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婶,我去找药好吗?”我说,“镇卫生院里那些人的家我都认识,无论偷也好,抢也好,我一定把药搞回来。”
卢婶迟疑了片刻:“这……太危险了,这些天镇里又有几个人感染了病毒,于富贵借口隔离,把他们带进山里杀了。其他人怕传染,人心惶惶,于富贵为了防止人外逃,每天晚上都派人巡逻,各个路口都有人持枪把守。”
“不怕,卢婶。”我指指这个地道,“这个地道四通八达,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出口,我对它就像家一样熟悉。”
卢婶略微有些放心,轻轻地拉起我的手臂,“来,孩子,让我看看你的伤,刚才我差点发疯,砍得你痛不痛?唉,苦命的孩子,都是我们害了你。”
我的眼泪又要流淌,连忙用力甩了甩头:“不痛,这点小伤,不碍事的。得会儿去找药,顺便找个纱布一包就行了。”
“好孩子,一定要小心。”卢婶摸着我瘦骨棱嶒的面孔,深深地叹了口气,“一会儿我拿几个窝头放在洞口,你吃饱了再去。”说完她捡起地上的菜刀转身离去,光亮一点一点地在我面前消失。
肩上的伤口痛了起来,我知道,血一定流遍了全身。阿茵,我就用自己的鲜血来拯救你。
5
我提着铁锤在地道里穿行,重重的房舍在我头顶掠过,我不停地出没于地面上判断着方向。目标很明确,赤脚医生王东枝。不必去卫生院,她家就是个小药房。
王东枝四十多岁,泼辣能干,嘴巴刻薄,不但把公公婆婆气得一命呜呼,而且把她男人孙大寿驯成了个灰孙子。王东枝的大女儿早已出嫁,小儿子今年才十三四岁。我从她邻家的红薯窑里钻出来时,正好孙大寿半夜起来上茅房,蹲在粪池边哼哼叽叽地叫。我翻进院子里躲在一丛夹竹桃后静静地等着。孙大寿蹲了半天,终于心神畅快地呼了口气,系上裤子往屋里走,就在他转身关门时,我的一只脚嵌进门缝挤了进去。
孙大寿吓得一哆嗦,惊叫了一声:“谁!”
我伸手扼住他脖子:“寿叔,别叫,是我。让你老婆把灯点着。”
王东枝听见有外人闯进来,赶紧穿上棉衣,点燃床头柜上的油灯,夫妻俩一起向我注视。他们呆呆地瞅了半天,似乎没有认出我。我轻轻撩起头发,孙大寿看清了,他像是呻吟似地叫了一声:“白长华!”随后便瘫到了地上。
我知道,现在在神农镇人的印象中,我已经是个已经被病毒杀死的鬼魂。王东枝不愧泼辣,丈夫瘫下去了,她却跳起来了:“白长华,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你来我们家干什么?”
“采药。”我返手插上门,从屋角找到一截麻绳把孙大寿的双手捆起来,“我仅仅是来拿点药,拿到就走。你们别逼我,我也不伤害你们。”
孙大寿顺从地点点头,果然躺到地上不动。初春的夜晚,地上冰凉似铁,他浑身打着哆嗦,却坚决不去动弹。王东枝就不一样了,这个泼妇型的妇女居然像骂街一样扯起脖子就喊:“救——”
我不愿意无缘无故地伤害她,静静地待她扯起脖子张开嘴,喊出了第一个字,然后一拳将她击晕。孙大寿吃惊地望着我,我回头向他解释:“你放心,她只是晕了,一会儿就会醒。来,地下冷,我把你放到床上去。”
我拉起他把他放到了床上,又把王东枝也拖了上去让他俩并排躺着。这时候旁边小床上的孩子也醒了,迷迷糊糊的问:“爹,你干嘛呢!”
我叹了口气:“寿叔,你跟他解释一下吧,只要他不叫也不逃,我不会碰他的。”
孙大寿放心地点点头,声音嘶哑着地告诉儿子:“没你的事,睡觉,你华哥到咱家拿点药。”
小孩子看见我手里的铁锤,惊恐地缩进了被窝。王东枝呻吟了一声醒过来,孙大寿立刻劝她:“他妈,长华也没恶意,你拿点药给他算了。”
“他是反动分子!”王东枝瞪了丈夫一眼,“拿药去救反革命。”
我叹了口气:“谁说我是反动分子?即使我真的得了怪病,也跟反动没有关系呀!”王东枝脖子一梗:“反正你是坏人,我头可断,血可流,革命的药品绝不能让你拿走。”
我心里有些茫然,现在还搞不清为什么得病跟反动能联系起来,为什么革命会让人不怕死?为什么人一不怕死就变得疯狂?“你听着,你根本阻止不了我。”我决定变得凶狠些,“你再不合作我就砸碎你儿子和你男人的头!杀了你全家我照样可以拿走药品。”
王东枝呆呆地看了儿子一眼,又瞥瞥我手里的锤子,似乎现在才弄明白儿子的脑袋和铁锤间的联系,她的脸色开始惊恐:“你……你想要什么药?”
“止血、消炎、抗菌……还有打胎。反正什么药都需要。”我又上一句,“你知道,一会儿我就会逃走,深山里是很苦的,什么病都会发生。”
王东枝有些发呆:“可是……打胎……你需要打胎药干嘛?”
“你别问。”我说,“我要什么你给什么。”
王东枝摇摇头:“其它药都有,打胎药真的没有。你也知道咱们镇里没有谁打胎,真要打胎是用手术,不用药。我有个中药偏方也能打胎,可那很不安全,听说打死过人。”
我有些焦急:“难道没有别的方法?”
“有,土法。”王东枝说,“咱们这里有讲究,孕妇不能吃鸡骨头和螃蟹,就是因为这东西会导致流产。我爹曾经用母狗试过,确实灵验。”
药房在西屋,我把孙大寿的脚也捆上,又把小孩子也绑到床头,陪着她去取药。王东枝打开门,把每样都捡了一包给我,甚至还有几盒针剂。我毫不在意地看着她忙,这些对我而言只是一种碍眼法,没有打胎药,让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看来只有试试她的土法子了。
取完药,我把王东枝也绑到床上,把他们的嘴全堵上,然后提着一布袋的药离开了她的家。
回到林茵家的地道已经接近拂晓,卢婶正在那里等着,听见我的脚步声,警觉地问:“谁?”
我答应了一声,她问:“药拿来了吗?”
我颓然摇头,忽然想起了道里她看不见,只好打起精神,把经过讲述了一遍。卢婶半天没说话,急促地喘着:“鸡骨头……我似乎也听说过,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只好……试试了。”我说。
卢婶不说话,在黑暗里拉住我的手,塞给我一只大布袋:“长华,你还是走吧!这里是一袋窝头,到路上吃。”
“卢婶,你为什么让我走?”我有些惊讶,“我在这里是要保护林茵的,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林茵是我女儿,我会保护她的。”卢婶叹了口气。
“别骗自己了,卢婶,在这个动乱的世道里,你连自己也保护不了。只有我这种出没于地底的幽灵才能保护她。”我说。
“好了,凭天由命吧!总之你是非走不可。”卢婶语气坚决。
“为什么非走不可?”我冲动地说,“我不能辜负林茵。”
“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卢婶生气了,”我让你走自然有我的理由。我明白你对阿茵的心,你走了并不辜负她,可是如果你不走,就是她辜负你了。
我顿时呆了:“你是说林茵她……”
“不关她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卢婶说。
我越听越糊涂:“你对不起我?”
“是的。我对不起你们全家,对不起整个神农镇里死难的人。”卢婶露出深深的痛苦,“你也知道那个新型抗生素,从山里的山萸中提炼出来的。其实这个新抗生素幼泉早在60年代初就发现了,可是当时他没有公布,因为他对用于人体后引起的副作用还没有研究透,而且经过提炼后打下的废弃物含有一种能够引起人体基因变异的物质,这些东西他都没有研究透彻。可是前年我们被下放到这里,时时刻刻都处于一种危机中,随时都会遭到灭顶之灾。于是林幼泉为了赢得组织上保护,就把这个尚不完备的研究公布了出来。无可否认,这种新型抗生素对杀灭和抑制癌细胞的确很有疗效,于是国家投资在这里兴建了制药厂。可是……最终他也没有能够有效地处理这些废弃物,对神农镇造下了这么大的罪孽。”
我默默地听着。卢婶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们全家的不幸都是我们造成的,我怎么能让你为了我女儿冒这么大的危险躲在地道里?你还是走吧。”
我仍旧沉默,脑子有些乱,一直想不出该用什么方式对待她,这个害了我全家和整个镇子的人,这个我深爱的人的母亲。卢婶悲哀地看着我,眼角似乎沁出了眼泪,她把带的几个窝窝头放在我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孩子,好好保重,等天下太平了,我希望你做我的女婿。”然后默默地转过身,离开了地道。
直到她走了很久,我仍旧在望着,这时突然看见近地道口的地方突然有人影闪了一下。再看,却什么都没有。仿佛是我的错觉。
6
这一天,我独自站在逼人的黑暗里瞑想。地上地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我是一个幽灵,看不见阳光下的一切。
到了晚上,卢婶又来了,给我带来了一大兜玉米面窝窝头。我有些奇怪,这些窝窝头起码够我吃半个月,这是怎么回事?她还要我走吗?我惊讶地望着她,在马灯的照耀下,她的面孔惨白的吓人。
“长华,你……你已经暴露了。”卢婶痛苦地捶着自己的头,“是我把你暴露了。昨晚你去找药,回去后我太紧张了,连做恶梦,梦到的都是你去找打胎药,被人捉住杀死。”她的声音颤抖着,细细的,尖尖的,仿佛地狱里伸出来的一股细钢丝,“有一次我被吓醒,我意识到自己说了梦话了,惊慌地睁开了眼睛,我看见林幼泉正坐在床边望着我。他一定知道了,他的眼神恐惧、愤怒,似乎在冒火。”卢婶几乎尖叫着抓住我的手臂,“他知道了。白天他就起了疑心,他甚至到地道里来过,我看见他鞋底都是地道里的这种泥土。”
“哎——”我长长地喘了口气,然后重重地放下了心,“哈,原来就这事啊!林先生知道就知道了呗!”
“你不懂!”卢婶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声音冷得让我发颤,“你不了解他。56年他出卖过一个他崇敬了一生的朋友。那天晚上,他写完密信,什么表示也没有,甚至没再瞥我一眼就倒头睡了,但那表情我很熟悉,很熟悉。每当他心里有愧,他要干一件愧对良心的事时,就是这种表情。上次他写信向上级报告他新发现的抗生素时也是这种表情,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研究还不完善,他一方面怕危害到病人,但他更怕自己遭遇到可怕的命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沉入了一种记忆。
我沉默了,感觉呼吸有困难。卢婶叹了口气,努力抬起头来,问我:“这个地道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那些被污水传染的人的家属好多怕被隔离,都躲进了地道。”
卢婶摇摇头:“他果然到地道里看过,他都知道了。上午,他就在写信,我偶然瞥见了几个名字,你的名字在第一个,后面还有几个人,都是那些被于富贵杀死的病人的家属。”她呜呜地哭了起来,捶着自己的头,“他要告密!”
我惊呆了,一颗心腾地沉了下去。
卢婶告诉我,其实天一亮镇里就知道了我的存在。是王东枝告发了我。
公社一听说我又躲在神农镇,上上下下如临大敌,甚至召集全镇人开会,发动人民群众来搜查我。于富贵在会上讲述了我回到镇里的怪异行为,他说:“他来抢药,那肯定是他想逃到深山里,但是他要打胎药干什么?难道他在哪儿抢了个女人?他娘的,我是不明白,大家都发动发动脑筋,看看这里头有啥阴谋。”
当时会上的人笑成了一团。卢婶说林幼泉没有笑,只是回家后不时偷偷打量自己的女儿,皱起眉头出神,然后就把自己关到房子里开始写信。
地道像是死亡的棺材,砰砰地回荡着我们的心跳,心脏在无限地膨张、窒息、绝望。我预感到有一种可怕的事件将在我身上发生,身上涌起了冰冷的恐惧。
果然,卢婶说话了,她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声音透露出非人的挣扎:“我们……得杀了他!”
我没听明白,愣愣地问:“杀人?杀于富贵?”
“不。”卢婶慢慢地说,像是呼出了一口气,“杀我丈夫,林幼泉。”
7
李澳中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白思茵在院子里到处喊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合上笔记本,揣进衣兜走出了图书室。阳光照耀,刺激着他的双眼,居然是中午了。
此时,他仍然被笔记里所记述的历史震撼着,整个大脑迷迷糊糊的,仿佛还沉浸在笔记所描述的场景中。直到听见接连不断的狗叫,他才猛地清醒过来。
“澳中,他们……他们追上来了!”白思茵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看见李澳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刚才去哪儿了?怎么也找不到你。”
李澳中点点头,脸色严峻地走出修道院,狗群乱吠的声音越来越近,乱石滩方向冲出几条狗,后面是金副政委荷枪实弹的武警。一个个满脸污垢,神情疲惫。领头的是金副政委,他被两个年轻的武警搀着,冲锋枪挂在脖子上,累得气喘吁吁。他一眼看见了李澳中,顿时精神一振,甩开武警,伸手端起了微冲:“哈…哈哈……咳咳咳……李……李澳中,你这个……这个王八……蛋!看你还往……哪跑!累得爷们拉……拉了七八天……肚子!”
李澳中心一沉,把白思茵拽到身后,面无表情地端起了火铳。
武警们立刻紧张起来,微冲的枪口全对准了他,在七八米以外紧张地对峙着。金副政委犯了愁,他没想到李澳中有武器,他知道那火铳厉害,是山里猎户用来打野猪野狼的土枪,里面填满了铁砂子,一打出来能覆盖两米的空间,威力不亚于霰弹枪。自己只受命活捉他,虽然可以打他胳膊、腿,但是只要他一枪发出来,那一枪管的铁砂子准能让自己人受伤。这枪能打死野猪,决不是闹着玩儿的。旁边怎么还有外国人?日他妈的怪。更不能轻举妄动。
“李澳中,你束手就擒吧!”金副政委爽朗地说。
李澳中笑了笑:“诺得院长,实在不好意思,打搅你们清修了,请回到院子里吧。思茵,你也进去,到教堂钟楼上。”
修士们默默地和白思茵进去了,却没有关门。
“老金。”李澳中枪口只瞄准金副政委,“我现在有证据能证明我的清白,只要你们能以任何方式让我到北京见儿子一眼,我立刻跟你们走。”
金副政委断然拒绝:“不行,你清白不清白那是法院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我只受命逮捕你。”
“那你来吧!”李澳中不说话了。金副政委当然不去,他凑到一个武警的耳边问:“能不能一枪命中他手腕,打落他的枪?”
武警有些为难:“困难,他端着火枪,两只手臂和枪杆贴在一起。换了一般人还能冒一下险,但李澳中是刑警,枪法很好,反应快,很难阻止他打出一枪。”
金副政委皱了眉,退得远远地打手机请示上级。寂静的山野中,双方紧张地对峙着。这种场面给随行的记者们很大的刺激,根本不顾枪战迫在眉睫,打开摄像机拍个不停。报社记者们更绝,数码相机拍到的照片立刻就输进手提电脑,通过网络发回了报社。
李澳中丝毫不理睬,带着白思茵上了钟楼,尤其是李澳中上钟楼前还抱了两床被子,看样子是打算长居了。教堂的钟楼上视野宽阔,下面只有一条楼梯相通,非常安全。武警们包围了钟楼,在墙头树梢布置下狙击手,却对他无可奈何,上面有严令不准将他击毙,虽然可以将他打伤,问题是抓他时必定有人得挨一火铳。最让他们恼火的是李澳中过得比自己还舒服,把被子往钟楼上一铺,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有时候还小憩一会儿。修士们也按时上去送饭,吃完了饭李澳中还问金副政委要烟,抽得吞云吐雾,惬意无比。警察们看得个个恼火。
李澳中不理会警察,坐在狙击手看不到的死角,一手端着火铳,一手拿着笔记本翻阅。白思茵坐卧不安,精神紧张,李澳中就安慰她:“别紧张,我当警察久了,他们的行动清楚得很,你尽管睡觉,只当他们在地下给你看门。睡得踏实点儿。”
警察们气得鼻子冒火。李澳中安慰完白思茵,便又去看那本笔记,其后的记载更加惊心动魄,白长华的遭遇也更加残酷。李澳中沉浸其中,感觉自己比在警察的包围下还要紧张。
8
我的心脏重重地一震,几乎站立不稳失声惊叫,在地道里远远地回荡:“你……你疯了!他是林茵的父亲呀!”
卢婶没有回答,或者说她根本就没听见我的说话,只是沉浸在让她自己也感到恐怖的情绪里喃喃自语:“老林,你我都该死了,把希望留给下一代吧!你不是说过,咱们献身革命,就是为了让下一代生活得更好吗?如果咱们自己成了他们幸福的累赘,你说,咱们该不该粉碎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卢婶,卢婶,你告诉我,你是开玩笑的!”我摇着她的手臂,“我听你的,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走?”卢婶疯狂地大笑,“你走,阿茵怎么办?他一告发,不但地道里的无辜的人都得死,公社知道林茵怀着孕,而且是你的孩子,她也活不了!”
“那……那我带着林茵一块走!”我乞求地说,“不能杀林先生啊!他是个民族的财富。”
“这个财富已经被毁了。你放眼看看,我们的民族已经毁灭了多少财富!空荡荡的大地上还留下些什么?”卢婶说,“你带着阿茵一块走,你能逃过于富贵的追捕吗?阿茵怀着孕,她能受得了翻山越岭之苦吗?只有杀了林幼泉,然后用鸡骨头打掉阿茵的孩子,这一切才会平静下来,你们才能够活下来。你才能带着林茵和地道里那些可怜的人想办法逃出镇子。孩子,你以为我忍心杀自己的的丈夫吗?你告诉我一个不需要杀他的理由!如果没有,那就让我背上杀夫的罪名,让全世界来唾骂……只要……只要你们好好的活着……”
她终于失声痛哭,那种肝肠寸断和痛苦让我的灵魂也渐渐麻木。
那一晚是我生命中最血腥的夜晚,疯狂、嗜血、残暴的恶梦整整纠缠了我一生,让我成为阳光底下一个透明的罪人。是的,我在犯罪。我清清楚楚的知道,而且向自己的灵魂坦白,因为卢婶承担了道德审判中的第一被告——杀夫。
那一晚,镇上渐趋平静的时候,我提着铁锤潜入了林幼泉的卧室。锤头上包着厚厚的布,那是怕流血过多。
那一晚,天地间一动不动,它们都知道我要杀人了。树木在注视着我,墙壁沉默无声,门吱吱呀呀地窃窃私语。我熟悉了屋里的黑暗,它似乎在鼓励我,因为我内心的黑暗和它融为一体了。它是一个帮凶。
我悄悄走到他的床前。那天晚上,院子里有月光,它们溢进来,见证杀人的罪行。我看见林幼泉躺在外面,卢婶躺在里面,似乎都睡着了。我慢慢地挥起了铁锤,压抑着想要狂吼的感觉用尽全身的力气砸了下去。
锤下发出一声钝响,林幼泉的身子一弹,在他的惨叫声将要发出的同时,卢婶一跃而起,用被子压住了他的头脸,我听见呜呜呜的压抑的惨叫。
“砸!”卢婶恶狠狠地说。再高尚的女人,在谋杀自己丈夫的时候,她也会变得像狼一样凶狠恶毒,因为杀夫的罪恶感已经摧毁了她的尊严。
我压抑着想呕吐想溃败的恐惧,手里的铁锤一次次砸了下去,直到林幼泉的身子一动不动,我才无力地软倒在地上。卢婶慢慢地揭开被子,看见他的脸上血肉模糊,只是眼睛却瞪得很大很大,他死了。
卢婶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死者的脸上,她捂着嘴,双肩剧烈的抽动,哭声从指缝里散出。
“幼泉!幼泉——你恨我吗!你一定死不瞑目,不明白四十年代那个扎着两根小辩子,爱你爱得发狂的清纯的姑娘怎么会杀人,而且是杀了你自己。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已经成为咱们誓言的障碍!我们发誓要让咱们的下一代永远幸福,你说只有为了咱们自己的孩子,才能让咱们把全副的精力投入到革命中,才能纵九死而不悔。没想到今天你却以这样的方式为了咱们的孩子而死去。幼泉,你后悔吗?我不后悔!”
卢婶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林幼泉破碎的面颊:“幼泉,你是幸运的,为了女儿的幸福,你仅仅一死了之,对神农镇造成的罪孽也烟消云散。而我杀了你,却要受到永生永世的惩罚,一刻不得安宁,你还不满足吗?”
我跪在地上呆呆地听着她的述说,看着她的手指移动。那一次,我似乎感到卢婶手指下的皮肤在颤动,是林幼泉的皮肤在颤动,然后我听到了一句让我一辈子心惊肉跳,一辈子琢磨不透的话:“阿云,谢……谢你——”
是林幼泉在说话!我们全惊呆了,甚至忘了呼吸,直到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才惊叫出声。我惊恐地抓起铁锤,卢婶摆摆手,她看见他的眼睛闭了起来,翻开眼皮一看,瞳孔已经扩散。
没有人能够明白,如此重的伤势,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他听完这番话又说出这句话。
就在这时候,我安然看见卢婶的表情凝固了,然后门口传来了人体摔倒的声音,是林茵!她听到了我们杀人的场景。我跑过去抱起她,她悠悠地在我怀中醒来,失明的眼睛望着我。
“你……你们……杀死了我爸爸!”她说,“长华,真的是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紧紧搂着她,眼泪蓬勃而出,沾湿了她的脸。我仅仅知道重复这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来。
“妈妈……真的是你……你杀死了我爸爸!”她茫然地把头扭向了卢婶,同时挣脱我的双臂,摇摇晃晃地向母亲走去。
她一定闻到了血腥气,准确地把手摸上了父亲的头颅,双手沾满了鲜血:“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们凭什么为了我的幸福就杀死我最爱的人?你们以为这样我就会幸福吗?爸爸……爸爸……爸爸……”她的声音微弱下来,身体慢慢软倒。
“长华,我恨你。”
这是我听见的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呆呆地伸着手,不敢去触摸她,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卢婶无力地摆摆手:“你去把他驮出去罢。阿茵……她只是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