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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如前所述,这些狂野的幻象刚开始并没有展现出它们令人恐惧的实质。是啊,许多人梦到过怪异的东西,这些东西由日常生活中毫无关联的片段、见过的图像和读到的材料构成,在睡眠中由不受束缚的想象力以离奇的方式重新排列而成。有一段时间,我将这些幻象视为自然而然的事情,尽管以前我从不做如此怪诞夸张的噩梦。我认为,许多模糊异象无疑来自各种琐碎的源头,但数量太多,无法一一追溯。而另一些异象似乎反映了我对一亿五千万年前(也即二叠纪或三叠纪)原始世界的植物和其他自然条件方面的书本知识。但是在后来几个月的时间里,恐怖的因素逐渐累积,变得越来越明显。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梦境越来越坚定地拥有了记忆的特征,而我的意识开始将梦境和与日俱增的抽象烦恼联系在一起:记忆受到限制的感觉、对于时间的怪异印象、1908年至1913年之间与第二人格交换了身体的可怖感觉,还有较晚出现的对自身的难以解释的厌恶感。
随着某些明确的细节进入梦境,它们带来的恐怖增长了千百倍,直到1915年10月,我认为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了。我开始广泛研究其他的失忆症和幻象病例,觉得通过这个办法,应该能解决自己的问题,摆脱它对我情绪的束缚。然而,如前所述,得到的结果刚开始甚至适得其反。得知我的怪梦存在近乎完全相同的类似案例,这个结果给我带来了极大的烦恼,尤其是有些叙述的年代非常久远,患者不可能拥有相应的地理学知识,更不用说对远古世界自然环境的任何了解了。更有甚者,许多同类叙述对巨大的建筑物、丛林花园和其他东西提供了异常可怖的细节和解释。视觉所见和模糊印象已经足够糟糕了,而另外一些做梦者或暗示或断言的事物却透着疯狂和渎神的气息。最可怕的是它们唤醒了我本人的虚假记忆,让我的梦境变得更加狂乱,使我感觉真相即将揭晓。值得一提的是,绝大多数医生都认为我的行为大体而言有益无害。
于是我系统地学习了心理学,耳濡目染之下,我的儿子温盖特也开始这么做,而他的学习最终帮助他得到了现在的教授职位。1917年和1918年这两年,我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念了几门特别课程,还不知疲倦地研究医学、历史学和人类学记录的文献资料,为此专程前往远在异国他乡的多家图书馆,最后甚至阅读起了讲述禁忌的远古传说的邪恶书籍,因为第二人格曾对它们表现出令人不安的强烈兴趣。后者中有一些正是我在异常状态下查阅过的书籍,第二人格对可怖的文本做了不少页边标注和订正,所用的字体和文法不知为何都给人以怪异的非人类感觉。
各种书籍上的注解几乎都使用了与原书相同的语言,撰写者似乎能够同样流畅但明显学院派地使用所有语言。但冯·容斯特《不可描述的异教》里的一条笔记是个令人惊恐的例外。这条笔记使用的墨水与德语书写的注脚相同,可文字是某种曲线式的象形符号,不符合任何已知的人类语言。这些象形符号与时常出现在我梦中的文字有着毋庸置疑的相似性,有时我会在恍惚之间觉得我知道或即将回忆起它们的含义。图书馆员在翻看这些书籍以前的检查结果和借阅记录之后,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所有注解都是我本人的第二人格留下的,这就更加增添了我心头的阴暗疑云。不管怎么说,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懂这些书籍所使用的三种语言。
拼凑起古代与现代、人类学与医学的零散记录,我发现存在一个颇为一致的神话与幻觉的混合体,它的广阔和疯狂让我陷入了彻底的迷乱。能够安慰我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些神话在极为古老的时代就已经存在。什么样的失落知识能够将古生代或中生代的风景放进这些远古传说,那就是我无从猜测的了,但这些景象确实就在故事之中,这种固定类型的幻象确实有供其形成的基础。失忆症的病例无疑创造了基本的神话模式,但后来幻想在神话增添的部分又反过来影响了失忆症的患者,渲染了他们的虚假记忆。我本人在失忆期间读过和听说过这些远古传说,我的调查完全能够证明这一点。既然是这样,第二人格留在我记忆中的微末片段,最终渲染和造就了我后来的梦境和情感印象,这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吗?一些神话与史前世界的晦涩奇谈有着明显的联系,尤其是那些提到令人惊愕的时间深渊的印度传说,它们是现代神智学家必须掌握的基础知识。
远古的传奇和现代的幻象有一点共同之处,就是都认为在这颗星球漫长而几乎不为人知的历史上,人类并非唯一一个高度进化的优势种族,很可能只是目前的最后一个。这些故事声称,早在三亿年前人类的两栖动物祖先爬出灼热的海洋以前,外形怪异得难以想象的生物就已经建造了直插天空的高塔,研究了大自然的所有秘密。它们中的一些来自群星,有少数一些和宇宙本身一样古老。剩下那些则由地球细菌飞速演化而来,与我们这个生命周期的第一批细菌之间隔着遥远的时间,从我们这批细菌演化成人类也只花了那么多时间。其中牵涉到的时间跨度以十亿年计算,与其他星系和宇宙都有所关联。事实上,这里的时间超越了人类能够接受的范畴。
大多数传奇和幻象都提到了一个相对晚近的种族,生活在距离人类出现仅仅五千万年前的地球上,怪异而复杂的外形与现代科学所知的一切生命形式都毫无相似之处。按照传奇和幻象所说,它们是全部种族中最伟大的一个,因为只有它们破解了时间的秘密,能够将极为敏锐的意识投射到过去和未来,跨越数以百万年计的时间鸿沟,学习每一个时代的智慧成果,因而掌握了地球上曾被知晓和将被知晓的所有知识。从这个种族的成就中衍生出了所有关于先知的传说,包括人类神话体系中的那些先知故事。
它们建立起宏伟的图书馆,用文本和图片记录了地球的整体编年史,曾经来过和将会降临地球的所有种族的历史和描述都被囊括其中,各个种族的艺术、成就、语言和心理学都有极为详尽的档案。有了这个贯穿万古的知识库,伟大种族从每一个年代的每一种生命形式中选择在思想、艺术和技术上最适合它们本性和情境的对象进行研究。获取有关过去的知识,需要已知感官之外的一种意识塑造方法,比获取有关未来的知识要困难一些。
获取有关未来的知识相对容易也更加重要。在适当的机械装置帮助下,个体意识能够将自身沿着时间向前投射,以超越感官的模糊方式摸索去往意欲抵达的年代。抵达之后,它会进行数次初步试验,从这个年代最高级的生命形式中找到一个最突出的目标,进入这个有机体的大脑,构建它自己的感应频率,而被取代的意识则送往取代者所处的年代,留在取代者的躯体内,直到逆转过程完成为止。投射到未来生物体内的意识将伪装成这个种族的一名成员,以最快速度了解它选择的时代和这个时代的重要信息与科学技术。
与此同时,被取代的意识送回取代者所处的年代和躯体内之后,将会得到悉心的照顾和看护,防止它伤害它所占据的那具躯体,并由训练有素的盘问者榨取它拥有的全部知识。假如先前去往未来的旅程已经带回了意识所用母语的记录,那么盘问者通常会用这种语言盘问意识。假如意识来自伟大种族无法用身体器官重现意识的母语,那么它们就会制造出精妙的机器,像演奏乐器一般用异族语言说话。伟大种族个体的外形犹如十英尺高、遍布褶皱的巨大锥体,顶部伸出四条一英尺粗的可伸缩肢体,头部和其他器官附着在这些肢体上。四条肢体中有两条的尽头是巨大的手爪或钩爪,彼此碰撞或刮擦的声音就是它们的语言。十英尺宽的身体底部有一层黏性物质,它们通过这层黏性物质的收缩和舒张行走。
等囚徒意识的惊愕和反感逐渐消退,也不再恐惧它陌生的临时身体(假设它原本的身体与伟大种族的身体有着天壤之别),就会获得准许,研究自己所处的新环境,体验类似于取代者正在体验的好奇和智性活动的生活。作为提供适当服务的交换条件,在适当的防护措施之下,意识会获准登上巨型飞船,俯瞰伟大种族居住的整个世界,或者坐进原子能驱动的船形交通工具,驰骋穿过宽阔的道路,或者不受限制地出入图书馆,查阅这颗星球的过去和未来的全部记录。这种做法安抚了许多受到囚禁的意识,因为它们每一个都那么聪慧。对这样的意识来说,尽管同时往往也会揭开充满恐怖的无底深渊,但生命中最超卓的体验永远是揭开地球所隐藏的秘密:遥远得不可思议的过去的神秘篇章,如旋涡般令人头晕目眩的未来,甚至远远地超过了意识原先所在的年代。
伟大种族偶尔会允许囚徒意识与来自未来的其他意识会面,让它们和生活在自己年代之前或之后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百万年的意识交流思想。伟大种族会敦促它们用各自时代的母语详尽地记录下会面的过程,这些记录会被送往中央档案馆归档存放。
必须补充一点,囚徒中存在一种可怜的特殊类型,它们拥有的权限比大多数囚徒要高得多。这些囚徒是等待死亡的永久流放者,伟大种族的睿智个体强占了它们在未来的躯体,这些伟大种族个体的肉身即将死亡,通过这种办法逃脱精神的湮灭。这一令人抑郁的流放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常见,因为伟大种族的寿命极为漫长,降低了它们对生命的热爱,有能力进行投射的超卓意识更是如此。衰老意识的永久性投射创造出了后世历史(包括人类历史)中的诸多人格转换事例。
至于更常见的探索历程,取代者的意识在未来掌握了它想了解的情况后,就会建造一台机械装置,类似于开始投射的那台装置,其功能是逆转整个过程。取代者的意识将重新进入它所在年代的躯体,囚徒意识则返回未来它原本的躯体内。假如在交换期间,两具躯体之一不幸死亡,那么逆转就不可能实现。若是遇到这种情况,探索者意识将不得不在未来的异类躯体内度过余生,就像逃避死亡的那些意识一样;或者,囚徒意识将不得不在伟大种族的时代和躯体内等待生命的终结,就像那些等死的永久流放者。
假如囚徒意识凑巧也是伟大种族的一员,这样的命运就没那么可怕了。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因为在所有的时代之中,伟大种族最关注的正是它们自身的未来。同样来自伟大种族的永久流放者的数量非常稀少,主要因为垂死者替换未来伟大种族成员的意识将遭到极为严厉的惩罚。行刑者通过投射前往未来,惩罚占据了新躯体的强占者意识,有时候会动用非常手段,让两者的意识重新交换回来。探索者或囚徒意识偶尔也会被过去不同区域的意识所取代,这种复杂事例会被记录在案,仔细矫正。发明意识投射以后每一个年代的伟大种族群体中,都有一小批众所周知来自过去的意识或长或短地停留。
来自异族的囚徒意识返回未来原本的躯体时,机械装置会通过精细复杂的催眠手段清洗它在伟大种族时代得知的一切,这是因为向未来大量输送知识会产生非常麻烦的后果。完整传送的少数几次事例导致了(或将在已知的未来导致)灾难性的后果。按照古老神话的记载,正是因为两次这样的事例,人类才得知了伟大种族的存在。从万古之前的世界残留至今的事物只剩下了位于偏远地区和海底的巨石遗迹,以及令人恐惧的《纳克特抄本》的残篇断章。
意识在返回原本时代时,囚禁期间的全部经历只会遗留最模糊和支离破碎的一些印象。能够抹除的记忆会被悉数抹除,因此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从第一次交换到返回的那段时间只会是一段由梦境遮蔽的空白。有些意识会比其他意识记得更多的事情,记忆的偶尔融合在极为罕见的事例中会将禁忌过去的秘密带往未来。历史上或许始终有团体或异教在不为人知地守护这种秘密。《死灵之书》之中就暗示人类中存在一个这样的异教,有时会为从伟大种族时代跨越万古而来的意识提供帮助。
另一方面,伟大种族逐渐成为几乎无所不知的存在,着手攻克与其他星球的意识交换躯体的难题,探索它们的过去和未来。它还曾研究一颗已经死寂万古的黑暗行星,这颗星球位于遥远的深度空间,是伟大种族的精神起源地——伟大种族的意识比肉身更加古老。这颗垂死的古老星球的睿智居民掌握了宇宙的终极秘密,它们四处寻找另一颗有生物存在的星球,希望能够在那里享有漫长的生命。它们集体将意识投向最适合容纳的未来种族,也就是十亿年前在地球上繁衍生息的锥形生物。伟大种族于是诞生,而无数锥形生物的意识则被送回过去,在陌生的躯体内惊恐地等待死亡。这个种族以后将会再次面临灭绝,它们会将群体内最优秀的意识送往未来,在更加长寿的异类躯体内继续生存下去。
这就是传奇和幻象相互交织而成的背景故事。1920年前后,随着研究结果逐渐成形,我觉得先前越来越紧绷的神经有了略微放松的迹象。说到底,尽管这只是盲目情绪催生的奇思妙想,难道不也恰到好处地解释了我的大多数症状吗?失忆症期间,有无数种可能性会让我的意识开始研究一些晦暗的课题,因此读到了禁忌的传奇,会见了恶名在外的古老异教的成员,它们无疑就是我重拾记忆后的噩梦和不安感觉的原始材料。至于用梦中见到的象形文字和我不通晓的语言书写的页边笔记,尽管图书馆员说是我的所作所为,但更有可能只是我在第二人格的状态下学到了一点其他语言,而象形文字仅仅是我读过古老传奇后的胡编乱造,后来被编织进了我的梦境。我尝试向几位声名在外的异教首脑印证一些要点,可惜始终未能建立正确的联系。
有时候,彼此间隔极为漫长的诸多事例之间的相似性依然像起初那样让我忧心忡忡,但另一方面又使我想到,稀奇古怪的民间传说在过去无疑比如今更加广为人知。与我类似的其他失忆症患者很可能早已熟知我在第二人格状态下才读到的那些传说。这些患者失去记忆之后,将自己与那些家喻户晓的神话中的生物(据说能够取代人们意识的入侵者)联系在了一起,于是开始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必须带着这些知识返回幻想中人类出现之前的过去。记忆恢复之后,他们又逆转了这个想象中的过程,认为自己不再是取代者,而是曾经遭到囚禁的意识。因此,他们的梦境和虚假记忆才会总是遵循神话的惯有模式。
这样的解释看似过于累赘,但最后还是战胜了我脑海里的其他念头,主要因为其他的推论都实在经不起推敲。许多杰出的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都逐渐认可了我的观点。我越是思索,就越是认为我的理论站得住脚,直到最后我筑起了一道切实有效的堤防,将依然折磨着我的幻觉和印象拒之门外。就算我在夜里见到了奇异的景象,那又怎样呢?它们只是我听过和读过的材料而已。就算我确实有一些古怪的厌恶感、异常的视角和虚假记忆,那又怎样呢?它们只是我在第二人格状态下沉迷的神话故事的微弱回声。无论我梦见什么,无论我感觉到什么,都不可能有任何真正的意义。
在这种哲学的庇佑下,我极大地改善了精神平衡状态,尽管幻觉(而不是抽象的印象)逐渐变得越来越频繁,还令人不安地充满细节。1922年,我自认为能够从事稳定的工作了,于是接受了大学的心理学讲师职位,让我学到的知识派上用场。我的政治经济学职位早由其他有资格的人士接手了。另外,比起我执教的时代,经济学的教学方法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儿子此时已是一位研究生,最终成为心理学教授,与我联手做了大量的工作。


第4章
然而,我依然保留了原先的习惯,继续记录那些离奇的梦境,它们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并且栩栩如生。我坚信这样一份记录以心理学档案而言拥有巨大的价值。那些稍纵即逝的幻象仍旧可恶地与记忆相似,但我总算颇为成功地克服了这种感觉。只有在记录时,我才将幻象视为真实目睹的事物,但在其他时候,我将它们摒弃出脑海,假装它们仅仅是夜晚的缥缈梦境。我从不在日常谈话中提到这些事情,但撰写的报告还是在所难免地泄露了出去,引发了有关本人精神健康的各种流言。说来有趣,热衷于传播流言的只有门外汉,没有哪位医生和心理学家会认真地看待它们。
至于本人1914年以后的梦境,我在此只会略微提及,完整的叙述和记录都已经交给了严肃的学者。它们能够证明我意识中的奇异屏障有所松动,因为幻象中我的活动范围扩大了许多。但幻象仍旧只是支离破碎的片段,没有明确的行为动机。在梦中,我似乎逐渐得到了越来越大的行动自由,能飘浮穿过许多怪异的巨石建筑物,沿着构成了日常交谈网络的宽阔地下通道在建筑物之间往来。有时候我会经过最底层被封死的巨型暗门,那里周围笼罩着恐怖和禁忌的气氛。我看见巨大的棋盘方格状水池,看见装满各种匪夷所思的怪异器具的房间。我还看见庞大如洞穴的厅堂,安置着精细复杂的机械,其外形和用途对我来说都完全陌生,它们发出的声响直到多年后仍在梦境中显现。需要说明一点,我在梦境世界中能够使用的感官仅限于视觉和听觉。
真正的噩梦开始于1915年5月,彼时第一次见到了活物。当时我对神话和历史病例的研究还不够充分,不知道可能在梦中见到什么。随着精神屏障逐渐瓦解,我看见建筑物的各个部分和底下的街道上有大团大团的稀薄雾气。这些雾气渐渐越来越致密和清晰,直到最后我能够不安地轻易分辨出它们怪异的轮廓。那些似乎是色彩缤纷的巨大锥体,高约十英尺,基部直径同样约为十英尺,由某种有棱纹和鳞片的半弹性物质构成,从顶部伸出四条可伸缩的圆柱形肢体,每条约粗一英尺,和锥体本身一样遍布棱纹。这些肢体有时候收缩得几乎看不见,有时候伸展为从极短到十英尺的各种长度。两条肢体的尽头是硕大的钩爪或螯足。第三条肢体的尽头是四条喇叭形的红色附肢。第四条的尽头是个不规则的黄色圆球。圆球直径约为两英尺,中央圆周上排列着三只巨大的黑色眼睛。这个类似于头部的器官顶上是四条细长的杆状物,带有花朵状的附肢,而底下则悬着八条绿色的触角或触手。中央锥体基部的边缘是一圈灰色的弹性物质,锥体通过它的伸展和收缩而行动。
它们的动作尽管没有恶意,但比外表更加让我惊恐,因为见到畸形怪物在做我们心目中只有人类才会做的事情,实在对身心无益。这些物体在巨大的房间里有意识地前后移动,从书架上取出书籍,带着书籍走向巨大的桌子,或者反过来将书籍放回书架上,有时候还会用绿色的头部触须抓着一根杆状物孜孜不倦地书写。它们用巨大的螯足拿着书本,用螯足彼此交谈,螯足的碰撞和刮擦声就是它们的语言。这些物体不穿衣服,用锥形身体的顶部挂着挎包和背囊。它们的头部和支撑头部的肢体通常与锥体顶部保持齐平,但也会频繁地抬高或降低。另外三条粗壮的肢体不使用时一般收在锥体侧面,缩回到每条五英尺长。从它们阅读、写字和操作机器(桌面上的机器似乎直接与思想相连接)的速度来看,我估计它们的智能要远远高于人类。
后来我在所有地方都看见了它们,挤满了巨大的厅堂和走廊,在拱顶地下室里操作怪异的机器,驾着巨大的船形车辆疾驰于宽阔的道路上。我不再害怕它们,因为它们似乎是所处环境中极为自然的组成部分。它们个体之间的差异逐渐显现,其中一些似乎处于某种束缚之下。后者尽管在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但举止和习性方面的异常不但让它们有别于大多数个体,彼此之间也存在极大的差异。在我朦胧的梦境中,它们大量书写各种不同的字符,但从来不是大多数个体使用的曲线象形文字。我觉得其中一些使用的就是我熟悉的母语。大体而言,这种个体的工作速度要远远慢于其他个体。
我本人在这些梦中似乎是个没有肉体的意识,视野比平常时候要宽广得多。我自由自在地飘来飘去,但被限制在普通的道路上以巡航速度行动。直到1915年8月,有形躯体存在的点滴迹象开始滋扰我。之所以说“滋扰”,是因为在最初的阶段中,那只是一种完全抽象的感觉,但与先前提到的我对自身影像的无端厌恶有着极为恐怖的关系。有一段时间,我在梦中最不愿去做的事情就是低头看自己,我记得在怪异房间里没有见到大块的镜子,曾让我感到何等的庆幸。有一个事实让我极为惶恐不安,那就是当我看到高度不低于十英尺的巨型桌台时,视线从来都不低于它们的表面。
低头看自己的病态诱惑变得越来越强烈,直到一天夜里我再也无法忍受。我向下的视线刚开始没有见到任何东西,但片刻之后我意识到这是因为我的头部之下有一条可弯曲的极长颈部。我收回颈部,猛地向下望去,见到了一个遍布鳞片和皱纹的五彩锥体,高十英尺,基部直径也有十英尺。我疯狂地逃出睡梦的深渊,尖叫声惊醒了阿卡姆的半数居民。
如此噩梦持续几周后,我算是勉强接受了幻觉中自己可怖的形象。梦境中的我开始用肉身在其他陌生个体之间行动,阅读望不见尽头的书架上的恐怖书籍,一连几个小时伏在巨型桌台上,用垂在头部底下的绿色触手抓着铁笔不停书写。书架上有其他星球和其他宇宙的历代记,有所有宇宙之外的无形生命的活动记录,有曾在被遗忘的远古占领地球的怪异团体的档案,有将在人类灭亡后几百万年占领这个世界的畸形智能生物的编年史。我读到了人类历史中从未有当代学者考虑过其存在的遗落篇章。绝大多数文本使用的都是那种象形文字,我在嗡嗡作响的机器的帮助下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学会了这门语言。它是一种黏着语,其词根体系与任何一种人类语言都毫无相似之处。还有一些典籍使用的是其他一些语言,我通过同样的怪异方式学会了它们。另有很少一部分卷宗使用的是我本来就懂的语言。极有说服力的图像给予我巨大的帮助,它们有些插在记录之中,有些单独装订成册。我的任务似乎是用英语书写我所在时代的历史。清醒时,对于梦中我掌握的那些未知语言,我只记得极小一部分毫无意义的琐碎片段,它们描述的整段历史却留在了梦中。
早在我醒来后开始研究类似病例和无疑构成梦境源头的古老神话前,我就知道了梦中围绕着我的那些个体属于这颗星球历史上最伟大的种族,它们征服了时间,将热爱探索的意识投射向每一个时代。我也知道它们将我从我所在的年代虏获而来,另一个意识正在那个年代使用我的躯体,还有另外几个怪异躯体同样是囚徒意识的容器。我似乎能用钩爪碰撞的怪异语言与来自太阳系每一个角落的流放意识交谈。
有一个意识来自我们称之为金星的星球,它生活在无数个世代之后的未来;还有一个意识来自六百万年前木星的一颗外层卫星。在地球的原生意识中,有一些来自第三纪生活在南极大陆的星状头部半植物膜翼生命体;有一个来自传说中伐鲁希亚的智慧爬虫;有三个来自人类出现前的极北之地,是浑身长毛的撒托古亚崇拜者;有一个来自极端可憎的丘丘种族;有两个来自地球终结前最后那个时代的蛛形生物;有五个来自紧随人类统治地球的鞘翅目昆虫,它们能够耐受极端环境,伟大种族日后面临可怖危机时会将最睿智的意识大规模投射进它们的躯体;还有几个来自人类的不同分支。
我与许多意识交谈过,其中有哲学家黎阳,他来自公元五千年残暴的錾澶帝国;有公元前五万年占据非洲南部的棕肤巨头族的一名将军;有十二世纪的佛罗伦萨僧侣巴托罗缪·科齐;有一位洛玛的国王,他曾经统治恐怖的极地世界,去世十万年后,矮壮的黄肤因纽特族才从西方来占领那片土地;有努格索斯,他是公元一万六千年那些暗黑征服者的魔法师;有罗马人泰特斯·塞普罗尼乌斯·布雷苏斯,他是苏拉时代的一位财务官;有埃及十四王朝的克弗尼斯,他向我讲述了奈亚拉托提普的骇人秘密;有亚特兰蒂斯中部王国的一位僧侣;有克伦威尔时代的萨福克郡绅士詹姆斯·伍德维尔;有秘鲁前印加帝国的一位宫廷天文学家;有澳大利亚物理学家内维尔·金斯顿布朗,他将在公元两千五百一十八年去世;有太平洋上业已消失的耶和大陆的一位大魔法师;有泰奥多蒂德斯,他是公元前二百年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一名官员;有路易十三时代的一位法国长者,名叫皮埃尔路易·蒙特马尼;有公元前一万五千年的西米里酋长克罗姆亚;还有不计其数的其他意识,我的大脑无法容纳他们吐露的所有令人震惊的秘密和令人眩晕的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