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思茵留在北京处理这十几天来耽搁的公司事务,李澳中在两位刑警的押送下乘特快回到丹邑。这些天里,他从没说过一句话,像一尊冷漠的石雕,似乎聪明的工匠故意没有凿开他紧闭的双唇。但是他知道,他的沉默不是对这个世界的拒绝,而是对他自己的拒绝。世界将他包围,一个人永远无法拒绝它的存在和渗透,他只是拒绝他自己。他不愿再和自己对话,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怯懦和无力,挣扎和痛苦。他不愿让它玷污自己的灵魂——如果他还有灵魂的话。
接站的警车载着他向县城里走,他知道他在奔向一座荒原……什么都没有了,妻子、儿子、家庭、职业,人在毁灭前总是一无所有的,我所拥有的已经到了毁灭的边缘。我欣然地看着它走向毁灭。我和它没有一点关系。李澳中微笑起来。
省里的司法调查组在等着他,把他请到下榻的宾馆,开始对越狱的背景进行审问。
“李澳中,你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公安局的行动?”
“李澳中,强行越狱的行动是有人策划还是你自己决定的?”
“白思茵为什么那么巧开车来接应你?”
调查组的同志们很严肃、很专注,句句都敲到了要害,但他们很可笑,因为他们所要证明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李澳中想起了神乐修道院。
到了午餐时间,调查组一无所获,只好客气地把他送了出来,让公安局的人带他回去。杨明义亲自开车在宾馆外候着:“老李,有个人想见你,局长已经安排好了。咱们走吧!”
李澳中没说话,任他带着离开。这种被人随意摆布的事他已经经历了太多,麻木了。他不再能够区分谁是李澳中,谁是他自己。他们拥有共同一个躯壳,他只站在一个角落冷冷的看着这个人被人摆弄。
警车向北驶去,走在一条曾经很熟悉的乡村公路上。前面是神农镇。车子并没有进镇,向西绕了过去,驶上镇西的盘山公路,公路上没有一个人,镇子外冷冷清清的,奇怪的是在盘山公路上每过一个岔口就看到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不是警察,是士兵,正规的武装部队!警车一过,士兵们便截下来查问,杨明义出示的警官证和通行证士兵们理也不理,依然严格地搜查之后这才放行。
杨明义带着他上了一座山峰,山上没有路,一条山岭盘上了峰顶,古松相夹,青石垫道,两侧是空荡荡的深谷。
“上去吧!一直走,有人在等着你!”杨明义说。
这里是“望断崖”。他是第二次来了。绕过夹道的一块山石,他又一次看见了于富贵。他依然站在那棵古松下,空荡荡的平台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架长长的天文望远镜。山间阳光普照,没有半片云气,似乎可以看很远。
“来,过来欣赏一下。”于富贵向他招招手。
李澳中凑过眼睛,于富贵在一旁调着角度和距离。镜头的视野里出现了一辆接一辆的军用卡车,车上盖着布蓬,车尾荷枪实弹的士兵清晰可见……神农镇遮没在高大的山头下,县城外的公路像在眼前,每一个通往神农镇的路上都驻有士兵,全副武装,远来的车辆纷纷调头……
“胡汉三又回来啦!”于富贵无限感慨,“熊家栋上趟惨败,我就知道他不会咽下这口气。他妈的,这回竟然调动了军队!他想一下子把神农镇铲平!”
李澳中这才明白:又一次大规模的打假!
在于富贵的叙述里,李澳中一点一滴地看清了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实。去年冬天,国家卫生部、国家烟草专卖局、省公安厅、省质监局,全在神农镇栽了跟头。回去后,几个部门的领导一看报告,均感到极度的震撼,谁也没想到神农镇的制假工业竟然如此庞大,制假分子竟然如此猖獗。他们详细一摸,发现问题比想像的还要严重,仅仅长江以北的中国市场,竟然有一半以上的假货来源于神农镇,实际的比例也许更大,涉及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机械、烟草、酒业、化工、农用产品、医药、科技……还有腐败和暴力犯罪。这根本不是任何一个部门单独能够对付得了。
此案震动了中央,由一位副总理牵头,联合各部门成立了专案小组,打算一举端掉神农镇。专家组否定了这个计划,他们指出,绝不能首先摧毁神农镇,否则依托于神农镇的各级假货贩子就会断了线索。神农镇只是一个供应基地。这个基地摧毁了,但是贩假网络依然存在,他们将会分散到各个制假窝点,行动会更加隐蔽,更是难以根除。专家们提交了一个计划:顺着神农镇这根藤摸那些看不见的瓜,直到把这些瓜们牢牢掌握住,监控住,再摧毁神农镇,然后把这些瓜们顺手拧下,一举摧毁基地和网络,这样才会有更大的成效。
专案组采纳了这个建议,派出大量人力对神农镇进行彻底的渗透,调查每一个制假窝点和其所连接的每一根线。连专家也没估计到这个过程竟然如此漫长,出动了上万人手,花费了上亿的资金,竟然耗费了半年才大致摸清楚内幕。神农镇的制假产业太庞大了,涉及到全国二十个省、市、自治区的一千多座城市。资料一汇总,连中央也惊呆了,一旦行动,至少将有三四千人入狱,八九百顶科级以上的乌纱帽落地。然而为了人民的安全,为了市场的公平,为了政府的信用,中央下定决心:一个也不放过!
熊家栋栽过一次,熟悉当地的情况和制家分子的伎俩,被特命为前敌总指挥。熊家栋也发了狠,知道这次再也不能陷进“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通过军委直接调动当地的武装部队,在一个凌晨,几百辆军车,四个团的兵力突然包围了神农镇。
此举一下子震动了丹邑县,县里还没反应过来,涉案的个别领导便同时被上层纪检委给请了去。此时李澳中刚刚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
包围神农镇后,熊家栋按照手头的资料,派出军队对已知的窝点同时进行查抄。
神农镇最大的“药品制造商”秃头四正在睡觉,突然电话铃催命般响了起来。他骂骂咧咧抓起电话。
“四哥,咱的厂子让军队给抄了!”
“什么?军队?”秃头四呆了,还没回过神来,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随即一群士兵破门而入,扑扑通通把他按在了床上,反臂上了铐。
“你们……侵犯……人权!”秃头四还挺有法律观念,大喊,“我要打电话!我要给律师打电话!”
“滚你妈的!”士兵们踢了他一脚,拎起来提了出去,行动迅捷麻利。
于渤海更惨,干脆给人堵在了窝里。制假一般情况下在晚上开工,他接了一批订单,急着赶出四百件红双喜发到广州,日夜不停地干。这天早晨刚忙了一个通宵,揉着发红的眼睛从葫芦嘴村的地道里钻了出来,还没出门,士兵们就闯了进来。他也呆了,谁也没想到会来军队。
于渤海一眼看见了省质监局副局长卢子安,他见过卢子安,这才恍然大悟,恨恨地骂:“他妈的,原来是胡汉三回来了!”
卢子安也吃惊,他上次来葫芦村给堵到了半道,以为这个窝点已经暴露,制假分子早撤了,没想到非但没撤,规模还更大了。于渤海一骂,他想起了上趟的跟头。原来是这家伙。大喝一声:“带走!”
士兵们扭住于渤海,麻利地上了铐。于渤海大叫:“你们他妈的是非法入侵,我要告你!我要打电话!”
卢子安心里纳闷:怎么碰到的制假分子个个都懂法律?他想看看这家伙耍什么花样:“先给他下铐。你打电话吧!”
于渤海理直气壮地掏出手机,往县里打,没人接,给镇里打,没人接,最后给乌明清打,乌明清倒接了。
“我是于渤海!老乌,这他妈的咋回事?怎么会有军队私闯民宅?老乌,我要告他们,你得保护我!”
乌明清苦笑:“你他妈认了吧!伙计,到头了!县里刘书记、朱县长,镇里的贾镇长他们全到纪委去了。我这正有两位同志等着。”
于渤海呆呆地放下了手机。
卢子安冷笑一声:“死心了吧?带走!”一脸掩不住的失望,训斥于渤海,“你小子真没出息,我还指望借你多摸出几个呢,原来你就这点能量!”
于渤海给骂得一脸羞惭,仿佛自己真的很没出息。
4
这一仗熊家栋大获全胜,三天下来共查抄制假窝点一百二十六个,抓获制假首要份子九十五人。人比窝点少是因为往往一个人有好几家窝点,另外就是有些制假分子当天不在神农镇,侥幸逃过了一劫。最奇怪的是冯世贵,他和秃头四、于渤海是行动的三大目标,据内线反映昨天晚上他明明还在神农镇,但士兵们搜遍了香城大酒店的每一个房间也没见到他的影子。酒店员工纷纷证实他昨晚就在酒店。这可奇了!熊家栋又派出人手专门找他,但找遍了镇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山里的地下窝点愣是找不到。偏偏每一个人都说他在。熊家栋纳闷不已。
很久以后,李澳中从白思茵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经过。那晚冯世贵确实在酒店,陪客人喝了顿虎鞭就回自己的固定套间睡觉去了,到了半夜,下身胀得难受,火烧火烧的。他急需发泄。问题是酒店里和镇子里的小姐们都太乏味了,早没了新鲜感。他决定去县城找一个回来过夜,连夜开着车去了,不料刚说好价钱,暗处扑上几个联防民警,一下子把他摁在地上。这些人知道逮着了大鱼,车钥匙一拔,把他弄进一间地下室,罚款一万。
冯世贵没想到自己在丹邑县会碰上这事儿。他态度强硬,要给他们县委刘书记、公安局何局长打电话:“让他们来问我要钱!”
若是公安局或派出所的正规民警,一见这阵势早就蔫了,问题是这几个家伙根本是冒充的,一见他和公安局长有关系,知道是有钱人,对公安局和当官的、有钱的那种怀恨心上来了,一顿拳脚打得他哭爹喊娘。他早就想求饶,问题是钱不够,随身只带了几百块,远远满足不了对方。他把随身的金表,名牌西服,甚至一支高档打火机全搭进去了仍旧不够。就这样一直被囚禁到次日中午。
冯世贵实在受不了了:“叔叔!大爷!祖宗们!你们干脆把我的奥迪车拿去得了。孙子我送你们了!”
领头的嘿嘿一笑:“那汽车咱不会开!会开也不要,目标太大,处理不了。爷们只认钱!”
冯世贵忽然想了起来:“对!对!那车上还有一只手机,值五千多块,手表三千多,西服两千,正好一万!”
一听手机,众人眼睛全亮了,当即派一个小子去拿。过了好久那小子回来了:“大事!大事!全县都轰动了,听说上头又来打假,派了一个师,把神农镇给包围了,里面的人一个也没跑得了!”
“民警”们都呆了。冯世贵更呆,不由自主地问:“那……县里呢?”
那小子瞥了他一眼:“全进去了。你是当官的吧?他妈的正好,放他出去给逮了去咱不也没后顾之忧了嘛!”
“民警”们正为敲诈了这么大个“官儿”,不知如何善后呢,一听之下纷纷大喜,爽爽快快把冯世贵给放了,车钥匙也还给了他。
冯世贵走到大街上一拍脑袋,心里一阵后怕:“我的娘,幸亏遭了一夜罪,要不然准得蹲一辈子监狱!”
他不敢耽搁,开着车一溜烟儿的跑了。
冯世贵的人跑了,地下工厂却跑不了,除了香城大酒店等合法产业暂时没动,其余的制烟厂、制衣厂、新增的药厂全给抄了。
整个神农镇的制假工业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现场查获的假货总价值达三个亿,仅仅那些制假机器,二十多辆军用汽车就足足拉了三天。
5
李澳中来的时候神农镇打假事件已经接近了尾声。
“这些天来我天天在这里望着。”于富贵说,“看着神农镇如何毁灭。这个镇子是我一手发展起来的,但现在我心里无比的平静,没有恐惧,没有震惊,没有失落,也没有激动。这个镇子对我已经没有挑战,也就没有了价值。我渴望的是挑战,能够让我年轻的挑战!”
他激动地望着李澳中,一脚踢翻了望远镜:“要说制假,我是全中国最大的制假者,所有在神农镇制假的人,他们赚的钱全加起来也没我的多!但是——”
他兴奋地抓住李澳中的肩头,两只手瘦骨嶙峋,皮肉松弛,像是两只鸡爪:“但是……为什么这次打假却一丝一毫也没涉及到我?”他咯咯地笑,“因为他们不敢!因为我已经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因为被抓的制假商还得依靠我!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我挣的钱多,那些倒霉蛋挣的钱少;我可以用钱一直铺到北京,他们只能铺到县里;他们不高兴只能骂县委书记,我不高兴可以从省里到京城让那些官们倒下一大片!一旦军队包围神农镇,他们想跑都跑不了,而我却能让刑警队长开着警车送你来陪我聊天儿!这就是区别!”
李澳中不说话,看着这个人表演,他一会儿滔滔不绝,一会儿神情激愤,一会儿闭目沉思,一会儿意气飞扬。折腾了半天,他颓唐下来,长叹一声:“唉——,我老了,越来越老了。奋斗了一生,我拥有了几乎无所不能的权力,可是我却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没有什么能够再让我享受到权力的满足。因为我没有恐惧、没有挑战、没有征服。直到你出现了,阴差阳错拿走了我那本笔记本,像狼一样盯着我紧追赶不舍……我真的害怕了,我怕得要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从恶梦中惊醒……”
李澳中看见他颤抖了起来,眼睛里藏着深深的恐惧,一步一步退到松下,颓然坐在石头上,抱着头嘴里喃喃不休。
“你后来把白长华怎么了?”他不知不觉说出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句话,像是警察的口吻,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警察了。
于富贵没有回答,只是问:“那笔记本……你带来了吗?”他躲得远远的,眼里含着炽热的渴望和惊惧的退缩。
“带来了。”李澳中从公事包里取出两本笔记本,嘲弄地笑着,“你可能还不知道,还有另外一本笔记,它记载的真相更残酷。”
“给我!”于富贵惊恐地叫。
李澳中把两本笔记抛了过去,于富贵刚刚接住,手一抖,又跌在了岩石上。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蹲下,伸出手指,慢慢地抓住,翻阅了半天,呆呆不语,表情剧烈地变化:“哈哈……哈……咳,咳,咳……”
这个老人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真正的恐惧。李澳中看见了,并且很容易地区分了它们:方才的恐惧是对自身的恐惧,是对自己心灵的恐惧;现在则是对外在的恐惧,对幽不可测的命运和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现实的恐惧。他怕了。
“我杀了所有的知情者,怎么还有东西把它记录下来!”于富贵跳了起来,“谁在跟我开玩笑?谁在跟我斗?白长华,他在哪儿呢?让他出来跟我再斗一场!李澳中,你敢不敢向我挑战?”
李澳中摇摇头:“我已经答应思茵,我会放弃一切随她到南方去。事实上我已经一无所有了,现在,我即将会有一个家,一个妻子,还会生一个女儿。这是我的未来,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他说着,嘴角勾起隐隐约约的幸福,“我也不是警察了,过去的生活我已经感到厌倦。”他的确厌倦了。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丹邑县是个腐败的泥潭,为之兢兢业业的神农镇是个制假的粪坑。他的一生根本没有价值。他是闭着眼睛活着。
“你不是警察了,但你的良心还在。”于富贵狞笑,“我告诉你一个事实,你们知不知道,因为你看到了这本笔记,有四条命被你葬送!”
6
第一个死者是鲁一刀。
李澳中走后,他发起了高烧。神农镇的大地在他滚烫的意识里抖动,地狱的大门打开了,冤死的幽灵蜂拥而出,哭叫奔走,在镇子的地下游荡。它们拼命往地面上拱。他看见屋里、院里的地面上长出一个个蘑菇般的脑袋,面容很熟悉。在白天,猛烈的阳光击碎了它们的头颅,把它们压进了地下。一到晚上,床前的泥土翻动,幽灵们从地底拱了出来,用他的勺子喝水,甚至躺到他的床上和他并肩而眠。——他想起来了,这些东西原本就不是他的,是它们的!它们要讨还了!
他惊恐地跳下床,地上满是幽灵,妇女、老人、小孩、汉子……还有刚出生几个月的娃娃,它还没有长大,保留着死前一瞬间的模样。他不明白,它们的尸骨早已化成了灰,它们的形象为何如此鲜明?那就是鲜血铸成的记忆,搅得他夜夜不得安宁。
“其实他不明白,是一代一代的记忆使恐怖永远存活不死。报应只在人心。”于富贵说,“两天之后他就出卖了你,给我打电话,一是要永远离开神农镇,二是要我让你永远闭住那张能够揭开他记忆的可怕的嘴。”
于富贵答应了他,答应给他在洛阳买一套房子,给他三十万养老金。鲁一刀放心了,兴匆匆地从床下的墙缝里挖出自己积蓄的三万块钱,跟谁也没打招呼,坐上长途汽车去了洛阳,住在于富贵指定的一家小旅店等待他的到来。
第三天晚上过了十二点,于富贵来了,打电话把他叫了出来,上了车。
“我的钱呢?”鲁一刀问。
于富贵拍拍旁边的密码箱,打开,一扎一扎的百元大钞装满满的一箱。鲁一刀的手抖了起来:“我的房子呢?”
“我带你去。”
汽车出了繁华的城市,向西北的郊区驶去。鲁一刀觉得不对:“你怎么把房子给我买在了乡下?”
“不是乡下,是城乡结合部。”于富贵说,“你又没户口,想让城里的警察天天查你?”
鲁一刀不说话了,眼睛只是盯着密码箱。
出城不久,汽车停了来,于富贵说出去方便一下,打开了车门,看了鲁一刀一眼,伸手提起了被那双目光死死纠缠的皮箱,一个人下了公路去河边的荒滩上方便了。鲁一刀坐卧不宁,忍不住也下了车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片弯月笼罩的石滩。
“我知道他会跟来的。肯定会跟来的。”于富贵说,“我的成功就在于我对人性的洞察。每个人都有弱点,致命的弱点。”
于富贵停了下来,把箱子扔到了地上:“担心的话就点点吧!”自己解开裤子方便去了。月色并不明亮,荒滩上也很冷,但鲁一刀接过箱子果然就地一张张点了起来,一丝不苟。月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他眼里发着光,钞票在手指间刺啦刺啦地翻动。
“我并没有打算在那里杀死他。”于富贵说,“我的计划很周密,绝对让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是我不能看见有人在我面前低头!那一瞬间我的内心突然涌起强烈的冲动,杀人的冲动。”他注视着脚下连绵的山峰,“那冲动、那惯性就像这几百里的山脉贯进了我的神经。我全身暴涨。看着他专心致志的样子,那样恶心、那样愤怒、那样刺激。我鄙视那些臣服于我的东西,凡是被我征服的,就是肮脏的、丑陋的、毫无价值的。我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想也没想,猛地砸在他后脑勺。他的头骨塌下去一片。”
于富贵描述着杀人的过程,面无表情,无比平静,就像一个厨师顺手磕破了一个鸡蛋。
鲁一刀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融入了他所恐惧的鬼魂之间。于富贵捡走石头,细心地擦去石头上的指纹,抛进了河中。他摸了摸鲁一刀的口袋,在棉袄夹层里发现了包成一包的钞票,他放进自己口袋。凡能证明其身分的物品尽皆搜去,然后合上密码箱,回到了车上,整个过程有条不紊。
“第二个死者是何小三。”于富贵说。
“什么?”李澳中大吃一惊,“何小三死了?”
“不知道吧?”于富贵笑吟吟地望着他,“他的尸体就在你脚底下。”
李澳中疑惑地望了望脚下的岩石。于富贵摇摇头:“不在石头里,在我身后的悬崖下。其实,何小三算不得个死者,他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价值,就像一件穿破烂的衣服,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偷了我的东西,触怒了我。触怒。明白吗?鲁一刀跟我说你向他打听白长华和王革命,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一看我的保险柜,那本笔记不见了。我立刻就知道是何小三偷了,就命董大彪和刘石柱截住他问明情况,把他带到了这里,然后扔进了悬崖。你去找找,他的尸体还在,给你作个证据。”
李澳中怒视着他:“你还是不是人?”
于富贵坦然说:“不是。人这个东西让我鄙视。”
李澳中很想大骂他一顿,想了想,居然没什么话可说。
“啊——”于富贵满足地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多么恐惧啊。恐惧有人知道我的罪恶。可我又多么渴望,渴望有人能向我挑战,跟我斗,打垮我。这种念头让我每天都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多少年我都是死气沉沉地活着,没有一点恐惧感,没有一点让我激动的事情,我一直在想,这一天终于来了。可你,”于富贵愤怒了起来,“可你为什么不行动呢?”
李澳中沉默了。
第三个死者是疯子。
那个疯子叫罗大眼。曾经是白长华在地道里躲藏时的同伴,白长华逃走后,他忍受不了地下的生活,逃出镇子去大山里寻找白长华,却没有找到。从此就再山里流浪,以致精神失常。17年后,他居然又流浪到了神农镇,可是这时候镇里已经没有认识他的人了。
那天晚上,李澳中走后疯子激动了很久,他抱膝靠着神案坐在地上苦苦地思索。有一个瞬间他似乎有些明白,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芒,但刹那便又混乱了。他感到冷,在火上添了几根木柴,神殿里浓烟缭绕,光线渐渐亮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于富贵出现在倒塌的门口,巨大的身体把门堵得严严实实。借着火光,疯子看见了他的脸。
“这次出卖你的是乌明清,价钱是两瓶轩尼诗。”于富贵说。
疯子明显地感到了恐惧,站了起来,远远地缩在了一个脚落,伴随着于富贵的走近,他越来越哆嗦。
“你认得我吗?”于富贵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和蔼地问。
疯子紧张地摇头。
“你认得我。我也认得你。”于富贵笑了,“真可惜,你的命为什么这么不好?没死,就逃得远远的算了,干吗又回来呢?也怪我,你在这镇子上呆了十几年,我竟然没认出你。”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站了起来,借着不断跳跃的火光扫视着周围。
“你跟李澳中说了什么没有?”
他在一个角落里拣起一捆麻绳。
“我希望你们没说……不过说了也没有关系,我希望他来找我。”
他提着麻绳走到山神塑像前。望着狰狞可怖的神祗,他笑了,挽了个活绳套,一甩,套在了山神的脖子上。疯子瞪大眼睛看着,满脸不解。
“我是最伟大的无神论者,上帝、耶稣、佛祖、玉皇大帝……一切神,你还记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