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要松脱开来。
(“嘿!”)
拉尔夫看到一小片蓝色的云飘浮到他面前时,才意识到他大喊了一声。那团雾有着薄纱般的银丝边,看似一片雪花。
秃头矮医生听到拉尔夫的喊声,本能地举起手里的武器,向拉尔夫冲去,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罗莎莉停了下来,前爪陷在排水沟里,睁大棕色眼睛焦虑地望着

拉尔夫。
(你想干什么,短命鬼?)
那声音中夹杂着被打断、受到挑战的愤怒……但拉尔夫认为这背后还有其他情感。恐惧?但愿他的感觉没错。困惑和惊奇似乎更有可能。不管这生物是什么,它

都不习惯拉尔夫的同类看到它,更不用说挑战它了。
(怎么了,短命鬼,猫咬了你舌头?或是你忘了要说什么?)
(“我要你别碰那条狗!”)
拉尔夫听见自己的两种声音。他确信他在大声说话,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尖细,犹如从一副暂时搁在一边的随身听耳机里飘出来的音乐。如果有人站在他

身边,也许能听到他说的话,但拉尔夫知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刚被猛击过的人发出的微弱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然而,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声音听

起来却像是昨日重现——年轻、强壮、自信。
三号医生一定是听到了第二种声音,因为他向后一缩,又举起武器(拉尔夫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手术刀),好像在自卫。随后他似乎恢复了镇定。他离开人行

道,大步走到哈里斯大街的边缘,站在人行道和街道之间积满落叶的草叶上。他抓紧牛仔裤腰带,把它从肮脏的罩衫里拽了出来,冷冷地盯着拉尔夫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把那把生锈的手术刀举到空中,做了一个令人不愉快、暗示割锯的手势。
(你能看到我——了不起!别多管闲事,短命的东西!这条狗是我的!)
秃头医生转身去找那条卑躬屈膝的狗。
(我不想再和你开玩笑了,臭流浪狗!过来!赶紧过来!)
罗莎莉用绝望、乞求的眼神看着拉尔夫,然后向街对面走去。
我从不干涉长生界的事物,老多尔在把史蒂芬·杜宾斯写的那本诗集交给他的那天这样说。我也告诉过你不要干涉。
是的,他说过,确实说过,但是拉尔夫感觉现在为时已晚。即使不晚,他也不打算把罗莎莉留给站在街对面自助洗衣店前的那个讨厌的小侏儒。只要他能帮上忙

,就不会袖手旁观。
(“罗莎莉!过来,宝贝!快!”)
罗莎莉叫了一声,小跑到拉尔夫身旁。它站在他右腿后面,然后坐下来,气喘吁吁地看着他。拉尔夫发现了一个他可以轻易解读的表情:一分宽慰,两分感激。
三号医生的脸扭曲成充满仇恨的鬼脸,非常严重,几乎像一幅漫画。
(最好让它过来,短命鬼!我警告你!)
(“不。”)
(我要弄你,短命鬼。我要弄得你嗷嗷叫。我还会弄你的朋友。懂吗?你……)
拉尔夫突然将一只手举到与肩同高,掌心向内,仿佛准备做空手道劈削似的抬到头侧。他把手放下来,惊奇地看着一束蓝色楔形光从他指尖飞下来,像扔出的长

矛一样划过街道。三号医生及时蹲下,用一只手抓着麦戈文的巴拿马草帽,以免它飞走。那片楔形蓝光从距离他紧握着的小手旁两三英寸处掠过,击中了巴菲巴

菲洗衣店的前窗。蓝光像某种超自然的液体般散开,顷刻间落满灰尘的玻璃变成了晴空般的亮蓝色,但一会儿就消失了。拉尔夫又看到洗衣房里的女人在叠衣服

、装洗衣机,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秃头矮医生直起身子,两手紧握拳头,向拉尔夫挥舞。然后他从头上摘下麦戈文的帽子,把帽檐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当他表现得像个孩子发脾气时,阳光在他

那精巧的小耳朵的耳垂上噼啪擦出几片火花。他将那块草屑吐出来,然后又把帽子戴在头上。
(那狗是我的,短命鬼!我要和它一起玩!也许我得和你一起玩了?你和你那些混蛋朋友!)
(“滚蛋。”)
(讨厌鬼!×你妈,舔她的阴部!)
拉尔夫知道以前他在哪儿听过这迷人的粗口:一九九二年夏天,机场外,艾德·迪普努爆过粗口。这种事没人会忘,他突然很害怕。他究竟招惹了何方神圣?
5
拉尔夫再次把手举到脑袋旁,但他内心的感觉起了变化。他可以再次做出劈木头的姿势,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次不会再出现蓝色的楔形亮光了。
然而,秃头医生显然不知道他面对的是空枪。他往后一缩,举起那只拿着手术刀的手,做了个防御的姿势。那顶被咬得很怪诞的帽子滑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一

时间,他看上去就像舞台情景剧中的开膛手杰克……可能会因为身材极其矮小而做出各种病态行为。
(你会受到惩罚的,短命鬼!你给我等着!你这短命鬼别想赢我!)
但眼下秃头矮医生已经受够了。他转过身,跑进洗衣店和公寓之间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巷,脏兮兮的长罩衫拍打着牛仔裤的裤腿。光亮随着他一起消失了。这次他

的转变过程可谓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拉尔夫感觉非常清醒,浑身充满活力,兴奋得快要爆炸了。
我把它赶走了,天哪!我把那个小杂种赶走了!
他不知道那个穿白罩衫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他知道自己从它手中救出了罗莎莉,这就够了。明天清晨,当他坐在高背椅上看着下面空荡荡的街道时,他会

质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但就目前而言,他觉得自己很棒。
“你看见他了,是吗,罗莎莉?你看到了肮脏的小……”
他低头一看,发现罗莎莉已不在脚边,又抬头一看,只见它一瘸一拐地走进公园,低着头,每痛苦地迈出一步,右腿都僵硬地往外侧拐一下。
“罗莎莉!”他叫道,“嘿,姑娘!”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他们刚刚一起度过了一段不寻常的经历——拉尔夫跟在它后面,先慢跑,然后快跑,最后全速冲

刺。
他没有跑太远,因为他左侧胸壁像被一根滚烫的铬针刺进去,突然感到一阵刺痛,接着痛楚沿着左胸壁迅速扩散开来。他跑到公园就停了下来,弯腰站在两条路

的交叉口,双手紧紧地抓着膝盖上方。汗水流进眼睛,像眼泪一样刺痛。他喘着粗气,想知道这与高中田径赛跑完最后一圈时的那种痛苦是否相似,或是致命的

心脏病发作时的感觉。
三四十秒后,疼痛开始减轻,所以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尽管如此,这还是很好地支持了麦戈文的论点,不是吗?拉尔夫,我告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精神

疾病很常见,非常普遍!拉尔夫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他知道,他参加全州田径比赛那一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像刚才这样跟在罗莎莉后面跑的做法既愚蠢

又危险。如果心脏停止跳动,他应该也不是第一个因为忘了自己不是十八岁、兴奋过头而爆发冠状动脉血栓症的老人。
疼痛几乎消失了,呼吸也平复了,但双腿还是不牢靠,好像随时会从膝盖处松脱,把他绊倒在碎石路上。拉尔夫抬起头,想在附近找张公园长椅。他看到让他忘

记流浪狗、忘记颤抖的双腿甚至忘记心脏病发作的景象。最近的一条长凳就在沿左侧小路往前走大约四十英尺的平缓的坡顶上。洛伊丝·夏瑟穿着她那件漂亮的

蓝色秋装坐在长椅上。她双手戴着手套,交叠在膝盖上,哭得很伤心。


第十二章
1
“怎么了,洛伊丝?”
她抬头看他,实际上拉尔夫脑中首先想到的是一段回忆:八九年前,他带卡洛琳去班格尔的皮纳布斯高剧院看了一出戏。戏中有些角色死了,他们脸上涂了犹如

小丑的白色油彩,眼睛四周画了黑圈来制造空洞眼窝的效果。
第二个想法要单纯很多:浣熊。
或许是通过他脸上的表情猜到了他的想法,或许只是意识到此时自己的模样不雅,她转过身,慌乱地摸索手提包的纽扣,然后举起手来挡住他的视线。
“走开,拉尔夫,好吗?”她用低沉而哽咽的声音问道,“我今天感觉不太舒服。”
一般情况下,拉尔夫会遵照她的要求,头也不回地匆匆走开,顶多感到有点难堪,因为他碰到她烟熏妆花掉、心情不佳。但今天不是一般情况,拉尔夫决定不走

了——至少现在不走。他眼中仍残留着那奇怪的亮光,仍能感受到另一个世界,仍感受到另一个德里市就在身边。还有别的原因,非常简单浅显的原因。他不愿

让天性快乐的洛伊丝独自坐在这儿哭个不停。
“怎么了,洛伊丝?”
“我只是感觉不舒服!”她大叫道,“你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
洛伊丝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捂着脸。她的背在颤抖,蓝色外套的袖子也在颤抖,拉尔夫想起那个秃头医生喊着要罗莎莉滚过去时它的表情:痛苦不堪,吓得要死。
拉尔夫在长椅上挨着洛伊丝坐下,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把她拉到身边。她顺着他,但很僵硬……好像身体是电线做的。
“你别看我!”她用同样狂野的声音喊道,“你敢看!我的妆都花了!我是为了见儿子和儿媳妇才特意化妆的……他们过来吃早餐……我们打算一起度过上午时

光……‘我们会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妈妈。’哈罗德说……但他们来找我的原因……你知道吗,真实原因是……”
谈话顿时中断了,接着又是一阵哭泣。拉尔夫在后兜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干净手帕,放在洛伊丝手中。她头也没抬地接过手帕。
“继续说,”他说道,“你可以擦一下脸,但你的样子并不丑,洛伊丝,真的一点都不丑。”
只是有点像小浣熊,他心想。他忍不住想笑,但笑容很快消失了。他想起九月的一天,他去来爱德药店寻找非处方安眠药,遇到比尔和洛伊丝站在公园外面,谈

论艾德在“妇女关怀”组织投掷娃娃的示威游行活动。那天她显然很苦恼——拉尔夫记得自己当时在想,尽管她很兴奋、体贴,但她看上去很疲倦——但她几乎

可谓是美丽至极:双峰波动起伏,眼睛炯炯有神,脸上透着少女般红润的光泽。那几乎不可抗拒的美今天已了无踪迹。洛伊丝·夏瑟的烟熏妆花了,她看上去像

个悲伤、年迈的小丑。拉尔夫对造成这种变化的事件和人感到异常愤怒。
“我看上去很可怕!”洛伊丝说道,用拉尔夫的手帕用力地擦脸。“我成了怪物!”
“没事的,女士。只是妆有点花。”
洛伊丝最终转过头看着他。显然,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她脸上和眼睛上的妆都被拉尔夫的手帕擦除了。“我看上去有多糟糕?”她问道,“和我说实话,拉

尔夫·罗伯茨,否则你会斗鸡眼。”
他俯下身,亲吻她湿润的脸颊。“非常美丽,洛伊丝。简直太空灵了。”
她露出迟疑的微笑,脸向上一扬,又流出两滴眼泪。拉尔夫从她手中拿过那块皱巴巴的手帕,轻轻地替她擦去眼泪。
“我很高兴来的是你而不是比尔,”她对他说道,“如果比尔看到我当众哭泣,我会羞愧难当的。”
拉尔夫环顾四周,看到罗莎莉安然无恙地在小丘下——它趴在两座移动公厕中间,鼻子搁在爪子上——除此之外,公园这个角落空荡荡。“这里只有咱们了,至

少目前是这样。”他说道。
“感谢上帝的恩惠。”洛伊丝拿回手帕,继续擦脸,这次的动作更有条理,“说到比尔,我来这儿之前顺便去了趟‘红苹果’——那时候我的心情还不错,还没

有痛哭流涕——苏说你们刚大吵了一架,说你们在你前院大吵大叫。”
“不,没这么严重。”拉尔夫不安地笑着说。
“我能不能问一下,你们为什么吵架?”
“下棋,”拉尔夫说道。这是他脑中首先闪现的念头,“法耶·查宾每年举办的第三跑道锦标赛。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应该明白——有时候人就是浑身不自

在,然后随便找个理由吵架。”
“真希望我也是这样。”洛伊丝说道。她打开手提包,毫不费力地扭开扣子,拿出小粉盒。然后她叹了口气,又原封不动地把它塞回包里。“我做不到。我知道

我孩子气,但就是没办法。”
她还没来得及合上手提包,拉尔夫就把手伸了进去,取出粉盒并把它打开,把镜子举到她面前。“看到了吗?你看上去并不丑,对吗?”
她把脸转过去,像一个吸血鬼见到十字架赶紧转过脸去一样。“啊,”她说道,“把它拿开。”
“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可以,先把它拿开。”
他把粉盒拿开了。有好一会儿,洛伊丝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那儿,看着自己的手不安地摆弄着手提包的纽扣。他正要戳她时,她抬起头,用一种令人怜惜的顽

抗表情看着他。
“不只有你一个人晚上睡不好,拉尔夫。”
“你在说什么……”
“失眠!”她打断他,“我和往常一样的时间上床睡觉,但我再也睡不着了。更糟糕的是,我每天早上似乎醒得越来越早。”
拉尔夫努力回想,他是否跟洛伊丝说过他失眠的症状。应该没有。
“你为何这么惊讶?”洛伊丝问道,“你该不会认为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失眠吧?”
“当然不是!”拉尔夫有些气愤地回答……可难道他不是时常感觉,世界上唯独只有他有过这种不眠之夜吗?眼睁睁地看着宝贵的睡眠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这

就像中国古代水刑的奇怪变体。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眠的?”他问道。
“卡罗尔去世前的一两个月。”
“你现在每晚能睡多久?”
“十月以后,每晚几乎睡不到一小时。”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拉尔夫听到一阵类似恐慌的颤动。“照此下去,到圣诞节我就完全睡不着了,如果真是如此,我不

知怎么熬过去。我现在几乎活不下去了。”
拉尔夫费了好大劲才开口说话,他首先想到的问题是:“我怎么从来没看过你的屋子亮灯?”
“我也从没看过你家亮灯啊,”她说道,“我在同一栋房子住了三十五年,不需要开灯就能找到路。而且,我不希望别人发现我的问题。如果你每天凌晨两点开

灯,迟早会有人看见的。事情一传开,马上会有爱管闲事的人来问问题。我不喜欢被人问东问西,我也不是那种每次便秘都要在报纸上登广告的人。”
拉尔夫突然大笑起来。洛伊丝睁大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然后也大笑起来。他的胳膊还搂着她(或是他已经把胳膊移开,但它自己又跑回来了?拉尔夫不知

道,也不在意),他紧紧地抱着她。这次她很自然地挨着他,那些僵硬的小电线已经从她身上脱落了。拉尔夫很高兴。
“你不是在笑话我,对吧,拉尔夫?”
“不,当然不是。”
她点点头,仍然微笑着。“那好吧。你从没见过我在客厅走来走去,对吗?”
“对。”
“那是因为我家门前没有路灯,但你家门前有。我曾多次看到你坐在你那破烂的旧高背椅上,坐在那儿喝茶,看着窗外。”
我一直以为除了我就没别人了,他心想,突然又有一个问题——既滑稽又尴尬——涌现在他脑海中。她可曾见他坐在那儿挖鼻孔?或者自慰?
不知是看出他的心事还是看到了他脸上的红晕,洛伊丝说道:“我只能看出你的身形,你总是穿着睡袍,非常得体。所以你不必担心。此外,我希望你明白,如

果你做了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我也不会盯着看。我的教养还是很好的。”
他微笑着拍拍她的手。“我知道,洛伊丝。只是……你知道的,我太惊讶了。原来当我坐在那里看着街景时,有人在看着我。”
她带着神秘的微笑凝视着他,仿佛在说,别担心,拉尔夫——对我来说,你只是风景的一部分。
他思忖了一下那微笑,然后回到正题。“发生了什么,洛伊丝?你为何坐在这儿哭泣?只是因为失眠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表示很同情。还有别的原因,对吗

?”
她停止微笑。她再次把戴着手套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低头阴沉地看着它们。“还有比失眠更糟糕的事情。例如,背叛。尤其是当你爱的人背叛你的时候。”
2
洛伊丝突然安静下来。拉尔夫没有催促她。他看着小丘下的罗莎莉,它似乎在抬头看着他,也许是看着他们俩。
“拉尔夫,你可知道我们不止拥有相同的问题,而且看得还是同一个医生?”
“你也去看了里奇菲尔德医生吗?”
“以前常去,是卡洛琳推荐的。但我再也不会去找他了。我和他绝交了。”她噘着上唇,“骗人的狗崽子!”
“怎么了?”
“我拖了将近一年,等待情况好转——就像他们说的,由老天安排。当然了,我偶尔也不会完全听天由命。我和你大概都试过不少相同的傻玩意儿。”
“蜂巢?”拉尔夫说着又忍不住笑道。今天真是太奇妙了,他心想。多么美妙的一天啊……现在还不到下午一点。
“蜂巢?怎么样?有效吗?”
“没有,”拉尔夫笑得合不拢嘴,“一点用都没有,但味道好极了。”
她笑着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捏着他的左手。拉尔夫也回捏了一下。
“你从没找过里奇菲尔德医生谈论失眠的事,对吗,拉尔夫?”
“没有。曾经预约过,但取消了。”
“你取消是因为不信任他吗?因为你觉得他误诊了卡洛琳的病?”
拉尔夫惊讶地看着她。
“算了,”洛伊丝说,“我无权问这个问题。”
“不,没关系。我只是很惊讶有人和我想法相同。我也认为……他可能误诊了卡洛琳的病。”
“哈!”洛伊丝媚眼一闪,“我们都这么想过!比尔过去常说,他不敢相信卡洛琳葬礼的第二天,你竟没有将那个笨手笨脚的混蛋告上地方法院。当然,那时候

我还站在另一方,疯狂地为里奇菲尔德辩护。你想过起诉他吗?”
“没有。我已经七十岁了,不想把时间再浪费在医疗失误的官司上。况且,这能让卡罗尔活过来吗?”
她摇了摇头。
拉尔夫说:“不过,我没去找他是因为卡洛琳的遭遇。我想至少是这样。我似乎无法再信任他,或许……我不知道……”
是的,他不知道,这就是事情诡异的地方。他只知道他取消了和里奇菲尔德医生的预约,也取消了和有时被称为扎针医生的詹姆斯·罗伊·洪的预约。取消后面

这次预约是因为听了一个可能连自己中间名字都不记得的九十二或九十三岁老人的建议。他想起老多尔送给他的那本书,还有老多尔引用的那首诗——《追寻》

。拉尔夫无论如何就是忘不掉……尤其是诗人谈到生命中的一切都在离他而去这一段:那些没有读过的书,那些没讲的笑话,还有永远不会涉足的旅程。
“拉尔夫?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在想里奇菲尔德的事。不知道为何我取消了那个预约。”
她拍拍他的手。“你该庆幸这么做了。我没取消。”
“告诉我怎么回事。”
洛伊丝耸耸肩。“当失眠变得非常糟糕、我觉得我再也无法忍受时,我向他吐露了一切。我原以为他会给我开安眠药,可是他说他不能这么做——我有时心律不

齐,安眠药会使情况变得更糟。”
“你什么时候去找他的?”
“上周早些时候。然后,昨天我儿子哈罗德打电话来说天气很好,他和珍妮特想带我外出吃早餐。我说,别闹了。我身体还硬朗,可以做早餐。我说,既然你们

从班格尔一路赶过来,那我当然得为你们准备点好吃的。就这样。之后,如果你们想带我出去——当时我想到了购物中心,因为我总喜欢去那里——那就去吧。

我是这么说的。”
她转向拉尔夫,脸上带着微弱、苦涩的微笑。
“我从没想过他们为何在工作日来看我,他们俩都得工作——他们显然真心热爱工作,因为他们一直在谈论工作的事。我觉得他们太好了……太周到了……于是

我特地花时间打扮,打理一切,不让珍妮特看出我有问题。我认为这是最让人恼火的。愚蠢的老洛伊丝,正如比尔经常挂在嘴边的‘傻大姐洛伊丝’……别那么

惊讶,拉尔夫!我当然知道你们在背后怎么说我,你以为我失去理智了吗?比尔说得没错,我很傻,很蠢,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被别人利用时不会感到难过……”

她又开始哭。
“当然不是。”拉尔夫拍着她的手说道。
“如果你看到我的样子一定会大笑。”她说道,“早上四点起床烤新鲜的南瓜松饼,四点十五分切蘑菇做意大利煎蛋卷,四点三十分开始化妆只是为了确保,绝

对确保珍妮特不会说‘你真的没事吧,妈?’之类的话。我讨厌她说那些废话。你知道吗,拉尔夫?她一直都知道我的状况。他们俩都知道。所以我猜他们是在

取笑我,不是吗?”
拉尔夫认为他听得够仔细了,但显然他还是落下了什么。“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
“因为里奇菲尔德告诉他们了!”她大叫道。她的脸又扭了一下,但这一次拉尔夫看到的不是受伤或悲伤,而是懊恼到极点的愤怒。“那个爱说三道四的狗崽子

打电话给我儿子,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拉尔夫目瞪口呆。
“洛伊丝,他们不能那样做,”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道,“医患关系是……呃,应该是保密的。你儿子应该知道,因为他是律师,他们也应该遵守这样的规范

。医生不能把病人的情况告诉任何人,除非病人……”
“哦,天啊,”洛伊丝翻着白眼说,“苍了个天。你生活在什么时代,拉尔夫?里奇菲尔德只要自认为正确就会做。我明知这一点还去找他,真是太蠢了。卡尔

·里奇菲尔德非常自负、傲慢,他更关心自己穿吊带裤和名牌衬衫时好不好看,而非病人。”
“这话相当刻薄。”
“也相当正确,问题就在这里。你知道吗?他今年三十五六岁,他不知怎么的产生了一种想法,到了四十岁他就要……停止。他想一直停留在四十岁。他有一种

观念:人到六十岁就老了,到六十八岁左右就变成了老糊涂,一旦超过八十岁,如果你的亲戚愿意把你送到养老院,那你就谢天谢地了。孩子对父母没有任何保

密的权利。就里奇菲尔德而言,像我们这样的老家伙对孩子没有任何保密的权利。据说这么做是为我们着想。”
“我一离开卡尔·里奇菲尔德办公室,他就给身在班格尔的哈罗德打电话。他说我没睡好,说我情绪抑郁,我有得了伴随认知能力过早衰退的感知问题。然后他

说,‘你得记住,你妈妈已经老了,夏瑟先生,如果我是你,我会非常认真地考虑她是否适合生活在德里市。’”
“他不会的!”拉尔夫惊恐地大声说道,“我的意思是……他会吗?”
洛伊丝严肃地点点头。“他这样告诉哈罗德,哈罗德告诉我,我现在又告诉你。我真傻,我甚至不知道‘认知能力过早衰退’是什么意思,他们俩也不想告诉我

。我在字典里查了‘认知’这个词,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吗?”
“思考。”拉尔夫说道,“认知就是思考。”
“没错。我的医生打电话给我儿子,告诉他我衰老了!”洛伊丝愤怒地笑了,用拉尔夫的手帕擦去脸颊上的泪水。
“我无法相信。”拉尔夫说道,但他还是相信了。自从卡洛琳去世后,他逐渐意识到,当他从童年踏入成人阶段时,他十八岁前看待世界的那份天真烂漫其实并

没有永远消失。当他跨过成年和老年之间的门槛时,那份天真烂漫似乎又回来了。他不断地对很多事物感到惊讶……但“惊讶”还不足以表达他的感受。他被一

些事吓得目瞪口呆。
例如,基辛桥下的小瓶子。七月的一天,他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巴塞公园,在桥下休息了一会儿,躲避午后阳光。他刚坐下,就注意到桥下小溪边的杂草中有

一小堆碎玻璃。他用一根折断的树枝拨开草堆,发现了六七个小瓶子。其中一个瓶子底部残留有白色的干硬物质。拉尔夫把它拿起来,好奇地细看,突然意识到

那是毒品派对的残留物。他像扔烫手山芋那样扔掉瓶子。至今他还记得当时他有多震惊,他试图相信是自己错了,不可能是他想的那样,这个位于波士顿以北二

百五十英里的小镇上不可能有毒品。当然,受到惊吓的是那突然跑出来的天真,这部分的他似乎相信(或者直到他在基辛桥下看到那些小瓶子前)所有关于可卡

因风行的新闻都是传闻,都只存在电视中的犯罪节目或让—克洛德·范·达姆的电影中。
他现在也有同样的震惊感。
“哈罗德说他们想‘带我去班格尔’,带我去看看那儿。”洛伊丝说道,“他不是带我去兜风,而是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好像我是他的苦差事。他们有很多宣传

册,每次哈罗德向珍妮特点头时,她就快速把它们拿出来……”
“哇,慢一点。什么地方?什么宣传册?”
“对不起,我说得太快了,是吗?是班格尔一个叫江景庄园的地方。”
拉尔夫听说过这个地方,事实上,他也收到过他们的宣传册。夹杂在信箱中的大堆广告中,目标是六十五岁及以上的老人。他和麦戈文曾不屑地大笑……但那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