么能跳进这么窄的地方:“你到底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她没有注意到篷车的门打开了。她最先认出的是他说话的声音。“我帮了它一把,”他说,“风暴来临的时候,我听见它在篷车下面慌乱不安,于是觉得在这里也许它会感到舒适些。”他凌乱的头发淋湿了,他上身只穿了一件内衣。“我请它进来,但它想待在外面。我猜它正在等你。”
埃莉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看见他很是叫她震惊。他不应该还留在这里,他应该已经搬走了,在别的地方工作。他的邮件,所有他在乎的人才能送达的信件,必须得送到他新的住处。然而,埃莉诺的感觉还不仅如此。她有一种似曾相识却更深刻的感觉,一种无法解释的印象——也可能是被这暴雨天气、这古怪的一天所激发——他在这里是因为她召唤了他。没有办法去解释此时此刻的相遇,无论发生什么最终都会迎来这一刻。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她回头看了一眼。天气还是那么糟糕,田野上风雨大作。她觉得自己在无人之地,不完全是在某一处地方,而是停留在一座连接两个世界的狭窄桥梁上。然后,当他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这座桥在她脚下瓦解了。“我正准备生个火,”他说,“你想进来等到暴风雨过去吗?”
第26章 二〇〇三年,伦敦
萨迪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洛恩内斯的钥匙被妥当地放在她的包里。爱丽丝走出门来到后花园。很快就到黄昏了,寂静的忧郁随着昏暗一同降临。她沿着杂草丛生的砖头路走着,接下去的几个星期里她不需要去做任何零活儿,尽管还有很多。爱丽丝更喜欢有自己个性的花园,而有个性和杂乱无章、一片混乱是有区别的。问题在于,她去花园并没有很勤快。她曾经很喜欢待在室外——在过去那些日子里。
一团风车茉莉延伸到了小路上,爱丽丝屈下身,摘下一小根,把它放到鼻子下,捕获阳光的芬芳。突然一阵心血来潮,她松开了鞋带。山茶花丛旁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精巧的铁椅,她坐了上去,脱下鞋和袜子,在令人惊奇的宜人空气中摆动着她的脚趾。一只蝴蝶在一旁的玫瑰花丛上方飞来飞去。爱丽丝一如既往地想起了她的父亲。在她的生命中,他一直是一个业余科学家,她不曾想象他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心愿。她知晓,曾经,在很久以前,他受过培训并且渴望成为医务工作者。但是,就像所有父母的梦想和愿望一样,它们只存在于一个晦暗隐蔽的地方,远不如她所在的现实世界明亮大气。不过现在,她看到了战争从他身上夺走了多少东西。她和父亲谈话的片段又在记忆里重现:他抱怨和诅咒他颤抖的双手;他难以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在玩他曾经那么擅长的记忆游戏时,他努力让自己的思路保持连贯。
爱丽丝把脚掌放到温暖的砖头地面上,感受砖下的每一颗鹅卵石,每一朵凋零的花。她的皮肤最近十分敏感,一点也不像她童年时期光着脚的时候那样迟钝。在洛恩内斯漫长的夏天里,她们几个星期都不穿鞋,当母亲偶尔宣布去一下镇上时,她们才匆忙四处寻找自己的鞋子。屋子里满是她们疯狂奔跑的身影,她们蹲下身子检查床底下、门背后和楼梯下面,而最后终于成功找到了鞋子。这段记忆是如此清晰,爱丽丝感觉似乎都能触摸到它。
她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当把洛恩内斯的钥匙交给萨迪·斯帕罗时,她常年压抑着的悲伤情绪又被唤醒了。当母亲去世、她继承了这幢小屋的时候,爱丽丝曾经把这些钥匙藏了起来,发誓再也不回去。不过,她身体里的一小部分知道这个誓言只是暂时的,知道她肯定是会改变主意的。洛恩内斯是她的家,她深爱着的家。
但是她并没有改变主意,而现在看来她似乎再也不会改变主意了。她把钥匙给了出去,把搜查家族秘密的任务交给了别人——一个年轻的警探,热切、敏锐且很独立,她对破案的兴趣纯粹来自专业上的追求。这似乎是一切的尾声,宣告着,她,爱丽丝,将永远不会回去。
“想要喝一杯吗?”
彼得一只手拿着水晶壶,另一只手拿着两只玻璃杯。冰块撞击的叮当声像是置身诺埃尔·考沃德[1]的剧里。
爱丽丝笑着松了一口气,比她假装的或者他所认为的更放松。“我想不出有比这更棒的了。”
他们一起坐在了一张精巧的铁餐桌边,他给他们各自倒了杯金酒,酸涩,冰凉,而这正是爱丽丝所需要的。他们谈论起这座花园,亲近愉快地闲聊着,这证明了最近让她辗转反侧的心事烟消云散了。也许彼得注意到她光着脚,这其实破坏了她自己定下的规矩,但他出于礼貌没有说出口。当他把酒喝完,他站起身来,把椅子放回原位。
“我想我该回家了,”他说,“你还有其他事情需要我做的吗?”
“现在没有了。”
他点了点头但是没有离开,爱丽丝突然想对他表达感激,而这应该不会让他们的关系变得奇怪。“今天谢谢你了,彼得。帮我安排了和斯帕罗警官的会面,而且在她来这里的时候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妥当。”
“这是应该的,不要在意。”他抓起一根不安分的常春藤枝,手指来回翻动着上面的叶子,“我猜,这个会面很有收获?”
“我想是的。”
“太好了,”他说,“这是个好消息。”他依然没有离开。
“彼得?”
“爱丽丝。”
“你还没走。”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我要说了。”
“说吧。”
“既然现在网站已经做好了,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请一段时间的假,如果你允许我暂时离开日常工作的话。”
爱丽丝感到震惊。彼得从来没有请过假,而她本能地准备拒绝这个请求。她不想放他走,她习惯了他的存在,她喜欢他的陪伴。“这样啊。”
“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非常想做的事情。”
爱丽丝看着他的脸庞,被他忽然拥有的自我意识镇住了。这个可怜的男孩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他毫无怨言地做着她要求的每件事情,他精准地烹煮她喜好的鸡蛋,而现在她却在让他为难。她变得多么乖戾啊。她,一个曾经充满无尽欢乐的人,曾经认为这个世界拥有各种可能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埃莉诺也是这样的吗?爱丽丝吞咽了一下口水,然后说:“你需要多久?”
他笑了,说:“我想三天或者四天应该够了,从这个周末开始。”
她的嘴里差点蹦出来一句,应该够干什么?但是爱丽丝及时克制住了。她强迫自己的面孔呈现出愉快的笑容:“那么就四天。我在星期三等你回来。”
“其实……”
“彼得?”
“我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来。”
她瞪大了眼睛:“度假?”
彼得笑了起来。“不完全是。我想我们应该去康沃尔,去洛恩内斯。当然不是给斯帕罗警探的调查添乱,只是去那里看看而已。你可以视察一下,我可以帮忙整理那些日记和信件,分析下文字,看看字里行间的意思——就像我的工作一样。”
他热切地看着她,期盼着她的回应。一个小时前她会拒绝,这绝对不可能,但是现在她不会说这种话。当他们喝着金酒聊着天的时候,午后轻风不断吹来潮湿泥土和蘑菇的味道,以及熟悉的花园气息,爱丽丝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回忆和渴望的冲击。她意识到,在洛恩内斯有她想念的东西,它们标示着她曾经孩童时代的样子,蕴含着那么多年来她感到的内疚和羞愧,突然之间,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感到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它。她觉得如果她把那些事情抛到脑后的话,她一定还会去把它们捡回来。
可是,回到洛恩内斯……她已经对自己发过誓不会再这么做了。
她只是无法做出决定,这件事情本身就非常烦人。爱丽丝·埃德温从来不优柔寡断。她不禁感到事情逐步开始明朗,她在故事走向上逐步失去掌控;可是,放开双手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彼得还站在那里。
“我不知道,”爱丽丝终于开口道,“我真的不知道。”
彼得走后,爱丽丝在花园里又待了一个钟头。她又喝了一杯金酒,然后又一杯。她倾听着外面世界的声音,邻居们开始了晚上的例行活动,远处马路上聚集起了车辆然后又变得通畅,亲切的鸟儿们在天黑前的最后一刻寻找着庇护。这像是曾经那些完美的夏日傍晚,一切都朝气蓬勃,仿佛处于大自然的繁盛之巅。眼前,芬芳的空气使人陶醉,天空从粉色变到紫色再变到深蓝;尽管这几天她得知了一些事情,但爱丽丝还是感受到极大的平静。
最终她回到屋内,看见了彼得留在炉子上的晚餐。桌子摆放成她喜欢的样子,一张纸条靠在灶台旁的餐具架上,上面写着汤需要加热多久。显然,爱丽丝在烹饪上的无能给人一种深刻的印象。不过她还不饿,于是决定先去读一些东西。但是到了起居室,她发现自己正拿着很久以前,在一切破碎之前家人们在洛恩内斯野餐时的照片。不过,她提醒自己,一切在那时就已经支离破碎了。
她研究着母亲的脸。埃莉诺在一九三三年的时候正值三十八岁,对于十六岁这个年纪来说是老了点,但对现在的爱丽丝来说却只是个孩子。埃莉诺以前很美丽,有着光鲜动人的外表,不过不知为何,爱丽丝会如此怀念母亲忧伤的表情。得知真相后再回首过去,在照顾父亲时埃莉诺所遭受的没完没了的折磨;独自负担他的病症,把他的沮丧当作自己的沮丧——这些爱丽丝现在都可以清晰地看见。在某种程度上,这使她的母亲更加吸引人。她的姿态中有一丝戒备,环绕在她敏锐的目光里;还有一丝隐忍或反抗,藏在她的眉宇之间。她脆弱、强大而又迷人。难怪本会爱上她。
爱丽丝放下照片。当克莱米把她看到的告诉德博拉时,她非常心烦意乱。“她十二岁半了,”德博拉说,“但她要比她实际年龄小。她不愿意抛下童年时代。还有,她看到的那个人是母亲。”爱丽丝可以想象出她的小妹妹爬上船库木头门廊的样子,她的手臂吃力地压在玻璃上,额头靠在手背上,向窗户里张望。当看到母亲和本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多么疑惑;爸爸如果发现的话会是多么震惊;还有德博拉,她也同样感到震惊。“克莱米告诉我之后,我以为我会永远讨厌母亲。”德博拉这么说的时候,她表示同意。
“但是你没有。”
“在西奥出事后,我怎么可能这么做?她的不忠带给我的愤怒无法和失去他的痛楚相提并论,你觉得呢?我想我感觉到她觉得自己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惩罚,而我的同情心战胜了愤怒。此外,在这一切发生之后,她向爸爸再次做了承诺。我想如果他可以原谅她,那我也可以。”
“克莱米怎么说?”
德博拉摇了摇头:“要想知道克莱米在想什么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后来没有再谈起过这件事。我曾经尝试过一两次勾起话题,但她看着我,好像我在胡言乱语。她太沉醉在飞行上。有时候我感觉,她似乎能够翱翔在他人的日常纷争之上。”
但是,她真是这样吗?突然间,克莱米和母亲之间逐渐拉开的距离被赋予了一种新的想法。爱丽丝总以为她们的距离只是因为克莱米反叛和乖戾的性格;她从未,哪怕一分一秒,猜测过那可能是因为隐藏于深处的那些特别而悲痛的事情。
那么你怎么看我呢?爱丽丝没有问出这个问题。反而,她表现得比她感觉到的更加轻松:“我得知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不是指出轨这件事,而是说全部——爸爸、炮弹休克症、西奥。”
德博拉紧闭的嘴巴微微颤抖着:“我们都爱着爸爸,但是你,爱丽丝——你崇拜他。我不想做恶人去破坏你的信仰。”她想笑出来,但声音听上去有点尖锐,“天哪,听起来好像我的决定很高尚,然而并非这样。完全不是这样。”她叹了口气说,“我没有告诉你,爱丽丝,因为我知道你会责怪我,因为是我激起了爸爸的怒火。我了解你知道事情后的态度,而我没办法承受这个。”
她因为内疚和悲伤而哭了起来。她承认有时候怀疑自己的烦恼是不是对她所作所为的惩罚,但是爱丽丝消除了她的疑虑。首先,宇宙万物不是这样运作的;其次,她对这件事的反应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不管是出于对爸爸强烈的忠诚感,还是出于对母亲的极度愤怒。她不可能知道自己已经把可怕的事情推上了运行轨道。
一个秘密拥有那么多的碎片,而每个人都拿着不同的部分。唯一知晓全部的人是埃莉诺,而她却从来没有说过。萨迪·斯帕罗对埃莉诺为何原谅丈夫的所作所为疑惑不解。还有个未被提及的问题被抛在了她和爱丽丝的谈话之后:她爱她的孩子吗?但是她确实深爱着西奥,认识她的人里无一不这么认为。她的后半生都在为西奥而哀伤苦恼。她每年都回到洛恩内斯,但她从来不把这些哀伤苦恼发泄在爸爸身上。“爱是不计算人的恶。”在德博拉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埃莉诺曾经对她这么说,而母亲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此外,埃莉诺也因此多了一个理由去支持她的丈夫。斯帕罗警探不能理解这一点,但爱丽丝知道那是因为她的母亲认为错在于她。所有的事情都是她背叛对爸爸的誓言而招致的惩罚。
爱丽丝又看了一眼照片。她不知道母亲和本的关系维持了多久,只是短暂的幽会,还是陷入爱河。当德博拉起初对她说起这件事时,爱丽丝一度感到尴尬。她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船库,飞到那个本拒绝她的下午。她曾问过他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他脸上温柔的表情告诉她是的。然而,他并没有告诉她是谁。
她曾经想象他们两个在背地里取笑她,感到自己愚蠢至极。但是爱丽丝现在不再这么觉得了。前几天的强烈情感已经化成泡影。她和他相遇时,她才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虽然老成但毕竟天真。她第一次爱上一个比自己年纪大还对自己有兴趣的男人,错把他的友好当作爱情。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而她原谅了自己的年少无知。她也知道,母亲永远都不会嘲笑她。相反,她现在能够知道,当埃莉诺试图警告爱丽丝不要和“不合适”的人走得那么近的时候,她为什么那么生气、那么坚持。
爱丽丝也丝毫不嫉妒本选择了埃莉诺而不是她。她怎么可能嫉妒自己的母亲呢,特别是她遭受并失去了那么多?她那年忽然离世的时候快六十岁,比现在的爱丽丝还要年轻许多。这种嫉妒就像是嫉妒自己的孩子,或者是嫉妒很久以前读过的某本书中的人物。不,爱丽丝并不嫉妒,她只是难过。这不是怀旧,她的感伤并不常见,也不容易解释。她为她母亲独自承担这一切而感到难过。现在,爱丽丝看着母亲很久以前的面容,觉得也许她是有某种吸引力吧。本是一个亲切、温柔、迷人的人;他不受任何条规的束缚,而这有时候恰恰是埃莉诺不堪忍受的重负。
爱丽丝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父亲身上,他坐在大家的后面,野餐毯子的边缘。她看着这张照片的时候,他身后的一面石墙吸引了她的注意。父亲对她而言似乎总是自信而又坚定,就像那些竖立在洛恩内斯土地上古老的石头一样。德博拉曾经说爱丽丝崇拜他。当然,她特别地爱他,也想要他的爱作为回报。但那时她们全都这样,争夺着他的宠爱。
现在,她体味着他那熟悉的面孔上的每一个细节,试图发现亲爱的人容貌背后的秘密。爱丽丝知道一点关于炮弹休克症的事情,创伤、噩梦,还有患者会像惊弓之鸟一般听到巨大声响就蜷缩起来。但是德博拉说爸爸的情况并不是那样。他集中注意力的能力受到了影响,而且他的手会时不时地颤抖,对他来说,重新回到外科实习中是不可能了。然而,还有别的东西折磨着他,那是一种特殊的经历,而不是普通的恐惧。过去战场上的可怕经历,开始逐渐摧毁他们家庭生活的平和安宁。
爱丽丝的目光下移,自然地落到了西奥的身上。他坐在母亲的脚边,向克莱米伸出一只手臂,同时脸上绽开愉快的笑容。他的玩具小狗挂在他的手上,对不熟悉他的人来说,这也许看上去像是他正在给他的姐姐递礼物。但是西奥永远都不会心甘情愿地把玩具小狗送人。那个玩具有什么故事?在这么大的一个事件中,玩具小狗的下落确实显得微不足道,但爱丽丝还是想知道。她想,这一定是她小说家的本能,总是寻求处理好每一个细枝末节。同样,还有更多更大的问题冒出来。从最基本的问题开始——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爸爸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母亲是怎么发现的?——到爱丽丝觉得最亟待解决的问题:她的父亲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会让他采用这种反应方式?爱丽丝会不惜一切代价回到那个时候去和她的父母谈谈,直截了当地问问他们。但是事到如今,只能希望洛恩内斯的自制报纸上写着答案。
她曾相信萨迪·斯帕罗会找到它们,但是现在爱丽丝似乎很清楚,她不能在一边袖手旁观。她对自己发过誓,永远都不会回到洛恩内斯,但是突然,这成为了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她猛地站了起来,迈开步子穿过阅读室,一边给自己发烫的脸颊扇风。回到洛恩内斯……彼得说她只需要打个电话说她愿意就可以……她真的愿意让自己去遵守这个在年轻、恐惧、缺乏安全感和头脑一时发热时做出的承诺吗?
爱丽丝看着电话,手轻微颤抖着。
[1] 英国男演员、剧作家、流行音乐作曲家、导演、制片人。因影片《与祖国同在》(In Which We Serve)获得1943年奥斯卡荣誉奖。
第27章 一九三二年,康沃尔
他拥有着幸福的生活,而这让整件事显得更糟。他有一个深爱的妻子,还有三个纯真善良的女儿,让他的生活充满光亮,而且很快又会拥有一个新的孩子。他住在一幢美丽的房子里,枝叶蔓生的花园挨着茂密的森林边缘。鸟儿在他家的树上鸣唱,松鼠在树上储备食物,鳟鱼在他的河里变得肥美。这些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奢侈。几百万人失去了过上普通生活的机会,在淤泥和疯狂中死去;他们为了拥有他现在的生活付出了一切。他们经历死亡直至被世人遗忘,这一切都丝毫没有影响安东尼的好运。
他沿着湖畔走,船库映入眼帘,于是他停下脚步。这里一直是个特别的地方。回想战前那些单纯的日子,当小屋还在重建的时候,他和埃莉诺曾在河边野营。他现在并不确定自己今后是否会过上幸福的生活——而这曾经是多么肯定的事情。那时他初出茅庐,有目标、有能力、有信心,身心健全。他可以诚实地说那个时候他是个好人。生活看上去就像一条通往远方的康庄大道,等着他们走上去。
战争结束后,安东尼回到家里。他花了大把的时间在船库:有时候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河流,有时候重新看一遍旧的信件;有些日子他就这样睡过去了——他太累了。他有时会认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甚至有好几次他很开心自己不会醒来,但他还是醒了,一次又一次。于是在埃莉诺的帮助下,他在小屋的阁楼上做了一间书房,而船库就留给孩子们了。船库曾经是孩子们玩耍探险的地方,现在改作佣人宿舍。一想到这里他就很开心,安东尼想象着流逝的时间和曾经住过这里的人们,不禁感到,今日的人们正从昨日幽灵的身上走过。建筑比人的生命宏伟许多,这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吗?这就是他最喜欢洛恩内斯的森林和田野的原因。一代一代的人从那里走过,在那里工作,然后在那里埋葬。从永恒的自然中能够获取很多慰藉。就连濒临死亡的树木也会重新生长起来,虽然很难去想象这个场景,但一定会是这样。霍华德的坟头长出鲜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