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直子的母亲正透过手机,以不输周遭音量的尖锐声音,仔细告诉平明银行的分行行长,入内岛要亲自前去的事。一名警察走近,正想向她讲些什么,却被她抢先开口质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赎金的事!”
这位警察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什么赎金的事。类似的争执场景不断发生,接到报告的三鹰署署长藤崎公一基于职责,穿着制服带了几个部下出现。署长想当然是三鹰署的第一把交椅,但因为特别对策总部设在这里,里头有来自警视厅的搜查一课课长,甚至连刑事部长都插手了,所以也就全权交由他们来指挥。虽然署长也以辖区警政单位代表的身份,担任了特别对策总部的副部长,但充其量只是挂名而已,实际运作还是由警视厅负责,没有他直接出手的余地。即便如此,三鹰署内部的监督工作,毕竟还是署长的义务,所以他必须展现威严,做好自己的工作。然而,家属们的激动情绪已经极为高涨,好不容易终于有个阶层够高的人露脸,大家全都把矛头转向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真相!”“太离谱了吧!”
家属撂下这句话,又一个个急急离开,就像一群发了狂的蛮牛。员警再怎么伸出双手、跨开双脚阻挡,仍止不住一股脑儿往外涌去的人潮。堤防溃决了,一波又一波无止境袭来的水流毫不留情,见人就冲,从二楼走廊往楼下流去,消失了踪影。玄关前面,警方人员仍试图阻止家属离去,甚至还叫前方的其他员警帮忙拦人。
不过对警方来说,有个部分运气不错:就在这样的骚动发生时,原本等在玄关那儿的媒体,大部分都因为即将召开的记者会,而被警方带到其他房间去了。三鹰署的建筑物外,现在只有几位暂时等候在那儿的记者。他们看到家属如江水决堤般涌出,正想上前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在警官们的强硬保护下,无法得逞,连追上去都没办法,只能口没遮拦地痛骂架住自己的员警。
三鹰署内的通道上,藤崎一人散乱着头发,还掉了一个扣子,一脸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直子的母亲缓缓来到他面前,问道:
“你是警方高层的人吗?”
署长回过神,回答她的问题:
“嗯…我是署长。”
她的声音充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语气。
“赎金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家属呢?”
“…您是在哪儿听到这消息?”
“是犯人联络我们的。”
署长的脸色渐渐回复了神色。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没回答,继续质问:
“你们不是连有哪些学生已经遇害都不晓得吗?”
“不是的,那个是——”
“是犯人自己这么说的哟。”
“可是,现场的警官他们并没——”
“到底是哪些学生已经遇害?”
“…”
“到底是谁?”
根据来自现场的报告,的确有几名学生已遭杀害。但到底是哪几名学生,警方也不清楚。还有,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是经历什么过程,才变成最后那样的凄惨死状,都不能在尚未全面厘清前,就随便把不完整的讯息告诉家属。否则,只会让大家越来越害怕、越来越不安而已。
事实上,警方体谅小织受到惊吓,并没有赶着完成做笔录的工作。也因为这样,资讯的收集就花了比较多的时间。还有,大概就是阴错阳差吧,就在家属们下定决心,一一离开三鹰署,回去筹措赎金的时候,学校那边才打了一通指名找佐久间部长的电话。这段极其机密的电话内容,想必也包括了已遭杀害的学生名单,还有死者到底是怎么被杀害的。也就是说,其中也包括了关于嫌犯所用武器的情报。事情发展至此,外界总算大略知道,那个密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赎金的部分也是。照理说,警方在考虑因应对策前,说什么都应该先排除万难,即刻通知家属才对。不过换个角度想,亚矢子之所以直接向家属开口要求赎金,搞不好只是为了想让警方更加慌张。另一方面,她又可以把金融机构能否延长营业时间的责任,推到警方身上。结果,警方因为把心力花在和金融机构交涉上,受制于亚矢子搬出来的什么首相啦、财政部长这些随便讲讲的话,因而无意识地萌生出官僚本能,变得凡事只听上头意思办事。不幸的是,那些委以重要决策的人,通常都会对这种上司与自己间的从属关系很敏感。在这种状况下,警方这边也就没人会想到,要从家属的角度看事情。就因为这样,有些动作也因而做得慢了些。
在整幅拼图之中,有几片早已精准嵌进会让这次事件掀起巨大波澜的地方。这是因为几个纯粹的偶然刚好交叠在一起吗?还是这是亚矢子预先得知敌人的心情与想法,因而拟定的策略?这到底是偶然还是故意的呢?亚矢子对警察以及对家属讲的话,有些地方是有出入的。不难察觉,这些部分很明显是她所玩的花样。无论如何,亚矢子不但行动快,而且让人无法摸透。
在每个亚矢子玩花样的地方,都存在着时间上的微妙差异。她只要稍微在时机上动点手脚,就能弄出深不可测的鸿沟。警方与家属间的互信,就这样被她玩弄离间掉了。无论她真正的用意是什么,事情总之已经发展成这样的局面。
直子的母亲完全不期待能从署长口中,问到遇害学生的姓名。
署长咕哝着,硬从喉咙挤出声音:
“实在非常抱歉,我们无法告诉您。”
“我已经不相信你们了。”
直子的母亲穿过署长身边,打算走掉。
“请等一下!”
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仍继续往前走着,断然说道:
“请你们依照嫌犯的指示,要金融机构延长营业时间!大家都已经去解约提钱了!”
说到这儿,她又停下来,回过头,睁大了眼。
“孩子们现在命在旦夕!拜托你们可别出纰漏!听到了吗!?”
她不等署长回答便走下楼梯。署长整个人只听到她鞋跟发出的声音。
事件发展至今,警方终于召开第二次的正式记者会。负责主持记者会的,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长尾形清治,内容则是弦间告诉过佐久间刑事部长的几项讯息。此外,这次记者会的重点,是关于嫌犯要求赎金这部分。还有,目前所公布的伤亡名单里,只有该高中的梨田老师与两名警官,总共三人而已,五位男学生的姓名依然不详。也就是说,孩子已经遇害的家属,到这一刻都还全心全力筹措着赎金。现在连所有家属在哪里,警方都无法完全掌握,被骂无能也是活该。不过,警方也不能在没有直接告知家属前,就公布遇害者名单。想当然尔,这点受到了媒体的强烈抨击。但警方仍以“唯一目击证人林小织状况尚未恢复,因此无法完成笔录”为理由,表示目前还不知道哪些学生已经遇害。警方希望能在明知很离谱的状况下,还是先撑过这场记者会再说。他们也不能告诉媒体,手中已经握有校方提供用来判断被害者身份的资料(名册、团体合照等),只能想尽各种办法,以前述“林小织尚未完成笔录”的万用说辞,打发所有提问的媒体。幸好,遇害学生被人从三楼丢到一楼的时候,媒体都还没有到达现场。只要没进到校园内部,就看不到那让人想别过脸去的惨状。此外,只要空拍能彻底做到自制,机密至少可以保密到晚上七点吧…当然,这是假定媒体在空拍方面会有所节制,否则也只能算是一厢情愿而已。
虽然媒体记者提出各种尖锐的质问,但由于目前整个案子还不明朗,警方就算想讲也讲不清楚。
嫌犯的确要求了赎金。但她却先是说要挟持人质二十四小时,之后又把赎金的交付订在今晚七点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点。她所做的事情,乍看之下好像相当冲动,但进一步细想,某些部分的安排似乎又是经过事前的精心规划。这让原本已经十分模糊的案情,更增添阴森气息。

听取佐久间刑事部长的报告后,警视总监上呈东京都知事,透过警察厅,要求县警协助。另一方面,首相则透过财政部长及内政部长,紧急通报金融机构临时延长营业时间至晚上七点,银行ATM一天所能提领的额度绝对不到两千万元,所以非得到银行柜台提领不可。待做成此一决定并通报各金融机构后,已经是下午将近三点半的事。对于不管做什么都需要印章的官僚来说,可说是少见的高效率。结果,大多数银行在接到家属打来的电话时,行里的营业窗口都还有客人,并未打烊,所以各分行自行研判后,帮家属解掉定存,将钱汇入账户,然后等家属赶到分行,并没有发生想象中可能出现的大混乱。不过,若能预先得知家属们所有的往来金融机构究竟有哪些,就可以避免把所有分行都卷进来的大骚动。看来警方势必要有心理准备,因为这样的失误有可能在将来成为遭人弹劾的素材之一。
基地那里,正等待着掌握指挥权的特别对策总部下指令。待在基地的所有人,也已经知道家属们无视警方、近乎暴动的行为。就像散弹枪射出来的子弹整个飞散,家属们已经脱离了警方的掌握,四散而去。目前,警方正以家属的居住地及任职公司周围为中心,在关东附近各县县警及东京都内各辖区警网的协助下,一一确认家属们的行踪。这么做的部分用意,也是希望透过警方的力量,保护家属们免受媒体采访的干扰。据说在一些地方,还发生警方与媒体间出现小摩擦的事情,两者间的互信也开始出现明显裂痕,越来越难收拾。
弦间把一切事情委由特别对策总部处理。此刻的他,除了一点一点承受时间一分一秒流失的折磨,也每隔一段时间就抖起脚来。嫌犯已经拒绝由这边进行主动联络。特别对策总部自从传来“静观现状,发生任何变化时迅速回报”的指令后,也已经过了一小时了,到现在音讯全无。这实在让人不禁怀疑,警方高层到底有没有集思广益讨论本案案情,设想出得以打破此胶着状态的具体对策。
和先前一样,大家的耳朵里还是只有直升机的轰轰声。要求媒体自制的成效似乎不彰。在阴郁的沉重气压中,小田切悄悄走近,把刚从电子邮件收到、关于近藤亚矢子的资料交给弦间。
“这是辖区警局与县警局提供的嫌犯最新资料。嫌犯目前没有家人。她是以井川圭子这个名字,一个人住在杉并区的公寓里。根据相关人士的证词,她本来有个名叫亚希的独生女,但在去年十二月去世了。不过…”
“不过什么?”
弦间一面说着,一面看着手边的资料。小田切也读着资料,继续说道:
“…亚希死亡时只有十七岁,是私立叶丽女子高中的二年级学生。”
说到私立叶丽女子高中,那可是史上有名的杰出高中。连刚跨过三十五岁大关、单身的小田切,都听过这所学校的名字。它是一所升学高中,以排名来说,它紧接在坊间所谓三大女子名校之后。小田切一面在脑袋里搜寻藏在某个角落的知识碎片,一面说道:
“死因是后脑重击到人行道的水泥块,导致脑挫伤。那是目黑署的辖区内。当晚发现她时,经判断应该只是意外事件;但由于发现人行道上留有些许轮胎痕迹,辖区警局推测,有可能是在飙车族活动时遭受波及所致…后来搜查持续进行,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九天,有两个十六岁的少年前往目黑署自首,遭警方逮捕。事故那天刚好是圣诞夜。入夜后下了大雪的那天。”
“啊啊——是那天吗?”
弦间深深皱着眉头,眼睛眯了起来。发生在圣诞夜那天,应该格外让人难受吧。原本应该是母女开心而热闹的一晚才是…而且还是失去前途无量的独生女…她的心中想必相当悲伤。弦间从这个角度思考着,暂时把嫌犯所犯下的重罪摆在一旁。
“孩子的父亲呢?”
“这个…父不详。”
“不详?”
“是的。据资料所示,近藤亚矢子并没有过结婚记录。”
这么回答后,小田切也觉得纳闷。从他以前大略读过关于近藤亚矢子的资料来看,她是最不可能未婚生子的那种女性。
“未婚生子呀…”
弦间也露出大感意外的神情。
“后来,她在今年从位于目黑的大厦搬到杉并区去。”
说到这儿,他把资料大概中间的部分指给弦间看。弦间顺着看过去。
“嫌犯的父亲近藤高志在七年前,六十二岁时自杀。原本担任私立高中的校长。嫌犯之所以选择当老师,可能也和她父亲有关。”
弦间断断续续读出数据里的句子。
“五名男学生受到警告后愤而拔刀相向,两名教师受重伤,两个月才康复…这么说起来,当老师也是在卖命呢!近藤高志校长为了对校内的暴力事件负起责任,辞去校长一职…后来在家里上吊自杀,这样呀…”
弦间翻到下一页,随口读了出来。
“母亲近藤保子,五年前住在圣玛丽奴医院,病死在那儿…死因是胃癌…享年六十二岁,和她父亲在相同岁数去世…”
“嫌犯的双亲并无兄弟姐妹。祖父母的兄弟姐妹也很少,全都已经往生了…应该没有什么亲戚还和她有往来的。”
“女儿死了,嫌犯就完全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是吗?”
弦间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

第七章

对于将来要做什么,亚矢子在心中并未特别有过什么梦想。她只想一直当个好孩子,不要做出让父母操心的事,希望父母称赞而已。她一心只想如此,认为只要能完美地做到这些事就可以了,这和自己要从事什么职业并无关联。只要能继续当这样的孩子,继续受到父母的认同,就足以证明自己的存在了。除此之外,她不会特别去拿任何证明书、笔迹或是护照来证明。
还有,这里所谓的父母,其实主要指的是父亲。近藤高志是个一辈子从事教职、流着百分之百纯正血统的老师。毋庸置疑,他把教职视为自己与生俱来最神圣的事业。他的人生都投注在学校里,而且完全不会后悔。他的个性原本就十分严格,不容任何谎言、隐瞒或坏事存在。到后来他越来越执着于这样的想法,以致成为某种类型的洁癖。由于对工作认真到不行的性格,他把自己的生活重心全放在学校里,从来没关心过家里的事。
亚矢子绝对不会自己跑进父亲书房里。幼时的她一直记着,不可以去打扰父亲完成困难的工作。从更小的时候开始,母亲就不断灌输她这样的观念。
“不可以打扰爸爸工作喔!”“亚矢子真是好孩子。”
母亲保子是个顺从丈夫的温柔女性,给只关心学校事务的丈夫最坚定的支持,可以算是优良妻子的楷模。
如果以比较极端的眼光来看,这是一对暴君丈夫与奴隶妻子的组合。不过毕竟当年的时空背景与现在并不相同,再者两人也相处得很好,所以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夫妻之间的事,只有他们自己明白。两人之间,也存在着稳固的爱情。从小,亚矢子就不断观察两人的相处模式。
——父母与环境,会不知不觉对孩子造成各种影响…
二十世纪末,已有越来越多年轻人,因为幼儿时期心理形成时受到周遭的某些影响,而在其后的成长过程中为此所苦。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情况变得更明显。到底是这种人真的变多了,还是这些人原本就存在,只是从先前的潜藏状态浮上了台面呢?目前没有人知道答案。不过,在研究青少年为何做出犯罪行为时,有个经常被提及的原因。
——创伤。
总有人像笨蛋一样,永远只记得一件事。他们把年轻人之所以犯罪的原因,全都归咎是“创伤”所引起,将它拱上了王座。连和“创伤”真正意义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也全都算到它头上。年轻人只要一出了什么事,动不动就把创伤挂在嘴边,想用这两个字摆脱所有问题,藏匿住背后导致事情发生的其他事实或原因。像是在自我辩护,认为只要把一切丢给“创伤”两字,做什么事就都没有错了。
年纪尚轻、无法依自己意志做任何事、下任何决定的孩子,只能在父母的支配下,生活在父母设定的环境中,靠父母养大。然而,随着身心的成长,孩子渐渐有能力自己去做一些事。重要的是,在他们有自主行为能力后,应该学会如何面对痛苦与困难。透过这样的过程,才懂得考虑自己该负的责任。父母若是在孩子具备判断能力之前那段“光靠自己无法做出任何事”的时期,就完全帮他们决定好未来的人生走向,使得孩子们受到限制,之后他或是她的人生,会变得怎么样呢?应该就会以此为借口,从自己的人生战场中临阵脱逃吧。
然而,对当时的亚矢子来说,事情倒不完全是如此。她安于享受自己的生活,对双亲并未怀抱任何怨恨。虽然这或多或少和她成长的时代背景有关,但毕竟是她自己决定要照单全收的。她觉得这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好,也不会一出事就把责任推给父母,她的生活方式更不是为了双亲或其他任何人,而是出于自己的选择。亚矢子深深认为那是自己独自做出的决定。
这样的亚矢子,只有一次违抗双亲的经验——
在她就读筑波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将来要当老师。这并不是因为双亲(尤其是父亲)特别告诉过她什么,她也没和朋友或学长姐商量过。看着父亲背影长大的她,确定教师是很值得从事的工作,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女儿的想法,父母并未有什么提点或主张。高志对于女儿选择从事和自己一样的工作,或许曾在心中暗自窃喜也说不定。总之他对此事只字不提,只讲了一句“很辛苦哟”而已。
当过实习老师后,亚矢子曾到公立高中担任四年的教职。接着,她就被挖角到目前服务的私立宝岩高中来——后来她才知道,当时宝岩高中的校长与父亲近藤高志,是大学时代的朋友。挖角的事,也有一点儿父亲的意思在里面。当时校长找高志商量,是不是有什么人选适合成为新聘教师时,高志犹豫了半天,讲出了亚矢子的名字。校长虽然对自己的朋友厚着脸皮提名女儿为第一候补人选,感到非常惊讶,但他也知道,这位老朋友是不会随便夸赞或推荐人的。出于这样的缘由,亚矢子换工作到宝岩高中去。挖她前去的校长在两年后下台,成为升学中心的顾问。从那时开始,宝岩高中就被少数高层所掌控——二十年前左右的宝岩高中,老师和学生既积极而开朗,那是现在完全无法想象的状况。然而好景不常。一旦开始自甘堕落,腐败的速度就快得吓人。这所高中已变成让人不胜唏嘘的样子,就是最好的证明。另一方面,虽然眼看着这所高中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然而亚矢子踏实正直的性格却没有任何改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一直到事情发生。
那是某个闷热夏天晚上发生的事。在快要放暑假的时候,担任高一级任老师的一群人,为了消暑,跑到车站前面的屋顶啤酒屋去。酷热与倦怠感,就连大人的神经也跟着迟钝起来,头脑变得不清楚。高中生就更不用说了,对处处是诱惑的他们而言,暑假正是犯罪温床滋长丰润最好的时期。正因为校园内的暴力事件不断增加,照理说,应该更早摘除罪恶之芽才是。参加暑期社团活动的学生还可以放心,但对于学生在休假期间的其他言行,就不能不多加注意了。有人提议,应轮班到特别热闹的地区巡逻。但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认为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抓着啤酒杯高谈阔论,老师们的热情不断涌现。四月才刚到职的亚矢子,小口小口地喝着喝不惯的啤酒,同时讶异于这群老师充满活力的表情,想着能来这所高中教书真好。
在屋顶啤酒屋的啤酒大会结束后,一位女前辈又强烈邀约她继续玩乐。高一的女老师只有这个中年女子与亚矢子两人而已。顾虑到今后还要一起相处,如果只是和对方客套地往来,可能不太好。亚矢子即便不擅与人往来,但这种程度的事情,她还是谨记在心。恰巧这位女前辈开始醉了,咕哝地数落着亚矢子以前老是拒绝她的邀约。亚矢子听到她已经开始有些胡言乱语,心想这次大概没办法再不讲情面地推辞掉了,于是打电话告诉母亲,自己会晚一点儿回家。
女前辈带亚矢子到打击练习场去。亚矢子看到已有年纪的女性竟然爱打棒球,待在那儿。但前辈可不管她,扛着球棒就走进了打击区。投球机以相当快的速度投过来一球,前辈却仿佛经验十足,在空中划过球棒,轻轻松松就把球打了回去。前辈到刚刚为止都还醉到站不稳脚步,现在却展现难以置信的灵巧动作。只见她一面利落地挥着球棒,一面说道:“偶尔来这儿打球,可以把每天累积下来的讨厌事都忘掉。”
在前辈的催促下,亚矢子和她换了手,进入打击区。第一次握住球棒的她,面对快到不行的来球,只能瞠目结舌。前辈隔着铁丝网,在亚矢子背后不停给意见。到后来,渐渐有办法让球棒碰到球了,似乎开始抓到了挥棒的时机。一旦心无杂念,集中心神打球,就会陷入忘我的境界。用这种方式一扫闷气,还算不坏。额头上流下豆大的汗水,跑进了眼睛。妆都脱落了,她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亚矢子已经打到浑然忘我。接着,也不知道是第几球,她大棒一挥,发出了清脆的金属声。这是球第一次画出弧形,往前飞去。
打出去了!亚矢子叫着,边往后看了看。前辈已经不在那儿,倒是有个突然被她这么一叫而吓一跳的男子,瞪大了眼睛站在那儿。亚矢子也跟着僵住。等着使用打击区的男子,突然天真地拍起手来。
这是亚矢子第一次遇见津山文之。亚矢子并非没和其他男生交往过。即使家里门禁严格,但历经高中、大学时代,交往过的对象虽少,总还是有。虽然她不擅言辞、怕生,乖巧而畏首畏尾,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不过成为社会人士后,很久没有认识心仪男生的机缘了。在这样的环境限制下,如果问为什么可以在这种地方和对方认识,大概也只能说是两人碰巧情投意合吧。
津山那年三十岁,是个服务于大公司的上班族。他说,自己只要一碰到心烦意乱的事,就会来这里挥棒,发泄无法满足的欲望。津山穿着短袖衣服,结实的肌肉清楚可见,只要一用力挥出球棒,就能轻松把球打到外野铁丝网的地方。因为流出大量汗水,隔着被濡湿的白色衬衫,能看到他背上的肌肉。亚矢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靠近如此让人窒息的男子气概,于是昏了头。
隔天开始,亚矢子只要一有时间,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会跑到那家打击练习场去,次数很频繁。在假装是偶然第三次遇到他后,两人就熟了起来;之后若再碰到,彼此一定交谈。津山造访打击练习场的频率,也从那天开始急剧增加。虽然亚矢子有时也会和前辈一起去,但只要是这种时候,津山就会察觉到亚矢子异于平常的样子,而有所顾忌,不和她交谈。亚矢子看着津山的表现,觉得他相当替人着想。就因为这样,两人成了情侣。
她每星期只有两三次,可以和忙于工作的津山见面,也大概都是平常日的晚上。两人能在周末外出游玩的次数,半年下来屈指可数。即便如此,亚矢子还是觉得很满足。只要想到他,每天就觉得很充实。原来恋爱可以为生活带来这么多干劲,这是亚矢子早就忘得一干二净的。
那是两人开始交往快要半年的事。那天晚上,亚矢子一回家,就看到一个女人在家里等着她回来。那时只有母亲保子一人在家,出于担心,才请同为女性的她进屋里坐,但她却一直没说话…
她告诉亚矢子,自己是津山的妻子,名叫裕美。接着她突然跪在亚矢子面前,哭着哀求亚矢子和自己的先生分手。面对这样的晴天霹雳,亚矢子既困扰又不知所措,到现在都记不起来,自己听完那番话后,究竟做出什么反应。仔细想想,津山从没邀请亚矢子到他家里去。关于此事的回忆到这里中断,下一幕跳到自己跪坐在父亲面前,低头挨着难听责骂的画面。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她知道再讲任何一句话,都只会火上加油。亚矢子对父亲激烈的说教左耳进、右耳出,同时全心全意想着津山。
津山声称自己会和妻子分手。亚矢子看着他的眼睛,真心相信了他。她忍受父母的责骂,离开了家。这是她第一次没和父母住在一起。亚矢子与津山两人租了公寓,开始同居。她深信,只要能和津山在一起,路上再怎么充满荆棘,也都走得下去。
就这样,每天充实地过着。津山为了顺利与裕美离婚,花了好大的功夫,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重拾自由之身,前景大好。两人的眼前,只看得见笔直的平坦大道。所有阻碍他们的事物,都已不复存在。
两个月后,在毫无预警之下,裕美跑到学校,出现在亚矢子面前。她刻意向亚矢子展现微凸的腹部,说她已经怀孕了,孩子的爸爸就是津山…
从那时起,让人无法成眠的噩梦就此展开。裕美每天都打电话给津山,而且一天好几次,不然就是在公寓前面等他回来。以现在的用语来讲,她就像有些病态的“跟踪狂”,净找些理由追逐着自己的前夫。当然,津山也知道裕美怀孕了,亚矢子没办法,只好答应津山,让他不时和因精神不稳定而状况不好的前妻碰面,充当她的商量对象。因为是自己让裕美怀孕,津山一方面实在无法刻薄以对;另一方面也把这当成是原谅自己的借口,说服自己接受。同为女人,裕美可比亚矢子不要脸、难对付多了。津山在和自己同居后,还和裕美维持性关系,亚矢子大受打击。他虽然告诉亚矢子正在积极办理离婚,却还是和妻子上床。不过,亚矢子对津山的感情,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她听着津山的话、看着津山的眼睛,打算再相信他一次。努力想要相信他。事实上,事已至此,也只能选择相信他而守候下去。再怎么满心担忧,都只能自己往肚里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