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清楚地理解睡眠是什么,没人知晓睡眠的机理和作用。
拉尔夫深知应停止这种业余研究去看医生,但他很难做到。他仍对里奇菲尔德医生心怀怨恨。毕竟当初将卡洛琳的脑瘤误诊为紧张性头痛的正是里奇菲尔德医生

(但拉尔夫认为,一辈子单身的里奇菲尔德医生也许真的认为卡洛琳只不过是患上了轻微毒气症)。卡洛琳确诊后,里奇菲尔德医生一直在竭力回避着他。拉尔

夫确信:如果他直截了当地向里奇菲尔德医生询问卡洛琳的病情,他一定会推脱责任,说已经把手术交给了专科医生贾马尔……听起来理直气壮,光明正大。是

的。自去年七月卡洛琳第一次抽搐至今年三月去世,拉尔夫只碰到过几次里奇菲尔德医生,每次都会刻意凝视着他的眼睛。他认为自己在那双眼睛里窥到了不安

和内疚。那是一个竭力试图忘掉自己把事情搞砸的人特有的眼神。拉尔夫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忍住没有对里奇菲尔德医生动手,唯一原因在于:贾马尔医生告诉

他,即使能早一点确诊,对卡洛琳也无济于事,因为卡洛琳开始犯头疼的时候,脑瘤已经滋生,而且必将像充满恶意的“爱心”包裹一样,把恶性细胞送往大脑

的其他部位。
四月底,贾马尔医生离开了这里,去康涅狄格州南部开设诊所,拉尔夫很想念他。拉尔夫认为本可以和他谈谈自己的失眠问题,并且相信贾马尔会采取与里奇菲

尔德医生完全不同的倾听方式。
到了夏末时节,拉尔夫已经读了很多关于失眠的书籍。他了解到自己的失眠症虽不罕见,却也不及常规的“慢睡型失眠”那么普遍。不受失眠困扰的人们通常在

入睡七到二十分钟后进入第一阶段睡眠,而慢睡者有时则需三小时才可入睡。睡眠正常者入睡四十五分钟后便会进入第三阶段的睡眠(拉尔夫发现一些古书籍称

之为“第八睡眠”),而慢睡者通常需多花一至两小时才可进入此阶段的睡眠……有时甚至彻夜难眠。他们睡醒之后仍感到疲乏,有时依稀记得不悦和混乱的梦

境,更有甚者,误以为自己彻夜未眠。
卡洛琳去世后,拉尔夫开始早醒。他的作息时间没有变:每天十一点新闻节目结束后上床睡觉,通常可以立即入睡。但与之前在六点五十五分,即闹钟设定的七

点前五分钟醒来相比,他现在六点钟便醒了。一开始,他不以为意,认为这仅是轻微前列腺肿大再配上一副七十岁的肾脏造成的。但醒后他似乎并不尿急,即使

上完厕所也难以再次入睡。他只好躺在和卡洛琳共枕了多年的床上,静候七点零五分(反正不超过七点十五分)起床。久而久之,他打消了再次入睡的念头。他

躺在床上,修长但略微浮肿的手指交叉着搁在胸前,虎目圆睁,瞪着暗黑的天花板。有时候,他会想念身在韦斯特波特的贾马尔医生,那位轻声细语、说话带着

印度口音的医生正在那里编织着他小小的美国梦。有时候,他会回忆曾经和卡洛琳共同去过的地方。他时常想起这样的场景:炎热的午后,在巴港的桑德海滩,

他们身着泳装,坐在露天餐桌旁,在鲜艳大伞的荫蔽下,尽情享受美味的炒蛤蛎,开怀畅饮长颈瓶装麦芽啤酒,极目远眺帆船掠过湛蓝的海面。这发生于何时?

一九六四年或一九六七年?这很重要吗?或许并不重要。
如果失眠不再恶化,那么拉尔夫改变作息时间也无伤大雅,他应该能轻易地适应这种改变并心存感激。拉尔夫整个夏季所阅读的书籍似乎证实了他听过的一种民

间智慧:人的睡眠时间会随着年纪增长而减少。如果每晚损失约一小时的睡眠时间是年近七旬老汉需要付出的唯一代价,那么他欣然接受,并且认为自己足够富

有。
但失眠还是恶化了。五月的第一周,拉尔夫在早上五点十五分就被鸟鸣声吵醒。虽然一开始他就质疑耳塞的用处,但他仍在一些夜晚尝试戴上耳塞。将拉尔夫吵

醒的不是新回巢的鸟群,也不是哈里斯大街偶尔出现的运货车的逆火声。他向来睡着了雷都打不醒,即使年纪大了也是如此。唯一改变的是他的大脑,里面有个

开关,每天都比前一天早一点打开。拉尔夫也束手无策。
到了六月,他每天凌晨四点半醒来,最迟为四点四十五分。到了七月中旬——天气虽没有一九九二年七月炎热,但也足够闷热,因此——他每天凌晨四点便会醒

来。无数个夜晚,不管天热天冷,他以前都和卡洛琳一起躺在床上做爱,如今,漫漫长夜,酷热难耐,他只能躺在那张床的一角,开始思索如果有朝一日他彻夜

难眠,那么生活将变得多么暗淡。白天他还能轻松面对这个问题,但他逐渐发现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暗夜之灵颇有几分道理,而他最终的收获是:在凌晨四

点十五分,一切似乎都会发生。一切。
那段时间,他还能不断地自我安慰,认为自己只是经历睡眠周期的调整,认为身体应对巨变的方式完全没问题,其中最大的改变是退休和妻子去世。有时他会用

孤单来形容新的生活,但从不用字母D(Depression,抑郁)开头的那个可怕的字眼。每当脑海浮现那个可怕的字眼,他便会将它遏制在潜意识的最深处。用“孤

单”来形容没有问题,“抑郁”却不太合适。
拉尔夫心想:也许你需要多运动。像去年夏天那样,外出散步。毕竟,你最近的生活太过单调——起床,吃一片吐司,看书,看电视,穿过街道去红苹果便利店

买一份三明治当午餐,在庭园中转一会儿,有时会去图书馆或恰巧碰到海伦和宝宝坐在门外便与她们寒暄几句,吃晚餐,偶尔在门廊和麦戈文或洛伊丝·夏瑟聊

会儿天。然后呢?再看会儿书和电视,洗澡,上床睡觉。单调,无聊。难怪你每天都醒那么早。
只是,那些都是废话。他的生活听起来很单调,是的,毫无疑问。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庭园就是最好的例证,他在庭园中所做的虽不是什么壮举,但绝不是“

闲逛”。很多个下午,他在庭园中除草,直到汗渍在衬衣后背印出黑色树状图案,腋下各有一圈汗渍。每次除完草回屋时,他早已累得直不起腰来。用“惩罚”

来代替“闲逛”似乎更贴切,但“惩罚”什么呢?在黎明之前醒来吗?
拉尔夫毫不知晓,也不以为意。庭园中的工作占据了大部分午后时光,但这有助于他摒弃杂念,所以即使肌肉酸痛、眼冒金星也在所不惜。七月四日之后不久,

他更频繁地前往庭园,一直持续至八月。此时,早熟的农作物已收割完毕,而晚熟的农作物因雨水不足,长势不佳。
“别整天待在庭园里了。”一天夜晚,他们坐在门廊喝柠檬汁时,比尔·麦戈文叮嘱他。时下正值八月中旬,拉尔夫每天凌晨三点半便会醒来。“这有损你的健

康。更糟糕的是,你看上去像个疯子。”
“也许我就是个疯子”拉尔夫立刻回答道。他的语气和眼神应该显得相当可信,因为麦戈文立马换了话题。
2
他确实又开始散步了——虽然和一九九二年的马拉松不同,但只要不下雨,他每天都会走上两英里。他每天散步的路线为:沿着名不符实的上哩丘路向下走到德

里公共图书馆,然后来到“左页”二手书店和位于该书店拐角的报刊亭。
左页书店紧邻一个名为“昨日玫瑰,二手衣服”的旧货店。八月的一天,拉尔夫从这儿经过,他从废弃的豆类晚餐聚会和教堂联欢会告示中发现了一张新海报,

将已经泛黄的帕特·布坎南竞选总统的宣传画遮挡了一半。
海报顶端印有两张照片,照片中的女人是一位三四十岁的金发美女。但是照片的风格——一左一右分别是一张严肃的正面照和侧面照,而且两张照片都采用了纯

白色背景——让拉尔夫不安地停下了脚步。这两张照片看起来像是邮局墙壁上或是文献纪录片中杀人犯的照片……毫无疑问,海报的内容印证了这一点。
他看到照片后停下了脚步,而那女人的名字则引起了他的注意。
悬赏杀人犯
苏珊·艾德温娜·戴
这几个黑色大字赫然印在海报顶端。在嫌犯模拟头像的下方,印有红色字体:
远离我们的城市!
海报底端印有一小行字。卡洛琳去世之后,拉尔夫的近视度数又加深了——事实上,用“迅速恶化”似乎更准确——他不得不探身向前,直到眉毛贴近“昨日玫

瑰,二手衣服”肮脏的橱窗,才能看清那一小行文字:
由缅因州守护生命委员会支付赏金。
拉尔夫脑海深处传来低声细语:嘿,嘿,苏珊·戴!你今天杀了多少孩子?
拉尔夫记得,苏珊·戴是来自纽约或华盛顿的政治活跃分子,她快言快语,常常给出租车司机、理发师和建筑工人煽风点火。为什么拉尔夫的脑海中会突然浮现

那句打油诗,他自己也不知晓。这句打油诗总是和一些记忆连在一起,而这些记忆又总是难以出现。也许是因为他老化的大脑参照了那首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反越

战歌曲中的句子:嘿,嘿,林顿·约翰逊!今天你杀了多少孩子?
不,不是这样,拉尔夫心想。比较接近,但不是正确答案。而正确答案是……
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出艾德·迪普努的名字和他的面容,耳边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地球呼叫拉尔夫,地球呼叫拉尔夫,快进来,拉尔夫宝贝!”
拉尔夫被这个声音打断了思绪,他循声望去,又惊又喜地发现自己几乎站着睡着了。天啊,只有经历失眠才知道睡眠有多重要。随后,他感到天旋地转。
刚才和拉尔夫说话的是左页书店的老板汉密尔顿·达文波特。他正把崭新的夹套平装书搬到停靠在书店门前的运书车上。他叼着老式玉米棒式样的烟斗——在拉

尔夫看来,它就像轮船模型中的烟囱——向炎热、明亮的空气中吐出蓝色烟雾。他的灰色老公猫温斯顿·史密斯坐在书店门口,尾巴蜷缩在爪子周围。它用黄色

眼睛冷漠地瞥了一眼拉尔夫,仿佛在说,伙计,你以为你真知道什么是老吗?我想告诉你,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变老。
“难以置信,拉尔夫,”达文波特说道,“我至少叫了你三次。”
“我想我刚才在发呆。”拉尔夫回答道。他越过运书车,倚靠在门口(公猫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聊无兴趣,但是也没有挪窝),伸手抓起每天购买的两份报纸

:《波士顿环球报》和《今日美国报》。殷勤的报童皮特每天都会送《德里新闻报》上门。拉尔夫有时候说他确信这三份报纸中有一份仅供消遣,但至今仍未挑

取出来。“我最近没有……”
他的话音中断了,因为艾德·迪普努的脸庞突然闪现于脑海中。去年夏天他在机场外听艾德唱过那首肮脏的小曲儿,难怪他一时没能想起来。因为在他看来,最

不可能唱那首歌的就是艾德·迪普努。
“拉尔夫?”达文波特说道,“你还没回答完呢。”拉尔夫眨了眨眼睛,说道:“哦,不好意思。我想说的是近期我的睡眠质量不太好。”
“这确实烦人……但生活中还有更糟心的事。可以在入睡前半小时喝杯热牛奶,听听轻音乐。”
这个夏天,拉尔夫发现每个美国人都有偏爱的失眠疗法,这些有助于睡眠的神奇方法像家庭《圣经》一样代代相传。
“巴赫的音乐很好听,还有贝多芬的,威廉·阿克曼的音乐也不错。但关键是……”达文波特特意伸出手指以示强调,“在这半个小时中,不要从椅子上起身。

不要做任何事。别接电话,别逗狗,别设置闹钟,不要刷牙……总之,什么都别做!之后,当你开始睡觉时……砰!你会立马睡着!”
“如果坐在最喜欢的、最舒适的椅子上突然要上厕所怎么办呢?”拉尔夫问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突然想上厕所是很常见的。”
“那就尿在裤子上呗。”达文波特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忍不住捧腹大笑。拉尔夫面露微笑,却感觉自己笑得很勉强。他现在已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幽默地看待

失眠问题了。“尿在裤子上!”汉密尔顿咯咯地笑着。他拍了拍运书车,反复地摇头。
拉尔夫恰好低头瞧见了那只猫。公猫温和地回望着他,那双镇定的黄色眼睛仿佛在说:是的,没错,他是个傻瓜,但他是我的傻瓜。
“不错,哈?我是汉密尔顿·达文波特,快速回答之王。尿在……”他哈哈大笑,摇了摇头,接过拉尔夫递过来的两美元。他将钞票放入红色短围裙口袋,随手

掏出一些零钱。“没错吧?”
“没错。谢啦。汉姆。”
“啊哈。不开玩笑了,试试音乐吧,非常有用。音乐能够舒缓脑波,还有其他用途。”
“我会的。”他可能真会试一试,因为他已经试过拉帕波特太太的柠檬和热水疗法,听取了肖娜·麦克卢尔关于如何放空大脑的建议,即放缓呼吸,将注意力集

中在凉爽这个词上(肖娜·麦克卢尔在说这个词时,声音拖得很长,读成了凉——爽)。宝贵的睡眠时间在持续缓慢减少,如果你想解决这个问题,任何民间疗

法都值得一试。
拉尔夫转身准备离开,但又转回身来。“隔壁门店的海报是怎么回事呀?”
汉姆·达文波特皱了皱鼻子。“你说的是丹·道尔顿的店子吗?我是尽可能地视而不见,因为倒胃口。他又在橱窗上贴了什么恶心的东西吗?”
“我猜那张海报是新贴的,因为它不像其他海报那样泛黄而且上面没有明显的灰尘。看上去像一张悬赏海报,上面只有苏珊·戴的照片。”
“苏珊·戴的照——狗崽子!”他向隔壁店子投去了阴沉、严肃的目光。
“苏珊·戴是谁,全国妇女组织的主席吗?还是?”
“‘姐妹们手挽手’组织的前主席以及联合创始人,《母亲的影子》和《山谷百合》的作者。《山谷百合》研究了受虐妇女问题,探讨了大多数受虐妇女不愿揭

发施暴者的原因。她凭此书荣获了普利策奖。苏珊·戴是当前美国最具政治影响力的三四位女性之一。她擅长写作和思考。隔壁那个蠢货知道我的收银机旁放了

一份苏珊·戴的请愿书。”
“什么请愿书?”
“我们想邀请她来演讲,”达文波特说道,“你知道的,去年圣诞节一群人权倡导者试图火烧‘妇女关怀’,没错吧?”
拉尔夫小心翼翼地将思绪拉回到一九九二年底的记忆黑洞,他说道:“没错,我记得当时警察在医院的长期停车场逮捕了一个携带汽油的家伙,但具体情况我不

太了解……”
“那个家伙叫查理·皮科林。他是人权倡导组织‘每日灵粮’的成员。这些组织成员不断在医院游行示威。”达文波特说道,“查理·皮科林肯定受了他们指使

——我敢保证。虽然他们今年不会携带汽油,但肯定会企图前往市议会,改变分区规划规定,打压‘妇女关怀’的权利,直到将其消灭。他们说不定真会成功。

拉尔夫,你知道的——德里市绝不是自由主义的热土。”
“的确如此。”拉尔夫苦笑道,“德里市向来不是自由主义的热土。‘妇女关怀’是人流工厂,对吗?”
达文波特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将头转向“二手玫瑰”店铺方向。“只有像他那样的白痴才会这样称呼。”他说道:“只有他们喜欢用工厂而非诊所。他们对‘

妇女关怀’其他业务熟视无睹。”在拉尔夫看来,达文波特好似周日下午电影广告中兜售连裤袜的电视播音员。“‘妇女关怀’也涉及家庭咨询业务,处理配偶

和孩子遭家暴的问题,在纽波特镇附近设立了被家暴的妇女避难所,在医院附近的城镇建筑中设有强暴危机处理中心,为遭到强暴和家暴的妇女开通了二十四小

时服务热线。总而言之,他们为教训道尔顿之类的万宝路渣男[6]倾尽了全力。”
“但他们确实提供人流服务啊。”拉尔夫说道,“这是引发示威游行的关键所在,对吗?”
拉尔夫依稀记得,“妇女关怀”所在的那栋砖结构建筑低矮且不显眼,但它的前面确实有过举着标语牌的示威者。在拉尔夫看来,这些示威者脸色太苍白、太紧

张、过于瘦弱或肥胖,而且总确信上帝会站在他们这边。他们举着的标语牌上通常写有下列字样:未出生的婴儿也有人权;生命,多么美好的选择;以及那句老

掉牙的:人流就是谋杀。“妇女关怀”就在德里之家医院附近,但是与后者毫无关系。拉尔夫记得,那些去“妇女关怀”诊所看病的妇女通常被人嗤之以鼻。
“是的,他们提供人流服务。”汉姆说道,“你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吗?”
拉尔夫想到自己多年来一直想和卡洛琳要个孩子,不禁耸了耸肩——他们的夙愿落空,只有几次假孕警报,外加一次怀孕五个月流产的经历。瞬间,他感到天气

很热,双腿疲惫不堪。一想到归途——尤其是上哩丘那段路——他不禁感到任务艰巨。“天哪,我不知道。”他说道,“我只是希望大家不要如此尖刻。”
达文波特哼了一声,径直走到隔壁店子的橱窗前,凝视着伪造的悬赏海报。正当他望着那张海报时,一位身材高挑、面色苍白、蓄着山羊胡的男人——在拉尔夫

看来,这是与万宝路广告中的硬汉正好相反的形象——从昏暗的“二手玫瑰”店内走过来,就像衣角发霉的搞怪歌舞杂耍演员。他看到达文波特正盯着海报,嘴

角露出一丝冷笑。拉尔夫认为这笑容会让人打掉他的几颗牙,打歪他的鼻子,尤其在今天这样燥热的日子里。
达文波特指向海报,猛地摇头。
道尔顿笑得更夸张了。他朝达文波特挥了挥双手——仿佛在说:谁会在意你的想法啊?——然后回到了昏暗的店内。
达文波特回到拉尔夫跟前,他面红耳赤。“字典中阴茎这个词的旁边应该配用那个家伙的照片。”达文波特说道。
我想他恰好对你也有同感吧,拉尔夫心想,不过当然没有说出来。
达文波特站在满载着平装书的运书车前,双手插在红色围裙的口袋里,打量着
(嘿嘿)
苏珊·戴的海报。
“嗯,”拉尔夫说道,“我想我应该……”
达文波特缓过神来。“别走嘛。”他说道,“先帮我签下请愿书,可以吗?为我的早晨添点色彩。”
拉尔夫不自在地挪动双脚。“我通常不参与对抗性的活动,例如……”
“签一下吧,拉尔夫。”达文波特用一种“理智一点吧”的语气说道,“我们不是在谋划对抗性活动,我们在商议如何阻止操纵‘每日灵粮’的那些混蛋,还有

道尔顿这种政治上的白痴,阻止他们关停一家真正有用的妇女守护中心。我又不是让你为海豚化武试验背书。”
“确实不是。”拉尔夫说道,“我想不是。”
“我们希望在九月一日将五千份签名请愿书送给苏珊戴。也许用处不大——因为德里市是个小地方,而且她的日程可能已经排到下个世纪了——但试试也无妨。


拉尔夫想告诉汉姆,他唯一渴望签署的是请求盗走了他睡眠时间的睡神每晚还他三个小时左右的优质休息时间。但他瞅了汉姆一眼,欲言又止。
卡洛琳可能会签署这该死的请愿书,他想,因为她既不支持人流,也对那些喝醉酒回家把妻子和孩子误认为足球的男人没有好感。
完全正确,但这不是她签请愿书的主要原因。她会签名的,因为她想碰碰运气,或许有机会能近距离聆听苏珊·戴这种货真价实的煽动者本人的演讲。她会签名

的,因为她最明显的性格特征就是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强烈到连脑瘤都对其束手无策。拉尔夫在她的床头柜上放了一本平装小说,里面夹了一张电

影票,算是书签。去世前两天,她还抽出了那张电影票,因为她很好奇拉尔夫看了什么电影。电影名叫《义海雄风》。他又是意外又是不安地发现这段回忆让他

非常难受,时至今日仍旧如此。
“好的。”他对汉姆说道,“我乐意签名。”
“好极了!”达文波特拍着拉尔夫的肩膀大声说道,紧蹙的面庞终于喜笑颜开。但拉尔夫认为达文波特的这种变化并不能说明他心情变好了,因为那种笑容比较

僵硬,缺乏魅力。“请进我的贼窝吧!”
拉尔夫跟着他走进充满烟味的店子,当时正值上午九点半,而店子并不像传说中的贼窝。温斯顿·史密斯在前面欢快地奔跑,只停了一次,用黄色的老眼睛瞄了

他们一眼,仿佛在说:他是一个傻瓜,你也是一个傻瓜。在此情形下,拉尔夫感到无法驳斥。他把报纸夹在腋下,趴在收银机旁的柜台上,在那份邀请苏珊·戴

来德里市为“妇女关怀”作辩护演讲的请愿书上签名字。
3
沿着上哩丘路一路向上,拉尔夫并没有觉得有想象中那么累。在穿过维奇汉姆街和杰克逊街的X型交叉路口时,他心想:其实没那么困难……
他突然感到耳朵嗡嗡作响,双腿打颤。他在维奇汉姆街停下脚步,一手捂着胸口。他能感受到衬衫下的心脏怦怦直跳,异常猛烈,令人感到可怕。他听到一阵沙

沙声,看到一张广告传单从《波士顿环球报》中滑出,随风飘动,落入排水沟。他准备俯身将之拾起,又突然停住。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拉尔夫——如果你俯身去捡,很有可能会跌入水沟。我建议你还是把它留给清洁工来处理吧。
“是的,说得有道理。”他喃喃说道,然后挺直了身板。他的眼前突然冒出一些黑点,宛如一群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黑乌鸦。有那么一瞬间,拉尔夫觉得自己无论

做什么,最终肯定会跌倒在那张广告传单上。
“拉尔夫?你没事吧?”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到是洛伊丝·夏瑟。洛伊丝住在哈里斯大道的另一端,距离拉尔夫和比尔·麦戈文同住的房子只有半个街区。洛伊丝坐在斯特拉福德公

园外面的长凳上,可能是在等运河街公共汽车去市区。
“没事儿。”他边说边移动双腿。他感到双腿像灌了铅,但还是勉强走到长凳旁。但他在洛伊丝身旁坐下之后还是忍不住喘息。
洛伊丝·夏瑟有着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在拉尔夫孩提时代,这种眼睛被称为西班牙眼眸——他想:高中时代,洛伊丝这美丽的双眸一定让很多男生魂牵梦

萦。时至今日,这美丽的眼睛仍是洛伊丝五官中最好看的部分。但拉尔夫无暇欣赏,因为他在眼神中看到了忧虑。是什么呢?他脑中闪现的第一个想法是:友好

得令人有些不安,但他不确定这个想法是否正确。
“那就好。”洛伊丝随声应道。
“那还用问?”他从后兜掏出手帕,在确认手帕是干净的之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拉尔夫,我希望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你的脸色不太好。”
拉尔夫对此确实比较介意,但他不知如何回应。
“你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而且还乱扔垃圾。”
拉尔夫惊愕地望着她。
“你的报纸中滑落了一张纸。我想应该是广告传单吧。”
“是吗?”
“你应该很清楚啊。稍等片刻。”
她起身穿过人行道,弯下身(拉尔夫注意到:虽然洛伊丝臀部很宽厚,但对于年满六十八岁的她而言,双腿仍十分修长)捡起了传单。她拿着传单回到长凳坐下


“来,给。”她说道,“替你把垃圾捡回来了。”
他忍不住笑了。“谢啦。”
“不客气。你可以把麦斯威尔咖啡的优惠券给我,还有自助汉堡以及健怡可乐的优惠券。夏瑟去世后,我长胖了。”
“你不胖啊,洛伊丝。”
“谢谢你,拉尔夫,你真绅士,不过别转移话题。刚才你头晕,对吗?说实在的,你差一点晕过去。”
“我只是有点喘不过气来。”他生硬地回道,然后转头去看公园内一群在玩棒球的孩子。他们玩得很激烈,嬉笑打闹。拉尔夫非常羡慕他们良好的呼吸系统。
“喘不过气来是吗?”
“是的。”
“只是停下来喘口气。”
“洛伊丝,你说话越来越不着调了。”
“呃,我这不着调的也有话要说,这么热的天,你竟然走上哩丘路,简直是疯了。如果你想散步,为什么不像过去那样去哈里斯大道的延长路段呢?那儿地势平

坦啊。”
“因为那条路会让我想起卡洛琳。”他说道,他也不喜欢自己僵硬甚至粗鲁的说话方式,但无法控制。
“呀,瞧我说的。”她说道,碰了一下他的手。
“对不起。”
“没事儿。”
“不,事大着呢。我早该想到的。但你刚才的脸色也不太好。你已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子啦,拉尔夫。也不是四十岁的中年人。我不是说你体格不好——任何人都

知道你的体格相对于你的年龄而言已经非常好了——但你应该更好地照顾自己。卡洛琳肯定也希望你能够照顾自己。”
“我明白。”他说道,“但我真的……”
好吧,他想结束话题,然后将目光从自己的双手转移到洛伊丝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上。那眼神让他无法立即结束话题。她眼神中透露出疲惫的悲伤,或是孤寂?也

许两者都有。不管怎么说,拉尔夫看到的都不止这些,他还看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