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讶了。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看守所内为什么没有大树,因为自己一看见树首先想到的是攀树逃跑!

  甲……乙……丙……一列列的监房在眼前排开,干事姓韩,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领着他到了乙座,走到第七号监房前。房门是一块厚厚的铸铁板,用一根粗大的铁棍查哨牢牢的锁着;门下不是个长方形的洞,也有小铁门关着,插着插销;铁门上不是一个窥视孔,小小的薄铁片盖着。李澳中想起了自家防盗门的猫眼。我怎么会安上这个东西,把家里布置成监狱的模样?

  咣当!大铁棍插销被重重的抽了出来,发出一声巨响,韩干事推开门走了进去。昏暗的监号里,最醒目的是一张占据了店面三分之二面积的大通铺,上面歪歪扭扭的走了八九个人,一齐向这边望着,一个个表情木然,韩干事一进去,犯人们一起站正。

  “高雄。”韩干事说。

  “到。”纷乱的人头里有个声音响亮地回答。

  “还认识吧!”韩干事笑了,“这位是李所长,当初要不是他,你那能这么快到这里头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现在到一块了,李所长初来乍到,你该好好招呼招呼才对。啊?哈哈?”

  人丛里没有声音,犯人们沉默着,目光盯向了李澳中。韩干事出去后,有人问:“你是哪个李所长?大溪乡的李崇明还是神农镇的李澳中?”

  “不可能是李澳中。”另一个犯人说,“肯定是李崇明。你这家伙受贿受了这么多年才进来这里受,也不亏本了。”

  “不。”一个冷漠的声音回答,“他不是李崇明,他是李澳中。”

  哗……犯人们炸了锅:“李澳中!不会吧!李澳中也会犯罪……也会进看守所?嘻,这回心里舒坦多了,比上次揍那个腐败局长还过瘾!”

  “哈,丹邑县的领导真他妈伟大!把李澳中也弄了进来!”

  犯人们兴高采烈,高兴得手舞足蹈,仰面躺到通铺上不住地鲤鱼打滚。正喧闹,房顶传来了脚步声,屋顶的铁窗上露出巡逻武警的脸:“干什么!老实点!再嚷把你们铐起来!”

  犯人们立刻静了下来,一个个滚回铺位上一言不发。李澳中把铺盖扔到床上,旁边一个小瘦子立刻说:“这是我的?”

  李澳中一望他,他立刻闭了嘴,向后缩回了脚。

  “嘿嘿……”一个人冷笑了起来,“果然是刑警队队长,脱下了虎皮还吓唬人。”李澳中寻声望去,他看见了高雄。

  “我这辈子有两大心愿:杀死杜维安,打残李澳中。”高雄目光阴冷地和他对视着,阳光穿过屋顶的铁窗,清晰地照在他脸上。李澳中看见了那道疤,是自己用一把铁锨给他留下的。自己在刑警队办的最后一个大案。

  高雄是南乡宋桥村的小学教师。宋桥村是个贫穷的小村,村长叫宋玉喜,就是这个宋玉喜,就是在这样一个小村,当了六年村长竟然捞了八十多万。用他的话说,宋桥村就是我的工厂,我的公司,村民就是打工仔。用村民的话说,这家伙简直不是人养的,比土匪还凶残,比流氓还无耻,比吸血鬼还恐怖。村里大姑娘小媳妇只要他看得上的,没一个能逃得了他的魔掌,连他嫂子都没放过,活生生把他哥气进了棺材。根据公安局后来的调查,他担任村长期间,曾奸污妇女83人,非法拘禁129人,贪污40多万元,打人275人次,其中打残16人,致死2人。村民们告了他六年,1636人次,但每次都被他花钱给摆平了。公安局关心的并不是这一千多次的上访,他们关心的是后来那个惊天动地的大案。

  这个宋玉喜后来终于搞出了大事。高雄父亲早死,家里只有一个年迈多病的老母,一家人欠了上万元的外债,托了无数次媒,终于娶到了一个外地的姑娘。姑娘长得还算端正,喝喜酒那天,宋玉喜看上了她。六个月后,趁高雄不在家,宋玉喜跑到他家把怀了五六个月身孕的姑娘给强奸了,当时就引起了大出血,孩子没保住,大人也死在了医院。高雄当即拎刀去砍宋玉喜,不料半路就给村治安队给抓起来吊打。

  高雄养好伤以后发誓要报仇,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批炸药要炸了宋玉喜全家,把炸药包捆在身上就去找他,刚巧宋玉喜不在,就狭持了他十二岁的独苗儿子要他以命换命。宋玉喜当然不干,报了110,李澳中带人赶到时,乡派出所的人马和高雄已经对峙了整整一上午。高雄把孩子捆在树上,右手拎刀,左手拉着炸药包的导火线,精神已濒于崩溃。

  “那时候我跪在地上求你。”高雄打断了他的回忆,冷森森地说,“我说把孩子给你,只求你让开一条路让我抱着宋玉喜同归于尽。可你就是那样站着,所有人都退出了院子,就你一个人站在我面前。那时候我觉得你是一尊神,只要你一让开就没有任何人敢挡着我。我求你,头都磕出了血你就是不让一步。”

  高雄的眼神忽然幽暗了,似乎有无边的痛苦在眼前围绕:“我对你说,我是个混蛋,是个孬种,我的老婆孩子,我在世上挣到的一切东西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我根本不配再活下去,我只想在临死前挣回做男人的尊严。我只有这一点心愿,一个男人最微不足道、最基本的心愿,你也是男人,为什么就不能理解!”

  犯人们静静地听着,高雄的嗓音沙哑、低沉,在昏暗的监牢里回荡。李澳中闭上了眼睛:“我曾经跟你说过,你还有一个老娘要靠你养活。”

  “老娘……”高雄惨笑一声,热泪横流,“在这个监号里,每个晚上我都梦见我娘,好好的一个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常年有病,你知道她过的是什么生活吗?我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她旁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生病、看着她摔倒,看着她一天天地饿死!”高雄咬牙切齿的瞪着他,“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当时你要让条路,我马上就能和宋玉喜同归于尽,根本不必受现在的折磨,活着不能回家,死了不能闭眼!”

  当时孩子在树上绑着,高雄已经歇斯底里,手里的刀疯狂地在孩子的脖子前晃动。李澳中和他对峙,吸引着他的主意,另一个刑警从房后悄悄上了屋顶,趁他向李澳中磕头的刹那,猛地从房顶扑了下来将他扑倒在地。高雄翻滚着想爬起来,李澳中也扑了上去将他压在地上。院子外的警察一拥而上。高雄左手一挣就要拉响炸药包,李澳中见情况危急,从旁边摸起一只断了把的铁锨一锨劈了出去,从他左脸劈到左手,劈断了他的拇指。

  “一个男人,在世界上丧失了他最起码的尊严,他怎么还能活着?”高雄喃喃地说,“我是教师,知道人活着需要支柱,那就是尊严。”

  2

  犯人们不知不觉已经围到了他旁边。屋角的阳光早已隐去,留下一片雾一样的朦胧。铁窗旁的灯亮了,监号里照得雪白。众人的影子静静地缩在地上、铺上、墙上。

  吱,一阵刺耳的钢铁摩擦声响起,牢门下部的小铁门开了,做外工的犯人送来了晚饭,馒头、稀饭和咸菜。同时送来的还有发给李澳中的一大一小两个铝碗和铝汤勺。

  饭静静地摆在地上,犯人们盯着饭碗没人动。“吃罢。”高雄摆摆手。犯人们一拥而上,按次序一个接一个拿勺子往自己碗里盛。高雄笑了:“老五,你有病,多吃点,李所长也不会跟咱这些囚犯争这种狗屎的。”

  李澳中从中午到现在一口水也没喝,早已饥肠轱辘,知道高雄故意坑自己,不过他这么一说,自己也的确伸不出手去抓馒头。一个犯人打了一碗稀饭、一个馒头给高雄端到铺上,又从旁边的水池边取出一只碗端给他,里面是一份红烧豆腐,大概是上一顿专门留下的。高雄慢悠悠地呷了口汤,说:“所以嘛,人活在世界上必然要坚守一种东西,那些脑满肠肥的人为了这一样可以放弃那一样,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只能坚守一样——尊严。到了号子里我才明白这一点,在外面一个人的力量依靠的是权力和金钱,所以我任人欺负任人宰割,到了这种地方,人与人之间只存在一种力量,力气。你看他们,这瘦子是诈骗犯,这胖子是国家干部,这戴眼镜的吸毒,这喝汤呼噜响的人喜欢强奸小姑娘,他们已经在城市里退化,全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就成了最有尊严的人。”

  “哈哈,这地方实在不错,是全中国惟一农民能够当家做主的地方,也是惟一能叫国家干部鼻青脸肿跪在地上向农民叫爷的地方。”

  犯人们希里呼噜吃完了饭,连口饭渣也没给李澳中留下。李澳中心里恼火但是无计可施,恨不得有人挑衅借机狠狠揍他们一顿。一吃完饭,牢房里边忙碌起来,犯人们纷纷从铺盖下面翻出怪模怪样的用牙膏皮做成的“笔”和皱巴巴的纸条写了起来。他们竟然还有墨水。

  李澳中正惊讶,啪嗒一声,屋上的天井里落下一个纸团,小瘦子诈骗犯连忙捡起来,一看,双手递给高雄:“雄哥,是大嫂的信。”

  “哈哈,”高雄大笑,一指这“信”,对李澳中说,“你瞧,在这儿我还有老婆!”

  “你老婆?”李澳中呆了。

  “当然,暂时还没见过面。隔壁是女监,找个安慰吧!没法眉目传情,只好鸿雁传书了。”

  李澳中不可思议地摇摇头,铺好了睡铺躺下睡觉,不再理会他们。蒙眬间,房顶响起了嗡嗡声,值夜班的干事关上了天井的电动门,只留下铁窗外一角寒夜的星空贴在墙上。

  “起来起来。”有人拍醒李澳中。他睁开眼,只见七八个犯人面带兴奋,团团围在他面前。高雄靠着被子斜倚在墙角,露着微笑,漫不经心地用一根扫帚枝剔牙。

  李澳中不解地望着他们。

  “滚场子了。”强奸犯说,“我还没揍过刑警队长。”

  “先给他来个天葬吧!”高雄淡淡地说,“庆祝李所长获得新生。”

  犯人们压抑地狞笑着,从通铺两侧爬过来,一人拽一只胳膊,把李澳中从被窝里掀了出来。李澳中认识到了自己面临的危机,他对看守所内幕并非一无所知,记得隐约听人说起过,新犯人一进监号,首先得走过场,本地话叫“滚场子”,经过牢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各种仪式的考验,才会被犯人们认同。“天葬”他没听说过,是什么东西?

  李澳中决定反抗。他手腕一抖,扣住强奸犯和诈骗犯抓自己的手腕,一抖,把两人手臂抖落,反手拧在了背后,轻轻一推,两人一左一右滚向了两边:“我没有犯罪,我也不是囚犯,根本不必走你们这个过场。”

  高雄笑了:“我们所有人都没有犯罪,我们的行为只不过不被普遍地认同。马克思还说过,犯罪是孤独的个人对社会的反抗。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有他固定的位置。你的环境已经拒绝了你,所以你只能成为我们的一员……”

  高雄说话时,有人绕到李澳中背后一脚把他踹下了通铺。他刚要爬起来,犯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按在了地上。

  “事实上你现在已经什么也不是。”高雄居高临下鄙夷地瞥着他,“也不知道你得罪了谁,甚至你以前的同志们也特意要我们好好招待你。你信不信,即使你大声惨叫,上面的武警也不会来看你一眼。韩干事敢这样吩咐我们,自然有更高层的人授意他。你只能怪自己倒霉吧!”

  他说话间,李澳中已被抓住了手脚面朝下凌空举了起来。“国家干部”庄严的喊了一声:“葬!”犯人们同时松手,他从两米多高的空中死鱼一样摔倒了地上。嗵——,李澳中只觉五脏六腑都碎了,眼前金星乱冒。“不算!不算!”“国家干部”喊,“他用手支地了,死人怎么会支地?重来。工作必须严谨,哪能这么马虎。”高雄微笑点头,犯人们又把他举了起来。众人正要松手,李澳中清醒了过来,两臂用力一甩,抓住抬他上半身的强奸犯和瘾君子的脑袋,一使劲,两颗脑袋重重地撞在了一起,两人同时倒了下去。此时后面的人已松开了他的双腿,李澳中也摔了下去,正好压在两人身上。

  犯人们呆了:“他妈的,他竟然打人!烙他的烧饼!”犯人们愤愤不平地跳上了通铺,向跳水一样扑压在李澳中身上。“操你妈。”强奸犯喊,“我们俩还在他底下呢!”

  “忍着点吧!”众人也不理会,一个接一个疯狂地扑压上来,叠了厚厚的肉堆。两次的天葬已经震伤了李澳中的内脏,又被一二百斤的肉块从空中猛砸,他眼前开始发黑。第六个人压上来时背上已经压了七八百斤的重量,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口鲜血从嘴角、鼻孔直喷出来,溅了下面的瘾君子一脸。

  “烙、烙、烙烧饼,烙成的烧饼给谁吃……”上面的人屁股一撅一撅地还在欢唱,“……给我们的老大高雄哥。雄哥吃了有啥用?强身!开胃!大便通!”

  “操……还唱……出……出人命啦!”瘾君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他并没给压在正下方,和强奸犯交叉躺着,李澳中压住他们俩下半身,脑袋顶住他的肚子。

  犯人们一征,不唱了。高雄跳下通铺看了看:“呵,真不经压,吐血了。好,我说过只打残他,吐了血就先放他一马,下来罢。”

  最上面的“国家干部”太胖,往侧面一翻身,烧饼们不稳了,轰地坍塌下来,叽里咕噜滚了一地。李澳中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晕了过去。

  “扶他起来。”高雄不耐烦地摆摆手,“洗净他脸上的血迹。”

  强奸犯刚弯下腰去扶,李澳中头一仰,吓了他一跳,连忙跳了开去。

  “你不是昏了吗?”犯人们大惑不解,窃窃私语,“他还能起来?”

  李澳中双手撑地,艰难地抬起上身,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转身盯着这些犯人,摸了把嘴角的鲜血,一言不发。犯人们呆了。高雄挑起了拇指:“好汉子!”

  李澳中转头盯着他,身子一抽搐,又吐出一口鲜血,心里沉闷堵塞的感觉一吐耳光。他笑了:“你们就这点本事?”

  “你是想找死?”高雄变了脸色。

  “你说过……”李澳中咳嗽了一声,脸上的伤痕沾满了鲜血,异常醒目,像是新裂开的伤口,“你说过,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只剩下尊严了。”

  高雄咬牙冷笑:“你要尊严是吧?你知道我的尊严怎么来的?好,你能从这儿走到门口,我就给你尊严。”

  李澳中望向门口,只见犯人们纷纷跳下通铺,整齐排成两侧,中间闪出过道,直抵黑沉沉的铁门。他刚跨一步,一个犯人伸腿一绊,他咕咚一声栽倒,鲜血染红了地面。他知道这也是一种入狱的仪式,难道自己真地把自己看成了罪犯?空荡荡的东西填满了他的内心,他失去了往日的见识。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我明明清白,一进监牢就开始怀疑自己?

  他不想再思考这个问题,急于寻找肉体的痛苦。这一刻一切都模糊了,妻子、儿子、刑警队、派出所,所有能够正视自己存在的东西忽然遥不可及,化成缥缈的雾气和雾气里游离的尘灰。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现实的世界虚无而沉重地压在背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屈服,无论是于富贵还是法律,无论是看守所还是犯人。他不能屈服,被打击才能证明自己还存在着。

  一只脚踏在他脸上,他抓住那只脚,使劲地拽,那脚犹豫了一下,离开了。他爬起身,刚直起腰,一脚又踹上他后背,他重新扑倒在地。无数的脚冰雹般袭来,踩、踢、踹,腰、腿、背、头、肋骨……他咬着牙,就在这急风暴雨的打击中站了起来,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地站在犯人的目光里。脚全沉默了,他看见他们为他让开了一条路。手指碰到冰冷的铁门上,他清醒了一下,随即世界黑暗了下来。

  他倒了下去。身体撞在铁门上,咣当一声响。

  眼睛重新看到光亮时,李澳中发现自己躺在大通铺上,衣服被剥得精光,身上暖暖和和地盖了三床被子。腐败的国家干部坐在旁边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自己喝汤。高雄在被子里坐着,见他醒过来,递给他一个馒头,他接过来咬了一口,硬邦邦的,国家干部夺过来掰碎了泡到碗里。

  “你已经昏迷了两天。”高雄说,“韩干事昨天来提你去内审,见你昏迷过去,高高兴兴地走了。不过你既然通过了我们的仪式,不管你怎么看我们,我们也拿你当自己兄弟。先养好伤罢。”

  李澳中看见了铁窗外明亮的天空,又是一天了。“你不恨我了?”他问。

  “恨。”高雄沉默了,“世界上何必有一个李澳中!否则我早抱着宋玉喜同归于尽报了大仇,哪容他舒舒服服到新疆劳改农场去。”

  李澳中想笑,刚张开嘴就被灌下一口稀饭,他咽了下去,说:“你怎么不说世界上何必有个宋玉喜?那你根本不必家破人亡了?”

  高雄哼了一声:“世界上只可能没有李澳中,不可能没有宋玉喜!”

  李澳中哑口无言。高雄又嘿嘿地笑了:“李澳中也快没了,宋玉喜越来越多了。”

  3

  牢里的生活一天天地过去,日常的生活就是提审、开庭、判决、一审、二审……犯人们送旧迎新,走一个来两个,走两个来一个。除了强奸犯被终审判了死刑,在一个凌晨被五花大绑拉出去毙掉了之外,整个牢房没有别的惊奇,也没有别的刺激,像家庭生活一样平平淡淡地过着。

  “习惯下来以后,你就会发觉生活的本质完全是一样的。无论在监牢还是在社会。”高雄说。

  “我这案子怎么会没人过问?”李澳中奇怪地问,“这么久了,也该开庭审理了。”

  “谁知道。”高雄苦笑,“我们这类人最难忍受的就是对决定自己命运的事一无所知。”

  “你都进来这么久了,案子还没判?”

  “没。牵涉到别的案子。我把卖给我炸药那帮家伙给卖了,可警察没抓住,跑了。嘿,我还不想死,得留条命去找宋玉喜。”

  这些日子,李澳中渐渐寂寞起来。他的案子还没判,家属不能探望,康兰也从来没写过信、打过电话或捎来什么东西。对她而言,他好像消失了一样。小天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他不禁恨起康兰,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儿子的消息?

  这一天,高雄被提了出去,说是家属探望。李澳中奇怪了,待他回来,问:“你老娘不是有病么?你还有别的家属?”

  高雄脸色阴沉,奇怪地瞥他一眼,没理会他。整整一天,他没说一句话,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铁窗和铁窗外刺眼的天空。晚饭后,夜班干事关上天窗的铁门,高雄说话了,让李澳中和诈骗犯换了位置,躺到他旁边。

  “你到底有什么事?”李澳中问。

  高雄凑近他耳朵,声音细微地说:“后天上午十点,你就会开庭判决。”

  李澳中吓了一跳:“你怎么会知道?”

  “低点!”高雄厉声说,“你别说话,听我说。我不知道你得罪了哪尊神,总之判决结果已经出来了,具体还不清楚,但对你相当不利,不是死刑就是无期。你已经别无选择。开庭地点在县法院审判大厅,环境你熟悉吗?”

  李澳中傻傻地点点头。

  “好。”高雄声音压得更低,“审判时法警会去掉你的手铐,你站在审判席东南侧的被告席上。被告席东面有个铝合金窗户,窗户已经被破坏。窗外面是条小巷,离地两米半高。答辩时,你趁众人的注意力转移,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窗户,你一撞它就塌了。你跳进小巷,里面有车接应。你不必理会法警,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不会开枪,也比你跑得慢。只要你上了车,就能远走高飞。记好了,答辩的时候。”

  李澳中仿佛没听明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你……你让我逃跑?”

  高雄狠狠撞了他一肘:“你他妈想找死?低声!”

  “不!我不逃!”李澳中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杀人,没犯罪,基层判了我还能上诉,中院判了我还能上诉。一逃,就证明我真犯了罪。我不逃!”

  高雄气得狠狠咬他耳朵一口:“你他妈得知不知道这个计划策划了有多久?你知不知道耗费了多大的人力物力?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你提着脑袋在干?外面的人对这案子的内情比你清楚得更多,如果还有一丝扳平的机会,他们何苦枉做小人,拿着全家性命和国家法律对抗?”

  李澳中沉默了:“是谁策划的?你?”

  “放屁!我要有这么大的能量,早他妈逃出去找宋玉喜玩命去了。”高雄悄悄地骂道。

  “你跟我说是谁?你不说,我就不干。”

  “你……你个王八蛋。”高雄无可奈何地骂道,“是一位小姐。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冒充家属来见我。估计连看守所也打点到了,见面时干警连传达室的门也没有进。就我们两个人。我也不是白帮你的,她带来了我老娘的录音,我老娘被这位小姐送到省城看病去了,大有康复的迹象。而且这位小姐还答应我,我的案子判决后她疏通关系把我送到新疆,和宋玉喜一个农场。他妈的!”高雄兴奋地说,“这下子我没了后顾之忧,又能报仇,别说帮你,让我死都愿意。”

  李澳中全身无力。头顶的一小块星空纸一样薄,闪闪发亮地嵌在屋顶。那仿佛是一双眼睛、一张脸,乌黑的长发披满了天空。白思茵。是她,只有她才会这么不顾一切,也只有她才有这么大的能量。可是,这个计划是不可能成功的。他当了十年警察,深知专政力量的强大。像这种让司法机构颜面扫地的惊天大案,国家会投入多么庞大的力量!别说开车逃亡,就是开潜水艇也会用深水炸弹把你炸上来。

  这个计划会毁了她的一切。

  “我不能让她这么做。”他凑近高雄耳朵,“我会告诉她你尽到了心,也会让她想办法送你到新疆劳改农场,但你让她取消这个计划。太疯狂了。这会毁了她。你告诉她一句话,今生今世我只说一句:我爱她。”

  “别说一句,连半句我也转告不了。”高雄愁眉苦脸地说,“她能找我,我又不能找她。谁知到她还会不会来找我?估计不可能了,后天就开庭,她最起码知道保密吧?”

  “难道就没办法了吗?”李澳中绝望了。

  “没办法。”高雄说,“反正是死,出去也好,还能见你儿子最后一面。

  是吧?”

  一种崩塌似的震撼惊醒了沉睡的牢房,犯人们腾地坐了起来,揉着眼睛张皇四顾,还以为听到了睡梦里开庭判决的声音。

  “我儿子怎么了?”李澳中的脸失去了颜色,抓住高雄惊慌的摇晃。

  “谁在吵!”头顶传来疾走的脚步声,铁窗上露出巡夜武警的脸,“再说话把你们铐起来。”

  犯人们嘟哝着躺下,李澳中紧盯着嵌在屋顶的脸,武警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遮没了屋外的星空。缝隙间,有一颗星星在闪,一晃,便消失了。牢里,彻夜不息的灯火照亮了四壁,他看见了一缕寂寞的声音在墙壁间流动,无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