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为了顺利打入剧组,应该也做了一些易容吧,你的发际线旁边还有被假头套勒过的痕迹,你可能还戴了眼镜,因为那是最简单也最容易让你接受的方式,像贴假胡须假皱纹这样的事情,你绝对不会干!
“你知道我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利用今天的发布会引你现身,同时你也清楚,冒险做了杨蓓娜一案,自己离真正被捕已经越来越近了,如果想让‘恶绅士PRADA’永远成为犯罪史上的一个神话,你只有今天这一次机会,让人们认识你,并且深深地记住你的唯一一次机会。
“可是在发布会现场现身,还是太过于冒险了,你最终放弃了那样的打算。而当我得知在发布会同时还有新闻节目在电视台直播后,我就百分之百确定,你最终只可能在这里现身。这里才是你心目中最完美的舞台!”
邢星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在这个过程中,面前的恶魔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变化,嘴角始终挂着不疾不徐的微笑,就像是在聆听一个与自己没有半点儿关系的推理故事。
“你将陆凡打昏后装进身旁的大皮箱,大摇大摆地在电视台内自由穿梭,人们只会以为你是哪个剧组的道具人员,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两个大皮箱顶部还有一排镏金的小字——‘PRADA’。
“你的计划很简单,绑架陆凡,破坏发布会,在新闻直播中将自己‘恶绅士PRADA’的真实面目公之于众。如果做完这一切,我和警方还没能赶来逮捕你,你或许还能侥幸带着被绑架了的陆凡一同逃跑,再导演一场大戏。不过看你现在的姿态,似乎也早料到了自己此行再全身而退的概率已经很小,那么你一定还为自己设计好了更精彩的戏码,至少,你要让自己的被捕也成为一个犯罪史上的经典。”
说到这里,邢星突然收起原先平淡轻松的语气,而是厉声质问道:“陆凡在你手里,说吧,接下来,你要怎么玩?”
“呵呵呵呵,精彩,精彩!”李蔚然终于绽开一抹露齿的笑容,不断做出击掌的动作,清脆单薄的掌声在直播间内回荡,听起来令人无端地从心底泛起阵阵凉意。
邢星冷冷地瞪视着他,眼睛迅速地再次确认了一下现场的两个PRADA大皮箱。从大小来看,一个皮箱就足够装下一个蜷缩的成年人。从发布会出现混乱到新闻直播间被警察包围,前后也不过十分钟,这么短的时间内,“恶绅士PRADA”需要制服住陆凡,卸掉自身的伪装,再令自己恢复到一个满意的状态泰然自若地出现在直播间里,所以他应该做不到杀人分尸,陆凡肯定还活着。
只是,皮箱有两个,如果一个装了陆凡,那么,另一个呢?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你终于注意到了,”恶魔的声音再次响起,而这一次,明显多了几分兴奋,“我们来做个游戏好吗?”
不知什么时候,李蔚然手中已多了一个黑色的小方盒,小方盒上面有两个彩色的按钮,一红一蓝,邢星立刻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呵呵,你又猜到了对吗?”李蔚然放肆地发出得意的笑声,表情第一次流露出一股邪恶,“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两个箱子,一个是陆凡,一个是真的炸弹,满满一箱炸弹哦,能够把这整座电视台大楼炸飞。怎么样,敢不敢选?”
邢星愣住了,脑中一片空白。
恶魔狡黠的笑脸近在咫尺,他发光的双眼正死死钉在邢星身上,像两个无底的深渊,口中不断发出一阵阵阴冷的嘲笑:“邢星小姐,记者小姐,我早说过,我在帮你,是我成就了你,我们是最默契的搭档,你从一开始就是喜欢我的礼物的吧?哈哈哈……”
邢星在心中一遍遍地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
“你错了,我不会选。”她听到自己最终做出了一个令自己都惊讶的决定。
恶魔好像没有听清,尖声问道:“你说什么?”
邢星深吸一口气,语气更加坚定:“我也早说过,我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为了抓住你。我从来不是你的搭档,更不会听你摆布。今天,我不会选,有种,你就自己选!”
李蔚然像是刚刚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情不自禁地干笑起来:“如果选了,你、陆凡,还有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至少还有一线生机。你确定要放弃吗?”
“我没说过我要放弃生机,我只是不信你会那么想死。”邢星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竟然发现此时的自己居然也面带微笑。
这次换李蔚然愣住了,大约有5秒钟,他大张着嘴巴,似笑非笑,那表情完全失去了原有的风度,活脱脱像个傻瓜。
“你真是让我出乎意料!”他的眼神开始变得狰狞,“你真的以为我不敢吗?!”
邢星不置可否,甚至轻耸了一下肩膀。
“另外再告诉你个消息吧,这场新闻直播从我们冲进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重案组的邢队长关闭了,你现在自导自演的每分每秒,都将不会有任何一个观众。你也不要以为你推着箱子进来时的那场自我介绍的戏码已经被直播出去了哦,电视台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所有直播节目都会比现实的时间早开始10分钟录制,也就是说,今天的晚间新闻现在才应该刚刚开始。不过要让观众朋友们失望了,今天的晚间新闻恐怕只能被临时插播的节目取代了,那会是个什么节目呢?”邢星边说还边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表情,最终似乎很无奈地撇撇嘴,“嗯……这个时间,多半会是小朋友们喜欢看的动画片吧,哈哈,那的确是没有抓捕‘恶绅士PRADA’的场面刺激有趣啊!”
恶魔显然被邢星的话触动了,开始发出不均匀的喘息,脸上早已看不出任何轻松、挑衅的神态,反而语气粗重地吼道:“你住嘴!不要考验我的耐心!”他示威一样缓缓举起手中的黑色方盒,拇指开始在两个彩色的按钮间游移。
“按啊!你不会自己也忘了哪个才是炸弹吧?”邢星轻蔑的笑声又一次在直播间内回声,语气也更加犀利,“还是,你知道只要按了,你就彻底输了?”
“你什么意思?”
“还不承认吗?这两个箱子里,根本没有炸弹,陆凡也不在里面!”邢星陡然大喝道,似乎瘦小身体里的全部能量都随着呐喊爆发了出来,“你不是怕死,而是怕精心导演的一场戏就这么轻易地被拆穿了剧情,堂堂的‘恶绅士PRADA’会从此颜面扫地吧!哈哈哈……”
邢星的话令现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李蔚然更是表情复杂地立在原地,已完全不知所措。这样的局面,是他之前根本没有预想到的,从他紧锁的双眉和不断闪烁的眼珠可以看出,恶魔此时也在竭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思考着下一步究竟该如何应对,唯有举着黑色方盒的手依然停在半空,没有丝毫放松。
画面在对峙的两人间静止。
一秒、两秒、三秒……
突然间“砰”的一声,邢星只觉一股如刀锋般的空气划过脸颊,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结束了吗?”
随着清脆的“啪”的一声,恶魔手中的黑色方盒霎时向空中飞去,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面前的李蔚然身体摇晃着迅速向后急退了数步,一只手牢牢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鲜红色的液体正顺着纤长的手指滴落下来。
画面如电影的慢镜头般在邢星眼前清晰地放映,她看到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姚传明边跑边往腰间收起仿佛还在冒着白烟的手枪,几个站在自己身前的警员则叫喊着什么向李蔚然飞扑而去,李蔚然紧紧捂着淌血的伤口,双目涣散无神,几乎毫无反抗地被戴上了手铐……
“箱子里果真有炸弹!”一声惊恐的汇报仿佛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将邢星拉回现实。只见两个PRADA皮箱已经被打开平铺在地,箱子的上层中央有一捆疑似炸弹的东西被密密麻麻的胶线缠绕,其余地方则被塞满了沙袋,难怪箱子会沉重无比。
“炸弹的分量都不重,大概刚好可以炸毁一个箱子。”技术人员迅速做出勘测,这番结论显然令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是花样炸弹,一旦引爆,虽然不至于造成人员伤亡,却会令现场十分混乱。”技术人员补充道。
“看来这家伙就是想利用箱子和炸弹制造紧张气氛,其实根本舍不得杀你啊。因为两个箱子,无论你选哪一个,这些花弹都会引爆,然后他就可以趁乱逃跑了。”姚传明一脸悻悻,却不忘意味深长地对邢星说。听不出他的话究竟是善意还是揶揄。想来经历过太多危机时刻的他,似乎对最终这样轻而易举的收场颇有些扫兴。
邢星稍稍一愣,却并未回应,而是望着徐徐从直播间后台走来的邢远征,急切地问:“陆凡呢?”
“放心吧,小鹏已经在三楼的一个化妆间里找到他了,他没事,只是被打晕了。不过发现时他被藏在一个PRADA皮箱中,看起来凶手是想如果有机会逃脱,将他也一起带走的,并没想真的放过他,是你救了他。”邢远征虽然语气平淡,但看向女儿的眼神中却充满慈爱。
邢星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迎着父亲的视线,突然心底一片潮湿。
此刻她真的很想对爸爸说太多感谢的话。她很想谢谢爸爸事先告诉自己陆凡不可能在皮箱中,不然她真的不确定,刚刚那种情况下自己会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很想谢谢爸爸,始终选择相信倔强又不懂得低头的自己;很想谢谢爸爸,兑现了承诺,最终抓住了“恶绅士PRADA”;很想谢谢爸爸,他还是那个在破案上从来不会让人失望的爸爸……
可父亲锐利的微笑却令她的心不自主地颤抖起来,或许,能够平平静静地相望无言,已是他们父女之间最深情的沟通。
李蔚然在两个警员的押解下向门口走去。此时他脸色苍白,薄薄的双唇紧抿在一起,眼神透着阴郁,步履踉跄,不知为何竟让人联想起女人涂过唇膏又喝醉酒的样子,凄迷、美艳,充满罪恶的诱惑气息。
“邢队长……”在经过邢远征身边时,他突然幽幽地唤了一声。
邢远征从刚才开始,视线便已经在被捕后的恶魔脸上游移。诚然,画像已经与真人的差距非常微小,但看到本人后,还是有种不一样的感觉触动了老刑警深埋的记忆。
只见邢远征的眉角微挑,似乎惊愕地想起了什么:“你?你是!”
李蔚然会心一笑,第一次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这一笑仿佛用尽了他仅剩的所有力气,随即身体便顺着血流的方向瘫软下去……
“恶绅士PRADA”李蔚然在被捕后始终保持沉默,绝大多数时候,负责看管他的警员都需要透过监牢的铁窗仔细观察他的背影,必须看到肩头平缓有节奏的起伏后,方能确定他还是活着的。
但他的沉默并未能阻止警方寻找证据的脚步。当不用再与恶魔争分夺秒后,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畅自然。
十天后,警方在一处产权人为“李先朗”的葡萄园内挖出了19具形态各异的尸体。经过检验,这些尸体的死亡时间最长的已经超过四年以上,而最新的一具则是大约三个月前。即使是死亡时间最短的一具尸体,挖掘出时也已无法辨认,但通过DNA比对,证实可与“恶绅士PRADA”案最初被抛弃于地铁1号线上的冰冻右手和邮寄到荣京日报社的头颅所有者金维儿做同一认定。
至此,地铁尸骸案正式告破。
警方同时在李蔚然驾驶的别克君越轿车中发现了少许被染成酒红色的女性头发,经DNA比对可与被害人杨蓓娜做同一认定;且李蔚然轿车内的备胎经过别克4S店扫码核实,证实正是杨蓓娜的司机所购。
至此,女CEO杀人分尸案也正式宣布告破。
经过警方调查,李先朗生于1955年,祖籍松龙江省,美籍华侨,医药学者,毕生致力于非典型性糖尿病症的研究工作,未婚,独自抚养一子,本人已于2004年在美国马里兰州病逝,但因为他此前并未注销国内户口,若不是因“恶绅士PRADA”一案被牵涉,至今他在国内的亲属也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人间。由于父母早逝,李先朗很早便离家勤工俭学,自学完大学课程后就出国了,兄弟姐妹间几乎没有来往,也没有人能够说清他的儿子是哪儿来的,更没人见过这个孩子。
李蔚然,李先朗之子,1980年出生于中国原京,出生证明上登记的母亲姓名为:林霞。
重案组在邢远征的指点下很快确认出了这个“林霞”的身份,结果相当出人意料。
林霞,艺名林璇,著名女演员。由其主演的多部电影曾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红遍大江南北,直至90年代以后,林璇投身商界,才逐渐淡出影坛。有传言称林璇在商界也做出了一点小成绩,并曾于2000年前后试图投资影视剧,希望可以重塑自身形象,复出影坛。但似乎公众并没买她的账,她的复出计划屡屡受挫,投资拍摄并亲自出演的几部作品纷纷以惨淡的失败收场,不仅不复当年的风光,还受到影视界的鄙夷,颇有些“晚节不保”的意味。而且林璇习惯“耍大牌”的传言在娱乐圈尽人皆知、屡见不鲜,以至于到后来媒体也对她失去了兴趣,久而久之,各类媒体上逐渐不再出现任何关于林璇的报道。2005年,林璇自杀,并立有遗嘱,全部财产将由其子李蔚然继承,而在此前,林璇身边的所有人都不曾知道,她竟然还有一个已经成年了的儿子。
邢远征是当年坚持对“林璇自杀案”存疑的侦办刑警。
林璇死于胰岛素注射过量,由于注射针眼的角度不可能系他人所为,所以此案很快便被定性为自杀。报案人正是死者的儿子李蔚然。他声称发现母亲的尸体时,对方已经死亡了。可邢远征却认为,就算死者的儿子没有亲力亲为杀死自己的母亲,至少,他也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痛苦中死去的,而并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事后才抵达现场。因为法医诊断林璇生前并未罹患糖尿病,而胰岛素这种药物除非是重症糖尿病人,很少有人会持有,一般人甚至都不知道胰岛素过量也会置人于死地,也不会知道多大剂量的胰岛素可以杀人于无形。可李蔚然的生父正是从事糖尿病研究工作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微妙的巧合。并且当天林璇用于自杀的胰岛素在现场还有剩余,这种药物需要冷藏保鲜,但那管药物经法医鉴定至少在室温下暴露了6小时以上,可报案人报案时,死者刚刚死亡不到两个小时。也就是说,除非林璇早早便将胰岛素从冰箱里取出,在室温下暴露了长达四个多小时后,才最终自杀。通常这种现象多出现于自杀者自杀意志不够坚决的情况下,但种种迹象表明,林璇生前求死心切,这种情况显然在她身上不太说得通。
林璇的死在媒体界宛若鸿毛落水,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林璇自杀第二天,只有寥寥几家娱乐媒体用极为简单的方式报道了昔日影星林璇自杀的消息,唯独一篇报道对林璇的死提出了小小的质疑。但随着警方最终将案件定性为自杀,这家媒体便也没有继续追踪报道此案,毕竟,在这个速食消息铺天盖地冲击着人们眼球、人生观也越来越脆弱不堪的时代,没有人愿意过多去关注一个已经过了气的女演员究竟为什么要死,又是怎么死的,因为在大多数人看来,一个演员得不到人们的青睐,选择结束生命也很正常。
时隔多年后,或许只有死者的儿子还记得,那唯一一篇提出了质疑之声的报道出自一名当时刚刚入职不久、名叫邢星的女记者。
十五天后,李蔚然终于开口了,他提出了一个并不出人意料的要求:见邢星。
探视室内,邢星与李蔚然相对而坐。
他的头发长了一些,蓬松地垂在额头前,脸色苍白,面容依然干净清爽。虽然身穿囚服,下巴上却连一丝胡楂儿都找不到,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那么安静无害,就像个心思深沉,甚至还需要别人来呵护的美少年。
“你……变了一点儿。”
“哦?”
“比五年前,更成熟。不过同样朝气蓬勃。”
他的声音轻柔,嗅不出丝毫危险和挑衅的气息。
邢星对林璇案的记忆已经相当模糊,但眼前的李蔚然却瞬间让这份记忆鲜活起来。他,眉宇间的确和那个昔日的女明星有着源于基因的相似,那是一种无论如何也无法掩盖的特质,正如有些人天生就出众于人群,难以平凡安静地生存和老去。
“这就是你选择我的原因吗?”邢星发问,语气并无波澜。
他微笑起来,嘴角抿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并不作答。邢星相信这一刻他的这个笑容是真实的,因为那笑容里竟然隐隐透着孤独。
“你并不记得我了,对吗?”
这次换邢星沉默。那年的自己该是什么模样?初出茅庐,愣头愣脑……他呢?也许看上去比现在幼稚一些……
“杜子晨被捕,你知道那根本不是我,杨蓓娜被杀后,你也从未怀疑过,你知道那就是我做的,对不对?”
邢星不置可否。
他再次笑笑,竟带着几分自嘲。
“我还是应该对你有信心。”他自言自语道,“因为我把你当……朋友。”
邢星的身体一震。
朋友。多么奇妙的关系。
一个人,只有极度孤独和充分自信时,才敢将敌人看作朋友。
“可我们从来都站在相对的两端。五年前是这样,如今依然是这样。”邢星默默在心中陈述,却竟然不忍心真的说出来。
他深深地垂下头,似乎格外疲惫。蜷缩在椅子里的身躯看上去整整小了一圈儿,肩膀也在轻微抽动。
他在哭。
“我没有杀我妈妈。我对她,谈不上任何感情。我只是替我爸爸恨着她,因为她一生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虚荣,而留给爸爸和我的就只有冷漠。在我18岁之前,我只见过她三面,每一次我们相互都已认不出彼此。她不许我在外面叫她妈妈,直到她死,我都只是叫她林阿姨。即使是在电视上看到她,我也只是觉得那是一个演员,跟我没什么关系。所以当她开口说想死的时候,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我该怎么帮她?就像是在美国时做一件帮邻居遛遛小狗、倒倒垃圾这样的好事,我渴望自己力所能及。后来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到可以用胰岛素。我得意地告诉她怎么操作,起初她很吃惊,但最后,她流着泪,不住向我道谢。那个时候她已经彻底复出无望了,根本不会再有记者来采访她,除非她死了。她绝望地期望着死亡能为自己带来最后的虚荣。那一天,我非常好奇,想知道她死了会是什么样子,于是我来到她家,当我走进房门的时候,她还没有断气,可是已经深度昏迷,我看着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沙发上,胸部的起伏越来越小,身体也一点点地冷下去。我发现,死去的她是那么安详,那么亲切,甚至比她活着时更有明星的气质。那一刻我感到有些自豪,这样的女人,就是我的妈妈,是爸爸等待了一生的人。我想爸爸爱着的,正是这样的她吧,毕生活在虚荣里,至死都未落入过尘埃。”
说到这里他缓缓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眼角闪烁出晶莹的光芒。
“可是她却死得那么失败!她的死只换来了两三篇加起来字数也没有超过一千字的报道,而且那些报道都那么生硬、无聊!我真后悔没有让她的死看起来更血腥、更离奇一些,或许那样,记者们就会大写特写了。都是我的错,我太幼稚了。从那一刻起,我就清楚地知道,什么才是人们真正想要看到的。不过当年只有你,和你的报道,算是让我得到了一丝安慰。”
考虑了许久,邢星才缓缓说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比其他人更加关注真相。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我得知你母亲的确是死于自杀后,我就停止了报道。我想要的,不是如何吸引别人的眼球,如何引起大众的关注,我追求的,永远都只有真相。”
邢星的话似乎还是打击到了对方,他双目充血,茫然地望向一片虚无。
“哈哈哈,你以为真相真的就那么重要吗?”终于,仿佛心中的猛兽再也禁锢不住,他露出轻狂和狰狞的嘴脸,“别天真了,不痛不痒的真相,没有人会感兴趣,人们从来都只会膜拜那些已经付出了的代价,越沉痛,才越有吸引力。这就是真相!这个社会的真相!”
“那么你呢?‘恶绅士PRADA’呢?你认为人们不需要知道真相吗?”邢星严厉地反问,内心却无法抑制地在隐隐作痛。在这件事上,只有她明白,她将面对的局面有多么无可奈何。为了抓住眼前这个叫嚣着扭曲的社会真相的人,“恶绅士PRADA”事件真正的真相,却早已从自己的笔下溜走了。
“可是从你把我说成是个‘卑微的模仿犯’的那一刻起,你已经无法在这件事上坚守真相了,不是吗?真讽刺啊,我的记者小姐,最终,我们两个在各自坚持的事情上,反而还是我更胜一筹!”李蔚然摊开双手,表情依然轻蔑,“至于大众,我给他们带来了足够的沉痛,也看到了他们夸张的反应,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不管今后是去死还是去蹲几十年的监狱,我都证明了我想要证明的事,让大众记住了‘恶绅士PRADA’,我已经成功了。”
这番说辞,邢星无言以对。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从心底深深地席卷上来,她仿佛看到在恶魔的逻辑中苦苦挣扎着的自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可能沦陷……
她无法再与对方继续这样的谈话,于是她想到了一个恶魔的软肋,或许能让眼前这个病态的美男子再稍稍散发出一点人味。
“能给我讲讲你的父亲吗?”
李蔚然一愣,显然没想到邢星会问到这一话题。邢星目睹着他的表情渐渐柔和下来,又开始像一个彬彬有礼的孩子:“爸爸的话不多,很爱自己的专业,总是工作起来就废寝忘食,甚至忘了回家。我最爱他的眼神,特别是他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专注、敏锐,还有一点儿严厉,就像……你的父亲,邢队长。”
他第三次笑起来,虚弱又真诚:“你应该感到幸运,至少他还活着。”
…………
恶魔最后这个毫无恶意的笑容,却令邢星锥心刺骨。
不知还能说些什么,邢星只好与他久久对视,最终,默默合上了手中的采访本。
尾声
为了将“恶绅士PRADA”案的恶劣影响降到最低,不再令已经淡出了公众视野的此案再次在社会上掀起波澜,真正的“恶绅士PRADA”李蔚然落网的消息遭到全面封锁。
由于抓捕当日的影像并未成功直播出去,电视台与警方高层达成共识:三年内,不予曝光任何抓捕李蔚然的细节,警方对外也只认可“恶绅士PRADA”即是杜子晨这一既定事实。杜子晨被送入由公安机关严密监管的精神病医疗服务机构,并被严厉禁止再接受任何形式的出镜和采访。而没有直接作为犯罪现场的电视台的证实,任何其他媒体都无可靠证据能够支撑起一篇“‘恶绅士PRADA’其实另有其人”的主题报道。
综合上述情况,“恶绅士PRADA”一案等于从“真凶”落网开始,便在人们的视线中被高度雪藏。
三年,足够聒噪的大众来遗忘一切。
真相,犹如一只深埋在地下奄奄一息的蚕蛹,被冬日厚厚的云层和土壤所压迫,似乎再难破茧而出。
不管冬天多么寒冷漫长,春天,终究还是会如约而至。
这个城市的春天生机勃勃,玉兰花率先跃上枝头抢占了第一抹属于春日的色彩,和煦的阳光也渐渐温暖了河水,人们褪去臃肿的冬衣,仿佛卸去了一层厚重的伪装,相互之间莫名地因气候变化而增添了几分和谐。
“您好。”
“猫眼”咖啡厅这天刚一开门,便又迎来了上次那位女顾客。老板见到是她,立刻笑吟吟地将客人请到窗边的位置,端上了一杯浓郁的意式特浓。
“听陆导说,他的电影已经开拍了,只是电视台那边还未同意将记录有真凶的影像资料借给他放到影片里,看起来三年的雪藏期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了。虽然这次陆导的麻烦不小,但他似乎干劲儿十足呢!”善谈的老板迫不及待地将这一信息传达给眼前的顾客,“他说是您鼓励了他,因为您和他都相信,人们想要看到的,永远只有真相。”
听到“真相”两个字,邢星不禁再次陷入沉思。
即使承受了李蔚然赤裸裸的嘲讽,她也从未因自己那篇背离了真相的报道感到后悔。虽然,当依然存有疑惑的人们再次发出质疑之声时,那篇署有“邢星”名字的报道将成为最有力的反驳,这是她注定要承受的屈辱,也是她心中无法摆脱的隐痛,但信念,始终凌驾于一切自身利益之上。
邢星始终相信,三年后,或者五年后,哪怕是十年后,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恶绅士PRADA”案,真相,就依然还有被揭露的价值。
而作为一名记者,自己永远只会为了真相而奋斗。
“不是吗?”想到此,女客绽开爽朗的笑脸。
虽然并不十分了解对方的心境,但老板显然还是被邢星所感染,向她投来了充满肯定的目光。
突然,老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正色道:“陆导还说,如果您来了,让我务必转告您,无论是电影还是您,他都不会放弃。”老板有意将最后四个字加重了语气,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女客闻言略微愣了一下,端起咖啡的手不自觉地停在半空。过了半晌,她回过神来,却并未对老板刚刚的话做出任何回应,只是望着院中的一株樱花树,轻声感叹着:“还是春天好。”
是的,春天真好。特别是在医院里,春暖花开的氛围总是容易令人油然而生一种对生命的向往。
写有“手术中”三个大字的指示红灯骤然亮起,邢星痴痴地望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记忆深处同样的一幕,立刻在脑海中再次鲜活。
她一生也无法忘记母亲被推出手术室时那冰冷的触感,而许久后才姗姗来迟的父亲的泪,却是那么炙热。
那一天,仅从骨肉分离这一刻,常人恐怕难以想象到,一个14岁的小女孩儿经历了怎样的一切。但至少从那天起,她就偏执地认为:爸爸再没资格落泪。
所以当父亲今晨孤独地站在病床前,对着窗外发呆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入了病房内的她,故意不去看那双正缓缓地从潮湿着的眼角处滑过的干瘦且布满了皱纹的手。
“还没到你亲自去向妈妈忏悔的时候,在那件事上,我的原谅,你都还没得到。”在手术室门外,邢星最后对爸爸命令道,“所以你必须活着出来。”
而邢远征的视线仅在女儿强作坚强的脸上温和地停留了一秒,便迅速恢复到锐利的神态,用熟悉的语气回答:“我也知道还不是时候。”
此刻,距离邢远征被推入手术室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按照医生术前的说法,胃癌切除手术本不该持续这么长时间,但同时医生也反复强调,邢远征的病情已经到了中晚期,任何危险的情况都可能在手术中发生。
邢星焦虑地揉搓着双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不久前被推入的手术室大门。
叶鹏轻轻走近,沉默不语,将邢星的手缓缓握在掌心。邢星只感到一股暖流瞬间传遍全身,终于眼底一片湿热。
悄然间,“手术中”的指示灯毫无征兆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