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爱丽丝就发现仲夏派对之夜的魔力,那时她还没到能够参加夜晚派对的年龄,保姆布鲁恩会把爱丽丝和她的姐妹带下楼,让她们穿着最好看的裙子,站成一排向客人们致敬。派对刚开始时,衣着光鲜的大人们举止端庄得有些矫揉造作,等待着夜晚的到来。不过之后,当爱丽丝本应该睡着的时候,她听到保姆的呼吸逐渐深沉,酣然入睡,然后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儿童房的窗前,跪在一个椅子上看外面,发光的灯笼像夜里成熟的果实,熊熊燃烧的篝火看上去正漂浮在月光映射的银色水面上,世界像被施过魔法一样,这些地方和这些人几乎就如她记忆中的一样,但又不完全是。
这一晚她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这一晚将变得非常特别。爱丽丝微笑着,满心期待地轻轻打了个冷战。她看了看手表,然后从篮子里拿出她事先藏好的文件夹,露出里面珍贵的宝藏。这部手稿是她煞费苦心在雷明顿便携式打字机上打出来的,一共打了两份,是她最新的努力成果和今年最大的成就。手稿标题上有个小错误,她不小心把字母“y”打成了“u”,除此之外都很完美。本不会介意的。他会第一个告诉她,把这本原稿寄给维克托·戈兰茨会更加重要。等到它出版的时候,他就可以把初版留给他自己,她甚至会为他签上名,就签在书的献词页下面。
《再见,邦廷宝贝》,爱丽丝默默地念了念书名,依旧回味着刚刚打的冷战。她乐在其中。她对自己写的这个故事感到十分自豪。这是迄今为止她最好的作品,她对它的出版抱有很大的期望。准确来说,这是一个凶杀悬案。在研究了《侦探故事精选》的开场白之后,她坐了下来,翻开笔记本,学着罗纳德·诺克斯先生列出了一系列规条。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试图将两种迥然不同的文风结合起来时所犯下的错误,于是她消灭了劳拉,绞尽脑汁重新开始构思,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乡村小屋、一个侦探,以及一屋子的嫌疑对象。故事的谜团用了点小伎俩,要让读者认为这不是一个侦探故事。所以她决定在故事里安排一个参谋的角色,就像是福尔摩斯需要一个华生。庆幸的是,她发现了他。而且她发现的还不止这些。
献给本·芒罗,犯罪中的搭档,人生中的共犯。
她的拇指滑过献词页。一旦小说被发表,所有人就会知道他们两个,但是爱丽丝不在乎。她身体中有一部分等不下去了。好几次她几乎就要对德博拉,甚至对克莱米脱口而出,她是多么渴望听到这些话被大声念出来,而她又一直在避免和母亲说话,爱丽丝知道母亲总是疑心重重。但是不管怎样,他们阅读她发表的第一本小说时,一定会发现他们的关系的。
《再见,邦廷宝贝》是在她和本之间的谈话中诞生的,如果没有本,她就无法完成这部作品。现在,她已经把他俩的想法从空气中采集下来,写到纸上变成了文字,她会抓住某种无形的东西,某些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然后把它们化为现实。爱丽丝忍不住想,如果给他一本书稿,就好像使得他们之间无言的许诺更加真实。诺言对于埃德温家族来说十分重要。他们刚学会讲话时就反复背诵一句母亲传授的箴言:你如果不能遵守诺言,就不要去发誓。
山楂树篱的另一边隐约有人的说话声,爱丽丝本能地一把抓起稿子抱在怀里。她警惕地竖起耳朵,匆匆来到篱笆前,透过叶子间菱形的空隙向外窥视。本已经不在岛上了,他的小船已经回到了栈桥,但是爱丽丝发现在剩下的木桩旁边,他和另两个男人在一起。她观察着本用他的白铁壶喝水的样子,他脖子上的喉结随着吞咽一起在动,还看到他下巴轮廓上的胡茬儿,还有垂到衣领的深色卷发。汗液在他的衬衫上留下一块深色的印迹,爱丽丝的喉咙有些发紧。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淳朴而又真实。
哈里斯先生收起了他的工具包,做了些临别指示,看到本点头回应,他微微一笑。爱丽丝冲他笑了起来,端详着他左脸颊的酒窝,强壮的肩膀,烈日下晶莹发亮的裸露前臂。她看到他直了直腰板,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跟随着他的目光从哈里斯先生身上移开,落到远处野花丛中的某样东西上。
映入眼帘的只有乱作一团的狐尾百合和马鞭草,爱丽丝从中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毫不畏惧地朝小屋的方向摸索着走去。西奥——她看到是她的小弟弟,爱丽丝上扬的嘴角张得更开了。然而,在他身后悬浮着的巨大黑影让她的笑容戛然而止。她此刻明白本为什么皱着眉头——对于保姆布鲁恩,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她一丁点儿都不喜欢她。不过,人们总是不会喜欢性情专横的人。温柔可亲而又漂亮的保姆罗丝被解雇成了大家猜测的话题。显而易见的是,她那么喜爱西奥,已经算是溺爱了,而且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她。甚至连父亲都被看见和她在花园里聊天,当时一旁的西奥正跟在鸭子屁股后面走路,而父亲在人的品性判断上是非常有眼光的。
不过,还是有什么事情惹母亲生气了。两个礼拜前,爱丽丝看到她和保姆罗丝争论着什么,她们在儿童房门外激烈地低声交换着意见。她们是在西奥的问题上意见不合,但恼人的是,爱丽丝离得太远,对谈话内容听得不确切。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保姆罗丝离开了,布鲁恩接替了她的工作。爱丽丝原以为他们再也不会看到这个下巴长着胡须、手里拿着瓶蓖麻油的老悍妇了。确实,在无意中听到外婆德希尔解释说是不守规矩的爱丽丝让这个老保姆最终丧失职业斗志之后,爱丽丝总能感到一丝自豪感。但是现在,她在这里,她又回来了,而且脾气比以前更坏。
爱丽丝还在为保姆罗丝的离开感到痛惜,这时她意识到树篱下她并不是孤身一人。身后一根树枝啪的一声折断,她吓得突然站起来,转过身去。
“卢埃林先生!”爱丽丝惊叫起来,她看到一个驼着背的身影站在那儿,一只手夹着画架,另一只手别扭地抓着一块庞大的画框,“你吓到我了。”
“对不起,亲爱的爱丽丝。看来是我没有留意到自己脚步太轻。我来这里是觉得也许我们可以聊聊。”
“现在?卢埃林先生?”尽管她对这个老头有点好感,但她还是抵抗了这股突如其来的懊恼感。他似乎并不明白,爱丽丝坐在他身边陪他画画,跟他一起划着小船顺着溪流颠簸而下,一起找寻精灵的时候告诉他自己所有幼稚的小秘密,那些日子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不可否认,他曾经对她十分重要:他是她童年时期的珍贵朋友、写作上的启蒙导师。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她跑去给他看她突发灵感写下的幼稚小故事,而他总是表现出最热切的样子给她评论。不过如今,在十六岁的年纪,她还有其他感兴趣的事情,一些无法和他分享的事情。“你瞧,我现在正忙着。”
他的目光移向篱笆上的洞,爱丽丝突然感到两颊灼烧。
“我在监督派对的准备工作。”她连忙说道。卢埃林先生笑了笑,暗示他清楚地知道她正在看什么并知道原因。她补充道:“我还在为母亲采集鲜花。”
他瞥了一眼被她丢在一旁的篮子,花朵在正午炎热的天气下已经发蔫了。
“真的,这个任务我还得接着做。”
“当然,”他点了点头说,“通常在你那么忙的时候我不想打扰你。不过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需要和你谈谈。”
“恐怕我真的没有时间。”
卢埃林先生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失望,爱丽丝发觉他最近时常无精打采。并不算是垂头丧气,就是有点忧心忡忡。她注意到他绸缎背心的扣子被钉得歪歪扭扭,绕在脖子上的围巾也破旧不堪。同情之心顿时涌上她心头,她朝着他手里的画板点点头,似乎想做些弥补:“这画画得很好。”的确很好。她之前并不知道他在画西奥,而画像的相似程度有些特别,到处充满了弟弟婴儿时期的迹象,圆滚滚的两颊,饱满的嘴唇,大而没有戒心的眼睛。亲爱的卢埃林先生总是能够看见人们最美好的一面。“也许我们能在下午茶后见个面?”她鼓励地朝他笑了笑,“派对前的某个时间?”
卢埃林先生拽紧了他的画框,琢磨着爱丽丝的提议,他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在今晚点篝火的时候如何?”
“你会来吗?”这倒是个意外。卢埃林先生并不是一个善于社交的绅士,一般他总是尽量避开拥挤的人群——尤其是那些专门来找他的人。他对母亲十分仰慕,不过即便如此,母亲在过去也没能成功怂恿他参加仲夏活动。她母亲会把珍藏的初版《埃莉诺的魔法门》拿出来展示,就像长期以来的那样,人们也会争相来见它的创作者。他们从不厌倦于跪在篱笆下搜寻埋在地下的石柱顶。“你瞧,西米恩,我能看见它!地图上标的黄铜色圆圈,就和书中说的一样!”他们几乎都不知道那条地下通道已经被封锁了好多年,就为了防止像他们这样带着好奇心来探险的客人。
通常,爱丽丝会进一步盘问下去,但是从篱笆另一头传来了一阵男人的笑声,紧接着是一段亲切的叫嚷:“就放在这里,亚当——和你爸爸一起去,吃个午饭,不需要一次性把它们都举起来!”这声音让她想起她来这里的目的。“那么好吧,”她说,“今晚,嗯,派对上见。”
“十一点半,凉亭下怎么样?”
“好的,好的。”
“这很重要,爱丽丝。”
“十一点半,”她有点不耐烦地重复道,“我会去的。”
他依然待在原地没有离开,双脚似乎被粘住了,他的表情严肃而忧郁,就这样直直地看着她,几乎像在努力记住她的模样。
“卢埃林先生?”
“你记得克莱米生日的时候我们坐小船出游的时光吗?”
“是的,”她回答道,“记得,那真是愉快的一天。难得的享受。”爱丽丝开始在喷水池的台阶上整理篮子,这算是一种暗示,卢埃林先生应该察觉到了,因为当她理完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爱丽丝感到被一种说不上来的懊悔困扰着,她深深叹了口气。她认为这是陷入恋爱才会有的感觉,一种对别人产生的怜悯。可怜的卢埃林老先生。她曾经认为他是一个魔法师,而现在她只看见一个哀愁的驼背男人,他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显老,且受制于维多利亚时期的衣着和习惯,却又拒绝改变。他年轻时精神崩溃过——这本来是个秘密,不过爱丽丝知道很多她不该知道的事情。那个时候母亲还只是个小女孩儿,卢埃林先生是亨利·德希尔的至交,他放弃在伦敦的职业生涯的时候,正好写出了《埃莉诺的魔法门》。
至于究竟是什么导致他精神崩溃,爱丽丝无从知晓。如今她依稀觉得应该花点力气把它查查清楚,不过今天不行,这不是今天的任务。现在完全不是研究过去的时候,此时此刻,未来正在篱笆的另一边等着她。她又瞥了一眼远方,确认了本是独自一人,他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穿过花园回他的房间吃午饭。爱丽丝瞬间就把卢埃林先生忘得一干二净。她抬起头面朝太阳,享受洒在脸颊上的熠熠光芒。此时此刻,她是何等喜悦。她无法想象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心满意足。她迈步走向栈桥,手里拿着稿子,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走在闪烁不定的未来悬崖边上的女孩儿,她沉醉其中。
[1] 本杰明的昵称(如无特别说明,本书所有注释均为编者注)。
[2] 爱丽丝的小妹妹克莱门蒂娜的昵称。
第3章 二〇〇三年,康沃尔
阳光穿过树叶照射下来,萨迪竭力奔跑着,她的肺已经在恳求她停下来,但她并没有;她跑得更拼命了,接连不断的脚步声让她觉得安心。长满青苔的潮湿泥地上,还有茂密的被踩乱的灌木丛中,传来有节奏的闷响和它微弱的回声。
两只狗不久前从狭窄的小径上消失了,它们垂着头,像两条糖浆在两旁闪烁的荆棘中穿行。雨终于停了下来,它们也许比她更觉得如释重负,它们自由了。萨迪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喜欢这两条狗陪在身边。当初在外祖父提议带着它们的时候,她是拒绝的,但是波尔第——对她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感到怀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假的?”)——充分证实了他的顽固性格:“这里的树林非常幽深,你并不熟悉这些地方。无须吹灰之力你就会迷路。”然后他开始唠叨要找些当地的小伙子来和她认识,以“陪伴”她,眼看着他就要问一些她不想回答的问题,她立即表示狗儿们可以陪她跑步。
萨迪总是独自跑步。很久以前随着贝利案的爆发,她在伦敦的生活也被毁了,自那以后她就一直独自跑步。这是应对生活最好的方式。有些人是为了锻炼身体跑步,有些人是因为兴趣爱好,还有就是像萨迪这样,像是在拼命从自己的死亡中逃离。这是她一个很久以前的男朋友说的。他讲这话的时候带着责备的口气,在汉普特斯西斯公园荒野上,他弯下腰蹲着,上气不接下气。萨迪耸了耸肩,绞尽脑汁思索着为什么自己这么做会被认为是件坏事情,然后她发现,是因为他俩合不来,意外的是她对此没有感到一丝遗憾。
一阵风吹来,穿过茂密的树枝,把前一天晚上的雨滴刮到她脸上。萨迪甩了甩头,仍没有放慢脚步。道路两边的野玫瑰已经开始生长;动物们在蕨草丛和倒下的木桩间开始了每年的竞逐。这些事物的存在是件好事,它们证明了世界上确实存在美与善,就像诗句里描述的和老生常谈的那样。她的职业让她很容易忽略这些事实。
伦敦的各类报纸到了周末会有更多的内容。萨迪曾在港湾咖啡馆里一个男人的身后瞥见过,当时她正在和波尔第吃早餐。或者说,她在吃早饭,而他在吃着某种绿色的、闻起来像草一样的糊状东西。虽然只是一小块篇幅,只占了第五版上单独的一栏,但是玛吉·贝利的名字吸引了萨迪的眼球,她话说到一半时顿时停了下来,目光急切地扫视着这一小块文字。从这篇文章里她并没有得到什么新的信息,这也就意味着事情没有任何变化。不过为什么会有变化?已经结案了。报道者的署名是德里克·梅特兰。毫不奇怪,他仍旧像看到邻居家骨头的狗一样牢牢地抓住这个事件,这是他的天性。或许在某种层面上来说,这也是她一开始就选择他的原因?
阿什从萨迪身后一排树中跃起,跑到她跟前停下,摆动着耳朵,张大嘴巴,滴着口水龇牙笑着,这时她开始跑了起来。她催促自己不要落在太后面,于是就攥紧拳头,捏紧手指,更卖力地跑着。她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到这件事的新闻报道。她本来只是想抽身休息一下,等这些事情在伦敦平静下来之后再说。这都是唐纳德的主意。他正尽力阻止她为自己的愚蠢雪上加霜,她知道这的确是他的风格,但是已经为时过晚了。
那时候报纸上到处都是这件事情,电视新闻上也是,之后热度持续了几个星期也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因为各种关于萨迪详细评论的文章、伦敦警察局内部乐观的断言,以及各种试图掩饰的暗示,这件事反而传得更开了。也难怪阿什福德会生气。警务长从来不错过任何一个鼓吹他忠诚度的机会,他提了提沾着午餐污渍的裤子,对着下面聚集的警探唾沫横飞:“没有什么能比一只金丝雀[1]更糟的了,你们听到了吗?你们有什么牢骚,关门把它们藏好。除了警察对着外人放口信之外,没有什么其他东西会危害到这个局子。”
感谢上帝他并不知道是萨迪把案发地点透露了出去。唐纳德替她做了掩护,从她在工作上开始犯错误那时起,他就一直这么做。“这是搭档应该做的。”对于她笨拙的感激和生硬的客套话,他如此回应。这像是他们之间的小玩笑,是她平时吹毛求疵的作风中极小的疏忽。不过最近一次犯错的情况有些不同。作为一名高级搜查官,唐纳德要负责他手里警员的所有行动,而在有重要情报的采证中忘记带笔记本是一回事,搞砸了局里的调查,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当事情泄露出去的时候,唐纳德立马就发觉是她走漏了风声。他把她带到外面,在狐狸与猎犬酒吧与她喝了一杯,并且建议她离开伦敦避风头,几乎没有妥协的余地;他让她用一下积压了很久的假期,走得远远的,直到事情解决为止。“我并不是在开玩笑,斯帕罗[2],”他一边说,一边擦掉钢针般的胡子上的啤酒泡沫,“我不知道你最近碰到了什么事情,但是阿什福德不是傻子,他会像老鹰一样监视着。你的外祖父现在住在康沃尔,是吗?看在你自己——还有我们俩的分儿上,去那里躲一下,在你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之前都不要回来。”
从天而降的一根木桩落到她跟前,萨迪一下子跳起来躲过去,刚好避开。肾上腺素在她的皮肤下像热糖浆一样蔓延开来,她借此更加拼命地奔跑。“在你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之前都不要回来。”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唐纳德可能并不了解她分心犯错的原因,但萨迪本人很清楚。她拍下了一个信封以及里面的内容,然后把它藏在波尔第房间旁空房间的柜子里:一张漂亮的纸,花哨的字体,里面的信息像泼了冰水一样令人震惊。她清楚地记得麻烦开始的那个傍晚,也就是六个星期前,那封该死的信就躺在她伦敦公寓门前的垫子上,她一脚踩了上去。起初这只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小疏忽,几乎算不上是犯错,很轻易就能掩盖过去,但接踵而来的是贝利案件,那个没有妈妈的小女孩儿——“轰”的一声,真是无与伦比的一击。
萨迪用尽力气做最后的冲刺,她硬撑着飞奔到前面的黑树墩,这是她奔跑的折返点。她丝毫没有放松下来,直到自己跌跌撞撞地伸出一只手摸到了潮湿而不平整的树桩顶,然后完全停了下来,手掌撑着膝盖,一个劲儿地喘气。她的横膈膜不停地张弛,眼睛开始冒金星。她很痛苦,却很开心。阿什就在附近,一路嗅着地面,对着从泥泞坡路上伸出来的一截盖着苔藓的木桩闻了又闻。萨迪贪婪地喝着瓶子里的水,然后挤出一些到等候已久的狗的嘴里。她轻轻抚摸着它头上黑色发亮的毛。“你的兄弟在哪儿?”她对着阿什说道,它歪着头,一双机灵的眼睛盯着她看,“拉姆齐在哪儿?”
萨迪扫视了一下周遭郁郁葱葱的野地。蕨草努力向着阳光方向生长,盘旋着的根茎伸展出叶片,忍冬香甜的气味伴着雨后泥土的芬芳;还有夏季的雨,这是她一直很喜欢的味道。当波尔第告诉她这气味是由一种细菌引起的之后,她甚至更喜欢了。这证明了在条件恰当的情况下,不好的事情一样可以产生美好的结局。萨迪相信这个信念会给自己带来好处。
这是个十分茂密的森林,以至于她在找寻拉姆齐的时候受到了打击。波尔第是对的,在这样的地方是有可能永远迷失下去的。如果不是萨迪,如果没有和狗儿们在一起,借助它们敏锐的鼻子找到回来的路,而是其他人,一个无辜的、来自童话故事的小女孩儿,并且那个女孩儿脑子里装满了浪漫的故事,很有可能会闯进像这样茂密的森林深处然后迷路。
萨迪没有听过太多的童话故事,除了那些耳熟能详的。她开始认识到,跟同龄人比起来,这是她人生众多空缺(包括童话故事、大学入学考试和父母的关爱)中的一个。甚至在贝利家小女孩儿的卧室里,尽管布置简陋,但书架上还放着一整套翻旧了的《格林童话》。在萨迪的童年里没有出现过“很久很久以前”这样的睡前故事:她的母亲不是会细声细气说话的类型,她的父亲更加不是,他俩在对童话幻想坚定不移的厌恶上十分默契。
不管怎样,作为一个地球人,萨迪已经足够了解童话故事中的人是如何失踪的,而通常的失踪地点就是这些茂密深黑的森林。现实生活中,人们也经常失踪。萨迪从经验中学习到,一些人销声匿迹是因为遇到了意外事件,而另一些则是出于自身选择。消失的人和失踪的人相反,前者选择消失,是因为他们并不想被发现。就像玛吉·贝利。
“逃离。”唐纳德早前这样声称过,同一天他们发现小凯特琳一个人在公寓里,几个星期后他们发现的纸条证明了他是对的。“责任过于重大。孩子,养家糊口,生活。如果每次我看到这种情况都能得到一英镑……”
但是萨迪不愿相信这套推理。她有自己的想法,脑海中会浮现出关于犯罪行为的各种猜测,就是悬疑小说里才会出现的那种,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反复梳理着证据,搜寻他们可能忽略的重要线索。
“你在找一些你永远不可能找到的东西,”唐纳德曾这样对她说,“斯帕罗,有些时候——不是(该死的)经常,而是有些时候——事情确实就像它们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你是说,你自己就是这样。”
他笑了起来:“皮厚的家伙。”接着他语气温和了起来,几乎像父亲一般,而在萨迪看来,他还是大喊大叫来得好些。“谁都不例外。这个工作干得足够久,然后终于有一个案件引起了你的兴趣。这说明你是个人,但不意味着你就是正确的。”
萨迪的呼吸平稳下来,但还是没有找到拉姆齐的踪迹。她大声叫喊着它的名字,潮湿幽暗的地方传来回声,拉姆齐……拉姆齐……拉姆齐……直到最后一记微弱的声响荡然无存。两条狗之中,它相对矜持,萨迪为取得它的信任花了不少时间。不管合理与否,反正因为这一点,它最受她喜爱。萨迪在情感上总是小心谨慎。在南希·贝利——玛吉的母亲身上,她也发现了这个特征;她猜测也就是这一点把她俩拉得更近。这叫作二联性精神病,一种共有的疯狂,两个不正常的人发现彼此有相同的病症。萨迪现在能够看见她和南希·贝利的所作所为,彼此提供幻想,让他们坚信玛吉的消失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隐情。
而她已经疯了。效力于警局十年,干了五年的警探工作,其间她学到的所有东西,自她看到那个独自待在腐败发霉的公寓里的小女孩起,全都灰飞烟灭了。她玲珑瘦小,背对着光,乱蓬蓬的金发形成了一个光圈,警惕的大眼睛望着从前门闯入的两个陌生成年人。萨迪走向她,扶起她的双手,用明亮清晰得连她自己都认不出的嗓音说道:“你好,可爱的小宝贝。你睡衣上的这个人是谁?她叫什么名字?”孩子的脆弱、幼小、不确定性,这些都让一贯冷酷的萨迪束手无策。自那之后的几天里,她感觉到那孩子的小手隐隐刻在自己手心里挥之不去;夜晚,她在努力让自己入睡时,总能听到轻轻的、哀怨的说话声:“妈妈,我的妈妈在哪儿?”她心中急切地渴望把事情解决,把小女孩儿的妈妈找到归还给她。在这点上,南希·贝利充分证明了自己是个完美的搭档。但是南希可以因为抓住了有可能证明女儿无辜的证据而被原谅,她不顾一切地为女儿冷酷无情的行为所做的辩解可以被理解;安抚小外孙女因独自一人被扔下所受到的惊吓,也平息了她自己的内疚感(“要是那个星期我没有和朋友们离开就好了,我就能自己找到她了”)。而萨迪和她不一样,她本应该明白这一点:她的整个职业生涯,她的整个成年“生活”,都建立在理智和清醒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