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听见对方的声音在遥远处隐现,她回过神。
“我是说,我一直有个疑问。”新旬说道,,
人怎么可能只有高兴和愤怒两种情绪?
其实他最想问的是这个。
但眼下彼此的心理距离并没有近到可以讨论人生的地步,还是先挑 简单的提问。
“你和你姐姐,同年级,却又长得不太像,是异卵双胞胎吗? ”
“是堂姐妹哦。”
“哎?……我一直以为……”
“以为是亲姐妹吗?也没有错啊”溪川用轻松的语气说,“我姐 姐和她亲妹妹是同卵双胞胎,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她的亲妹妹和我爸爸 死于同一场车祸后,我被过继给了伯父伯母--也就是姐姐的父母。并 且改成他们死去的女儿的名字。现在和姐姐相当于亲姐妹了。”
“不觉得很诡异吗?改成已故者的名字。”
“是有点。”溪川脸上的表情不怎么沉重,让新旬稍感意外,“改 名字的时候我还小,不太懂事,而且这也不是我所能决定的。”
“让失去了父母的侄女进入家庭,用着失去的女儿的名字,一般的 父母会干出这种事吗? ”
“他们不是一般的父母。另外,我妈妈还活着呀。”
“那你妈妈人呢?怎么会允许这么诡异地改名字? ”
“家里没有经济来源,妈妈只能出去工作了,连女儿的面都见不 上,女儿的名字还算问题吗?”
“恕我直言,你家穷到出去工作连面都见不上的地步了吗? ”
“主要是赌气……”溪川突然想起什么,没再说下去,“你这么关 心我家,有什么企图?”
终于醒悟过来了吗?你的反射弧也未免太长,几乎连祖上家谱都要 和盘托出了。
新旬知道她起了戒心,只好笑笑,不再追问。
又走出几步,溪川才放下敌对情绪,重新捡起话题,“名字,是姐 姐提出要改的。”
“什么理由? ”
“她希望有个和以前一样的家。”
“幼稚,无用的幻想。坏掉的娃娃要修好,断掉的发卡要粘好,明 明家里死了个人,再来个人改个名字就能和以前一样? ”
“明明已经没有父母,却称呼伯父伯母为父母的我,不也是这 样吗? ”
新旬无言以对。
“娃娃为什么坏掉,发卡为什么断掉,人为什么会出意外,根本毫 无征兆,连最基本的道别都做不到。”溪川流露出古怪的笑容,“如果 连这点幻想都没有,哪来的动力活下去呢?”
原因就在这里吧?
一个人只有高兴和愤怒两种情绪,因为她不敢有第三种。
已经触及死亡话题,新旬觉得那并不是自己能够拯救得了的部分, 以他和柳溪川的亲疏程度,毕竟没有人生轨迹相交、重叠、一起毁灭的 觉悟。
他决定收起好奇心,不再深究。
此后很长时间,他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柳溪川。
但因为同班的缘故,新旬总忍不住留意柳洛川。
柳洛川和柳溪川性格迥异,是个不太活跃和张扬的人,可以用老实 稳重来形容,除了不愿出风头和考试失利两点,再无其他反常之处。不 知是否多心,新旬有好几次觉得她在有意避开自己。
新学期开始后,艺术课中的一项作业是分成七人小组做衣服。新旬 和柳洛川正好分到同一小组,涉及必须共同设计衣服、买布料、剪裁和 缝纫,交集才慢慢多起来,但也没有比其他组员更多。
直到有一天,正在按照纸样剪裁布料,新旬不经意瞥见柳洛川用左 手拿着剪刀,起初也只是随口一提,“哦?你是左撇子? ”
“怎么可能? ”柳洛川立刻把剪刀换到右手,“只是因为刚才剪刀 放在左边,所以从左边拿过来了。”
哪里仅仅是拿过来?新旬分明看见她已经动手剪了很长一段距离。
而剪刀换到右手后,很明显她的动作慢下来,剪得也不如之前工整。 左撇子并不奇怪,这反应倒有点奇怪。
男生仍没有太当回事,一边做着手里另一块布料的剪裁,一边说 道:“很多人觉得左撇子是一种缺陷,其实并没有证据支持这种看法, 非要把左撇子拧成右撇子没必要。人的利手性是天生的,左撇子在人群 中的比例高达百分之十几而没有遭到淘汰,存在即合理。惯用左手和惯 用右手的人在智商上并无差距,左撇子在语言、数学、音乐和竞技运动 方面更占优势,只是由于工具大多是为右撇子设计的,左撇子使用起来 稍有不便罢了。”
柳洛川的视线从手中的布料转移到新旬身上,微笑着,“可我本来 就不是左撇子,更不可能拧成右撇子。吃饭、写字、接东西,你什么时 候见过我用左手呀? ”
男生抬起头看向她。
微笑得相当不自然。
这就更奇怪了,天生左撇子有什么可否认的?
新旬之所以这么了解,不过是因为亲戚中有个表妹惯用左手,而 姨妈就觉得是缺陷,从小就强行把她拧过来。发现这件事后,虽然新旬 并不想花时间听倾诉,表妹却总是谈起为了改变利手性所克服的种种困 难,从不否认身为左撇子的曾经。
“吃饭写字倒是不难,多加练习就可以了,反倒是没重视的小细节 容易暴露,我预备班那年上劳技课做模型时才发现自己连续好几天在用 左手剪纸,谁会去特地训练右手剪纸呀?想也想不到。”表妹曾经就这 么说过。
此后几天,新旬留意观察,柳洛川确实吃饭、写字都熟练地使用着 右手。但这并不能说明她惯用右手。艺术课做衣服的速度远远落在其他 小组之后,很大程度都是因为柳洛川在拖后腿,她总是用“笨手笨脚” 自嘲来蒙混过关。
真是偏执到一定境界了。
就知道和太聪明的人有交集就会节外生枝!
柳洛川躲开夏新旬犀利的视线,感到筋疲力尽,又一次陷入悲观 情绪。
她觉得自己的生活简直就是个历经磨难的酒桶,不是这边有裂缝就 是那边出漏洞,水位不断下降,连自我麻醉都做不到了。
本来想只要比溪川考得好一点,分进不同班就万事大吉,谁知一不小 心分数过高进了一班,身边都是些高智商人精,眼下果然又一个不小心用 左手拿了剪刀,偏偏夏新旬还认识溪川,真是不知该怎么弥补过失。
这种焦头烂额的状态,大概是从七岁那时开始的吧?
起初也并不理解爸爸妈妈整天吵架的根源。妈妈也认为这么小的孩 子根本什么也不懂,她对着一个伯伯抱怨“想远走高飞,家里穷得锅底朝天”时,洛川就在一旁踢着毽子。
这已经不是洛川第一次见到这个伯伯,是妈妈的同事,很温柔的一 个伯伯。妈妈也有一次和伯伯吵架,比跟爸爸吵架还激烈,但大部分时 候他们都很友好。她有时跟着妈妈和伯伯在餐厅吃饭,有时跟着妈妈和 伯伯去湖边钓鱼,踢毽子这次是在一个普通一户的旧房子里。
爸爸妈妈爆发最激烈的那次争吵时,洛川呆立在门外,一切感官忽 然间敏锐起来,连记忆都变得清晰。
上下翻飞的毽子,曾被她正好踢进一个水杯。
墙角放着她橘红色的小雨伞,是撑开的。
以及,妈妈对伯伯说过的“离婚”与“结婚”,她当时忙着踢毽子,没听进去。
写错的字可以用橡皮擦掉,同样的道理,出错的生活也应该用橡皮 擦掉。
事故发生后,为死去的溪川守夜的晚上,洛川知道自己手里已经出 现了一块生活的橡皮擦。
她靠在门边问:“妈妈,你有外遇了吧? ”
是的,她使用了 “外遇”这个词。
妈妈猛地回头,瞪大眼睛,在十几秒内做不出反应,许久之后才使 出强硬的语气,“小孩子说什么呢!别瞎说。”
洛川眨巴眨巴眼睛,用很童真的声音接着问:“是赵伯伯对吧?” 第二句的杀伤力显然更大了。
但离婚这种念头不会因孩子的两句提问就彻底断了,断了妈妈念头 的是那个赵伯伯,早在事故发生之前。
想远走高飞的是妈妈,而赵伯伯并不想。
和爸爸闹离婚不过是心愿未遂的发泄,在吵架之前妈妈就已经知道 即使自己离婚,赵伯伯也不会离婚。
她那么失望,可也只好和爸爸继续生活,在她想继续生活的时候女 儿却弄清了真相。
妈妈和洛川拉了勾,如果她同意收养本来绝不肯接受的堂妹,洛川 就绝不在爸爸面前说出赵伯伯的事。
拉勾?
妈妈到最后还在用对待儿童的方式待她,可能只是不想承认自己被 七岁的女儿要挟吧。
原本坚决反对收养堂妹的妈妈和原本强烈坚持收养堂妹的爸爸终于 达成共识,妈妈的让步使爸爸也心软下来,再没有提起过离婚。
算是已经把自救任务顺利移交给夏新旬了,溪川顿时松了口气,彻 底把夏新旬这个人忘到了九霄云外,借着艺术课做衣服的作业吵着双休 日要去李未季家赶工。
赶工?谁信呀。
李未季拿她没辙,只好允许她来家里做客,事实证明,这不是个明 智的决定。
溪川在客厅待了不到三分钟就翻窗而出。
李未季慌忙地开门追出去,看见溪川安然无恙地在院子里跑圈放飞 自我。
“我家有门的啊,干吗翻窗出来?吓死人了。”
溪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理会她的埋怨,“哇——!好漂亮 的院子呀!好幸福!还有秋千!”
这么说着,她就扑到了秋千上,荡到了半空。
李未季妈妈端着果盘出来招待客人,笑着对女儿说:“真活泼。”
不如说是脱线吧!李未季还真有点不知所措,嗨起来的溪川看上去 比平时更难控制了。没等她阻止,溪川已经把她拉到秋千上一起荡了。
“我从小就希望有个秋千,好羡慕你啊,不仅有院子还有秋千。”
“太高了,你节制一点哦。”
“哇--!“溪川产生了新的惊喜。
李未季却大感不妙。
果然,溪川从荡到半空的秋千上突然跳了下去,吓得李未季心惊 胆战。
她飞扑到院子角落的狗屋前。
“你家还有狗狗!”她俯身从门洞里往里望,没看见狗狗,又直起 身四下环顾,“狗狗呢?”
李未季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接着她耸耸肩,遗憾地说道:“跑丢了。”
李未季家一日游对溪川影响不小。
从回家那天的下午她就开始不正常了。
“小溪川回来了?快来吃饭吧,先洗个手。”妈妈一边往桌上端菜 一边招呼。
溪川钻进厨房,朝饭厅方向大声喊:“妈妈,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妈妈飞快地和姐姐交换了眼神,两人都如临大敌。
以往她每次“有事商量”都准没好事,这次不知道又发了什么春秋 大梦。
“李未季家院子里有秋千,好幸福的!我也想有一个秋千!”
饭桌上的爸爸妈妈和姐姐同时停下了筷子,沉默三秒。
姐姐先开口劝说:“你要注意前提哦,李未季家有秋千是因为有院 子,我们家没有院子,没地方给你放秋千呀。”
溪川苦着脸,“我们把房子卖了换个有院子的吧。”
这动作也未免太大!
“有院子的房子离爸爸妈妈上班太远,不太现实啊小溪川。”妈妈 尝试新一轮劝说。
“可是如果没有秋千,我会觉得人生十分惨淡,都产生童年阴影了。”
“溪川你已经上高中了啊,哪里还有童年? ”爸爸提醒道。
“对呀,更何况你现在每星期有五天都住校,就算家里有秋千你也 没什么机会玩。”妈妈补充道。
“住校还要照顾姐姐,很累的啊,周末回家就应该放松一下嘛。”
姐姐整张脸像被报纸糊了, “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吧。”
新一轮沉默。
溪川没话了,可是看起来很真实地沮丧着。
姐姐忍不住安慰她,“学校附近的奶茶店里有秋千,以后每周五放 学我先带你去玩一会儿再回家好了,很方便的。”
“奶茶店里有秋千? ”小姑娘的眼睛突然亮起来。
“是的,从屋顶上挂下来两根麻绳吊着木板那种,虽然不能像户外 秋干荡那么高,但也蛮好玩的,主要是可以坐在秋千上喝奶茶哦。”
溪川立刻转忧为喜。
姐姐放下心来,认为危机已经解除。
她这么想就太天真了。
以溪川的思路什么时候按常理出过牌?
第二天一早,家里就被妈妈的惊呼划破了,宁静洛川吓得直接从床 上滚了下来。
“小溪川!你在干什么? ”
面对呈爱德华蒙克式呐喊状的妈妈,坐在人字梯上的溪川笑容灿 烂,“妈妈我想到办法了!我在储藏室找到了膨胀螺栓和麻绳,只要再 买块木板就可以做个室内秋千了,很方便的。”
妈妈捂着额头一阵晕眩,“秋千这事不是已经翻篇了吗? ”
洛川冲进房间先扶住楼梯,“小溪川,你先下来,有话好好说。”
“姐姐,我是不是很聪明?这样可以坐着秋千写作业,有种成绩马 上就要突飞猛进的感觉,还给家里节约了一个凳子呢! ”
谁要你的凳子啊!
“是啊,超聪明,你打的这个洞也不错。不过你先下来把电钻给 爸爸,让爸爸帮你安装,你拿着电钻爬这么高太危险了。”姐姐对她 伸出手。
刚来到门口的爸爸立即表态,“让爸爸来,爸爸保证今天帮你 装好。”
这样,溪川拥有了一个秋千,感觉人生无比幸福。
姐姐可没这种感觉。
当初爸爸要收养小溪川,为了让爸爸高兴,她不惜要挟妈妈,终于 解除了家庭危机。谁能想到,自从小溪川进了家门,危机四伏、麻烦迭 起,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做不到,人生好像变得更加辛苦了。
这种无奈感,让洛川觉得自己相对于大自然真是渺小。
量评系统上线,自管会所有部门从繁复的投票计数中脱身出来,变得 轻松而有序。溪川明显感到权保部的工作也没以前那么忙了,看来解决了 两千多个方程式的夏新旬功不可没,他当选自管会主席算是实至名归。
这么想了不到两天,她就再次气得想把夏新旬从班里揪出来理论。没等她付诸实行,夏新旬倒是先来权保部找她了。
“你这什么破系统?为什么根据你的系统,我被判定为不靠谱类型?连投票权都没有啦!你看我像不靠谱的人吗? ”
新旬无语须臾,言不由衷地表达歉意:“应该是系统还不太完善吧,我回去找一下Bug。”
“以你的原理类推,有许多好朋友的人才是适合做朋友的人,那我看你除了和陈谅出双入对并没有其他特别好的朋友,说明你人品不太好 了?这算哪门子真理? ”
与气鼓鼓较真的女生不同,新旬微笑中带点宠溺,明显心平气和多, “首先需要澄清,我没有和陈谅出双入对。其次重点是你觉得我人品 还不错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