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处红潮的簇拥中,衣衫化为粉末,赤裸的身体竟被凌空托起。他的喉咙继续发出怪声,此时听得真切了——这是笑声,比赤魔更残忍的笑声。在诡异的笑声中,他伸出手,红潮随着他的手势涌动,如猛兽蛰伏。
一个住在附近的男孩被爆炸声吸引,走到路边,好奇地看过来。浓雾中,他只能看到两团光亮飘浮在空中,还有一些红色的东西,不停地涌动,像是风中的红帘。
但靳川看清了这个男孩,他嘴角扬起,眼里红芒暴涨。
红潮分出一支,低伏前行,大蛇般破开雾气,向男孩噬咬而去。
男孩惊叫,捂住了眼睛。
但他等了半天,也只感觉到夜风抚动,浓雾微湿,脸上有淡淡的凉意。他颤抖着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大着胆子往前走几步,终于看到了那个在路边喘息的男人。
靳川跌坐在地,眼里的光芒已经熄灭,眸中露出的神色不再是疯狂,而是痛苦与茫然。雾气散开了些,路灯的光终于撕开黑暗,照亮了洒落一地的红虫。这些粉末很快被风吹散,消失无踪。男孩看了一会儿,也转身跑了。
于是这个夜里,就只剩下靳川嘶哑的喘息。
7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吕成琳问。
“相信我。”
吕成琳默默叹息,视线掠过靳川,落到他身后的巨大玻璃箱上。玻璃箱的顶部竖插着一根试管,里面满是黏稠的血液。除此之外,这间屋子里一片空荡。
靳川的要求很简单——待他爬进玻璃箱后,需要她用软胶封死箱盖边缘,将空气隔离,然后等待靳川的手势,砸破箱子。
这并不难,但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吕成琳竟然答应了这个要求。
她对靳川的不辞而别非常生气,加上这几天忙得连轴转,心烦意乱,所以看到靳川向她走过来时,只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但靳川拦住了她,告诉她,他的离开是不想让她陷入危险,于是她就原谅了他。她恨自己的软弱,但对此也无可奈何。
“一定要记住,我向你做了手势后,才能砸玻璃。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动。”进玻璃箱之前,靳川再次叮嘱道。
“如果你——”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
靳川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对,哪怕我在里面窒息而死,你也不要动。答应我。”
吕成琳一愣,下意识地点头。
靳川爬进玻璃箱,里面的空间刚好容他抱膝坐下。“封吧。”他说罢,便低下了头。
吕成琳拿起软胶喷筒,沿着玻璃箱的四边喷了一圈,软胶很快凝固,将箱盖的缝隙堵得严严实实。喷完后,她提着扳手,后退了一步,又觉得距离过远,连忙上前一步,死死地盯着靳川。
玻璃箱里的氧气渐渐减少。
靳川的呼吸刚开始还平稳,几分钟过后脸色逐渐青紫,尤其是右脸,一条青筋像蚯蚓般钻到了皮肤表层。他把头埋在膝盖间,两手扣紧。
吕成琳有些担心,又怕打扰到他,提着扳手的手忍不住颤动。
时间在这间屋子里过得极慢。靳川的气息变得粗重,但玻
璃箱里已经没有氧气供他呼吸了,窒息感如约而至,心跳加速,但搏动微弱,呼吸由快变慢,但不管怎么喘气,肺部都已经不能完成气体交换了。
接下来,是眩晕感。
你在杀死你自己。
不,我是在杀死你。
我不会死的。我跟你不一样,我不需要空气,我不需要食物。
但你需要血,你从血液中获得动力。如果我的血液凝固,你会陷在凝滞中,开始休眠,任人宰割。任何一个小孩就能让你毁灭。
但你会比我先死。
嗯。
你不在乎?
反正你在我体内,迟早我也会被你占领,相比行尸走肉,我宁愿成为一具真正的尸体。
不,即使你这么狠,这个箱子外站着的女人也不会看着你死。她手里的扳手随时会打破玻璃。你逃不了的,你的身体属于我,你不用徒劳挣扎。
不,没有我的手势,她不会动手。
看来,我们要赌一赌了。
吕成琳此时的心跳并不比靳川刚开始窒息时慢多少。她的眼睛干涩得很,但不敢眨一下,怕错过靳川的手势。
而玻璃箱里的靳川一直把头埋在膝间,除了手上偶尔传来的轻微痉挛,再无其他动作。这个姿势持续了很久,她分不清靳川是在竭力忍耐,还是已经昏迷。
万一他陷入昏迷,做不了手势……她一个激灵,提起扳手就要砸下去,但扳手快碰到玻璃时,又停了下来。
她想起了靳川进入箱子前的眼神。
他那么安静地恳求她,那种深沉的眼神像两颗星子般浮了起来,幽幽地与她对视。
“你最好别骗我……”她喃喃道,像是在对玻璃箱里的靳川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看来你输了。
妈的,你都快死了还这么高兴。
你不懂……这是被人信任的喜悦。
是的!是的!是的!我不懂你们这个该死的物种!她拿着你生命的钥匙,却迟迟不捅进锁眼,你居然还很高兴!好吧,我服输,你怎么样才能不死?
你进到箱子顶上的试管里。
这不可能。这试管里的虽然也是新鲜血液,但很快会凝固,我依然会陷入休眠,我依然任人宰割。
是的,你会落入我手里,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置你。可能我会毁灭你,可能我会留着你,但总之,你不会像以前一样随时侵蚀我的身体了,你也不能操控那些纳米虫了。
你很诚实。你的诚实让我不安。
如果你不乖乖地钻进试管,我就会窒息而死,今天晚上我的尸体就会焚化,你必死无疑。而你进去就只是可能会死,处境改善了很多。
你真可怕。
所以你要明白,现在挡在你和死亡之间的,只有我。
听到这句话,真是觉得讽刺。
快做决定吧。
难道我还有选择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靳川明明已经昏厥,吕成琳却看到他身体里透出一抹红影,薄雾一般飘进了箱子顶部的试管。红影没入之后,试管头检测到重量变化,“咔”的一声,露出的一丝缝隙合上了。
吕成琳正在惊奇,靳川的右手突然抽搐一下,手掌微微张开,食指与中指合并,无名指与小指合并。这正是他说过的手势。吕成琳眼睛一闭,抄起扳手砸下。
“砰!”
玻璃破碎,靳川猛然睁开眼睛,大口喘息,胸口像风箱一样起伏。
见他活过来,吕成琳心里一松,随即升起一股怒气。她把扳手一扔,道:“现在,你总得向我解释一点儿什么了吧?”
“好的,不过你先等一下。”靳川虚弱地说。
喘匀了气,他先是在满地碎玻璃中找到了那根试管。试管里的血液仿佛沸腾,拿在手里,靳川能感觉到里面传来的无声呐喊,夹杂着不甘与愤怒。但很快,试管就恢复了平静,像是一管凝固的红胶。靳川把试管放进口袋,然后走到屋子外。卷卷在外面等了很久,已经靠着门扉睡着了。他脱下外套,小心地盖在她身上。
忙完了这些他才回到吕成琳身前,说:“我知道你有疑惑,我会解释给你听。你问的任何问题我都会回答。”
但吕成琳一时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问起。她想了想,说:“前几天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我遇到了狙杀,不想连累你。”
“你连累得还少么?”吕成琳冷哼一声,又立刻问道,“你得罪了谁吗?”
“是的,我得罪了整个新洛杉矶,不,甚至整个联盟最不能得罪的势力。”
吕成琳心里一沉。
“疆域公司。”靳川缓缓地说出这四个字。
身为疆域公司的中层,吕成琳自然知道这四个字的意义——它绝不仅仅是一家公司,它根枝庞大,触手伸至联盟的每一个角落,它更像是一个帝国。在人类还蜗居在地球的古老年代,疆域公司就已经崛起。踏入星际时代以后,它更是以恐怖的速度发展壮大,涉及家居、交通、医疗、矿业、武器、文化等领域,几乎每一个联盟子民身上都至少会有一件疆域公司的产品。在人类扩张的漫长历史中,它推动过外空间迁徙,引导过政治变革,发动过星际战争——在某种意义上,它代表了人类本身。
“但是……”吕成琳有些结巴,“为什么呢?”
靳川举起那根试管,说:“因为红虫。”
“就是市面上的新型毒品?”吕成琳倒也有所耳闻,但还是疑惑,“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你把红虫放在高倍显微镜下分析,你就会看到这种毒品并不是化学药剂,而是微小机械体。它们不到一纳米,能轻松在细胞间游弋,刺激神经,使人持续产生快感,效果胜过传统毒品百倍,能把智能机械体做到这种精度的只有疆域公司,只有你们。”
“我们?你是说,我们的‘华佗’项目?”
靳川眼神悲悯,看着吕成琳。
吕成琳摇头道:“你说的机械体确实很像实验室里的华佗,可是我们只用于医疗研究,华佗的作用是修复受损细胞,维持机体运行……我们的实验目标里并没有刺激快感神经这一项,而且每一粒华佗里面都要放置极其精密的微型电脑,造价昂贵,拿去当毒品卖,简直是疯了……”
“我知道,这些叫作红虫的毒品是华佗的低配版本。有人窃取了你们的纳米制造技术,用简单的电极板和电池,做成只刺激神经的毒品,高价贩卖。这个人名叫西蒙·安德森。”
“西蒙·安德森?不可能!X掌管仲裁委员会,如果安德森盗取核心技术来谋私利,X一定会知道!”
“是的,你口中的X确实知道,但他默许了。安德森的毒品买卖,需要制作纳米虫的原料,这个环节能够给‘神域’项目带来大量资金。”
吕成琳只感觉头脑一阵麻木,愣了几秒,问:“‘神域’项目又是什么?”
靳川的目光带着悲悯,说:“看来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你所研究的‘华佗’,只是‘神域’的幌子。疆域公司真正倾尽全力研究的,并不是医疗修复,你们只是台前的戏子,用来掩盖背后真正的目的。资金流通过你们,流向地底深处;审查也被你们挡在门外,无法窥知门内的残忍实验。”
“不会的!‘华佗’是公司五星项目,由董事局直接批准。上设仲裁委员会,管控一切事宜,下设专项实验室,能够调用公司所有资源进行分析……”吕成琳刚开始还底气十足,但说着说着,突然想起那些去向不明的预算,采购单上那些奇奇怪怪的仪器,那些突然被调走的员工……她的话音便低落下来。
“你也察觉到了吧,‘华佗’项目只是舞台上露出的一角,真正黑暗庞大的部分,还在幕布后面。”
“到底是什么?”
“我还不清楚。”靳川摇摇头,“我只知道,一定很血腥邪恶。这座城市的底下,有一座实验室,里面关押了很多小孩。他们的身体里被灌注红虫,但得到的不是快乐,而是惨无人道的痛苦……”靳川突然有些颤抖,仿佛看到了记忆里最血肉淋漓的画面,“我曾经见过一个实验室里的男孩,他在地下实验室里被孕育,最大的心愿是来到地面,看一看太阳。但就在我把他背出地下城前,他就死了。所以我找到了那个号称‘伊甸园’的实验室,我看到了那些男孩的尸体……成琳,你无法想象的,那么多焦黑的尸体排在你面前,散发着恶臭。他们曾经都是鲜活的少年,跟我当初遇见你的时候一样,但他们只能在痛苦中成长,在黑暗中死亡……我推开门的一刻几乎要窒息,是真正的窒息……”
难怪对面这个男人突然变得如此沉默,原来是见到了扑面而来的浓重罪恶。吕成琳先是心疼,继而哀伤,后来又涌起了一阵愤怒,“如果真是囚禁活体人类来进行实验,那确实罪不可赦!”
“所以,我决定替这些死掉的男孩申冤。他们活着的时候没有见到太阳,死了就更不能在黑暗中腐烂,我要挖出这个邪恶实验的所有藤蔓。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都要为他们的罪恶而付出代价!所以,成琳,你要帮我!”
吕成琳愣了愣,指着自己的脸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很乱……”
“在地下城里,我只能找到男孩的尸体,进不了实验室。所以出来后,我沿着红虫的线索开始查,因为亚当告诉过我,他对红虫有异常反应。后来,我调查到西蒙·安德森,顺着他摸到了仲裁委员会。但现在西蒙·安德森已经被灭口,一切的答案,都在仲裁委员会里。只有你有权限申请召开仲裁委员会,所以我想请你帮这个忙,我想,想见一见那个X。”
听到X,吕成琳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说:“你知道你要对抗的是什么吗,X很可能是我——我不知道,但他一定代表了董事局,以他的手腕……”
靳川点点头,眼睛里闪着不可磨灭的光,说:“我知道很危险,但有些事,比命重要一点点,所以要去做。”
这一瞬,吕成琳突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下雨的夜晚。那一夜她被靳川一脚踹中屁股,被踢到安全之地,他却返身走向他父辈的阵营,走向那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那个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
她突然有些哽咽。原来这么多年来,他的身体里一直住着那个坚韧隐忍的少年。
“好吧,”她擦拭掉眼角的泪痕,抬起头,冲靳川笑了笑,“我会帮你。”
8
所谓的会议室,其实并不存在。
这套远程会议系统由疆域公司研发,操作非常简单,只需一个摄像头,便可将全息身影投射到虚拟出来的会议室里。现在,吕成琳调暗室内的灯光,站在摄像头下,连入系统。
一间阴森的会议室出现在她眼前,长桌旁坐满了人,每个人的名字都能在疆域公司高层职员目录上查到。唯一的例外在长桌顶端,那里坐着一道模糊的影子,仿佛掉帧严重,看不清楚。但吕成琳知道,人影正看着自己。
“吕总监,正如你申请的,”爱丽丝环顾四周,说,“仲裁委员会如约召开,全部成员到场——”她看到斜对面一个空空如也的座位,顿了顿,“安德森没有出现,我们会记录这次缺席,列入他本月的业绩考核。”
“西蒙·安德森不会出现了。”吕成琳站起来,清了下嗓子,“他已经为他的罪行付出了代价。”
这句话引起了众人侧目,只有坐在长桌顶端的X没什么动作。
罗伯特扭着头,粗大的脖子被挤出了好几道肉纹,说道:“你刚才所说,是什么意思?”
“西蒙·安德森死了。”
一片惊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