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很多个夜晚,他宁愿不睡,也不想给这个噩梦侵蚀自己的机会。
但今晚的雨声让他莫名有些烦扰。半夜时候,他干脆提起背包,起身出了营地。雨小了很多,丝丝缕缕的,从头顶的黑暗中落下来。他记起傍晚回来时,在街边见过一个小酒吧,于是走过去,果然看到雨中有灯光在微弱地闪烁。
这个酒吧是半地下式的,一个瘸腿老人坐在门口。他拉着二胡——一种古老的乐器,嘴里咿咿呀呀,锈黄牙齿在灯光下有琥珀一样的色泽。靳川走过来时,才听清老人是在唱:“在这落雨之城里,谁与谁相遇……”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
靳川走进去,穿过七八张破旧的桌子和在桌边喝闷酒的粗鲁壮硕的男人,来到吧台。“一杯朗姆酒。”他说。
吧台后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女人,身上的褐色毛衣已经很脏了,但胸口依然挤出两片白晃晃的脂肪。听到靳川的话,她脸上的肉晃了晃,鼻子从肉堆中挤出一声轻蔑的哼:“没有朗姆酒。”
靳川一愣,“威士忌呢?”
她把一个大扎啤酒杯往桌上一顿,泛着黄沫的啤酒不停晃动,灯光下能看到里面满是蜉蝣一样的杂质。“只有啤酒。”她的目光掠过靳川肩上的军章,眼睛像是被蜇了一下,“不喝的话,门就在你背后。”
“那就喝这个吧。”靳川丢了几块晶片卡,上面闪烁的数字可以买走一桶酒,但他只是端着脏啤酒杯,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啤酒很难喝,不知道放了多久,有些苦,又有些甜,喝一口舌头上能积一层渣子。但在战火中,能喝到酒已是不易,他慢慢啜上一口,想想心事。
周围的人都不说话,异样的安静在酒馆里沉淀。门口传来了瘸腿老人的吟唱:
“在这落雨之城里,谁与谁相遇……”
落雨之城,挺贴切的。
正想着,脑后传来一声呼啸,靳川下意识头一偏。啤酒杯从他耳边掠过,在墙上摔得粉碎。他没有回头,低头抿了一口,听到背后有人过来,又仰头饮尽。
“当兵的,这里不欢迎你。”粗豪的声音说,“滚吧。”
靳川把嘴里的啤酒渣子吐出来,这个动作无疑惹怒了背后的男人。一只拳头飞过来。但靳川只是侧过身,椅子随着身体的旋转,撞到了男人的小腿。男人吃力不住,没站稳,摔在了桌子上。轰的一声,桌子被压塌,男人摔在木屑纷飞中。
酒馆里所有喝酒的人都站了起来,怒视靳川。
“再来一杯!”靳川举着啤酒杯,向吧台的矮胖女人喊道。
“别喝了,牙齿没了之后,喝啤酒会很疼。”女人见怪不怪,擦拭吧台。
靳川只得把酒杯放下。男人们已经围住了他,捏着拳头,强壮的身躯仿佛一道道阴影之墙,重叠着压过来。在这些阴影中间,靳川的表情漠然,视线透过他们,看到酒馆外依旧细雨如丝。
醉酒的男人们有些拿不准,互相看看——面对他们的围攻,这个身穿军装的年轻人似乎毫不在意,眼睛压根儿就没看向自己。这更让他们生气了,上前一步,就要动手。
这时,有人在背后咦了一声,“好热闹啊。”
这声音很熟悉。靳川看向门口,果然看到爱亚纶斜倚在门边,嘴角挂着微笑。这笑容比外面的夜雨还冷。酒吧里的醉汉们像被这笑容蜇了一下,退后两步,把酒杯放下,一一出了酒吧。他们路过爱亚纶身边时,脖子下意识地缩了缩。
“抱歉,让你看到了这里不太友好的一面,”爱亚纶走过来,笑着说,“不过这里的人确实不喜欢穿军装的。”
“没有人喜欢,我也不喜欢。但戍边卫土,杀人流血,总不能穿燕尾服。”
爱亚纶点头赞同,看了看靳川肩上的背包带,说:“即使不穿燕尾服,也不用深夜还背着背包呀。你随身携带,背包里肯定装着珍贵的东西吧?”
靳川没有回答。
爱亚纶又问:“你杀过多少人呢?”
“杀人……”靳川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又似乎蒙上醉意。过了好久他摇摇头,没有再开口。
“喝吧,我请客。”爱亚纶没有追问,冲妇女打了个响指。矮胖妇女搬出一个酒桶,里面是冰块和两瓶精装威士忌,倒了两杯,推过来。
靳川却酒兴已丧,摆了摆手,道声谢,离开了酒吧。
他走远之后,刚才出去的醉汉又一一走了进来,错落坐在爱亚纶身边,保持着介于警惕和谄媚之间的距离。“你为什么这么保护他?”一个络腮大汉犹豫了下,问道。
爱亚纶摇摇头,冷笑一声,“我不是在保护他。”“那……”
“我是在保护你们啊。”
大汉们心里鄙夷,但不敢争辩,撇撇嘴,不再说话。
爱亚纶将一切看在眼里,脸上不动声色,道:“别磨叽,今天到日子了。”
男人们都从身上掏出一块晶片卡,放到爱亚纶面前。得益于联盟强大的储币能力,在战火如荼的希尔星,货币依然得以流通。这透明卡上的数字,都是大汉们从战场上搜刮、从妇孺手中强取、从行人身上偷窃,以及从明明暗暗的交易中诈得的。但现在,这些数字要归于这个年轻人。
爱亚纶漫不经心地划拉十几块晶片卡,突然,手指一挑,一块晶片卡被弹出来,落到络腮大汉身上。
“黑心康诺啊黑心康诺,我们说过,这张卡上的数字不应该小于一千五百点,是不是?但现在这上面只有三位数,我想,你是看错了,是吧?康诺,你看错了上面的数字,所以你粗心大意地给了我这张卡,是不是?”
络腮大汉的脸由红到白,嗫嗫嚅嚅,等爱亚纶说完之后,才道:“我这个月没有——”
“不,你有。”爱亚纶露齿一笑,牙白似雪,唇红似血,“你这个月去了三次战区,从尸体上扒下来的货物大概值三千个点,你又勒索了城里的黄皮佬、雷诺,哦,还有矮子康西一家。你挣到的,无论如何都足够了,所以你刚刚是失误,给了我一张别的卡,是吗?”
康诺低声说:“对不起,我输了钱……”
“没关系。”
“我下个月一定补上。”
爱亚纶脸上露出和煦的微笑,说:“可以啊。”他点点头,“把手放上来吧。”
其余人都露出了怜悯的目光。他们都知道爱亚纶说的没关系,并不是表示真的没关系。有一次,一个伙计把事办砸了,爱亚纶诚恳地握着他的手,一边说我原谅你,一边把十三道激光光束射进了他的肚子。
康诺咬咬牙。他的后腰上有硬物感,那是一柄匕首,他已经练习过上千次——伸手从背后拔出,匕首柄上的感应区识别他的手势,便会在0.1毫秒内喷出高温离子锋刃,扎进眼前这个危险的年轻人的胸膛。整个过程不到一秒钟。高温离子锋刃虽说不能切金斩铁,但融肉削骨还是很简单的,而且伤口会瞬间被烧焦,血不会立刻流出。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他有些口干舌燥。
爱亚纶依然微笑着,斑驳的光影打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像是某幅古画。
康诺吞了口唾沫。匕首隐隐传来了灼热感,他的手缓缓地移动。
他把手放在了吧台上。
爱亚纶喝完一杯精酿威士忌,把玩着酒杯,然后猛地一顿,酒杯砸在康诺的手背上,同时响起了两个声音——指骨断裂声和酒杯破碎声。
康诺脸色陡白,手颤抖得像是放在了一台老式发电机的外壳上。
“用你这张卡去看看医生吧。”爱亚纶说完,把先前康诺给他的卡丢在吧台上,随同丢下的还有一个小试管。试管里是一抹红色粉末。
像鲜肉一样的红,在灯光下,每一粒粉末似乎都闪着细细碎碎的光。
酒吧里男人们顿时变得呼吸沉重,目光贪婪,死死地盯着试管。
爱亚纶缓缓退到一边,说:“吸吧。”
话音还未落,这群男人就扑了上去。连指骨被砸断的康诺,也急忙推开几个人,把头埋在了吧台上。他闻到了香甜的气息,脑袋里一阵轰鸣,忘了一切烦劳和疼痛,他的鼻孔张开如黑洞,使劲吸气。

4


靳川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小女孩开始跟着自己了。
他原本是在城镇街头漫游,默默记下这个落雨之城的建筑布局。城里的人都下意识地远离他。但在所有提防的身影中,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格外明显。从早到晚,这个影子一直没有离开。
“你跟着我干吗?”一次,靳川在拐角堵住女孩,“别跟着我!”
小女孩扭头就跑。
后来,那几个在街头晃荡的男孩看到了她,闹着追过来,她连忙向着靳川奔跑。男孩们看到靳川的背影,迟疑着放慢脚步,最后骂了几句,才悻悻地离开。靳川这才明白小女孩跟着自己的原因——跟着自己,就不会被欺负。
看来这个小女孩表面上惊惶胆怯,却并不笨。
想通此节,靳川笑笑,既然跟自己的目标无关,就由她去吧。
除了小女孩,他还遇见了另一个熟人——市长老吉姆。这个老人似乎已经把城镇的事务完全交出去了,一心待在修理铺,鼓捣着维修器具。靳川路过他的店铺好几次,都看到他戴着老花镜,把右手伸进感应箱里,操作台上的八条机械臂喷出光束,在一块芯片上雕刻着。但他太老了,手在颤抖,机械臂的光束断断续续,很快芯片就被烧焦了,煳味弥漫。
“光感机械臂不是这么用的,”靳川走进去,在老吉姆诧异的目光中按了几下屏幕按钮,然后断开操作台的电源,“它感应你的手势操作,但你在抖,所以要校准一下。”
他接通电源,感应箱闪烁着,重新发热。老吉姆挪了挪右手,机械臂随之移动,稳定多了。他取下烧焦的芯片,把一个造型复杂的金属元件固定上去,五指开合,八条光束在元件上汇聚,火花微微闪现。“这个……”靳川沉吟了一下,“是飞行器的制动平衡?”
老吉姆点点头。
靳川的目光在幽暗简陋的修理铺里巡视,果然看到一架小型飞行器停在角落里,不知是多少年前出厂的,早已锈蚀斑斑,比老吉姆更加老朽。
“鬼三YU98型,短途飞行器。”靳川以手掌抚开船侧的灰尘,辨认着上面已经变得依稀的文字,“四十多年前的产品了,恐怕那时候希尔星还没有改造完成吧?”
“是啊,是我的老伙计。”
“你以前是它的驾驶员吗?”
尽管对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有些惧意,但难得提到往事,老吉姆还是摘下了老花镜,站到飞行器边上,叹道:“当年我可是改造队队长啊,联盟给拨的唯一一台飞行器就归我管。虽然它小,型号也旧,连大气层都飞不到,但每次坐上去的时候,姑娘们看我的眼光,啧啧……”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干枯的眼神里流露出眷恋。靳川点点头,这确实只能在低空飞一飞,要离开这颗星球,还是得靠一周后停泊在港口的货船。
但这艘飞行器……靳川缓缓摸索着粗粝的船体外壳,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岁月。
“还能发动吗?”他问。
老吉姆说:“最后一次起飞还是十多年前,我买不起配件,只能自己修。”
“我来帮你吧。”

接下来的好几天,靳川总是来到老吉姆的维修店,拿着工具在飞行器里面鼓捣。他极耐心,又极沉默,钻进飞行器里可以一天不说话。小女孩就蹲在修理店门口,百无聊赖地看着街上细雨寥寥,以及行色匆匆的人们。
爱亚纶也来过一趟,站在街中心。所有人都躲着他。他看着专注于飞行器修理的靳川,良久,微微一笑,便走开了。
见爱亚纶并没有表现出怒意,老吉姆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蹲在飞行器旁,好奇地看着靳川维修。这个年轻军官的动作非常熟稔,扳手、电焊和微操机械臂,流畅切换,把那些年久失修的零件一一拆下来,坏的扔掉,好的上油,连运行系统都能编程修正,手艺与老吉姆年轻时相比也毫不逊色。
所幸飞行器只是老化,并没有出现关键元件损坏,而需要更换的部件在其他废旧机器上都可以找到。鼓捣几天后,靳川试着发动引擎,整个船身竟然能微微震动,继而喷出稳定的反重力束,悬浮起来。
“有门!”老吉姆激动得一哆嗦。
靳川跳下来,说:“你要开着试试吗?”
老吉姆连忙点头,迈着颤抖的步子爬上飞行器。他坐在驾驶舱里,熟悉的感觉从早已蒙尘的记忆中升上来,他的眼睛有点儿湿润。
靳川站在外面,耐心地等待着,但迟迟不见飞行器启动。
圆穹舱门滑开,老吉姆颤巍巍地爬下来。
“怎么了?”
老吉姆张了张嘴,似乎喉咙有些哑,又咳一下,说:“我忘记怎么操作了。”
“需要我教你吗?”
老吉姆摆摆手,落寞地回到角落里坐着,“算了,一直想修好,但真修好了,又不会开了……”他又看着靳川,“它的年纪比你都大,你怎么会开?”
“以前在学校里学过。”
“哪所学校还教这个啊?”
靳川却没回答,他以手撑住悬浮平台,矫健地跃入驾驶座。飞行器在他的操作下,平稳地移向修理铺的门口。
小女孩睁大眼睛。她本来百无聊赖地蹲在门口,正用手捧水,看到靳川驾着飞行器出来,惊讶地洒落了手上的雨水。
远处,几个男孩的身影探出来。

靳川缓缓地推进操作杆,飞行器上升,渐渐升到城镇上空。透过玻璃舱门,他看到这个小小城镇匍匐在荒野之上,像是一块腐烂的癣。铅灰色的云低垂,雨丝不断地从云层间抽下,真如丝线一般,透明纤细,连接天地。
破旧的港口静静地躺在城镇南边,瞭望塔耸立着,仅有的一个停泊口像是女人干瘦的胸膛,孤单地对着天空敞开。这个港口平时都寂寥无人,只有两天后才会有一艘货运飞船停靠。
靳川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调整方向,想往回撤,不料转动太急,飞行器发出一阵颤动,伴随着一声惊慌的“哎呀”声。
有人在飞行器下面!
靳川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了腰侧的光子枪,随后转动摄像头,在闪动着花点的屏幕上,他看到飞行器下悬挂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正是一直跟着自己的那个女孩。
她两手抓着船底的横杆,瘦小的身子在风中摆动。她的脸色已经泛白,可能是因为害怕,也可能是因为冷雨打在她的脸上。
靳川拉开侧面舱门,探出一只手,女孩没有犹豫,立刻伸手握住。她的身体太轻,像是雨中淋湿的风筝,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靳川旁边的座位上。
“你什么时候跟上来的?”靳川冷声问。
小女孩却没理他,自顾自把头贴在玻璃舱门上,好奇地看着外面的景象。低垂的云在她视野里铺开,这个城镇以从未有过的匍匐姿态呈现着,那些欺负她的男孩们站在街边,张大嘴看着空中的飞行器。她突然低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