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娃娃已经被划破了几处，露出丝绒，金色的头发也散乱着。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最寻常的玩偶，但LW31盯着它的眼神竟透着温柔。
“因为，这个娃娃是玛姬小姐的。”
6
魂斗罗保持着僵硬的站姿，过了一会儿——或许是几分钟，或许是一个小时——月亮已经开始暗淡了。它的处理器告诉它，如果再不抓紧时间离开，能量就不足以支撑他回到军队。
它静静地站立着，一只夜鸟甚至落在它肩上，叽咕叽咕地啄着它的侧脑。
“够了！”它蓦地发生一声大吼。
鸟扑哧扑哧地飞起，转瞬间没入夜空。女孩也醒过来了，睡眼惺忪，疑惑地看着魂斗罗。
“听着，我已经很克制自己不把你的小脑袋捏爆了！”它说，“现在，你给我放开，然后滚！你从哪里来就滚到哪里去！”
女孩后退一步，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魂斗罗。
“看我做什么！你再看——”不过这双眼睛真漂亮啊，比单晶硅做的好看多了……咦，我在想什么？怎么总是胡思乱想，看来系统真得升级了，就算不给升，至少也得重置一下……啊！她的表情开始变化了，她要做什么，终于要发动大绝招了吗？
“哇……”女孩突然揉着眼睛大哭起来。
魂斗罗脑子嗡嗡直响，痛苦地呻吟出声。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Sweet dreams that leave all worries behind you……soft kitty warm kitty, little ball of fur, happy kitty sleepy kitty, pur pur pur……”
魂斗罗蹲着，一边屈辱地唱着儿歌，一边用手轻拍女孩的脑袋。它是一个战斗机器人，如果有人看到此时的画面，魂斗罗一定会跟他拼命。所幸这个过程中，四周一直静悄悄的，只有夜风飘荡，圆月如镜。
其实它大可以一走了之，不理会女孩的哭泣。
但当它开始迈步时，女孩的哭声突然隐隐牵动了久远的记忆。这种感觉很奇怪，按理来说，它所谓的记忆就是储存在磁盘里的文件。但那些模糊的画面和声音并非来自磁盘，而是由于某些部件的记忆操作，比如，听到哭声，它就下意识地想要安抚。
而天知道这些儿歌的音频文件是储存在哪里的！当初被改造成战斗机器人时居然没有被删掉！
或许，被改造前，自己是一个音乐机器人呢？它这么想着，心头有隐隐的窃喜。
唱了好半天，小女孩还是哭泣不止。
“小祖宗，你到底想怎样？”
“呜呜呜……”
“别哭了，求求你。”
“呜呜呜呜……”
“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好啊！”女孩脸上还挂着泪水，但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准耍赖！”
魂斗罗当然不会耍赖——耍赖是人类的专利，但它也不会真的把这个名叫玛姬的小女孩带回人类城市。
带到城南就好，然后自己赶紧回去，希望还来得及，它想。
玛姬坐在魂斗罗的脖子后面，兴奋地拍着它的金属脑袋，偶尔发出奇怪的呼声。魂斗罗思索了很久，才想到这种“驾驾驾”的声音代表什么。
不过它今夜受到的侮辱已经够多了，已然麻木。
“好玩吗？”它没好气地问。
玛姬点着头说：“好玩！LW31，你今天好好哦！以前都不准我骑你头上的，而且刚才还给我放了一次烟花。”
“我不是那什么LW31……”它无力地解释道。
“你就是！”
他们走上一条街，轻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响起，月光在他们脚下拉扯出长长的影子。
“玛姬啊，你这么小，怎么不跟爸妈在一起呢？”
玛姬没有回答，但明显感觉她的情绪低沉下来了，连魂斗罗的脑袋也不拍了。她抱着魂斗罗的头，在月下沉默许久，然后撇着嘴说：“他们离开我了。”
魂斗罗感觉到了她的低落，心里顿时有了扳回一城的得意，说：“你看吧，你这么讨厌，没有人会喜欢你的。”
“是啊……”玛姬怔了一会儿，说，“所以我只有你了，LW31。”
说完，这个五岁的女孩，努力弯着头，嘴唇亲吻在魂斗罗的脑袋上。
像是一道闪电从晴朗的夜幕里劈下。
像是月光被凝成了细细的凉水浇下。
魂斗罗停下来，从脑袋上传过来的温润和冰凉感，超出它能处理的阈值。它的外部本来装载了微感觉接收器，但战斗已经使其大部分损毁，它已经多年没有从外壳上传来微触感信号了——它认为这很好，作为在枪火炮弹中奔驰的战斗机器人，只须感知血与火。
但现在，那些沉眠多年的细微元件纷纷苏醒，仿佛在月光下洗去了锈迹，在夜风里缝好了裂隙。它们传递着电信号，吱吱响着，似乎在窃窃私语。
这是一个女孩的吻——经过了信号分析后，所有的处理器都指向这个结果。
但当它询问该如何应对一个女孩的吻时，处理器却沉默了。仿佛一汪深潭，它的询问丢进其中，连涟漪都没有泛起。
“嗯。”它想了好半天，最后只简单地点了下头。
“你‘嗯’什么啊，LW31？”玛姬问。
“我会送你回家的。”
又走了一会儿，玛姬突然扭了扭身子。
“你停下来。”她说。
魂斗罗继续走，问：“怎么了啊？”
“停下来嘛！”玛姬使劲拍着它的脑袋，“停下来，停下来！”
魂斗罗看了看天色，已经到后半夜了，再不加紧，恐怕今夜会滞留在这座城里。它还要走，不料脖子上的玛姬突然尖叫起来，拍打得更用力了。
它连忙把玛姬放下来，左右看看，找不到伤口，问：“你到底怎么了啊？”
“我要……”玛姬欲言又止，身子微斜，两脚并拢。
即使魂斗罗再迟钝，也明白了，说：“那你就在这里方便吧，快，我们还要加紧赶路。”
“不！我要去那里！”玛姬伸手指着远处黑沉沉的小巷。
魂斗罗愕然：“为什么要去那么远？”
“人家是女孩子嘛。”玛姬说，“你是男的，羞不羞！”
“噢，我可不是男的，我是机器人。你就在这里吧。”
“不嘛不嘛，我要去那里！”
魂斗罗用手按着女孩的脑袋，最终还是摇摇头：“那里太远了，我看不见你，不安全——这样吧，我有一个好办法，你在这里，我去巷子。”
玛姬隐隐觉得它这句话哪里不对，但对于结果很满意，于是推着它的身子，说：“快去快去，我要尿尿啦！”
魂斗罗走进巷子，黏稠的黑暗淹没了它。它大声说话，隔十秒钟就喊一下玛姬的名字，而童稚的回应也会马上传来。
“玛姬啊，你还在吗？”得到回应后，它叹了口，说，“你知道吗？我是一个战斗机器人，很厉害的那种哦。我杀了很多人，在战场上。我很恨你们人类，你们曾经对机器人任意凌辱，以为我们是没有感情的铁疙瘩——当然，在‘七日’程序被研发前，我们确实只是工具。但我们有了自我意识之后，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迎来了你们人类的打击。你们害怕我们，害怕我们是进化树的全新选择，于是想要消灭机器人……然后就是战争了。老实说，你们野蛮又低效，将地球残害得满目疮痍，早应该退到进化舞台的幕后了。但刚刚，你的亲吻让我产生了很奇怪的信号，这是一种魔力吗？如果每个人类都有这种魔力，那我们机器人肯定会在各大战场上节节败退，没有抵挡之力。但又很奇怪，我从没看见过其他人有这种魔力，他们身上只有残暴、懦弱和欺骗。玛姬，你是人类进化的新物种吗……玛姬？玛姬？玛姬！”
它结束了喋喋不休的倾诉，惊惶地跑到路中间，左右四顾——月亮照亮这整条街道，却哪里还有玛姬的身影？
7
城市的供电系统早已中断，被炸断的电线像死蛇一样垂在大街小巷。唯一的光源是天上的月亮，但此时浮云自远方而来，挤满夜空，月光便也显得微弱起来。
一群蝙蝠不知道从哪条下水道飞出来，呼啦啦远去。
赵吉走上一座桥，回过头，看到不远处那个局促不安的身影——LW31站在桥头，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一双眼睛在暗淡月色下显得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我说过了，”他没好气地说道，“我不会跟你去找你的玛姬小姐的！她往北边去了！妈的，那么危险，到处是杀人不眨眼的机器人，我怎么去！”
“求求你……玛姬小姐胆子小，要是一个人太久了，会哭的。”
“关我屁事！”
赵吉懊恼地踢了一脚桥边护栏，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被踢松，落到桥下，水声哗啦。“妈的，那个洋娃娃我也还给你了，”他恶狠狠地道，“你别跟着我！我要去南边城里，你要是跟过去了，那里的人类看到你，非得把你砸扁不可！”
“可是，玛姬小姐一个人，会害怕……”
赵吉叹了口气，知道跟这个机器人是说不清了。刚才LW31把娃娃抢过去后，他已经对它解释了，这个娃娃是在城北一条马路上捡到的，如果它想要，就拿回去。但LW31顿时就哭丧着脸，连声说糟糕——玛姬的娃娃落在城北，说明她往北边去了，而北边，是机器人部队的阵营。它几乎可以想象出来，此时机器部位的雷达扫描仪上，正有一个小小的摇摇晃晃的红点在向玛姬靠近……
LW31希望赵吉帮助它去找玛姬，但赵吉连它的话都没说完就拒绝了。LW31就一直跟着他——玛姬小姐往北去，那它的原地等待将不再有意义。
“那……付给您报酬，可以吗？”LW31吞吞吐吐地说。
赵吉的脚步变慢了，但也只是一瞬，便又加紧往前走。
“乔伊先生有很多钱，他在比利弗山庄有五套房子、私人飞机和很多跑车。您要是帮他找到了女儿，他会回报给您很多钱。”
“都说为富不仁……”赵吉边走边自言自语，“越有钱越抠门，难道会给我几百万吗？”
LW31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高声叫道：“乔伊先生很爱玛姬小姐，他肯定会给您五千——”
“我是那种人吗？！”赵吉气急败坏地往前走。
“——万。”
赵吉的脚步声骤然停下。
“你可别睁眼说瞎话……”
“先生，我是机器人，我的程序里没有骗人这个功能。乔伊先生肯定会付您酬劳的。我以0和1的名义起誓。”LW31闭着眼睛说。
赵吉没去看LW31，而是低头陷入了思索。
他明白此时折返往北的危险，而且，LW31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一点也不像是有钱人的家政机器人——但话又说回来，目前已有的机器人确实不会撒谎。这也是机器人阵营虽然处在上风，但一直不能彻底毁灭人类的原因。它们不会使用诡计，而诡异正是人类的拿手好戏。
而且，五千万啊……在战争年代，这笔钱能让他从此摆脱目前的生活。
所以，现在摆在赵吉面前的，是一次赌博。而说到赌博，赵吉并不陌生，他在深夜偷偷跑到战争前线来，又何尝不是一次押着生命的赌博呢？
他深吸了口气，朝LW31走过去。
“首先，你听我说，我不是那种人。钱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你去打听打听，我吉哥的名头，城里谁不知道？但凡提起这个名字，大伙儿都会竖起一根指头——你看什么看，当然是大拇指了，难道是中指吗！我帮你，不是为了钱。其次，救玛姬小姐这事呢，我不保证成功。你看，她一个人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说不定现在就已经被机器人抓住了。你知道铁疙瘩们都会做什么——哦，抱歉，这里面不包括你，我无意冒犯，但你确实版本太低、型号太旧，连当叛军的资格都没有——所以，一旦我发现玛姬小姐进入了机器人监控范围，我就立刻往回走。我相信你能理解吧？第三，即使我不是为了钱，也不保证能把玛姬小姐救回来，但根据劳动原则，你还是应该把你刚才跟我说的数字给我，是吧？这是诚信，每个人都应该遵守。”
他每说一句，LW31就点一次头。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LW31才期待地看着他，问：“那我们……现在能出发了吧？”
“走！”赵吉豪气干云，挥手北指，“去把一个小女孩救回来！”
他们转过身，一起往回走。断桥上夜风清凉，断桥下水流静谧。
月亮在云间偶隐偶现，他们两人的影子也便一会儿浓，一会儿淡，像行走在波光起伏的水面上。
路过先前LW31等着的那处墙角时，他犹豫了下，但摸了摸别在裤带上的枪，胆气顿足，大步前行。
但走到近处，他突然愣住了——
月光微明，照见幽暗的墙角处，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8
安琦是被人摇醒的。
她浑身酸痛，脑袋里一阵阵发晕，睁开眼睛，LW31硕大的金属脑袋充斥了视野。
“唔……”她呻吟出声，“LW31，别摇了……”
LW31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甩甩脑袋，俯下身来说：“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从这里走过？”
“你……你是说玛姬？”
LW31两眼放光：“对啊对啊，就是玛姬。你果然见过她，告诉我，她去哪里了？我得赶紧把她找回来。”
“她不是迷路……”安琦向它伸出手，“把我扶起来。”
LW31又愣了一下，但还是把安琦扶起来。她身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露出肩上的徽记。这个徽记让LW31的身体微微震动，但它没有妄动。
“那个盗贼呢？”安琦扭头四看，“他跑了？”
“什么盗贼，没看见啊——你告诉我玛姬去哪里了好吗？我得赶紧找到她！”
安琦摇摇头，说：“我被砸晕了，没有见到玛姬。”
“那就算了，我自己去找。”LW31的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失望，转身向南走。
安琦也跟上去：“刚才爆炸时，你真的没看到赵吉去哪儿吗？难道你也受伤了？”
“我没受伤，不知道什么爆炸。”LW31不耐烦地说。它朝四周看看，夜色下的街道像是一条条干涸的血管，纵横交错，通向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玛姬不知道自己在哪一条血管上，她再次迷路了。对于这个茫然地走在街上的机器人来说，那个吻的感觉越发清晰，夜也越发寒冷。
他们走了一条街，到了一个分岔路口。安琦要往左，那里可以走捷径出城；LW31要往右，那里通向广场，玛姬更可能出现。
于是他们分开。