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他总算没死。”大卫说。
凯文说:“那得看你怎么定义‘死’。”
这一年来,我过得倒是不错。我的书卖得挺好,糊口之余还能富余不少,多到我不知该怎么花。事实上,我们三个都过得不错。大卫开了家烟草商店,门面在市里的购物中心,还是橘子郡最高端的购物中心之一。凯文交了个新女友,那姑娘对他挺温柔,对我们也温柔,而且挺识相,不计较我们几个(特别是凯文)如绞刑架般的幽默感。我们给凯文的新女友讲了肥特的事,讲了他寻找救世主的试炼,还有连钱带宾得相机一锅端走的法国姑娘。凯文的新女友很想见见他。我们也很期待再次见到肥特,听他讲讲旅途经历,看看他拍的照片,说不定还能拿到礼物呢!(我们心中暗想。)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收到第二份邮传电报。这一次,电报是从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市发来。电报里写着:

KING FELIX

就只有这两个吓人一跳的字眼。哎?我琢磨,找到了?他想告诉我们,他找到救世主了?过了这么久,难道鱼鳍会又要重新召集全体会议了?
对我们三个来说,这种事还是别来的好。对于团体来说也好,对于个人来说也罢,过去的那件事,我们的记忆已经渐渐模糊了,那是属于我们宁愿忘记的一段回忆。太痛苦了,有太多的希望被冲进了下水道。
肥特抵达洛杉矶机场,我、大卫、凯文和他的小女友金吉,四个人在机场迎接。金吉把一头耀眼的金发编成了辫子,辫子里还编进了细细的红丝带,整个人色彩缤纷的。这姑娘会在深夜出门,开老远的车,就为到某家偏僻的爱尔兰酒吧,去喝杯爱尔兰咖啡。
全世界的人好像都拥到机场来了,我们挤在人潮中四处转悠,说话聊天。突然,一转眼,爱马士·肥特就猛地出现在我们面前,随着一群旅客,大步朝我们走来,手里提着公文包,面露笑容——我们的朋友回来了。
他西装笔挺,打着领带,全身都是东海岸时尚最前沿的式样。见肥特如此衣冠楚楚,我们都吃了一惊。本来,我们几个都暗暗以为,要见到的肯定是个眼神空洞、皮包骨头的人形残骸,一瘸一拐,连走路都勉强。
我们拥抱了肥特,把金吉介绍给他,然后便问他过得怎么样。
“还不赖。”他回答。
我们在附近一家高级酒店吃饭。不知为何,吃饭的时候,我们都没怎么说话。肥特有些沉默,但心情还不错。我猜他可能是累了。毕竟,他经历了长途旅行,风霜都刻在脸上。人的经历会留下印记,藏也藏不住。
“公文包里放着什么呢?”饭后咖啡上来的时候,我问肥特。
闻言,肥特推开面前的盘子,在餐桌上摆好公文包,按开锁扣。公文包没用钥匙上锁,一下就弹开了。包里放着好些马尼拉纸文件袋,上面都编了号。肥特翻捡一番,挑出一个,又仔细核对了编号,这才递给我。
“看看里面是什么。”他面露微笑,就好像知道送的礼物别人一定会喜欢,非要让人当面拆开一样。
我打开文件袋。里面是四张8英寸×10英寸的光面相片。相片拍得很好,显然出自专业人士之手,简直像是电影公司印制的宣传剧照。
相片拍的是一个希腊花瓶。花瓶上画着一个男子形体。我们认出,那是赫耳墨斯。
让我们震惊的是,整个花瓶环绕着双螺旋花纹,花瓶底色是黑色,双螺旋则是红釉。是DNA分子,不会错。
“这是件两千三四百年前的文物。”肥特说,“我是说照片上的巨爵,就是那个陶器,不是说照片。”
“陶罐。”我说。
“这是我在雅典一家博物馆里看到的,是真正的文物。这可不是我说的,我没这个资格。这是博物馆的专家做的鉴定。我跟其中一名专家聊了聊。他原本没想到花纹的含义,听我一说,很有兴趣。那个陶器,就是巨爵,后来被用作装洗礼水的器皿。‘巨爵’(krater)这个词是1974年3月进入我脑袋的希腊词语之一。当时,同时出现在我脑中的词还有‘poros’。‘poros krater’一词的本意就是‘石灰石洗礼盆’。”
确凿无疑,那花纹,前基督教时代文物上的花纹,就是克里克和沃特森历经多次错误、多次试验修正,方才得出的双螺旋模型。这模型忠实地复制在两千多年前的文物上。
“然后呢?”
“赫耳墨斯所持的权杖,饰有两条交缠的蛇。蛇杖现在仍然是医学的象征。究其本意,蛇杖并不是赫耳墨斯的,而是……”肥特顿了顿,眼神闪亮,“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蛇象征智慧。但是,除此之外,蛇杖还有很特别的含义,表明持杖者身份神圣,不得妨碍……这就是为什么,众神使者赫耳墨斯会手持蛇杖。”
一时间,我们没人说话。
按照惯例,凯文应该会来几句干巴巴的讽刺俏皮话。但他只是坐着,闭口不言。
金吉仔细地观看那几张相片,感叹道:“真可爱呀!”
“阿斯克勒庇俄斯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医生,”肥特对她说,“是希腊医学的奠基者。罗马帝国皇帝尤利安——他被称为叛教者尤利安,因为他背弃了基督教——将阿斯克勒庇俄斯视作上帝,或者说至少是一位神祇。朱利安崇拜阿斯克勒庇俄斯。要是这种崇拜一直延续,整个西方世界的历史都将彻底改变。”
“你是不会放弃的。”我对肥特说。
“不会。”肥特赞同,“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现在回来,是因为没钱了。等我攒些钱,还会再出发。我已经知道该去哪儿找了。我该去希腊群岛——利姆诺斯、莱斯沃斯、克里特等等,特别是克里特。我做过一个梦——这个梦重复了两次——我坐在一部下降的电梯里,电梯操作员在背诵诗歌,还有一大盘意大利面,上面插着一把三个齿的叉子,一把三叉戟……这肯定象征着阿里阿德涅给忒修斯的线团。忒修斯杀死怪物米诺陶诺斯后,这个线团帮他走出了米诺斯的迷宫。半人半兽的怪物米诺陶诺斯,在我看来,代表了疯狂的神灵撒马尔,就是诺斯替教中的德穆革。”
“那两个单词的邮传电报”,我说,“‘KING FELIX’。”
肥特说:“我没找到他。”
“哦。”我说。
“不过,他肯定就在某个地方。”肥特说,“我很确定。我永远不会放弃。”他把照片重新放回纸袋中,收回公文包,扣好。

如今,肥特在土耳其。他给我们寄来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一座清真寺。这座清真寺原先是座基督教大教堂,称为“圣索菲亚”或“Hagia Sophia”大教堂,虽然这座建筑的屋顶在中世纪就崩塌了,需要重建,却仍属于世界奇观之一。任何一本建筑教科书,无论多简略,都收录了索菲亚大教堂示意图。这是一座独一无二的建筑,教堂的中央部分仿佛飘在空中,要朝天堂升去——这正是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一世建造这座大教堂的意图。当年,这位罗马皇帝亲自督建了这座教堂,将其命名为“圣索菲亚”,即基督的密名。
爱马士·肥特会再联系我们的。凯文这么说,而我相信他的判断。凯文的话值得信任。他在我们当中疯狂的程度最轻;更重要的是,他的信仰最坚定——这是我花了很久,才明白过来的。
信仰是个奇特的东西。根据定义,信仰某物的意思就是某物乃是无法证明的东西。比如,上个周六,我在上午打开了电视机。我没想看电视,一是因为周六上午全是儿童剧,二是因为我本来就不看白天的电视节目。我打开电视,只想把电视当作背景声音。有时候,电视的声响能减轻我的孤单。总之,上周六,跟平常一样,电视里放了一连串广告。不知怎么,我的注意力突然被电视吸引。我放下手里的活儿,全神贯注地看电视。
电视里放的是一条连锁超市的广告。屏幕上出现了几个大字:FOOD KING。然后,一瞬间,镜头就切换了。放映速度当然是越快越好,这样才能尽可能多地挤进广告。下一条出现的是卡通片“Felix the Cat”(猫咪菲利克斯),一部黑白老卡通片。前一刻,屏幕上的字是FOOD KING;后一刻,几乎是同时,出现了大写的FELIX THE CAT。
这么一来,就形成了并列的、顺序恰当的密码:

KING FELIX

但是,这个密码只能作用于你的潜意识。有谁会偶然——纯粹出于偶然——注意到这两个并列的词?只有孩子,南方的小孩子。对他们来说,这两个词毫无意义。他们不会想到这两个词连起来会组成密码;就算想到了,也不会理解其中的含义,不会明白这两个字指的是谁。
可是,我也看见了,而且我知道这两个字指的是谁。我想,就像荣格说的,这肯定是纯粹的共时性,纯粹的巧合,偶然而已。
或者……难道说,这是发出来的信号?通过全世界最大的电视台之一,NBC(全国广播公司)的洛杉矶发射台,传到了千千万万个孩子的脑中?这一瞬间的信息,会被孩子们的右脑处理,被有意识之下的层面接收并储存,说不定还会被解码。有多少东西沉眠并储存在那个层面啊!这肯定不是艾瑞克·兰普顿和琳达·兰普顿干的。应该是某个广播工作人员,NBC的某个技术员,从手里的一大沓广告中,随机抽取播放的。如果说,电视中这两个词的并列出现是有意为之,那么,能完成这件事的,唯有瓦利斯,唯有身为信息的瓦利斯。
也许,我刚刚看到的真是瓦利斯,播放广告和卡通片的瓦利斯。
我对自己说:消息又传出去了。
两天后,我接到琳达·兰普顿的电话。那起悲剧发生后,这是我第一次接到他们的消息。电话里,琳达的声音很兴奋,很快乐。
“我怀孕了。”她说。
“太好了,”我说,“几个月了?”
“八个月了。”
“哎呀呀。”我心中暗想,快生了。
“快生了。”琳达说。
“这一次,会是男孩子吗?”我问。
琳达说:“瓦利斯说,这次也是个女孩。”
“米尼他……”
“他死了。我很难过。他得的是绝症,毫无办法。我又有孩子了,妙极了,是不是?”
“想好起什么名字了吗?”我问。
“还没。”她回答。
当夜,我恰巧又在电视里看到一条广告。狗粮广告。狗粮!广告最后,列出了一长串动物的名字,说该公司均为其提供食粮。公司的名字我已经忘了,但我还记得最后一句话:

“为牧羊人,也为羊群。”

左边出现了一条德国牧羊犬,右边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绵羊。一瞬间,电视台切换到另一条广告:一条帆船,默默驶过屏幕。白帆上,我看到了小小的黑色记号。不用细看,我也知道那记号是什么。造船者在船帆上放的是鱼形标记。
牧羊人,羊群,然后是鱼。三者并列,之前又有KING FELIX。我说不好。我缺乏凯文的信仰,也没肥特疯得那么彻底。可是,我看到的是不是瓦利斯在短短几天内有意发出的两次信号?两次信号意义相同,难道都为了影响我们的潜意识,告诉我们时候已到?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也许,我要做的不是思考,不是相信,也不是发疯。也许,我要做的——瓦利斯要求我做的——只是等待。等待,并保持清醒。
我等待着。一天,我接到爱马士·肥特打来的电话。这一回,他到了东京。他听起来身体健康,活力充沛,情绪高涨。突然接到他的电话,我惊讶不已。听到我这么吃惊,他乐不可支。
“密克罗尼西亚。”他说。
“什么?”我没听懂,以为他又开始说通用希腊语了。接着,我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太平洋上的群岛。“噢,”我说,“那地方你去过啦?卡罗林群岛、马绍尔群岛什么的。”
肥特说:“我还没去,正打算去。我脑中的A.I.声音叫我去密克罗尼西亚找找。”
“那些岛都挺小的吧?”我问。
“所以才叫‘小岛群岛’呀!密克罗,超级小!”肥特哈哈大笑。
“一共有几个岛啊?”我想着,可能有十几二十个吧。
“两千多个。”
“两千!”我泄了气,“你一辈子都找不完。A.I.就不能缩小范围吗?”
“我希望它能。也许能缩小到关岛。我打算先飞去关岛,从那儿开始找。细细搜索密克罗尼西亚,能看到不少二战的遗迹呢!”
我说:“A.I.又开始说希腊语了,真有意思。”
“希腊语里,mikros意思是小,”肥特说,“nesoi意思是岛。说不定你是对的,说不定A.I.指的不是密克罗尼西亚,这只是A.I.惯于回溯到希腊语的癖好。不管怎么说,值得一试。”
“你知道凯文会怎么说。”我说,“那两千个岛上,多的是思想和身体都白纸一片的土著姑娘。”
“等我到了那儿才知道。”他说。
肥特挂了电话。放下电话,我觉得心中好受了些。能听到他的近况,听到他如此开心,真好。
这些天,我一直觉得,人性良善。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难道来自肥特的电话?——但我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如今又值三月,肥特会不会再次经历粉红光束从天而降,朝他发射更多的新信息?这些信息会不会缩小他的搜寻范围?
肥特的首次经历便出现在三月,是三月春分(Vernal equinox)之后的一天。vernal的意思自然是春天。equinox的意思则是太阳几乎直射地球赤道,全球各地的昼夜等长。所以,爱马士·肥特遇见上帝或“斑马”或瓦利斯或永生的自己,是一年中白天长度首次超过黑夜的那一天。而且,根据某些学者的考据,这一天,才是基督真正的生日。
我坐在电视机前,注视屏幕,等待下一条信息。我是小小的鱼鳍会成员——在我心中,这个团体仍然存在。在电影《瓦利斯》中,卫星的微缩复制品,瓦利斯的缩小版,就像阴沟里的空啤酒罐,被出租车轧过。与此相仿,在我们的世界中,神圣象征最早出现的地方,也一定在社会最底层。反正,我是这么想的。凯文也说过类似的话:神圣之物会入侵我们最想不到的地方。
“去最想不到的地方找找。”凯文曾对肥特说过。可这完全是个悖论——一旦出发寻找,最想不到的地方就不再是最想不到了。
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拥有一座水上小屋,这次是在海洋上。海水无边无际。水上小屋的样式我从没见过,看起来有点儿像是电影中南太平洋上的小屋。而我慢慢清醒时,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我脑中:

花环,歌舞,朗诵神话、传说和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