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照片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见过这个女孩子。她那个时候才上高中?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她来问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问我,人这一生该如何获得解脱?”
“解脱?”
“是的,她说她痛苦,因为感受到了别人的痛苦,她做了逼不得已才做的事,伤害到了别人。她很难过,但难过的同时,她的自尊心又将她紧紧束缚,致使她无法彻底面对自己的难过。
我觉得她有很严重的抑郁倾向,便开导了下她。”
“你和她说了什么?”
“我说,她痛苦的根源其实是别人的痛苦,如果别人的痛苦根本不存在,那么自身的痛苦再多再重,也无法困扰到她,反而会进化为一个完人的最佳修行。她的灵魂将会在承受痛苦的过
程中得到升华。”
李震哑然,他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又觉得事情更为费解。他一声不响地走了,唐光晓在他身后问他:“明天你还会再来吗,李警官?”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回廊上引起回音,不知怎么,尖锐又刺耳,听得李震一阵阵的头疼。
02
李震在一个小时后到家,李天明和他妹妹李美玲已经在家了,李美玲在做晚饭,听到开门声,从厨房里走出来对李震说:“哥去洗手吧,可以吃饭了。”
“我怎么觉得之前才吃过午饭,已经要吃晚饭了?”李震和李美玲亲近,走过去和这个妹妹说话。
“你今天和爸一起查案去了?”李美玲问道。
“怎么了?”
“听说是女高中生跳楼那个案子啊?”
“哎,别提了。”李震摇头叹气,撩起衣袖说,“我来炒吧,你去歇着。”
李美玲把锅铲交给他,说:“我看网上讨论得很激烈啊,还有学校学生去网上爆料。”
“爆什么料?”
“说那个女高中的爸妈要把学校告上法庭啊?”
“是吗?”
“告那些学生好像有点难度,证据又不多,况且也不是什么严重的情节,而且,法不责众啊……”
“你们中学的时候没有这种小团体吧?”李震问道,“女生是不是比较容易搞小团体?”
“我们班是没有,不过那时候听说隔壁班好像有。大概高中的时候吧,隔壁班一个胖胖的女生被同学孤立,人大概都有点从众心理,如果大家都在做一件事,只有自己不做,就觉得挺奇
怪?”
“怎么能这么说,”李震表示不同意,“说什么从众心理,不过就是害怕罢了,害怕自己不跟着骂两句翻几个白眼,自己有一天就会变成那个遭人冷眼的倒霉蛋。”
在初中时与瑶瑶交好又反目的邝伶俐,可能多多少少怀有这样的心理吧。
带着水珠的青菜被李震扔进油锅里,噼里啪啦地响,李美玲再说什么,李震也听不到了。
他向李天明要到了邝家的地址,吃过晚饭一个人打车去了。
邝家住在市中心的繁华地带,一处闹中取静的别墅区。李震按了好一会儿门铃才有人来给他开门。屋里的灯光暖洋洋的,邝伶俐的母亲穿一身黑衣,阴郁地望着李震。
“有什么事吗?”她似乎没认出来面前的人,就是白天那个抓着她问,她女儿袜子旧不旧的神经病。
“我姓李,是调查您女儿案件的警察,我们队长派我来跟进情况的。”李震客气地说。邝母没有要放他进屋的意思,堵在门口说:“了解什么情况?”
“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您。”李震掏出笔记本,哗啦啦翻到记录少女A陈述的那一页。
“您觉得这些孩子怎么会愿意承认欺凌事件存在的?换句话说,如果她们谁都不说,守口如瓶,抵赖否认,反正死无对证。可是她们一个个都承认了,还都面临被起诉的风险,我觉得以
她们的年纪和法律意识,应该懂得什么都不说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吧。”
邝母咬了咬嘴唇:“她们怎么想我怎么知道?还不都是小孩子,看见伶俐跳楼都怕了呗!”
李震草草写下一笔,道:“也有可能……”
“还有什么事吗?”
“您女儿中学时有被人欺负过的经历吗?”
“说了多少次了,没有!伶俐也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人,我和她爸都不是!我们家伶俐的脾气怎么可能被欺负了还不说?肯定是学校老师施加了压力!瑶瑶当时还报警了,警察不也不
愿意管吗?你这么多问题问我,我还想问问你们,为什么有人报警你们不去管,非得等出了人命案才管?本来伶俐都要出国留学了,我们家伶俐的大好前途全都没了,什么都没了!”邝
母越说越激动,指着李震的鼻子哭着骂。李震最见不得女人哭,尤其还是个刚刚失去了女儿的母亲,他一时语塞,说不上话了。
“你把我女儿还回来!还回来!”邝母还要伸手打李震,李震握着她手腕劝:“冷静点,伶俐妈妈你冷静点。”
“阿姨怎么了?”
李震和邝母正僵持着,瑶瑶从屋里跑了出来,她看到李震,把哭成了泪人的邝母拉开,扶进屋里,对李震道:“警官您换双鞋进来说话吧。”
她脱下校服后,眉眼都变得成熟了。李震走进去关上门,站在玄关的鞋柜边看她,瑶瑶给邝母拿纸巾,轻抚她后背,邝母情绪稳定后她才过来招呼李震。
“警官您进来坐啊。”
“邝伶俐的爸爸呢?”
“和律师出去吃饭了。”瑶瑶给李震拿了双脱鞋,李震摆手:“我就不进去了,问你个事吧。你家住在附近?”
“不是。我以前是住校生,周末偶尔过来借宿,阿姨现在心情不好,我平时受了她很多照顾,就想留下来陪陪他们。”瑶瑶的声音温柔,听上去暖暖的,李震和她在院子里说话,他问她
:“是谁第一个人和警方坦白的?”
“坦白什么?”瑶瑶扶了扶眼镜,问道。
“就是第一个和我们承认确实有在欺负邝伶俐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被带出去问话的时候,那两个警察叔叔直接就问我知不知情,参与了没有……”瑶瑶扯了下李震的衣袖,“我可以替你去学校问问……
“要是对你们的调查取证有帮助的话,我可以去问。”她说第二遍的时候,语气和眼神都坚定了许多,李震谢过她,拒绝了。
“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警官您觉得伶俐是自杀吗?”瑶瑶怯生生地看李震。
“你觉得是他杀?”
“我不知道……”瑶瑶死命摇头,“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没了,我觉得挺难受的,心里空空的。我不懂为什么死的是伶俐,为什么是她……警官大哥,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为什么那么
多人可以欺负一个人,我想不明白啊!她们怎么能这样,就好像根本……根本不当一回事儿一样。”
“可是伶俐还为她们辩护,说她们就像孙叔叔田阿姨一样,有时候有些事她们自己都没法控制,怎么可能呢,胡说八道!”
瑶瑶瞪着眼睛跺脚,李震拍拍她,说:“你别想太多,孙叔叔田阿姨都是谁?”
“我以前的爸妈。”瑶瑶解释说,“应该说是养父母,我亲生爸妈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过你现在住在婶婶家,所以说,你们已经解除领养关系了?”
瑶瑶点头,“孙叔叔喝了酒之后脾气不太好,有时候会打人,老师知道了后就带我去做鉴定,闹到后来就解除了领养关系……”
瑶瑶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她让李震想到一颗在风中飘扬的种子,被风吹到哪里就只好落在哪里,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踪。
“你进去吧,别太累了最近,我先走了。”
李震别过瑶瑶后,并没直接回家,他在街上乱逛。
在便利店买了两瓶啤酒后,他跑去不远处的街心公园喝。这个时候还有人在跳广场舞,节奏感十足的音乐响彻夜空。李震拉开易拉罐环,散步的、遛狗的、谈恋爱的一个个从他眼前走过
,不远处还有孩子在玩闹,借着路灯的光追追赶赶。有个老人家在李震边上坐下,他手里拿着长长的烟嘴在抽烟。李震闲着无聊,和老人家搭话,问他:“您听说过用剪刀杀人的事情吗
?”
老人家眯起了眼睛,他耳背,让李震再说一遍。李震凑到他耳边大声地喊话,一瞬间天地间仿佛都没了声音,只剩下他自己清凉的声线在发问。
“你有没有听说过,那个用剪刀杀人的故事?”
老人家侧着脸上下打量李震,“你问这个干啥?”
“好像有一起案件就是在这个公园发生的!”李震扯开嗓门嚷着,老人家嘬了口烟,思量片刻,道:“是,是有这么回事……”
“就在那儿,那个女厕所那儿……当时啊……”老人颤巍巍地指向一排李树后头,砸吧砸吧嘴,“当时啊,挺热的,几月来着?四月吧,李花还没谢呢。一个女的带着小孩儿,女孩儿。
原本呢就住这附近一片吧,后来搬走了……”
李震笑笑,冲老人比拇指:“您知道得真清楚!”
老人晃晃脑袋,接着说:“可不记得清楚嘛!事情闹太大了,那女的死得太惨!也不知道什么深仇大恨,那脖子被捅得哟,都是血窟窿。那个小女孩儿哦,还是她发现的尸体,你说自己
亲妈……也不知道这小孩儿现在怎么样了,新闻说啊,她浑身都是血,哭着喊着要妈妈。”
“她浑身都是血啊?”
“是啊!可不是嘛!看到自己妈躺地上不得上去摸摸、喊喊吗?”老人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李震摇晃着啤酒罐,老人家说,现在那间公厕晚上很少有人敢靠近,有人在那里撞
过鬼。
“撞鬼?”
“不就是七月中旬的时候,我们小区那个老刘出来遛狗,你说也不挑个别的时候,偏偏是鬼门关开门那天。他尿急就去上厕所,狗拴在外头,他一进去那狗就狂叫,结果你猜怎么着,老
刘一出来,就看到李树下面站着个人,穿裙子,是个女的!”
李震摇头:“封建迷信可要不得啊大爷,说不定就是个路人呢。”
“那女的死的时候就穿裙子!”老人似乎不太高兴李震反驳他,板起脸孔,“她手里还拿着剪刀呢!路人没事谁手里拿着剪刀在外面乱晃??”
李震只好附和:“对对对,您说得对。”
他喝完了两罐啤酒,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去那间闹鬼的厕所解个手。
跳广场舞的人已经散了,迎面吹来的凉风里带着些公厕的臭味,李震打了个喷嚏,钻进男厕方便。洗了个手出来,特意绕去了女厕后面。他记得那张现场照片,女人的尸体就是在靠墙的
地方被发现的。她躺倒在地上,穿一条白色裙子,被血染红大半,一只手靠在身侧,另外一只手僵硬地捂着自己的脖子,死不瞑目。
晚上李震做了个噩梦,他梦到一个小女孩一直在哭,浑身是血。小女孩哭着哭着变成了邝伶俐的模样。她的脸黑黑的,脑袋还在流血,那些血几乎淹没了她的脚背,邝伶俐哭着哭着,又
变成了那个因为去不法诊所堕胎,失血过多死去的女高中生,她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哭,双腿间流下血来。
可是她们的哭声李震都听不到,他只能听到一个人的声音,瑶瑶的声音。她在追问:“我不懂,为什么是她,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为什么她们可以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人,我不懂,为什么
是她,我不懂。”
李震醒了过来,出了一身冷汗。他看眼时间,时针才刚刚走过3点。他带上毛巾,决定去外面跑步。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难以理解。家境优越,中学时还与欺凌之人为伍的邝伶俐,难倒真的会因为唐光晓的一席话幡然醒悟,自告奋勇成为被人欺凌的对象?可是按照可可的说法,她在天台
上看到邝伶俐的时候,她的眼神分明是害怕的。
是谁,制造了第一起欺凌。
又是谁,任由欺凌发展蔓延。
暴力的种子仿佛生命力旺盛的浮萍,于无声中迅速壮大吞没整片荷塘。花苞早早枯萎,错过了最好的时节,便再开不出花。
凌晨的街道冷清异常,李震跑了半个小时,才见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年轻男子。年轻男子看着他,他双手都插在口袋里。他看上去比李震瘦,个子也矮李震半个头,他从街那头走过来,越
来越近。他的耳朵里塞着耳机,音乐很大声,从他的耳机里面传出来。
很吵的音乐。
李震盯着他的口袋看,他口袋里有什么?一把刀,一个手机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会是第二个剪刀魔,专在午夜狩猎路人,还是他会成为第二个邝伶俐,被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的路人狠揍一顿发泄情绪?
李震靠在路灯边上,他心跳得很快。年轻男子的步伐加快了,他似乎抓紧了口袋里的东西。
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李震弯腰扶着膝盖大口喘气,他几乎能听到自己不正常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年轻男子低下了头,他忽然不敢看李震了。
是刀,是手机还是什么都没有?
李震不停问自己,他的手都在发抖,他从来没这么紧张过,压弯他腰的不是什么疲劳和乏累,而是这浓重冰冷的夜。他双手都被压得发凉,感染了夜的温度,眼都不敢眨一下。
年轻男子终于与他只有一步之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吞口水?因为害怕还是想鼓足勇气?
到底是不是刀?
李震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大气都不敢喘,耳朵里嗡嗡地响,天旋地转。而那名年轻男子只是轻轻走过他身边,肩膀都没擦到他的肩膀。
李震闭上了眼睛,长长送出一口气。他回头再看那个年轻男子,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了mp3。
年轻男子走远了,远得成为了天边的一个黑点。
不是刀也不是手机,更不是什么都没有。
李震瘫坐到了地上,他笑起来,嘲笑自己,笑声格外凄凉。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诊疗所报到,他当着唐光晓的面吃完了一个煎饼果子,喝完一杯豆浆,再吃了个大肉包子。他不说话,就坐着看资料,他还带了个电脑过来,偶尔在电脑上打打字
,画点东西。唐光晓也是憋得住的人,他看书,和自己下围棋,就当李震是空气。
地下室里没有信号,中午午饭时间李震一回到地面上,就收到了李天明发来的短信。安辰华的案子结案了,警方认定他不是唐光晓的党羽。他早上去了邝伶俐的初中,了解到了一些事,
让李震赶紧给他回个电话。李震在食堂外面抽烟,他给李天明打去电话,李天明问他在哪儿,怎么电话打不通。
“在诊疗所唐光晓这儿。”
“案子结了就不用去找他了。”
“我知道,不过这里清静。”李震说,“我还在查那个剪刀魔的事情,邝伶俐的初中怎么了?”
“你猜怎么着?初中的时候这个小姑娘还是个欺负人的!”李天明嗓门有些大,李震冷冷道:“欺负的是一个叫瑶瑶的女孩子吧?”
“你小子都知道了?不对啊,他们说我是头一个来的警察啊。”
“那天一个女孩子告诉我了,我没和你们说吗?”李震深吸一口香烟。
加害人与被害人的身份最终落到了一个人身上,邝伶俐就像一个巨大的极端,所有复杂的情感在她身体里寄居,终于有一天它们爆炸分裂,将她炸得四分五裂。
“她们以前关系有多好你知道吗?”
“不知道,你说说。”
“初一到初二的时候关系很好很好,老师都说她们像连体婴似的,初三的时候瑶瑶家里出了事情之后就崩了。”
李震听到这儿,打断李天明道:“我给剪刀魔划了个区,能帮我查查2006年的时候,那地方哪些人是正在高考的年纪吗?”
“你不回局里自己查?”
“我还有些事想问姓唐的。”李震挠挠眉心,午饭也没心思吃了,直接回到地下室。唐光晓正在喝稀饭,他吃得不多,加上失眠严重,黑眼圈很厉害,人好像更瘦了。
“我问你。”李震叼着烟整理桌上的资料,多看唐光晓一眼会折寿三年似的低着头。
“你问啊。”
“你是不是还觉得邝伶俐不是自杀?”
“她想寻求的不单是肉体上的解脱,是灵魂上的,你明白吗?承受痛苦本身也是一种解脱,是一种修行……”
“你少拿糊弄外人的东西来糊弄我,别神神叨叨的,好好说话!”李震啪地合上笔记本电脑,高声道。
“她不会选择自杀,起码我知道她很爱她的父母。人的话,为了这些感情应该愿意活下来吧?而且你看,她已经高三了,没多久就要高考。高考结束之后,班里的学生去同一所大学的又
会有几个?已经忍受了那么久,并不差这么点时间吧?她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候自杀,多奇怪啊。”
李震瞧了瞧把玩着围棋棋子的唐光晓。唐光晓的眼睛是绿色的,翠绿翠绿的,像猫,又似鬼。
“邝伶俐有个朋友叫瑶瑶。”李震抿了下干裂的嘴唇,说道。
“她们初中时关系很好,后来瑶瑶家里发生了变故,一下子从云间跌到地上,邝伶俐和她的关系也变差了,还和其他人一起欺负过她。”
“再到高中,她们读一所高中,关系又好了起来。这个时候换成邝伶俐被欺负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谁干的,起源是谁。”
唐光晓竖起一根手指:“我有一个问题。”
“你问。”
“她们高中关系又变好,是发生在邝伶俐被欺负前还是欺负后。”
“有什么问题吗?”
“人都是喜欢为自己制造优越感的动物。”唐光晓说道。
“你的意思是,如果在邝伶俐被欺负后她们的关系修复了,瑶瑶是故意接近她?为了获得优越感。”
李震猛然想到陈雪的话。多可笑,她怀疑邝伶俐接近瑶瑶是为了自身的成就感,虚荣与骄傲,而唐光晓却怀疑瑶瑶故意接近邝伶俐,为了获得某种身份对换的优越感。
“或者按照你们的说法是重塑友谊啊,李警官刚才也说了吧,她们从前是亲密的朋友。”唐光晓又说。
“我不知道,可能是发生在之前,我想想。”李震摸着下巴思索,唐光晓说:“如果是之前,那也是非常有趣的一个现象。”
“哪里有趣?”
唐光晓卖起了关子,神秘地说:“人都是渴求爱的动物吧,渴求爱又有什么错?”
李震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了自己的包里,唐光晓问他:“你要走了?”
“我们是不是又需要再过三年才能见到?”说完他兀自笑了,“哈哈也不一定,或许很快就能再见面了啊。”
李震临走前叮嘱看守多加提防,唐光晓,他最近可能会有越狱的举动。
03
高考来了。
到最后,邝家父母也没能成功起诉那些参与欺凌事件的人。
高考放榜那天,李震又去了这所女子高中。又是一个深夜,又是一个凌晨3点半。他利索地翻墙进去,他在一号教学楼下的公告栏里看到了瑶瑶的名字,她改姓了,现在姓邝。她以本校高
考第一名的成绩被某某名牌大学录取,她将去外地读书。
剪刀魔的嫌疑人还没确定,范围已经缩小了不少,但因为案件久远,排查起来很有难度。李震还在忙这个案子。他走上了去往二楼的楼梯,啪嗒,啪嗒,啪嗒,他手表的秒针听上去依旧
像有人在走路。
那天晚上,多出来的那个脚步声,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凶手。李震时常这样想,但是他没有证据,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来证明邝伶俐是被人推下楼的。
今天的月亮很圆,月光充沛,李震不用再摸黑找路,他躲开了两个巡逻的保安,来到了五楼。
他想进去美术教室看一看,可门锁上了,李震转了转门把手,只得放弃。
他弯腰凑在玻璃窗前往里张望,那副没有脸的少女画像还在,不知是哪个好事者还是原作者忽然想起来画的是谁,少女有了脸,李震能模糊地看到她的眼睛、鼻梁和嘴唇。普通的少女长
相,不像任何人。他没有上去天台,默默离开了。
后来,他搭车去了号称闹鬼的公园公厕,又买了两罐啤酒,边走边喝,喝到直打酒嗝,李震跑去上厕所。他洗手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那人见到他一个愣眼,低下头往厕所里走,李震多
看了他几眼,本来站在小便池前要解手的男人,不知怎么慌了神,拔腿就跑。李震赶紧追了上去,大喊:“不要跑!站住!警察!”
男的跑得更快,棒球帽都掉到了地上。
“再跑我就开枪了!”
男子闻言,扭头去看,一不留神撞到了树上,重重跌倒在地。李震扑上去压住他,就给他上了手铐。他打完电话联系上同僚,揪着年轻男人问:“你跑什么?”
年轻男子不说话,李震去翻他口袋,挖出了他的钱包,一看他年纪,二十出头,还是个大学生。李震心里一咯噔,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质问:“你来故地重游的是不是?三年前那个剪刀杀
人魔是不是你!”
年轻男子脸色惨白,闻讯赶来的其他民警把他带走,直接拿了他的指纹,和三年前第一起伤人案件现场留下的凶器上的指纹进行比对,指纹完全吻合。年轻男子只得认罪伏法。
李震亲自审他,花了一天一夜才审完。原来年轻男子是孤儿,从小生活在寄养家庭,很小的时候就遭受家庭暴力,所以对带着小孩儿的年轻夫妻怀有很强烈的恨意。他希望时光能倒流,
他希望他那时候能杀死虐待自己的养父。
可关于公园女厕那起案件,他却怎么都不肯承认,还说:“我这次回来就是看到网上有个帖子,把这个案子也归在我犯的事儿里面了。警察大哥,真不是我干的,我发誓,你说我都被抓
了,我现在说谎有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是你干的?就是这个案子你才开始杀人的!”李震用力拍桌子,男子还是坚持:“真的不是我干的,我是看了这个案子开始出人命,胆子才大了起来,还想着按照这个杀人的
套路来,把罪名推给别人……”
“你的意思是,你是模仿犯?”李震气得牙痒痒,男子一个劲点头:“真的,我是模仿犯!我是!我真没想过杀人!”
“那你也只能怪别人模仿你拿剪刀行凶杀人,把罪名推在你身上了。”李震幽幽地说,合上卷宗走了出去。他多长了个心眼,把女厕案件又拿出来温习,被害人特质,所用凶器都完全符
合剪刀魔的特质,这家伙还想抵赖,李震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
他回进审讯室,把一堆资料拍在桌上,冲着男子吼道:“好,我现在就把那个被害人的女儿找过来,让她来认认。说不定她当时看到过你,一个剪影也好,我这就找她过来!”
男子百口莫辩。
李震找人联系三年前被害人的女儿,他坐在走廊上一边抖腿一边抽烟,等了约莫半个小时还不见人。同事过来告诉他,找人有些难度,这个女孩儿死了妈以后就被人领养了,不过几年前
已经和领养人脱离关系,现在好像又换了养父母,改了好几次姓。
李震停下了抖腿的动作。他眼前猛地闪过那个失眠的夜晚,他在路上跑步,灯光昏暗,一个年轻男子朝他走过来,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握着的不知是刀是手机还是……什么都没有。
那么那个女孩儿呢?
那个极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儿呢?
她手里握着的是剪刀,是向日葵还是……
一无所有。
李震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女孩儿又过了半个小时才赶到公安局。她换下了校服,头发留得有些长了,眼镜也拿掉了,婴儿肥看上去也似乎消退了几分。
她看到李震,还笑着朝他挥手,脚步轻快地走过来。
“警官大哥好!”她朝李震深深鞠了个躬。
“怎么这么高兴?”
“我今天拿到签证了,去美国的签证。九月份的时候去那里读书!我也有机会去外面看看啦!”她高兴地说。
李震说:“找你来,是想找你帮忙认个人,是你妈妈的……”
“嗯,我知道了!在电话里有个警察姐姐就和我说过了,那我现在跟你走?”
李震点头,扔掉了烟头:“是,你跟我走。”
他领着瑶瑶去认人,形形色色的人站在玻璃里面,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
“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那天的事情了……”瑶瑶看了看李震,说道。
“没事,只是走个程序而已,我看你之前口供记录……”李震佯装翻看卷宗,“说是看到过瘦高的、黑衣服年轻男人。啊不对,这个是别人的,你的在这儿,哦,也没提啊。没事,你随
便看看吧,我们也就走个程序。”
李震笑了下,对瑶瑶说,“没事的,本来就没什么认对和认错。”
瑶瑶似乎是鼓起了勇气,她左左右右看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指着站在左起第二个的瘦高男子说:“就是他。”
李震重重叹气,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手扶着后腰不吭声。瑶瑶小心地看他,唯唯诺诺地问:“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李震一张脸哭笑不得。
“警官大哥,怎么了……我……我做错什么了?”瑶瑶无辜地挤出两滴眼泪,李震摇头,他想起唐光晓的话了。
人都是渴求爱的动物吧,渴求爱又有什么错。
或许吧。
瑶瑶觉得不对劲,拽着李震的衣袖哭了:“我承认我耍小聪明,听到你刚才的话,所以我就指了那个男的,我也是想帮你们啊……”
李震坐下,好声好气地和她说:“你当年的口供里说,你看到过疑似凶手的人,有点胖,穿蓝色衣服,你还追着他跑了一段,最后没追上。我不觉得那是可以轻易忘记的事情。”
瑶瑶明显一怔:“啊这个啊,我刚才也说我不太记得了啊。”
“试想一下,最亲近的人被杀,杀人凶手自己还看到了,这种场景是会忘记的吗?不可能吧,换做是我,永生永世都会记得。我妈妈就是死于这样一场意外,我没有在案发现场,但是后
来开庭我见到那个犯人了,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他的样子,我随时都能把他画出来。”
李震握紧了拳头,瑶瑶想走,被他大声喝止:“邝伶俐是不是你推下楼的?”
“伶俐是自杀啊……”
“把她带到天台上的人是你,对不对?她屈服是因为觉得她有愧于你,她也有自己的痛苦煎熬,她就用默默承认的方式来化解这些痛苦。
“她跳楼那天你在哪里?”
瑶瑶镇定地说:“我在学校啊,我住宿啊,当然是在宿舍睡觉啊。”
“有人能证明吗?”
“睡觉要怎么证明?”
“你问了吗那个问题。”
“什么?”
“你说可以替我去学校问,是谁第一个站出来承认欺凌存在的。”李震的眼神锐利,瑶瑶不敢看他了,别过头贴在墙壁上说:“问了,好像是可可。”
“不要骗我,我自己也可以一个个再去核实,为免串供,当时的口供是好几个警官分批一起录的。我看了,你和可可、陈雪她们都是一批的,我也仔细想了想,你上次和我玩了个文字游
戏。你说,那两个警察直接问你知不知情,参与了没有,这其实是个很普通的问题吧,并没有提到有谁先承认了什么,对不对?”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真的在怀疑我?我为什么要对伶俐做这种事情?我和她从初中就是好朋友了!”
李震话锋一转:“你想去留学吗?学费很贵吧?如果家境还像以前一样的话,根本不用为学费发愁吧,觉得不平衡吗?自己从豪宅区搬了出来,别人还一直住在那里面。她有的,曾经你
也有,你是不是还想再度拥有?”
“你凭什么妄自揣测别人?”
“我没有在揣测你,只是觉得疑惑。”李震松开了手,望着自己的掌心,“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对自己的母亲痛下杀手,我也不懂啊。”
“这位警官,你再大放厥词,我马上联系律师告你诽谤,你信不信?”瑶瑶冷下脸,李震哈哈笑:“告我诽谤?那我真要试试看了,如果我现在打电话,和你现在的父母说我的怀疑,你
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你……”瑶瑶的所有表情都垮了,她颤抖起来。
李震说:“我以前觉得你是颗种子,漂泊不定。我现在觉得你不是,你是有魔法的植物,到哪儿都能生根发芽,慢慢潜入,慢慢渗透。你很厉害。对了,你知道邝伶俐是个有洁癖的人吗
?袜底都发黄了的袜子她还会穿吗?那双袜子不是她的,对吗?”
瑶瑶抓紧了自己的裙摆。
“你手上的割伤到底是怎么来的?那天在学校你给我看的割伤。你可以什么都不说,直接走掉。没关系,我相信你有足够坚强的内心去克服很多阴影。但是你要记得,沾过血的手永远洗
不干净,脏了的心也永远白不回来。你忽视它、逃避它,污点只会存在更久。”
瑶瑶不为所动,她走了,带走了那个夜晚发生的所有故事。
李震趁学校暑假正大光明地去了女子高校,他和那儿的保安已经混熟了,保安还给了他美术教室的钥匙。
女孩持花的画作被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李震越看越觉得少女的五官碍眼,格格不入。他找到橡皮,把女孩的脸擦了个干干净净,恢复成他最初见到她的模样。
他还把散落在地上的画统统归类放好,画架也都摆正。阳光毒辣,他把窗帘拉上,环视一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打扫成果。他没有立即离开,他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在堆在角落
的桌边停下。他弯腰看了看桌子下面,又转身看了看整齐的画架。他蹲下了,试着把自己塞进长桌下面的空当里。他蜷缩起长腿,勉强在桌下躺好。
李震的头顶就是木质的桌板,上面有些涂鸦,红红绿绿的,画的不知是什么。桌角还落着些油彩,大概是哪个粗心的学生打翻了颜料。油彩的颜色很深,李震忍不住伸手摸了下,他手上
因为整理教室出了点汗,摸了会儿手指都脏了,李震皱起眉抱怨自己多手多脚。他伸手在木板上擦,想擦掉那些脏兮兮的油彩,那些奇怪的涂鸦被他蹭得越发扭曲离奇,原本的颜色混入
了脏油彩的颜色,看上去更怪了。李震忽然一咬嘴唇,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他脑袋撞到了模板上,晕乎乎地掏出手机给李天明打电话:“爸,带鉴证科的人来,我有发现!”
他爸问他什么案子,他说:“邝伶俐的案子!”
鉴证科的人风风火火地赶到,李震指着桌子下面,让他们去找血液样本,鉴证科来的一男一女还开他玩笑,说他玩什么不好还玩躲猫猫,躲桌子下面去。
“我说你们找到了吗?”李震催着他们赶紧干活,李天明说他查这个案子查出了神经病,都几个月过去了还没走出来。
“我就是想不明白!唐光晓那样的人我就不指望明白了,这个案子我觉得我还是能弄明白的。”李震说。
忙活大半天,还真让他们找到了血液样本。一份混在涂鸦颜料里,一份在非常隐蔽的桌角下面,桌角的位置被移动过了,恰好压住了这一小点。回去一化验后发现,涂鸦颜料里的血样与
邝伶俐不吻合,而桌角下的血样与之吻合。
李震一拿到报告就风一样冲了出去。他第一时间赶到邝家,瑶瑶来给他开的门,他给她戴上手铐就要带走他,邝家父母拦了下来,李震道:“这个人可能是杀你们女儿的真凶!”
邝母吓傻了,邝父跟着李震一起去了公安局。一通折腾,涂鸦颜料里的血样竟与瑶瑶的完全吻合。李震拿着化验报告一言不发,他坐在瑶瑶对面,瑶瑶也闭紧嘴巴,两人似乎都在等谁先
开口,而先开口的那个人似乎是输定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震拿起笔在纸上画画,他画了张角度奇怪的画。画完之后他给瑶瑶看,瑶瑶问他,轻轻地:“这是什么?”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其实就像在笑。因为光影作用吧,这个女孩子好像在笑。”李震说,“你以前没有发现吗?”
李震的话换来了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夜晚,多云,无月。
少女L和少女Y躺在桌下说话,在只属于她们的隐秘空间里聊天。少女Y说:“你想考哪所大学?”
少女L说:“国外的学校吧,已经在办各种手续了。”
“要出国啊?真好啊,我以前也想出国呢……”
“你可以试试奖学金啊。”
“我还是算了吧,有了奖学金还是需要生活费之类的吧,我就老实点吧。”少女Y无奈地说,“不过我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这里好闷。”
少女L握住了她的手:“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
少女L说:“我觉得很可怕,你原谅我吧,从前我做过的事……”
少女Y说:“要不然我们报警吧?”
少女L说:“我现在反而很轻松。”
“轻松?”
“我以前总觉得很难受。初中的时候就跟着大家一起欺负你孤立你,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现在,倒是一点都不难受了。”
少女Y忽然掏出了一把美工刀,她割自己的手臂,少女L慌忙阻止,血弄得到处都是,沾到了少女L的白袜子上。
“你想干吗?不要命了?”少女L质问道。
“我想感受一下你的感觉。”
少女L不说话了,少女Y又说:“可是我刚才发现,我特别讨厌那种感觉。原来我真的很讨厌被孤立,讨厌只有我一个人。为什么是我,到底是谁在主宰我的命运?为什么我曾经最好的朋
友也要这样对我。你知道吗,我那时候很想死,我爸破产是我的错吗?我的生活变成这样是我的错吗?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什么都没做啊。”
少女Y哭了。
“你冷静点啊,先止血吧。”
少女Y说:“我想做点什么,这次我真的不会什么都不做了,我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啊。”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有我想要的很多东西,真的。”少女Y告诉少女L,她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少女L也跟着爬了出来。少女Y看着她,一直看着她,看着黑漆漆的头发,看着她的校服,她的袜子,她的
手。那双握紧过她,又将她推开,又来握住她的手。
“我觉得她居心叵测。”少女Y对李震说。
“然后我告诉她,如果想赎罪的话,想缓解我曾经的痛苦的话,我有个办法。”
少女Y在少女L依旧低着头的时候,抓起了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狠狠地往地上砸。
少女L晕了过去,少女Y带着她登上天台。她拿出准备好的遗书,最后检查了一遍。她脱下少女L的鞋压住遗书。她又检查了下少女L的衣服,她发现她的袜子上溅到了些血迹,不知道是谁
的,少女Y决定脱下她的袜子,给她换上自己的。一切准备就绪,她把少女L拖到了天台边缘。少女Y和她说了句话,告诉了她一个秘密:是我干的。从背后砸晕你,把你带到天台上,用烟
头烫你的身体。我恨,你知道吗?我恨你,也恨我自己的命。
少女Y推下了少女L,她在这个时候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少女L睁开了眼睛,张开了嘴,对她说:我都知道啊。
白衣的少女砸到了地上,白衣的少女回到美术教室清理血迹。
白衣的少女最终死去了。
04
李震在报纸上读到了一则新闻。有个患有精神疾病的罪犯,从关押他的诊疗所逃走了,据说因为身材瘦削,被人藏在送餐的餐车里偷运出去了。病人姓唐。
李震放下报纸,正是放学时间。有两个女孩子,撑着红色的雨伞,穿白色制服,她们从街对面走过来。她们手拉着手,有说有笑。
雨很大。亲密无间的女孩子,也逐渐被雨幕和人群吞没了。
倘若青春真能永驻,友谊地久天长,离枝又有何妨。(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