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虎的外孙声音响起:“外公,他们打我。”
湖州口音的男子道:“张正虎,你不签字,我就绑了你外孙。”
张正虎还想说话,结果对方挂断了电话。他跑到走道上,正好听到警察要求同楼的邻居到派出所。电话里的内容和现场发生的事完全吻合,在酒精作用下,生性暴躁的张正虎失去理智,提起一把铁锹奔下楼。
张正虎使用的是老式的山寨老年手机,充话费送的。这种手机声音极大,在一旁喝酒的另一个老工人李强听得明明白白,气愤之下,也就拿着菜刀冲了下来。
“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开枪了。”钱刚躲过带着风声的铁锹,眼见着打红了眼的老工人,道,“我警告你,再过来就是袭警。”
张正虎脑中全是女儿哭泣的声音,他失去理智,举起铁锹,又拍了过去。
砰的一声枪响,钱刚退后一步,道:“别过来,你这是袭警。”
张正虎仍然举着铁锹拍了过来。砰,又一声枪响,张正虎倒在地上,鲜血涌出,在地上形成了血泊。
两枪后,所有人都惊住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钱刚脑中一片空白,声音和光线仿佛在空中停了下来,整个世界变成了几十年前的黑白片。他随即清醒过来,握着枪,左手取出手机,打给东城所所长戴克明,道:“老工人拿铁锹追打我,我开了枪,击中一人。”
所长戴克明道:“死了没有?”
钱刚道:“胸口在出血,应该打中要害了。”
戴克明道:“左胸还是右胸?”
钱刚道:“左胸。”
戴克明倒吸一口凉气,道:“让其他人留在现场,你赶紧撤回来,按照程序交枪,说明情况,等待调查。”
放下电话后,钱刚稳了稳心神,把拿微型摄像机的人招了过来,道:“你刚才录像没有?”
那人看着钱刚右手的枪,讨好地道:“打架的速度太快,我刚从包里拿出摄像机,还没有来得及开录,你们就打完了。我没有来得及录,绝对没有录,钱所长放心。”
“正该录像的时候,你狗日的做什么去了?”钱刚希望年轻人能录下自己开枪的过程,有视频,一切明摆着,不用过多解释。老机矿厂这边是破旧小区,监控探头极少,要解释为什么开枪,还得靠证人证言和现场勘查。
那人道:“真不怪我,那两人冲下来的时候,我已经收了机器。”
枪声响起后,现场围观群众越来越多,情绪越来越激动。
民警张勇被菜刀砍伤,皮开肉绽,血流如注。他顾不得包扎伤口,来到钱刚身边,低声道:“钱所,你先走。”钱刚摇了摇头,道:“人太多,走不了。我现在离开,反而惹麻烦。”
用菜刀砍人的老工人傻傻地坐在张正虎身前,不哭,也不说话。
机矿厂的老厂长以及居委会干部得知出事后,迅速赶过来维持秩序,安抚围观群众的情绪。
警车陆续到达,拉起警戒线,保护枪击现场。救护车随后也赶了过来,确认张正虎已经死亡。一名年轻女子哭喊着冲进现场,被人带上了救护车。
钱刚从警二十来年,还是第一次开枪打死人,乘车准备离开时,他心乱如麻。他仔细回想整个出警过程,认为开枪符合规范,慢慢定下心来。回到单位,他交出枪支封存,准备接受审查。
回到家中,钱刚泡了个热水澡。浴盆是在妻子坚持下安装的,钱刚平时基本不用。今天开枪打死了一名老工人,他闭上眼总能看见对方那张喷着怒火的面容,这个面容就是隔壁“王叔、张叔、李叔、陈伯、刘伯”的面容,是工人阶层的一员,而非社会上的地痞流氓。如今熟悉的面容倒在血泊之中,尽管他反复说服自己开枪符合规范,是正常的执法行为,但内心仍然处于煎熬状态。特别是回到派出所交出配枪时,他握枪的手不停地哆嗦。泡在热水里,他抬起右手,水面跟随着右手轻微颤抖。
“如果我撤离现场,那就不会开枪。对方喝了酒,一时冲动才来打人,等酒醒了后,自然不会冲动。”钱刚不停地回想现场情况,自责和内疚之情从内心深处的角落钻了出来,慢慢成为主要情绪。他情绪低落,有恐惧,有焦虑,也有抑郁。
在浴盆里泡了一个多小时,钱刚正要起身时,屋外传来妻子江晓英焦灼的呼喊声。他从浴盆里站了起来,道:“别喊了,我在泡澡。”
江晓英说话结结巴巴,道:“你开枪打死人了?”
钱刚惊了一跳,道:“你怎么知道?”
江晓英说话时几乎要哭出来,道:“老机矿厂的工人有好几百,扯起横幅,写的就是派出所副所长钱刚开枪打死老工人张正虎,现在正在堵大街。钱刚,你真的打死人了?”
钱刚双腿发软,坐在浴盆边沿,道:“我不是打死人,我是执法。我是派出所副所长,接到110电话后出警,这是执法行为。他们是朝哪个方向走的,我上楼去看看。”
楼上天台视野开阔,恰好能看到前往市委方向的大道。江晓英见丈夫情绪异常,怕其出事,便陪着他上了天台。站在天台,能够清楚看到数百人堵在前往市委的主公路上,周边围观群众数量更多,里三层外三层,彻底堵住了前往市委的大道。
钱刚脸色发青,握紧妻子的手,道:“那个老工人拿着铁锹,已经拍打了一个人,胳膊肯定断了。我鸣了枪,他还在往上冲。如果我不开枪,被他用铁锹打伤,丢了枪,事情更大。”
江晓英道:“这件事情后,你就不要当副所长了,辞职当个小民警,安安稳稳过日子。”
钱刚感觉身心俱疲,道:“我辞职,今天就写辞职申请。”
夫妻俩还未下楼,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我是老崔,听说你上午开了枪。你在哪里,下午我来接你,过来谈话。”
“下午2点,我在家等你。”
江晓英道:“谁来找你?”
钱刚道:“老崔,你认识的。他在市警察心理服务中心,凡是开了枪,都要到他那里去谈话。”
江晓英气愤地道:“你开枪是为了公事,承担了这么大的压力,难道还要受审?”
钱刚自言自语道:“我是严格按照程序开枪,没有问题。到心理服务中心是接受服务,担心我心理出问题。”
江晓英拍了拍胸口,道:“吓死我了。再吓几次,我绝对要得心脏病。”
第四章 侯大利临危受命
5月27日下午2点,老崔开车接钱刚到心理服务中心,由心理服务中心古警官和钱刚一对一谈话。古警官是山南师范大学心理学硕士,业务能力很强。他在谈话时要观察钱刚,一是观察钱刚说话内容的逻辑联系,表述过程当中的情绪反应;二是观察钱刚是否有紧张口渴、出汗等状况。通过综合考察,古警官将考察钱刚能不能够继续履职。如果认为有必要,还要进行诊断,或者到专业医院进行临床鉴定。
到了下午3点,谈话结束,钱刚擦了汗水,与古警官握手告别。刚走出服务中心,法制支队副支队长杨红伟走了过来,道:“钱所,我们要了解情况。还得耽误你一些时间,希望你能理解。”钱刚知道必须过这一关,苦笑道:“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孙子才会开枪。”杨红伟道:“那就到我办公室,尽量简化程序。”
按照《山南省公安公务用枪管理规定》,刑事侦查部门负责制作枪弹痕迹,建立和管理枪弹痕迹检验档案。法制部门参与研究制定公务用枪管理、使用规范性文件,参与违反公务用枪管理规定、枪支佩带使用规范事件的调查研究,提出法律意见和建议。
开枪打死的是原机矿厂老工人,又是拆迁户,导致数百人堵了大街,这是捅了天大的娄子,内部调查肯定会马上启动。钱刚回过神后,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艰难处境。一线民警执法时,一枪后,有可能成为英雄,也有可能成为阶下囚。在舆论必然大起的情况下,这一枪很难让钱刚成为英雄,更有可能被处分。此刻,钱刚还意识不到将有更大的风暴在等着他。
法制支队办公室,杨红伟和另一名面容严肃的警官开展调查。等到钱刚谈完开枪经过之后,杨红伟道:“你们去了两名民警和两名辅警,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面对张正虎?”
钱刚道:“后来我看过录像,龙泰公司四人确实没有动手,动手的是修配厂老工人。我们正准备把四个龙泰公司的人和参与打架的老工人一起带回派出所,死者和另一人就持械冲过来。张勇被菜刀砍了一刀,两名辅警和张勇就一起去夺菜刀,所以我一人面对死者。当时情况危急,死者情绪失控,用铁锹打伤了龙泰公司一名员工,那人胳膊被打断了。我被逼到菜地后,先口头警告,再鸣枪警告,死者还是冲了过来,这符合开枪规定。如果他没用铁锹,我肯定不会开枪。”
杨红伟俯视钱刚,追问道:“你在现场,是不是除了开枪别无他法?”
钱刚对这种说法有些抵触,道:“死者喝了酒,失去理智,已经打断了龙泰公司员工的胳膊,我的后背也被砸了。我们一线民警也是血肉之躯,铁锹敲一下,那就得伤筋动骨。”
杨红伟道:“你在开枪前有什么动作?”
钱刚道:“口头警告,鸣枪示警,该做的都做了。”
杨红伟道:“当时现场有很多人,有没有考虑到可能会误伤他人?”
钱刚道:“我是被铁锹逼迫进入菜地,菜地被篱笆围着,没有人进来,我开了两枪,一枪是朝天鸣枪,另一枪是想打他的腿。我比他高,从上往下打,子弹会射向菜地。菜地土软,不会形成跳弹。我是工厂子弟,对工人有感情,和死者无冤无仇,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真不想开枪。双方都在快速移动,我的枪法又一般,没有打到腿,打中了要害。我是真不想打死他的,一点都不想。”
杨红伟道:“你确定曾经鸣枪示警?”
钱刚道:“百分之百确定。死者不是歹徒,我开枪还是很谨慎的,肯定会鸣枪示警。”
杨红伟静静地看着钱刚,过了片刻,道:“你是老公安,明白办事程序。市检察院已经介入此案,希望你能配合市检察院调查。”
机矿厂工人们堵了大道后,钱刚就知道此事闹大了,绝对无法轻易结束,市检察院多半会介入。他有了思想准备,也就没有过于在意,点了点头,道:“不管谁来调查,我都是严格按程序开枪的。”
杨红伟递了一支烟给钱刚,自己也抽了一支。袅袅轻烟升起,他眼神复杂,神情凝重。
市检察院针对此次枪击事件展开了调查。
按照钱刚的说法,面对张正虎的袭击,他先是口头警告,再鸣枪示警,最后迫不得已才开枪。由于枪击过程不过数秒,每个人所处位置又不同,枪击现场的群众对整个枪击过程众说不一,有人说第一枪是朝天上打的,第二枪才打向张正虎;有人说没有鸣枪示警,两枪都打在张正虎身上;有人说听见枪响后就看见张正虎倒在地上。
市检察院法医根据尸检情况,采信了第二种说法:没有鸣枪示警,两枪都打在张正虎身上。
张正虎左前臂中了一枪,左胸中了一枪。左胸所中那一枪导致外伤血气胸,张正虎失血性休克死亡。鉴定现场提取送检的弹头、弹壳,均系民警钱刚所持手枪发射。另外,在死者左臂上部还有一处条状皮肤擦伤,为钝器伤,判断是打斗过程中形成。
市检察院根据尸检结论认为钱刚在面对张正虎的袭击时没有开枪示警,两枪打在张正虎身上,不符合开枪规范。
如此一来,开枪的后果就很严重,钱刚因为涉嫌犯罪被刑事拘留,羁押审查。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事在江州市公安局引起轩然大波。
关鹏局长听取汇报后立刻召集东城派出所、刑警支队、法制支队、监察等部门开会,讨论案件。
关鹏平常在办公区域很少抽烟,今天在开会前接连抽了两支,摁灭第二支烟后,道:“此事非同小可,解决不好,不仅钱刚同志会身陷囹圄,还会大大影响公安队伍的士气。但是,我们是执法机关,绝对不能违法办事。这就是我给钱刚开枪之事定下的调子。建民,你来主持会议吧。”
宫建民道:“戴所,你先讲。”
东城所戴克明所长道:“当天,钱刚值班,接警后前往机矿厂,因为是处置打群架,同行的有一个民警张勇和两名辅警,钱刚佩枪。从接警到出警,所有程序都合法,没有任何违纪违规之处。”
宫建民道:“这些情况都清楚,关键是开枪前后的事,随行三人依次进来,我们要听他们讲。”
被菜刀砍伤的民警张勇走到会议室,坐下。
宫建民道:“你讲一讲事情经过,必须讲实话,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
民警张勇的手臂被菜刀砍伤,缝了十几针,想起当天的事情,仍然心气难平,道:“当时现场人很多,我们准备把打架的双方都带到派出所,没说处理谁,就是带到派出所。突然冲出来两个酒鬼,一个拿菜刀,一个提铁锹,一言不发就开打。我手臂被砍了。我、王涛和李小勇对付拿菜刀那人,把他按在地上,下了他的菜刀。”
宫建民道:“你看到钱刚开枪没有?讲实话。”
张勇道:“我当时被砍了一刀,拼尽全力控制拿菜刀那人。他情绪非常激动,力气很大。我真没有看到钱所长是如何开枪的。但是,我听到钱所长一直在口头警告,随后就听到枪响。”
辅警王涛进来讲述当天的经过,和前一位民警张勇一样,只听到钱刚口头警告,没有顾得上抬头。
辅警李小勇道:“我正在控制拿菜刀的那人,听到枪响,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钱所长当时手举在空中,还没有收下来。拿菜刀的那人听到枪响,反抗得更厉害,我赶紧压住他,没有看到第二枪的情形。”
宫建民道:“那到白板前,画出你看到的情况。”
李小勇来到白板前,画了一幅图。他画图水平很低,只是一些简笔画。画中:钱刚右手握枪,斜举向天空。
等到最后一名辅警讲完,关鹏环顾班子成员,眼光停在东城派出所所长戴克明身上,道:“戴克明和钱刚在一起工作了好几年吧,你说说钱刚平时工作怎么样,为人处世怎么样。要说实话,不要夸大,也不要掩饰。”
戴克明清了清嗓子,道:“我和钱刚在东城所一起工作了五年半,很了解钱刚。钱刚是老刑警,调到派出所后分管刑侦工作,工作任劳任怨,业务能力突出,破获刑事案件数在城区派出所多年都是第一。”
关鹏局长打断他的话,道:“钱刚这人可不可靠?会不会说谎?”
戴克明用非常肯定的语气道:“钱刚是老党员,多年在一线摸爬滚打,执法水平高,心理素质好。我相信他不会在这事上说谎。我多次问过一起出警的民警和两位辅警,他们都听到了钱刚的口头警告,而且不止一次。至于是否鸣枪示警,三人正在制服那名拿菜刀的老工人,确实没有看到鸣枪示警的整个过程,但是李小勇看到钱刚开枪后的身体姿势——手臂保持在半空中。关局,各位领导,我以党性担保,钱刚不会说谎,以他的经验和水平,肯定会鸣枪,不会犯低级错误。”
关鹏局长道:“铁锹即将砍到脑袋上时,钱刚是否有可能没有鸣枪,直接朝张正虎射击?”
戴克明道:“钱刚是多次口头警告,退到了菜地,有鸣枪时间。只可惜,周边没有监控设备。”
关鹏又拿起一支烟,想点燃,随后又放下,示意宫建民继续主持会议。
宫建民道:“老李,你是什么看法?”
法医室主任李建伟打开尸检报告,道:“钱所自述开了两枪,现场有两粒弹壳,且证实是钱所长的那支枪发出来的,其他证人也能证实开了两枪。所以,开两枪是确定的。钱刚自述是鸣枪示警后才朝死者打了一枪,但是,从尸检报告来看,死者身体上有两个弹入孔,一个弹出孔,在死者身体上取出一颗弹头。尸检是市检察院法医周亮做的,他给出的结论是死者中了两枪:一枪打在左手腕,另一枪打在左胸。周亮法医的水平还是不错的,这个人死倔,自视甚高,凡是他签了字的报告,一个字都不肯改。”
宫建民道:“陈支,你们的调查情况?”
刑警支队陈阳道:“现场有很多原机矿厂的职工和一些围观群众,经过调查走访,有一部分群众证实钱刚有鸣枪示警的动作。我们调查走访了七十四人,有二十三人明确说钱刚曾经朝天上开了一枪;有二十八人明确说钱刚没有开枪示警,直接对着死者开了两枪;其他人表示记不清楚了。”
宫建民道:“众说纷纭,难以得出结论。开了两枪,死者身中两枪,这个事很被动啊。”
关鹏沉脸,皱眉,陷入思考。
宫建民又问道:“张正虎和李强原本没有参加与龙泰集团的纠纷,在楼上喝酒,为什么这样冲动?”
陈阳道:“据李强讲,他们在喝酒的时候,张正虎接到一个电话,双方威胁说是不同意拆迁,他女儿就要挨打,还要被强奸。张正虎接到这个电话才暴跳如雷。我们调查过龙泰公司,没有人承认打过这个电话。我们查了张正虎通话记录,最后一个电话的机主是江州二建的办公室主任杨为民,不是龙泰集团的人。杨为民在前晚喝醉了酒,民警找到他的时候,刚刚起床。我们找到张英核实情况,张英因为父亲之死对我们有很强的抵触情绪,破口大骂,极不配合。”
宫建民是老刑警,立刻意识到其中有不对劲的地方,道:“最后打电话的人为什么是江州二建的办公室主任,拆迁是龙泰公司的事,和二建没有直接关系。”
问题归问题,当前大家关注的焦点还是市检察院的鉴定结论:钱刚没有开枪示警,两枪都直接打在张正虎身体上。
只要这个鉴定结论不改变,钱刚就要惹上大麻烦。
法制支队洪支队长随后发言,道:“即使真的直接朝死者开枪,我觉得也没有太严重的问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条例》规定,开枪之前要‘警告’,而且在‘来不及警告或者警告后可能导致更为严重危害后果’时还可以不警告而直接使用枪支。同志们要理解这一点,警告不一定就是鸣枪警告,也可以是口头警告。”
“现在我们如何看不重要,关键是检法两家如何看待这个问题。我们有些内部规定不仅把自己的手脚绑得死死的,还成为检法处理民警的理由。”这个问题涉及面很广,私下可以谈谈,在正式场合不宜多说,宫建民只是含糊地说了两句,没有深说。
会议室门被推开,一个女人和一个穿校服的少年出现在门口。女人站在门口,大声道:“关局长,宫局长,各位领导好,我是钱刚的爱人江晓英。钱刚是派出所的副所长,他是正常执法,怎么还被抓了?”
戴克明所长霍地站了起来,道:“江晓英,你怎么来了?”
江晓英哭道:“钱刚已经被抓了,听说还要判刑。我丈夫当了二十年公安,受过五次伤,两次差点把命都搭上了。这次他是正常工作,和对方无冤无仇,不会平白无故打死人。你们是公安局的领导,怎么不能保护你们的干警。我家上有老下有小,钱刚出事,我们怎么活?”
女人和孩子跪在了会议室门口。
戴克明紧走几步,扶起女人和孩子,道:“江晓英别这样,领导们很关心钱刚,正在开会研究这事。我们出去说,别给领导留下坏印象。”
关鹏道:“江晓英到隔壁去等一会儿。开完会,到我办公室来。”
江晓英和其儿子被带到另一间办公室,交由女民警安抚情绪。
等到江晓英离开,关鹏缓缓地吐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情处理不好,我们会很被动。我谈一谈我的想法。枪击现场绝大多数都是修配厂的退休工人以及家属,还有机矿厂其他车间的退休工人和家属,他们从感情上自然会偏向修配厂的张正虎,但是仍然有二十三人证实钱刚有鸣枪示警的动作。如果只有一两人证实,那么还有可能说是记忆错误,整整二十三人都看见钱刚鸣枪,那么就不能说是记忆错误。我相信这二十三人说的是实话。检察院羁押钱刚最大的理由就是没有鸣枪示警,直接开枪。尸检鉴定结论否掉了二十三人的证言,在鉴定结论和证人证言中,必然存在我们没有掌握的真相。”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我知道大家都有情绪,情绪不能压过理智,检察机关对执法机关的执法行为有监督权,这是法定的监督权,我们绝对不能干扰检察机关调查,而且要全面配合。我们要学会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至于什么是合适的时机,关鹏没有深说,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散会后,关鹏局长打通了市委政法委书记的电话,然后匆匆前往政法委,汇报钱刚枪击案。
一起工作的同事因为出警而身陷囹圄,公安机关明明有精兵强将却只能干瞪眼,命运交由别人掌握的滋味让东城所戴克明所长以及所有参会同志的五脏六腑都受伤,满腔怨气无法排遣。
派出所民警都在议论此事,发了些诸如“以后出警不带枪”“遇到打群架站在一边招呼就行了,别拼命”等牢骚。牢骚归牢骚,真要遇上事,派出所民警还是将委屈、不满等情绪放到一边,一如既往地出警。
审查一月后,6月27日,市检察院以钱刚涉嫌故意杀人为由,将此案移交到市公安局侦查。市公安局高度重视此案,立刻召开局长办公会,专题研究此事。
关鹏局长平时在开会前喜欢与班子成员开几句玩笑,活跃气氛。今天他在会前没有开玩笑,道:“市检察院把案子移交给我们侦查,这是符合规定的。今天开办公会,专题研究此案。同志们,我们要调派最精锐力量,把事情彻底搞清楚,不能是一笔糊涂账。专案组由宫局牵头,具体办案人要选好。”
宫建民早有预案,道:“就让侯大利负责此案。他一直在参加命案积案的侦办工作,在这方面很有经验。重案一组三个探组在爆炸案中都有艰巨任务,建议只抽一个探组回来,法医和现场勘查两方面力量无条件配合。”
他之所以选择侯大利来负责此案,一方面,苗伟正在全力侦办爆炸案,李明仍然陷在报复杀人案中,重案一组暂时没有重大案件;另一方面,侯大利是山南政法刑侦系出身,在几位核心骨干中算是典型的学院派,运用刑事技术最为出色。钱刚枪击案案情简单,核心还是要从技术上打开局面。
关鹏点了点头,道:“嗯,可以由侯大利负责。我只要结果,细节由宫局全面把握。”
专案组成立后,侯大利和江克扬探组办完工作交接,回到久违的刑警新楼。
爆炸案后,重案一组都在关键位置进行蹲守。尽管黄大森制造的爆炸案影响极为恶劣,但是大量警力被抽调过来参加抓捕,时间长了,日常工作受到严重影响,抓捕工作到了此时难以为继,只是还没有到最后撤回警力的时候。侯大利和江克扬探组是撤回来的第一批刑警。
在宫建民办公室接受任务后,侯大利和江克扬探组集中到小会议室,准备看投影,了解案卷细节。
看视频之前,还没有了解到钱刚枪击案细节的侦查员神情轻松,彼此散烟,有说有笑。伍强摸着自己的长头发道:“组长,蹲点守了这么久,我们的头发都长到肩膀了,再隔几天就要长跳蚤了。我建议今天整理个人卫生,磨刀不误砍柴工。等到满血复活后,效果更好。”
在大量警力抓捕黄大森的关键时刻,调侯大利和一个探组侦办此案,自然不会是简单的事。江克扬头脑非常清醒,道:“大家不要高兴得太早,在办公室看投影未必比蹲守轻松。”
侯大利了解案件全貌,更不敢有丝毫懈怠,道:“首先了解案情,然后大家休整一个晚上,休整不是玩,是让身体和神经放松,明天把精力集中到案件上。”
马小兵打了一个大哈欠,道:“休整一晚,太少了吧。至少给一天时间,还得回家看一看爸妈,和女朋友见个面。再不和女友见面,她会甩脸色的。二组的彪哥创造了一个纪录,每出一次大任务后都要被女友甩掉,前后六次。我可不想夺了彪哥的名头。”
侯大利没有再说话,用遥控器调出案卷。
看到案卷封面的罪名,伍强顿时就炸了,道:“钱所长最多就是执法程序不对,怎么弄成故意杀人,搞错没有?”
侯大利道:“没有搞错。这就是调我们重案一组来侦办此案的原因。”
马小兵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道:“他妈的,这些人在办公室吹空调,根本不能体会到我们面对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时的感觉。生死就在一刹那,等到开枪示警,刀子已经捅进肚子里面了。钱所长处置突发事件的经验丰富,不至于在慌乱中没有警告就开枪。如果正常执法会导致故意杀人的后果,我们以后执法都不必带枪了。”
钱刚在派出所分管刑侦,经常与重案一组侦查员一起出现场。眼见着一个战壕的战友正常出警后沦为阶下囚,还有可能面临“故意杀人”的重罪,参会的侦查员们在愤怒之余,皆有灰心丧气之感。
伍强感慨道:“我们拼死拼活为哪般,只要稍稍犯点错,甚至这不是犯错,自己人整起自己人毫不手软。只有警察才能白白牺牲,除了警察之外,谁都不能白死。”
侯大利非常冷静地道:“案子回到公安局,事情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们当前要做的事情不是愤怒,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是要格外冷静地还原整个事情经过。我们不要有主观看法,纯粹站在客观立场来思考这起案子。”
看到罪名之前,刚从蹲守点撤回的侦查员都有些松懈。看到罪名,侦查员们毛发倒竖,没有人再开玩笑,绷着脸,紧盯一页页卷宗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