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川明白他的意图,但并无所谓,他有自己的使命。良久,他点了点头,说:“那我走了。”
“应该也不会再见了吧,靳川学长?”爱亚纶站起来,“真是寂寞啊,从此以后,我少了一个偶像。”
再多说也无益,靳川起身离开,但走到门口,看到依旧趴在地上舔舐红色粉末和泥土的乔,又站住了。“她,”他犹豫了一下,“她是人,不是猪狗,你其实可以不必那么轻贱她。”
爱亚纶一愣,继而露出标志性的优雅微笑,说:“靳川学长对我的管理方式,有意见?”
“我说过,这是你的城镇,我只是过客。”
“那就做过客该做的事情吧,飞船快来了。”爱亚纶不再理他,低头看着乔,嘴角扬起,“来,爬过来,乔。我的乔,爬过来。”
乔听话地爬到爱亚纶脚边。
“看看,多么乖巧的狗啊,只要给一点红虫,就能永远低下头。”他弯下腰,抓起乔的头发,把鼻子埋在里面,深吸口气,“乔,我知道你想离开南原港,去地球,但我喜欢这里,这里是法外之地,没有该死的联盟律法,我就是国王,所以你就要永远待着,作为一条狗待着。不止是你,这里所有的人,最后都会跪在我脚边。噢,当然,包括你那个病怏怏但长得还不错的女儿。”

李大牙不停地张望着外面,等得心焦,终于看到了靳川的身影。他没有撑伞,浑身湿透,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李大牙问,“那小子叫你过去,不会是有什么陷阱吧?”
靳川摇摇头。
“那今晚……”李大牙见他神情恍惚,试探着问。
“今晚?”靳川回过神来,说,“哦,抢船。还是按照原计划,再有半个小时飞船就来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夜雨如瀑,他们穿行在漆黑的街道上,步伐整齐而轻盈,如一队幽灵般迅速移动。雨水从他们脸上滑落,流过冰冷的枪管。夜幕到了最深沉的时候,大雨没有减弱的趋势,浓云集卷,偶有雷鸣自远处传来。
港口悄无声息,连个守卫都没有。他们快速潜行至港口,在靳川的指示下,分布在各个暗处。但他们等了许久,飞船却迟迟不来。
“不会是那小子耍了什么诡计吧?”李大牙抹了把脸上纵横流淌的雨水,喃喃道。
靳川心里也有隐隐不安,正要说话,远处云层突然透出一片亮光。
“来了!”有人兴奋道。
的确,云层中的光晕越来越明显,那是有飞船正在迅速切开云层,降落下来。“中校?”李大牙说,“什么时候动手?”
但他没有听到回应。
“中校?”他转过头,发现靳川虽然看着云层里降下来的飞船,但目光有些空洞,像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中校?”
靳川转头,“怎么了?”
“飞船来了。”
“噢……准备动手。”过了一会儿,靳川又说,“飞船一落下来就动手,哦不,等它停下来,有人出来后立刻冲上去。”
其余人都点头,只有李大牙有些不放心,低声问:“中校,怎么了?是哪里出了问题吗?”
靳川说:“没什么。归途的最后一段了。”
李大牙重重地点头。飞船已经从云层里露出身影,是一艘中型货运飞船,配备了超光速引擎。李大牙的眼睛亮了起来——船身右侧的引擎,不仅仅是联盟高精科技的凝结,更是他回家的希望。他按住胸前的口袋,那张有老婆孩子的照片紧贴胸口,在这雨夜里似乎微微发热。“上!”
随着靳川的一声低喝,四人从暗处涉水而出,弯腰直奔飞船开启的舱门;另三人则绕到侧面,背靠船壁,凝神警戒;两人在雨中架好狙击枪,在激光准心里,死死盯住即将从舱门里出来的人。靳川和李大牙则在远处俯视全港情景。
但事实上,他们的谨慎是多余的。这次夺船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除了保安室一个瘸腿的保安员试图抵抗,但被阿野制服外,几乎没有遇到阻碍。士兵们把五个船员捆绑住,扔在港口卫生间里,然后脱下面罩,脸上满是雨水和笑意。
“报告中校,一切顺利。”他们在通讯模块里说道,“请登船,我们要回家乡去了!”
李大牙轻快地回应了一声,起身便往港口走,走了几步,回头发现靳川还站在原地。
“中校,走啊。”
狂风骤雨,豆大的雨点冲刷着靳川。飞船前灯的散光扑在他脸上,照亮了那块猩红色的胎记。他的眼睛有些发直,漫天风雨和焦急的战友虽然落在他眼里,但显然,这些并不是他视线的焦点。
“中校!”李大牙有些着急,声音大了些。
靳川回过神来,却没说话,视线逐一掠过李大牙、士兵们和在雨中安静蹲伏的飞船,最后,他看向身后的黑暗城市。这一刻,熟悉的幻境在雨夜里跋涉而来,雨消失了,飞船消失了,他能看到的只有一只从战火泥土里挣扎而出的手,很小的手,握着铅笔。他伸手去拉,握住了冰冷的手。这一次,手没有变成白骨。
他有些惊喜,往上拽,拽出来的却是一个有着乌黑眼珠的小女孩。
“叔叔……”这个女孩细声细气地说。然后,雨幕再次笼罩,她的脸像蜡像一样在雨中消融。
靳川伸出头,喃喃道:“不要死。”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互相看看,脸上都是疑惑。
“你们等我四十分钟,”靳川咬紧牙,转过身,“如果我没回来,你们就开船走。跃迁引擎会把你们送回家乡。”
他摘下通讯模块,扔在雨水里。同伴们焦急的呼唤和询问都被雨水淹没了。他快步跑向城里,在雨中撞开一条路径,很快身影就被夜色吞没。

7

小巷,只有雨滴冲刷。
即使对这座落雨之城来说,这样的暴雨也很罕见,加上排水系统老化,地上积水已经漫过脚踝。这一晚总有些不祥的感觉,人们蜷缩在家里,等着雨声。没有人在巷子里走动。
除了这个踏雨而来的军人。
靳川直奔巷子底层,一脚踹开屋门,里面只坐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他揪住男人的衣领,问道:“卷卷呢?”
“卷卷……”男人念叨了几遍,似乎想不起这个名字是谁。他伸手想去拿桌上的酒瓶,被靳川一把打下来,酒瓶破碎。随着破碎声到来的还有靳川的一击重拳。
男人抬眼看着靳川,呵呵傻笑。靳川不多废话,抓着他的头发,按住脑袋往桌上狠砸,直到桌角见红,才问道:“卷卷呢?”
“啊……卷卷,”男人终于回想起这个名字代表了谁,突生勃然怒气,爬起来要打靳川。但靳川只一挺膝,他便又疼得弯腰惨呼,“妈的,我家的事情,你来管什么!你是谁!我才是她爸爸!”
“没有人像你这样当爸爸的。”
男人吭哧喘气,又扑了过来,嘴里骂道:“你懂——你懂什么!她生了重病,活不了多久!她妈妈跟了别的男人!看到她,谁还能……”靳川稍微侧身,男人狠狠地扑到地上,撞得头破血流,“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这个从战场里回来的魔鬼!”
靳川终于不耐烦了,一脚踏在他脸上,冷声道:“她在哪里!”
男人不答,手在地上使劲扒拉着,一张摔在地上的磁显相片被他拉到怀里。这是一张全家福合照。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以及一个襁褓里的婴孩。两张绽开笑容的脸和一双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乌黑眼珠。男人把相片贴在脸上,发出了呜咽声,像是被堵住了嘴一样,沙哑难听。
过了一会儿,他说:“她被黑心康诺带走了。”

“在这落雨之城里,谁与谁相遇……”
瘸子老头坐在酒馆门口,拉着二胡,在屋檐下依旧咿咿呀呀。靳川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抬了下眼睛,目光又低落下来。
今夜酒馆里倒是冷清,只有黑心康诺坐在吧台前,一边往嘴里灌啤酒,一边往门外看。他在等待爱亚纶。卷卷蜷缩在他脚边,脸上又多出了两条伤痕,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
看到靳川从门口进来,黑心康诺愣了一下。
“叔叔!”卷卷探出头,惊喜地叫了声。
靳川走过来,拉着卷卷的手,说:“别怕。”
“喂!”康诺见自己被无视,一股怒火升起,去抓靳川的肩膀,“你干什么!”
但他的手刚伸过去,就被靳川扣住手腕,继而觉得身体凌空飞起,视野里景物像电影快镜头般晃动,只听“砰”的一声,便不省人事——他被靳川过肩斜摔,晕厥过去。
卷卷有些害怕,退缩了几步。
靳川蹲下来,耐心地说:“别怕,这是坏人。”
卷卷点点头,补充说:“嗯,很坏。他抓我,帮那个恶魔杀了好多人。”
“但他现在晕过去了,不可怕了。”靳川拍了拍康诺的脸,看到他腰侧的匕首,解下来,插到自己腰间。这个平日里凶狠野蛮的粗鲁男人一声不吭。他转头向卷卷微笑,“不信你试试。”
卷卷将信将疑地碰了碰康诺的额头,见没有反应后,大胆去捏他的鼻子。她笑了起来。
“你看到没有,他不可怕。没有什么值得怕的。”靳川让自己的声音轻柔起来,“你听我说,卷卷,你相信我吗?”
卷卷点点头。
“那我现在带你走,好不好?”
“去哪里?”
“去哪里都可以。卷卷,你不是还想再见到阳光吗?这颗星球上的阳光都太暗,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太阳,在地球,升起来的时候整个海面都是金黄色的。”
“什么是海?”卷卷问道。
“就是很多水汇聚在一起,一眼看不到头。跟这里的水不一样,这里的土太松软,水流进地下后,会被地热蒸发,又循环成雨。但在地球,水是可以储存在一起的,无边无际,天空都会倒映在海水里。”
“叔叔见过吗?”
“没有……但我的老师告诉过我,他的话不会错的。还有其他星球,每一颗星球都可以去看。”
卷卷想了想,点点头。
靳川拉着她的手,站起来,刚要转身,却愣住了。爱亚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
他依旧是斜倚着,夸张地拍着手,“哎呀哎呀,瞧我看到了什么——拐带小女孩,这可违法啊,我作为这座城市的治安官,可不能袖手旁观。”
卷卷一看到爱亚纶,便吓得颤抖,抓紧了靳川的下摆。靳川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说:“别怕,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呢?”爱亚纶语气变冷,笑容阴寒,“你哪儿都去不了。你要待在这里,卷卷,你要像你的妈妈一样待在这里。你的妈妈已经没有吸引力了,所以你要接替你妈妈的工作,你知道吗——虽然你也活不了多久?”
靳川捂住了卷卷的耳朵,看向爱亚纶,道:“别说了,我要带她走。”
“不,你带不走!”爱亚纶吼道,白皙的脖子上暴起青筋,“这是我的地盘,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是国王!”这个从来优雅、有条不紊的年轻人,此时像一个真正的暴君,眼睛里充满血色,愤怒如狂。
“你拦不住我的,让开。”
爱亚纶狂笑,在笑声中一步步退出门外。
靳川牵着卷卷,也走到门口。雨水密集地从屋檐下滴落成帘。透过雨帘,他看到破败街道上影影绰绰地站了不少人。这些人大都比较面熟,是曾经在酒馆里见到的黑帮醉汉们,他们站在雨中,穿着透明雨衣,手里拿着改制激光武器,对着靳川虎视眈眈。
一共九人。
靳川的视线一一扫过,心里记下数字,对卷卷道:“别担心,我们能出去的。”
他的声音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卷卷点头,然后退到瘸腿老人身旁。
“没想到,”靳川把一直以来背着的背包解下来,“最后还是要用到你。”他把背包反向背在胸前,背带系在后背上,动作很轻柔,但街对面的爱亚纶看到他这个动作,眼睛突然一亮。
靳川按下了背包顶端的某个按钮,只听咔嚓之声不绝,背包里似乎有齿轮转动,四只机械臂从背包四角伸出来,沿着靳川的手脚攀爬,并在关节处弹出套环,牢牢固定。套环内侧的传感贴片紧紧贴在靳川的皮肤上,从此刻起,肌肉的每一丝颤动都会由传感器转化为电信号,在线路里传递。这些机械臂由高强度合金塑成,但在夜色下显得颜色喑哑,外壳也分布着不少坑坑洼洼,像是弹孔,又像是刀剑留下的。
“铁冢……”爱亚纶喃喃念叨,突然兴奋起来,“在军校时就一直听说你创下的外骨骼格斗术高分纪录,过了两年才被人超越,现在终于有机会见识到了!”
靳川晃了晃手臂,适应着金属贴身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这些年来南征北战,铁冢替他一次次将死亡拒之门外,也帮他一次次将死亡送给别人。他以为远离战场,可以不再使用它,但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
他把手指伸进机械指套里,五指逐一捏紧成拳。“嗡”!铁冢的动力引擎启动,外骨骼的线路里,巨大的能量涌现。下一刻,他的身影蹿了出去!
地上只留下一个裂开的脚印。

“中校怎么还不回来?”李大牙看着飞船外的大雨,焦躁地念道。
阿野也不安地走来走去,突然停下,咬咬牙道:“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按照中校的吩咐,我们走吧!”
李大牙吼道:“不行!我们要等中校!”
“你以为他是去干吗了,他是想去带那个小丫头走!”阿野大声说,“这跟我们的原计划不符,是自己找死啊。那个治安官,我打听了一下,全城都是他的人!”
“那我们也不能丢下中校!”
其余人则互相看看,目光里各有意味。他们在战场劫波里相遇,被尸堆里的篝火吸引,只是在回家的期望下才凝聚在一起。现在,有了飞船,回到家乡近在咫尺,谁都不想为了他们的长官留下。尤其是阿野,他甚至是来自敌对阵营。
“投票吧。”阿野环视所有人,“赞成留下的举手。”李大牙咬牙举手。
过了好半天,只有这一只手举起来。

铁冢型的机械外骨骼由军方研制,专门用于辅助单兵作战。一旦连接,外骨骼系统与肌肉系统能够实现完全同步,由运动神经元传达大脑的命令,几十上百倍地增加靳川的运动能力。现在,他以极高的速度移动着,一滴滴雨水被他撞得粉碎,漫天雨幕因他的移动而短暂地出现了一条曲折的通路。
他先是凭借高速动能,连撞三个黑帮分子。这些重达百公斤的人体像是突然被星球引力抛弃了,在空气中横摔出去,啊呀惨叫着,撞上了街道两旁的楼屋墙壁。其余人迅速反应过来,有一个人刚刚举起枪,但靳川的拳头已经挥舞了过来。这是一记直拳,金属拳套在动力系统加持下,直接撞到了枪管,枪管破裂;拳头再进,持枪的人吃不住力气,手一软,枪斜飞出去;拳头没停,打在他手腕上,咔擦,骨骼破碎声响起;拳头最后落在了他肩上,他像风筝一样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