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依月的家人赶来了,适时地打破了沉默。父母一把过去抱着她相拥而泣,萧白和我也退出病房,给他们留点空间。

杜依月父母的思想工作其实很好做,萧白只要告诉他们:“杜依月爱上了连环杀人犯罗七。”她父母马上就同意让杜依月接受治疗了。

其实父母很多时候都是对的,他们并不比你笨,他们的思想看起来古董老套,却也常常一语中的。因为他们攒了半辈子的现实经验,比金子还珍贵,所以有时候我们不妨听听父母的意见。

就像我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吃饭,事后爸妈就和我说:“这女孩子太时髦,有点拜金,一进门就东张西望看家具和屋里的装修。不是个过生活的人,也不是个适合做妻子的料。”

因为这话,当时我还和他们闹了一顿。

没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竟如我爸妈所说,唉…

我和萧白在走廊上抽烟,脑中回想着罗七的这些事。

“人性到底是什么样的?是善的还是恶的?”我问。

“弗洛伊德和荀子都同意人性本恶,孔子却说人性本善,这个问题已经争论了上千年。其实没什么意义,谁赢谁输,人性还是本来的那个样子。”他说。

“那你认为呢?你认为人性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又问。

“在人刚降生时,用弗洛伊德的话说,那就是一个原我状态。即本我,野兽我,没有是非观,没有善恶别,只有野兽一般的欲望和本能。随着婴儿逐渐长大,所处的环境、际遇、文化、道德…这些有形和无形的东西教导着他,影响着他,最终铸造了他。”

“野兽我,那不就是恶么?”

他摇了摇头,“虎毒尚不食子,狼恶亦念母恩。其实人性本无善恶,我们都曾经是白纸一张。经历过的人和事在那张纸上勾勾画画,让我们自己去解读,去领悟。人性是教出来的,更是悟出来的。”

“悟?”

“嗯,悟。悟比教的作用大,教是别人的,悟才是自己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为教;出淤泥而不染,此为悟。大多数情况下教占的比重大,所以成长坎坷的孩子心智很容易出问题。但这不是绝对的,也有人在坎坷中悟出这世间的真谛,早早成熟,心存至善的例子。这就是教和悟的差别。”

“那在美满家庭长大的孩子应该就没事了吧?”

“那要看你如何定义美满这个词,过分溺爱孩子,只会让孩子变得任性、晚熟、幼稚,甚至长大后成为另一个罗七。什么东西都要适度,爱也一样。”

“那爱呢?爱又是什么样的?”我又问。

他看了看天空,此时的天空很蓝,没有丝毫多余的点缀。他叹息道:“我说过的,爱无法定义。但爱是一种本能和需求,贯穿着整个人类史。任何人都需要爱别人和被爱,无论是什么样的爱,亲情、友情、爱情…都是爱。爱是无形的,却有着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

“你老是将爱说得很重,其实我不这么觉得,那些在酒吧里一夜情的人不也天天爱?”

他微微一笑,“那是爱吗?那只是放纵的欲望,被曲解的爱。他们要得越多就会越迷茫,越空虚。因为爱是给予,不是占有和征服。”

“爱是给予…”我回味着这句话。

他微微一笑,“就像偏执型钟情妄想的病人,她们就不懂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喜欢一个人,就要得到他,恨不得将他牢牢绑在身边片刻不离,甚至打着爱的幌子去伤害对方。她们认为这就是爱,其实这只是最自私的占有。”

“心理学上这么说的?”我问。

他嘴角挑出一个笑意,“我这么说的。”

我瞄了他一眼,“那心理学上是怎么说的?”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一脸贱笑地说道:“心理学上怎么说的不重要,你怎么想的才是关键。教是别人的,悟才是你自己的。”

“你知道吗,每次你挂起你这脸贱笑的时候,我就直犯恶心。”我咬牙切齿地说。

他的笑更贱了,可以用阳光灿烂来形容,“你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这样多好,不用把话憋在心底。”

“那你呢,你有多少话憋在心底?我看你可比我闷骚多了。”我反讥道。

他摇了摇头,“我不能把我的情绪带到工作中去,否则我早就崩溃了。”

“那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干什么?除了对着女友的照片说话,总要有其他宣泄的途径吧?”我问。

他苦笑一声,“我会去换一大把零钱,然后步行逛街,给每个遇见的乞丐一块钱。”

我瞟了他一眼,“你还真有钱。”

“因为给予是快乐的,因为看到他们,我就知道自己并不是世界上最痛苦最倒霉的一个。”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去和雨默玩那个影子游戏了。”

“这游戏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开始只是简单的游戏,现在连剧本都有了,接下来还有什么?”我无奈地问。

他带着那一脸贱笑回道:“游戏什么时候到头,我说了不算,这个要等雨默自己去决定。”

于是我只能继续去找雨默,继续这个不知道算是什么游戏的游戏。

游戏在继续,生活也在继续。

接下来的一周里,时间过得飞快。其实时间从来没有快,也没有慢过,这只是我们的错觉而已。因为这一周里没有什么值得记录在脑里的事,回忆起来都是大片的空白,所以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有时候我不禁会想,我们活在这世界上是为了什么呢?其实好像就是为了积攒一些回忆而已。比如我此时此刻就会想:昨天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好像没有,所以我觉得昨天过得飞快,心头会浮起一种虚度光阴的感觉。

反正萧白还是没有给这影子游戏喊停的意思,真不知道这个疯子都在想些什么。

不过我能看出雨默的一些微妙变化,刚开始她兴趣盎然,每次都早早等在治疗室。但现在她渐渐有点厌倦了,一般都是等我去喊她才去,她的病房也已经换到了二楼。今天下午我走进她病房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懒懒地翻看自己写的那些剧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来了。”她说。

“嗯,你怎么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的?”我问。

她支起双膝,捧着自己写的剧本,沉默了一会儿。“你说我写的这些东西是不是很可笑?”她问。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一个人从小到大和自己影子的故事,难道不可笑吗?”她问。

“这是你自己的故事,不是吗?”我问。

“以前我以为是,可等我现在写了这么多以后,不知道还是不是。以前我以为这很真实,写起来我才发现这很吃力。以前我以为我在写往事,现在我才发现我好像在编故事。”她终于不再和我换着问问题,回道。

我沉默了,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平,你说这些故事是不是很荒诞?我写的时候,都不知道这故事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有时候我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我怀疑我还在梦中,我好像在做一个没有尽头的梦。”她说。

“其实我们都在做梦,不是我们不能,而是我们不愿醒来。”我说。

雨默迷茫地看着自己写的剧本,突然说道:“唐平,不如我们换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我问。

“你往东我往西,看谁先能找到自己。”她认真地说。

我愣了愣,“这…这游戏难度可太大了。”

“可这游戏很多人玩了一辈子…”她忧伤地说。

我能读懂她的忧伤,但我听不懂她说的话。

第九章 悟

影子游戏还是在继续着,但雨默无精打采。按着剧本刚演到一半,她就坐到椅子上不动了,翻着她的剧本。她的眼神有点迷茫,似乎看不懂自己写的东西。我没有说话,我也坐回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现在就像两个等着放学的孩子,数秒。

萧白还是在忙,他这段时间忙得连来督察我们的时间都没有。我看了一眼治疗室墙角剥落的墙灰,这是八十年代的古董建筑,就连各类医疗器械都难得有一件能跟得上时代的。我不知道这所精神病院还能维持多久才会彻底倒塌,我只知道有些人会一直留守到倒塌的最后一刻。

我看着雨默,雨默看着剧本,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

下午四点,时间到了,我将雨默送回了病房。她一直在想什么似的心不在焉,只是时不时看几眼手中的剧本,仿佛觉得那剧本很陌生。

我想起了萧白说的那句话:“游戏什么时候到头,我说了不算,这个要等雨默自己去决定。”

我决定去问问他,雨默似乎已经觉得这个游戏该到头了。

我回到男病号楼的时候,一切如常,办公室里没看见萧白。我估计他可能在查房,但等了老半天他还没出现,我决定去找找他。我上了三楼,没见到他,然后就上了四楼。

四楼是个养老的地方,这地方我一点都不想来。这里大部分都是呆滞的眼神,他们的视线大部分都对着门口,他们希望门口出现的是自己的亲人。开始几间是四人病房,到了后面全是八人病房。八个床位挤在一个房间里,差不多可以算是床挨床。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四人病房是有家属交医药费的,八人病房则是医院自己养着的。这医院里甚至连一间单人病房都没有,几个医生共用同一间办公室,确实是到了极限。在其中几间病房里,有几个病人在打牌。他们早就已经不再对亲人抱任何希望了,他们在这里安心养老,等死。

我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萧白。迎面走来了一个端着洗脸盆的护士,估计是刚帮病人擦洗完身子。

我拦住她,“萧医生去哪儿了?”

她叹了口气,“萧医生被病人从背后偷袭,头部受伤,去缝针了。”

“什么!伤哪儿了,重不重?”我一愣。

“在顶骨正中那一块,不知道严重不,流了好多血…”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这…这什么时候的事啊?”

“一个小时以前,就一楼116房那个郝达维打的。当时萧医生正背对着他和他的邻床谈话,他突然抬起小桌子向萧医生的脑袋砸去。还一连喊着:‘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我愣住了,郝达维,就是一直扮演秘密警察的那个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之前我还觉得这家伙很有趣,谁知道一发起病来这么可怕。萧白不是蛮厉害的嘛,怎么会一下被他偷袭得手,我还以为没人能伤得了他呢。

刚想到这儿的时候,楼下一阵嘈杂声传来。好像听到了瘦子的吼叫声,我赶紧转身跑下楼去。

果然,瘦子和那七个病人群殴了郝达维,十多个男护和医生都架不住。瘦子被几个男护架着,挣扎着,口中还骂着:“你敢打萧医生!王八蛋!”

“别打架!”

“他敢打萧医生!打死他!”

“不许打架!”

“他是杀人凶手!你们都被他骗了!”

“你再说一次!王八蛋!”

一楼整个都乱了,拦架的、看热闹的、趁乱瞎闹的…

一个护士眼疾手快地将通往二楼的楼梯铁门锁死,防止事态扩散到全楼。再这么闹下去非出事不可,一楼都是刚入院的重症病人,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特别是那几个被强制送入医院的,趁着这机会去砸大铁门。

“别闹了瘦子!”我吼道,这声音连我自己都吓到了,我竟下意识地大吼了这么一句。

大家的目光一下就汇集到了我身上,吼完我也愣住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可不是萧白,没处理过这样的事。

瘦子看着我愣了愣,“唐平,他把萧医生的脑袋打破了!我们要打死他!”他指了指郝达维。

“他是杀人凶手!你们都被他骗了!”郝达维不依不饶地回敬道。

“…你!”瘦子一怒,又要冲上去。

“瘦子!”我又吼了一声,“这是萧医生的工作,你这样不是帮他,是给他添乱,懂吗!”

瘦子停下了攻势,我知道他听得懂,偏执型精神病人有大部分的认知能力。

“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样?你这么一闹,到时候萧医生回来了还得帮你们收拾烂摊子。说不定到时候医院还要追究责任,把萧医生辞了!你这不是在害萧医生嘛!”我故意将后果说得更严重些。

瘦子想了想,咬着牙瞪了郝达维一眼,指了指他,“以后你要是敢再动萧医生一根毫毛,我们打死你!王八蛋!”然后对着那其余的七个病人说道:“我们不给萧医生添乱,我们不打他了!”那七个病人也点了点头。

我没想到我成功了,原来就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而已。精神病人也可以很理智,只要你说的话他能听得懂。我想了想,又指了指砸铁门的那几个病人,“你们要是真想帮萧医生,就和男护们把这几个砸门闹事的送去约束。”

瘦子点了点头,反过来帮男护一起收拾残局,一场即将发生的大骚乱就这样戛然而止。以前我一直在想萧白是怎么做到的,现在我明白了。到了那个时候,站在那个位置,你自己就懂得该怎么做了。

十几分钟后,一切都平息了下来。我建议王医生别约束瘦子他们,他答应了。我带着瘦子他们八个回到二楼的病房,让他们安心等萧医生回来。他们坐在自己的病床上,一言不发。我叹了口气,也转身准备离开。

“唐平,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瘦子突然问道。

我摇了摇头,“你没错,其实谁都没错,包括郝达维都没错。错的是这个故事,这个故事不应该把你们放在一起。”

瘦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转身回了自己的病房,掏出烟盒。海洛因凑了过来,我走到门口看了一眼走廊,没护士在,护士都在一楼忙着收拾残局。也给了他一根,海洛因点上,“真行啊唐平,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刚刚都把我吓坏了,你几句话就摆平了。”

我苦笑了一声,“刚刚我也吓坏了,还好瘦子肯听我的话。”

海洛因回想了一下,说道:“对了,瘦子以前不是最恨萧医生的吗,怎么这次回来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

“因为出去一趟以后,他懂得了很多事。”我感慨了一句,其实不光是瘦子,我也懂了很多。

不知道萧白伤得重不重。以前我一直认为如果有一天这家伙出了什么事,我肯定会拍手称快的。没想到现在他真出事了,我也在为他担心。以前我觉得这家伙生命力极强,就像一只在什么环境下都能生存的蟑螂。据说把蟑螂的脑袋剪了,它还能活九天,最后还是饿死的。

正想着的时候,僵尸走进来坐回自己的床上。这家伙刚刚也跑去看热闹了,看来真是恢复得不错,他以前可是雷打不动的角色。过一会儿胖子也回来了,一进门就来了一句:“唐平,厉害啊!”

我笑了笑,胖子现在说话越来越简明扼要了。我怀疑萧白再给他治下去,以后会不会变成一字千金的主儿。算算时间,我入院两个月多了,三个月一疗程,我好像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怪了,萧白到底给了我们什么治疗呢?这家伙每天除了给我们几粒药片,带着他那一脸贱笑说废话,好像也没别的了。哦,对了,还有他那乱七八糟的“萧白疗法”。天晓得这家伙是从哪儿学来的蒙古医术,尽是些下三烂的玩意儿。

有时候想想,这家伙还真适合这工作。因为他本身就是个疯子,也只有疯子才能在这种环境中嬉皮笑脸地工作。其实他藏得很深,他背后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以前我一直看不起小丑,画个笑脸,天天像个傻子一样逗别人笑。现在我觉得其实小丑是最值得尊敬的,因为他一直埋藏着自己的痛苦,挂着那张笑脸给别人带去欢乐。那张笑脸掩盖了一切,他的快乐都是别人的,面具后面的苦泪只有他自己品尝。

瘦子以前最恨的就是萧白,其实郝达维就是以前的瘦子。瘦子之所以会变成今天的瘦子,是因为瘦子看到了脱下白大褂的萧医生。以前萧白揍痞三(W//R\S/H\\U)的时候说过,他穿上白大褂是医生,脱下白大褂就是萧白。其实他穿不穿白大褂都是萧医生,都是萧白。

以前我总认为偶然都是巧合,来到这儿以后我才发现偶然不单单是巧合,更是命中注定。

罗七、杜依月、雨默、陶耀、萧白、我…每一个人都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之间又各自有着微妙的联系。这个关系无论从哪儿排起都能成立,这个联系复杂得已经超越了三维结构。

举个例子:

萧白通过帮助马千里找到了罗七,接着又找到了杜依月,我们突然之间在这里相遇。罗七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杀人狂,因为他和我有着同一个刻薄的上司——陶耀!雨默正是陶耀的妻子,雨默通过萧白在这里和我相识。

从这看来,精神科医生萧白应该是站在蜘蛛网的中间,我们的命运通过他穿插在了一起。

但换了我在蜘蛛网的中间也一样,这一切都和我有关系。

甚至把已经死去的陶耀放在蜘蛛网的中间也可以,这一切都因他而起。

如果你想完成这个关系结构图,我想你很快就会崩溃认输的,因为这些关系已经复杂得无法用任何图形来表达。

这一切的关键就是这个已经死去的人——陶耀。他是我、罗七、杜依月的上司,也是雨默的丈夫。这个我之前一点都没提过对吗?甚至我还多次刻意隐瞒了这个关系,连这个名字都不敢提及。

别怪我,因为我真的不能说,这是我的秘密。我已经计划好了,我会将这个秘密一直锁在心中,带到坟墓里去。

所以当我第一眼看到雨默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什么是命中注定。雨默就是我的命中注定。

雨默是我犯下的罪,可能也是我即将到来的罚。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萧白回来了,我没急着找他。我知道他一听说楼里闹事了肯定又得忙半天,不过我还是想先去看看他,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

我假装不经意地经过一楼,他正在安抚约束室里的病人。我朝里面张望了一下。他背对着我,后脑勺被剃成了地中海,一块大纱棉代替了他的头发。加上三条长长的白胶布,一眼望去像是在后脑勺上戴了个口罩,相当滑稽。

他指了指约束床上的郝达维,带着那一脸贱笑,“你小子下手真狠,我要真是杀人犯,肯定第一个先杀了你!”

郝达维在床上一脸恐惧地缩了缩身子。

听到这句话我就知道他没事,他真的像蟑螂一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什么时候他都能笑得那么贱,笑得那么令人恶心。我决定回房等他。

果然,六点多的时候他才从瘦子的病房出来。他走到我的病房门口,给了我一个赞赏的微笑:“走!我请你吃饭!”

我瞥了他一眼,转身从桌子里抽出我的饭盒。这家伙不是一般的抠,请你吃饭,肯定也是食堂的饭。

他贱贱一笑,“你还真了解我!”

我无语地摇了摇头,跟他去食堂打饭。我也没客气,鸡腿鸡翅啥贵打啥。他交饭票的时候看了一眼我的饭盒,点了点头:“不错不错,看得出你已经尽力了。”

我给了他一个挑衅的微笑,“在这儿吃?”

“跟我来。”他说。

我们去了男病号楼的天台。

“为什么来这儿?”我问。

“我想看看日落。”他边说,边往嘴里塞了口饭。

我看了一眼他后脑勺上的口罩,“缝了几针?”

“八针,我让医生别局麻头皮,疼得很。”他咧了咧嘴。

“你是不是学过格斗术一类的东西,怎么身手这么好?”我想了想问道。

他苦笑一声,没有回答,却问道:“你知道我们精神科岗前培训第一课学的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他接着说道:“第一课学的是如何防止和抵御病人的突然袭击和进攻,包括制止和防御技巧。如何在不伤害病人的前提下约束病人,包括各类突发情况的处理等等。”

“还要学这些?”我愣了愣,又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确实应该学,还应该多学点才对!”

“哈哈哈哈!”他爆发出一阵大笑,紧接着脸上抽了一下,轻轻用手捂了捂后脑勺上的纱布,估计是他笑的时候牵扯到了伤口。

“你真的不生郝达维的气?”我问。

他略带忧伤地微微一笑,“如果生气能治疗他们的话,我会的。”

接着他又望向我说:“不过真该感谢你,下午要是没有你,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模仿了一下你而已。”

他举目望向那西坠的斜阳,“还记得这儿吗?两个月前,你站在这儿想最佳的跳楼姿势。”

我苦笑一声,“连吃饭你都不能给我个好心情。”

“你知道吗,你的抑郁症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接下来逐渐减药,避免戒断反应就行。”他吞下一口饭菜,说道。

“那我怎么还在二楼,按理说我应该换到三楼了。”

他笑了笑,“这规定又不是死的,分楼分病房,只是为了防止同房病人相互影响恶化病情而已。”

“也就是说每个病房的病人你都是特意安排的?”我想起来问道。

他点了点头,“影响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坏的。比如《"文"》抑郁症和《"人"》躁狂症就《"书"》是最佳的同房《"屋"》配合,再比如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扎堆就是最危险的同房配合。”

“我说怎么把海洛因一直安排在我的邻床呢。”我果然没猜错,这一切都是萧白这只老狐狸的安排。

他笑了笑,“其实我很喜欢躁狂症患者,能帮我治疗不少人。他们热心热情慷慨大方,情绪高涨,专治各类低情绪类精神病,比我这个医生还管用。”

“你这些乱七八糟的医术是从哪儿学来的,哪有你这样的医生。”我无语地摇了摇头。

“从这间精神病院里学来的,这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在这里我学到了书本上没有的东西,我学会了怎么让病患互助治愈。”他认真地回道。

“所以从雨默入院的第一天你就将目标对准了我是吗?”我问。

他回望向我,目光很有深意,“我知道雨默对于你来说,不仅仅是同情这么简单。不过我只负责治病,其余的与我无关。”

“哦,我正要和你说这个,雨默说她不想再继续你那个什么戏剧疗法和影子游戏了。”我岔开话题说道。

他点了点头,“这是好事,她终于决定中止这个游戏了。”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

“明天再说。”他又塞下一口饭,将目光转向残阳。

老半天过去了,我吃饭,他也在吃饭,一言不发。他似乎在等我发问,如同他特意带我来这儿一样,他在医院里做的每件事似乎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目的。

“什么是自由?”我突然问道,我知道他就是在等我问这句话。

“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只有相对的自由。”他早有准备似的答道。

我叹了口气,“那人活着岂不是很累,被无数东西一直束缚着。”

他沉声道:“这世间万物都是如此,从诞生那一刻就有大半的命运和未来都是已经注定好的,这是无法更改的部分。比如你,你从诞生那一刻已经注定了是个男人,出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生活中你要遵守各种成文和不成文的规定,而且终有一天会死去…这些东西早已注定,无法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